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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尚变

  

  浮邱子曰:事有积之已久则弊,而守之以固则枯,坏之已甚则匮,而处之以暗则愚。振之以大声疾呼则訾其激,而荒之以流心佚志则厚其羞;料之以深识蚤计则嫌其噪,而亟之以颓光倒景则郁其忧。无以,则尚变乎!

  孔子目:“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孟子曰:“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荀子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汙而修之者,非案汙而修之之谓也,去汙而易之以修。”董子曰:“琴瑟不调,甚者必改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是故君子不能毋尚变。

  尚变云何?尔乃君毋过尊而自比于天地之大,毋当其以天地为号焉,自一态。及其隐而自伤,乃不天地之规摹焉,又一态也。而降其礼数使不鬲,遏其丰采使不露,融其意指使不猎,揉其心气使不突,是为变神圣其君、骄恣闪铄之概,而愔愔乎其和平之。

  尔乃臣毋过庳而下同于犬马之贱,毋当其以犬马为使焉,自一情。及其起而相责,乃不犬马之功用焉,又一情也。而优其体统使不亵,耸其骨幹使不剉,作其廉耻使不垢,恤其劳苦使不困,是为变徒隶其臣,指为咳唾之概,而觥觥乎其光大之。

  尔乃大臣毋席尊荣以慢小臣,毋小其职掌,乃并其聪慧气力而一例小之也。而苟有疑难必以询,苟有愆尤必以补,苟有辨论必以察,苟有教迪必以受,是为变掩跨小臣、蹲夷踞肆之概,而抑抑乎其孙让之。

  尔乃小臣毋畏谴呵以媚大臣,毋大其爵秩,乃并其神理骨幹而一例大之也。而苟有麾斥必以折,苟有欺饰必以发,苟有材虑必以告,苟有节目必以详,是为变从谀大臣、便嬛绰约之概,而岳岳乎其挺持之。

  尔乃礼天地山川上下神祗,毋饰其恭而怀其侮也。而上有日星云物之变,则震动骇汗而生悔过之心;下有旱潦兵戈之惨,则痛哭流涕而降罪己之诏;言不贵苟讳,行不贵苟迁,我不贵苟胜,物不贵苟訾:是为变纵志罢体、偃蹇自得之概,而战战乎其夙夜祗懔之。

  尔乃鉴上下古今善败得丧,毋涉其故而忘其新也。而上思尧、舜相传之圣,则怵惕中夜,而守危微之言;下思汉、唐自立之贤,则慷慨大廷,而破因循之习;事不贵苟袭,理不贵苟歧,效不贵苟得,力不贵苟休:是为变刳心塞虑、愦眊弗理之概,而扃扃乎其聪明警戒之。

  尔乃金枝玉叶,毋安坐而享饱暖之福也。而教之稼穑以懄其男,教之纺绩以懄其女;懄然后有养,有养然后国以不贫。是为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之概,而汲汲乎时其力作,以劳苦蓄积之。

  尔乃印累绶若,毋非分而贻名器之辱也。而教之《诗》《书》以习其义,教之《礼》《乐》以习其文,习然后有觉,有觉然后人以不贱。是为变手不识编、目不识丁之概,而斌斌乎置之儒流以尔雅深厚之。

  尔乃国故毋有所枝离禁忌,而不以告人也。而是则与天下臣民共其趣向,非则与天下臣民共其<忄典>墨,功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欢忻,过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惩创。是为变上下相疑、大小相鬼之概,而章章乎其光明洞自之。

  尔乃民情毋有所增饰隐闭,而不以上闻也。而良则使九重深拱生其豫说,莠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咨嗟,慕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冲和,怨则使九重深拱生其恐惶。是为变视听不详、血脉不属之概,而缀缀乎其切循把握之。

  尔乃子爱黎元,毋口惠而实不至,毋实不至而自夸其口惠也。而唯仁心足以载其仁闻,勿以大君而干百姓之誉;唯仁政足以载其仁心,勿以末流而愧三代之行。是为变发言施政,短修曲倚之概,而款款乎其挚行之。

