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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尚特上

  

  浮邱子曰:凡物有贱有珍,凡人有特有群。亡所同异,谓之群;可与为善,而溺于习、牵于俗,亦谓之群。出类拔萃,谓之特;虽在尘坱之中,而器局不自小,趣向不犹人,亦谓之特。《诗》曰:“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夫阪田,崎岖墝埆之处,而贵其有茂特之苗,矧乃人乎?是故群鸟嬉游,玄鹤独守;群鱼作队,鲸鲵独吼。执铨衡以测泰、华,君子刺其末也;执斗斛以量江海,君子患其弱也。

  是故器博者无近用,道长者有远功,志大者喜骨立,识踔者羞雷同。毋谓簿书钱谷足了汝事,毋谓奔走伺候足罄汝智,毋谓长吏虚誉足成汝器,毋谓同僚降心足供汝使,毋谓柔声软态标汝丰裁,毋谓旁门曲窦熟汝梯阶,毋谓和光同尘慁汝是非,毋谓阴谋秘计遁汝往来。《易》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噫!恶有童观而可以辅世长氓者乎?是故君子言必称古今,行必准阴阳;入必析精微,出必理平康;我必树规摹,物必遵纪纲;气必靖兵刑,化必奏冠裳;是必伸智桀,非必惩懦顽;喜必偕忠贞,怒必折奸贪;迩必竟讴唫,远必肃听观;顺必惇久大,逆必捍忧患。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之所谓名世,我之所谓特也。

  我之所谓特,天下之所谓不然也。是故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燕雀不知鸿鹄之举,虾<鱼且>不知江海之流。智而歧者,毁名世不服其教;愚而浮者,骇名世不揆其繇。大而枭者,汹汹焉挤名世以至于坠;小而杂者,嘈嘈焉议名世而不能休。深而无理者訾名世之节目为不周详,浅而无见者疑名世之道大不可殚求。滑而不经者,笑名世之守中为太迂腐;拘而不广者,料名世之卑栖小其进修。语曰:“桀犬吠尧,吠所怪也。”夫尧犹不免于吠,矧乃操全体大用以丁斯代斯人之末者乎?

  是故持布鼓过雷门者,陋也。奋螳臂当车辙者,妄也。管窥天、锥测地者,隘也。鸱笑凤、蜓嘲龙者,慢也。於乎!伊尹始乎耕,卒乎为阿衡;太公始乎钓,卒乎为尚父。当其晦也,畴意之?迨其章也,乃信之。管仲始乎囚,卒乎为仲父;孔子始乎为委吏、为乘田,卒乎为大司寇,摄行相事。当其困也,畴恤之?迨其亨也,乃敬之。萧何于秦录录为刀笔吏,于汉为相国;王猛于桓温弗就其军谋祭酒,于苻坚为丞相。当其梗也,畴援之?迨其通也,乃庆之。霍光为奉车都尉,小心无过已耳;为大司马、大将军,则社稷安。蒋琬为广都长,不治事;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则群僚服。当其蓄也,畴必之?迨其发也,乃称之。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於乎!动心忍性之时而侮我者,其人乎!知我者,其天乎!

  逆天而争者理易绌,顺天而适者业必昌。先人而见者伎易尽,后人而为者效必长。据高而危者度易损,积庳而升者德必臧。竟进而躁者名易丧,将往而慎者身必祥。是故劲弓难张,可以摧强;名马难乘,可以任重;骏雄难驯,可以绝伦;圣智难遇,可以成务。《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於乎!西方美人而可作也;西方美人而不可作,则谁其秉知人之哲,创非常之原,既礼异之,又枋任之矣乎?不礼异之、枋任之,此当代之耻也,则又岂肯不由其道,而反贻我之耻矣乎?是故炫女不贞,炫士不信,夸毗求举者道不尊,暴智耀世者性不定;据檄乘邪者望不归,美佩无德者瑞不应;借翼遄飞者理不长,亡根而荣者景不盛;随踵而立者计不先,周容为度者力不胜;化刚为柔者气不王,乍阳又阴者智不净。