  尔乃品第人物,毋貌取而心不与,毋心不与而自智其貌取也。而唯骨气足以树其躯幹,勿以和同而钓一时之说;唯理道足以树其骨气,勿以错谬而受千秋之讥。是为变辨材授官、剽察捷得之概,而祗祗乎其固存之。

  尔乃大道毋限以人,苟得其人,毋限以分也。而曹司末秩不走势焰,而能辨德、力、王、霸者,我则时其顾问以周详;山林小民不慕闻达,而能料天人阴阳者,我则时其搜采以储用。是为变所见不离左右侍从、所闻不离寻常琐屑之概,而恢恢乎其开广之。

  尔乃公器毋假以人,苟非其人,毋假以事也。而韦布无称,不历数年而猥予以高官厚糈者,我则诫其积羞以败名;文莫差可,不核躬行而猥望以丰功骏烈者,我则诫其据危以偾事。是为变求材不量精粗美丑、求治不量浅深缓亟之概,而沈沈乎其从容之。

  尔乃公辅毋自其岁月资格为之也。而练而后精者,群材也,非材桀也;迩而后信者,群彦也,非彦圣也。则曷不拔材桀于壮盛之年,血腴而有以密其思,力果而有以胜其事;识彦圣于风尘之外,时来而有以长其群,权重而有以济其世乎?是为变舍朝气、用暮气之概,而硙硙乎及其筋信骨强以鼓舞之。

  尔乃将帅毋自其宗藩世胄为之也。而亲而后许者,弱植也,非骏雄也;贵而后显者,小具也,非宿望也。则曷不起骏雄于草庐之中,静观而有以踔其识,熟筹而有以妥其计;收韬略于宿望之士,呼众而有以倡其义,决胜而有以成其能乎?是为变挟私道、废公道之概,而豤豤乎本其心倾节折以豁达之。

  尔乃枢密宜选老成忠謇,以厚其德、直其义也。而君有长也,必善居之而不以骄;君有短也,必曲责之而不以愎;君有喜也,必豫防之而不以溺;君有怒也,必折衷之而不以横。是为变从意唯谨、屏气唯喘之概,而廪廪乎其克树立之。

  尔乃封圻宜兼文武幹济,以鸿其体、实其用也。而国有疑也,必智断之而不以悬;国有骤也,必戡定之而不以惊;国有匮也,必补葺之而不以留;国有耻也,必昭雪之而不以伏。是为变受任唯苟、举事唯琐之概,而矗矗乎其独英峙之。

  尔乃谏议毋自其薄伎细故为之也。而格君心之非以观其诚,折奸雄之焰以伸其直,植天地之经以守其正,杜门户之私以示其大。是为变捃拾琐屑、觊觎非分之概,而振振乎其激卬之。

  尔乃守令毋自其下流小夫为之也。而裁州郡之繁以并其权,引英俊之誉以重其选,积岁年之久以考其绩,辟三公之路以拔其尤。是为变奔奏微末、震慑上官之概,而倡倡乎其苏援之。

  尔乃是非爱憎之指,毋不相首尾而乱其常也。而君子有正直之言,则敬其是,而訾议不作;小人有奸邪之术,则绌其非,而桡滑不成;君子有荐举之人,则致其爱,而许与不休;小人有倾轧之状,则止其憎,而猜忌不入。是为变眩惑名实、支离摧错之概,而分分乎其主宰之。

  尔乃刑赏予夺之柄,毋不相维系而窒其用也。而君子有杖节死难之忠,则优其赏,而善良皆劝;小人有辱国殃民之诈,则正其刑,而奸慝皆惩;君子有出奇济变之智,则厚其予,而英俊皆往;小人有蓄疑败谋之蠢,则邀其夺,而媠谩皆逃。是为变迁就功罪、姑息妪煦之概,而严严乎其比属之。

  尔乃轻重贵贱之等,毋封己见以成倒置也。而词华之选治其末,勿宠之以其异数,勿冠之其绝伦,勿章之以其广誉,勿属之以其良图,所以障其末而罔有靡然从风者;苟无有靡然从风者,则何患材实之不充乎?政事之选治其本,勿频之以其唾斥,勿吝之以其迁转,勿枯之以其贫穷,勿迫之以其迟暮,所以劝其本而罔有嗒然丧志者;苟无有嗒然丧志者,则何患膂力之不刚乎?是为变有善不必录、有录不必善、有劳不必获、有获不必劳之概,而秩秩乎其知明处当以钧调之。

  尔乃治忽安危之机,毋戾众志以得惨报也。而《诗》《礼》之士识其大,勿难之以其迂阔,勿郁之以其销沈,勿逐之以其鲠直,勿陷之以其疑似,所以悖其大而罔有恤身忘国者。苟无有恤身忘国者,则何患节义之不昌乎?耰鉏之民识其小,勿贻之以其灾害,勿蒙之以其垢汙,勿开之以其携贰,勿封之以其怨毒,所以驯其小而罔有干纪作乱者。苟无有干纪作乱者,则何患太平之不终乎?是为变可亲而勿亲、勿亲将成离,可畏而勿畏、勿畏将成梗之概,而肫肫乎其德厚信矼以护持之。

  尔乃毋以黠济其贪,訾廉介之不可为也。而握柄藉者守其礼,勿以恐愒而来远道之苞苴;趣时会者杖其材,勿以请寄而通私门之贿赂。是为变市井其行、嗜利无耻之概,而滈滈乎其洗刷之。

  尔乃毋以浮济其奢,刺俭啬之不可堪也。而拥高爵者顾其名,勿以靡文而倡朝野之风气,居下流者安其分,勿以厚赀而拟公卿之豢养。是为变妇寺其骨、怀安无状之概,而恤恤乎其针灸之。

  尔乃愚心愚目,毋议智桀而持短长也。而唱导天下所不晓者,必有根据,而不可谓之奥情;排击天下所不敢者,必有忧虑,而不可谓之狂焰;指挥天下所不能者,必有条理,而不可谓之空谈;补捄天下所不顾者,必有功效,而不可谓之多事。是为变哓哓訾讪、暗于大较之概,而睪睪乎条其体用本末以詟服之。

  尔乃小慧小能,毋耗心神而伤行检也。而夸阴阳谶纬以为秘者,必有凶事,而不可谓之如神;编淫词孅说以为工者,必有坏俗,而不可谓之作达;好博弈饮酒以为乐者,必有圹职,而不可谓之偶然;与商贾居奇以为中者,必有贼心,而不可谓之无他。是为变琐琐居游、不可教训之概,而翊翊乎剖其敬怠义欲以箴儆之。

  尔乃孔、孟尚在人间,毋剽其貌而断其脉也。而上焉者修其典以风世,勿降虚礼而欺圣贤之灵爽;下焉者修其道以成名,勿造肤词而耀群愚之瞻听。是为变君臣上下不辨圣狂,草茅士子不明体用之概,而卓卓乎奉其可宗以尊行之。

  尔乃佛老横行天下,毋沿其说而作其焰也。而智者勿读其书以致思,孰援怪诞而乱经常之大闲?愚者勿礼其祀以致虔,孰牵福祸而酿风俗之隐忧?是为变峨冠博带、群师邪说,里巷无知,群煽妖术之概,而断断乎斥其非类以驱除之。

  尔乃科目毋徇文字,登进毋涉苟且也。而考其本末于伏处之年,必也惇孝弟而洗渫恶,杖忠信而振险诐,志皋、夔而薄游说,法周、孔而排异端;及乎标其姓氏于朝绅之列,必也先经术而后词艺,先材幹而后仪容,先德性而后名誉,先操履而后福泽。是为变士习浮华肤浅之概,而勉勉乎其切磋琢磨以底实之。