  昔王孙贾问于孔子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故凡有国有家者,以左右侍从为耳目;凡左右侍从无理道者,以擅谮愬、作威福为气炎;凡出类拔萃者,以能绳尺左右侍从有气炎焰之人,不入其牢笼摄伏为品概;凡有气炎不受绳尺者,以能讪笑出类拔萃之人,因而支离屑越、困顿耗瘁之,使不得一当其可为机锋。是故我之所谓特,为纷纷云云之所谓不然,犹可说也;为左右侍从之所谓不然,不可说也。是何也?左右侍从言必入,行必共;爱必肥,憎必痛;簸弄必巧,揣摩必中;转折必捷,倾压必重。是故掇蜂则父子间,投杼则母子疑,拜璧则兄弟梗,拾煤则师弟移。埙篪为鬼蜮,则友朋反侧;薏苡为明珠,则君臣参差。是故蝎谮不可辟,蝇营以其群;积羽折车轴,飘风挟乾坤;心口倒持,首尾横生;揃剔失实,描画失形。

  昔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子不事吾左右,而毁言日至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子厚币事吾左右,而誉言日至也。”于是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於乎!左右不严,则毁誉不凭;毁誉不凭,则黜陟不析;黜陟不析,则治乱不总。是故燕惠王有乐毅而不能用,楚怀王有屈平而不能用,项羽有范增而不能用,汉文有贾谊而不能用,唐德宗有陆贽而不能用,宋神宗有苏轼而不能用,此左右谮愬之罪也,此乾坤憾事也。匪唯当代有心者憾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憾之。匪惟智察论断准古今者憾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憾之。憾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谓天盖高,而为其霾乎!谓地盖厚,而为其埃乎!霾乎!埃乎!不汝以开乎!高者坠而厚者摧乎!汝祸其有涯乎!”齐桓公有管仲而能用,郑简公有子产而能用,汉高有韩信而能用,昭烈有诸葛亮而能用,秦苻坚有王猛而能用,明太祖有刘基而能用,此左右汲引之功也,此乾坤快事也。匪惟当代有心者快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快之。匪唯智察论断准古今者快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快之。快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鱼有水乎?鸟有木乎?匪汝之故,畴则司其耳目乎?国有祥乎?家有谷乎?匪汝之故,畴则铺其有馀为天下禄乎?”

  昔孔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是故用焉以为己快,勿用以为己憾,此委琐握龊者之心理颜状也;用焉能使人快,勿用能使人憾,此出类拔萃者所以为世重轻也。憾亟生愤,愤亟生击,因而以清议代刀锯,取左右谮愬者诛之于清天白日之下。快亟生遂,遂亟生永,因而以精心代俎豆,取左右汲引者祔之于山川百神之灵。此天道所以在人也。有清议代刀锯,而左右谮愬者神为之寒;神寒则气束,气束则心回,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谮愬,止我生以后之左右谮愬者焉。有精心代俎豆,而左右汲引者理为之实;理实则情钧,情钧则机活,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汲引,开我生以后之左右汲引者焉。此人心所以不死也。天道如秤,人心如镜,不能倒颠而魗其正。人心如响,天道如杖,凡厥谗阋,则惩其枉。

  语曰:“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今谓雷电不足为震,日星不足为明,鼎钟不足为贵,粟帛不足为恒,则至愚亟妄者亦色然骇焉。夫我之所谓特,天之所谓雷电日星也,人之所谓钟鼎粟帛也,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可以是、可以非者,不为道;可以有、可以无者,不为人。既是之,则智愚、纤巨、中外、久近不得更非之者,道之大。既有之,则君臣、亲戚、兆民、庶物不得更无之者,人之尊。其或非之,不旋踵而更是之;或娄非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是之者:道之妙。其或无之,不旋踵而更有之,或娄无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有之者:人之真。子思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允若兹,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天管生杀,地量通壅;尔之低卬,我之体用。以言乎体之不枝也,万亡树管、蔡而踣周公之理,万亡树三桓、少正、杨、墨、仪、衍而踣邹鲁之理,万亡树公孙宏而踣董仲舒之理,万亡树皇甫鏄、李逢吉而踣韩愈之理,万亡树王安石蔡京而踣二程氏司马光之理、树韩侘胄而踣朱熹之理,万亡树江彬、张忠、许泰而踣王守仁之理。以言乎用之不梗也,万亡逞共工、驩兜而窒皋、夔、稷、契之理,万亡逞赵梁、雷开而窒伊尹、西伯之理,万亡逞竖刁、易牙、开方而窒管仲之理,万亡逞魏延而窒诸葛亮之理,万亡逞鱼朝恩而窒郭子仪之理,万亡逞秦桧而窒岳飞之理,万亡逞徐有贞而窒于谦、逞王化贞而窒熊廷弼之理。是故君子唯理道之从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