  尔乃军旅毋溺宴安,训练毋循故常也。而校其短长于无事之秋,必也即整齐而卜临阵,即和辑而卜协力,即伎勇而卜胜敌,即忠义而卜卫国;及乎捍其危急于两军之交,必也戒轻发以知所向,策先入以示不懦,熄谣诼以止群哗,谬遁逃以坚众志。是为变军容巽懦柔滑之概,而轸轸乎其发强刚毅以倚赖之。

  尔乃府史胥徒毋作鬼蜮于官曹也。而平居所以模范之,必也植风骨以塞骞汙,精鉴照以豁愚盲,抑法令以崇体要,简文案以疏节目;及乎不得已而左右呼召之,必也塞诡使以清径窦,撢巧构以挫羽毛,释繁称以断葛藤,禁苛比以销荼毒。是为变狐鼠纵横、群飞刺天之概,而瑟瑟乎其屏营延仰之。

  

  尔乃粟米之产,毋委以地气而不广生,毋限以农工而不众作也。而收东南之赋入以藏东南,则留有馀,留有馀则民无病;兴西北之屯垦以实西北,则补不足,补不足则国无急。是为变蜚刍挽粟、千摇万兀之概,而由由乎其便宜之。

  尔乃盐策之利,毋蔽以官守而苦约束,毋画以疆界而苦迂滞也。而散天下之盐以归之场,则必流通,必流通则枭无柄;计场灶之数以入之课,则易钩稽,易钩稽则利无蠹。是为变持筹握算、左支右吾之概,而穰穰乎其丰裕之。

  尔乃沙塞傥莽,毋隶我版图以为大也。而捐不毛之土,以塞辽廓;远不教之人,以删粗丑;裁不职之员,以黜淫非;省不根之费,以收靡滥。是为变好广务荒、远近无稽之概,而总总乎其钩摄之。

  尔乃海壖隘害,毋寄我黎庶以为众也。而罢孤悬之地,以省驾驭;迁痛哭之民,以资生活,障窥伺之便,以止冲突;息攻战之劳,以期安集。是为变茹苦衔辛、存亡无著之概,而犀犀乎其拊循之。

  尔乃江村丰歉无常,毋倍其征以剥元气也。而申名田之限,以黜兼并;减不均之赋,以苏贫困;建非常之议,以振冤滞;洗前朝之弊,以示更新。是为变数百年流离沈痼、鸠形鹄状之概,而诉诉乎其润泽丰美之。

  尔乃关市去来无常,毋杂其索以成苛政也。而去重复之关,以利遄行;宽偷漏之禁,以厌小察;罢无名之税,以说商旅;拔不情之蠹,以警贪墨。是为变数千端狂吞虐取、虎目狼心之概,而倦倦乎其沐浴消息之。

  於乎!此四十变者得,而乱如不塞,治如不兴,无是理也。《诗》曰:“茀厥丰草,种之黄茂。”《书》曰:“若颠木之有繇蘖。”循乎《诗》之言,丰草不去而不可以穑也,犹之乎弊政不变而不可以国也。循乎《书》之言,颠木虽甚而可以蘖也,犹之乎弊政虽甚而可以变也。噫!变之时义大矣哉!

  是故可以毋变而变者,新进而噪者也。不可以毋变而不变者,老成而怯者也。闻变则骇者,无识而陋者也。稍变而留其半者,有志而懈者也。可变则变者,智也。不变不止者,勇也。变然后宜,宜然后利,利然后普者,仁也,义也。是故君子之所谓尚变,与卫鞅、王安石之所谓尚变,同乎?异乎?鞅不法其故以钻孝公,而秦之祸胎于鞅。安石立异于人以耸神宗,而宋之祸胎于安石。兹二子者,无开物成务之材,骋自用自专之焰,本计功谋利之蠹,蹙有国有家之脉,是恶知君子之四十变,有智、勇、仁、义以实其中乎哉?鞅云乎哉?安石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