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乡绅助虐 飞来横祸捕役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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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陕西兴安府石泉县城内有一位乡绅,姓祝名椿,字可大,家里光景甚是宽裕。因为曾在外边做过几任实缺府县,因此在乡里颇颇有点声势,非但是乡里的人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就是地方官也要应酬他,不敢同他十分认真。有一天,他家里失了窃,连粗带细,统通约莫有一千多两的东西,循例报了案。这位县大老爷姓胡名图丹,乃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平日做得绝好的八股文,是酷摹汪鸣銮一派的。到任之后,依然是手不释卷,一切词讼并不当心,以致诸事废驰,偷窃的案件更是不晓得出了若干起。这日,却却的碰到祝乡绅家的事,心里方才有点忐忑,当即传齐捕快,自己带了往祝乡绅家踏勘。祝乡绅正言厉色的责备了一番,胡图丹连连道歉,不敢多说一句话。偏偏有一个不懂事捕快。前后仔细的踏勘了一回,便上来说道:“这个贼没有来路,不像是外来的。”祝乡绅听了大怒,也不管胡图丹下得去下不去,便随手取了一根粗大烟杆,恶狠狠对着捕快打去。捕快躲不及,着了一下,头已打破了一块,血流如注。胡图丹看见祝乡绅动气,连忙把捕快骂了一顿。捕快碍着本官,只得抱着头自认晦气,一边去了。胡图丹又敷衍了一会,方才辞别回衙,立即坐堂,传了通班捕役的头子,每人打了五百板子,又叫赶紧去办案,并给限三天。捕快不敢分辩,只得领打,退了下来。大家也商议不出个道理来。无非是在当典门口及小押当门口并赌场上去候候。光景转眼三天,却没有一点影响。到了限,无非再挨几百板子,转上两天限。好在这个板子是差人心心相照的,虽然是五百下板子,也不过抵了那些打官司不花钱的二三十下罢了。

  不料祝乡绅时常派人来催,并且说如果破不了案,便要遣抱上控。胡图丹听见,格外发急,他却没有法子,无非用了些随常的刑法,收拾收拾捕快罢了。又看见一连闹上几天,还是没得影响,心焦得很。正在签押房里一人闷坐,却祝乡绅又来拜会。胡图丹不敢不请,请到花厅里,落座送茶,先道了效力不周的话,又把捕役不能破案的事说了一遍。祝乡绅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老父台在这里荣任,不是为民除害倒是豢贼害民了。”胡图丹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兄弟在这里天天比责他们,只不过打几下板子,我看他们嘴里虽然说得中听,却也稀松平常的,所以现在颇要想出两种新鲜刑具来,叫他们害怕,方能望他们当心点,无奈一时愚蠢,总想不出法子来,老先生见多识广,谅来总有点法子,还请酌示一二。”祝乡绅道:“论理私造非刑,大干例禁。不过捕快就是贼。贼就是捕快,从来无不通贼的捕快,即无不通捕快的贼。收拾他们的东西,只要可以立威,那有什么不好。老父台是读书过于拘执,其实惩罚捕快,尽可以从严厉些,要是一味姑息以为阴骘①,难道从来除莠安良的贤父母,都算作孽的么?”胡图丹道:“是极是极,但是兄弟秉性柔软,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还要请教请教。”祝乡绅道:“治弟倒有两个法子,老父台姑且去试试,如果照办,管保用得一样,就可以破案了。”胡图丹大喜,连道:“请教。”祝乡绅道:“第一件名叫红绣鞋,是叫铁匠打一双铁鞋,把他放在火里烧红,替他着在脚上,任是他铁石人也经不起。不过这个人可也从此残废了。好在本是恶人,地方上恶人尽管残废几个,有什么要紧。不过当时那点焦臭之气,有点难闻罢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名叫大红袍,是用牛皮胶熬烊一大碗,把这人浑身涂满,然后以麻皮按着贴上去。等到干了,却一片一片往下撕着问供。这一撕不打紧,这麻皮被胶黏住,撕的时候是连皮一齐下的。他身上的皮去了,自然是只剩下些血肉,那血也就挂了满身都是,所以叫做大红袍。这是第二件。第三件叫做过山龙,虽然平常,只要工夫一大也没有人经得起。是叫锡匠打一个弯曲的管子,扯直了要够二丈多长,把犯人赤剥了,用管子浑身上下盘了起来,除掉心口及下部两处,锡管子上边开一个大口,下边开一个小口,用百沸的滚水,从这头浇进去,周流满身,从那头淌出去。这个开水却不可间断。任你好汉,到了十壶也就很够受了。这是第三件。治弟从前在外边做过几任知县,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果然畏威怀德,路不拾遗。老父台既是安心要做好官,何妨仿照治弟的法子去办一办,这是合邑蒙庥②的事。”胡图丹一面听一面赞,又仔仔细细问了一个透彻。等送过客,便传话去,打铁鞋锡管,限次日缴案。胡图丹便把这三种东西摆列在堂上,把捕役喊上去,讲给他听,并限明日午刻,不能破案,便叫他们来试新刑。捕役听见他吩咐过,一个个魂不附体,下来便聚拢在总捕头家里想法子。有的说是要跑的,有的说要自尽的,吵了一会。

  这里面却有一个老捕快,已是多年不办案了,姓辛,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辛大头,本是一个极奸极刁极诈极恶的人。因为自己有了年纪,没有儿子,改行为善,久已不作伤天害理的事。如今看见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十分苦恼,不免又动了他人所说的什么义气了。当时拍着胸脯道:“你们别忙,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且定定心罢。”大家听见他有了法子,便鸦雀无声的听他调度。辛大头道:“这是件害人的事,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我看见他失单上有些首饰银器衣服洋铁等项,我无意中曾问了他报案的一句话,这银器是那一家的,他说是天宝银楼的,我想天宝楼的东西,我去年整顿小田的时候,也曾扣留了他一大包银器,都是天宝楼的,我想不如把这件东西,栽在那个人身上,拿了他等官去问,我们便大家没事了。”大众想了一想道:“好可好,这事的筋节主意,还要你老人家料理。倒是这包东西栽在那个身上去呢?”辛大头道:“你莫管,你们明早就把王老八带了去,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王老八的话。我去交给起赃拿人的话,要回明本官,挨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妥当,怕的是走漏风声。这位老爷好骗,自然答应。至于这个倒运鬼,我想西门外鲁老大家私还好,去年同我在老桑家赌钱,为了七十个钱,我俩就打起来,他倚老卖老,还有人帮着他欺侮我,我这个仇一直想报,因为年纪大才放下来,这件事倒不如作成了他罢。他家光景也不算坏,砻坊、油坊、米店,还有几十亩地,家里也颇颇有点积蓄,把他扳了来,不但可以敷衍公事,我们也可以沾光,补补从前劳伤。”大家听了大喜,痛赞了一番,随即各散。辛大头又去吩咐了王老八。不在话下。

  却说鲁老大是个务农人家,持家勤慎,儿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几年来,颇能有些积蓄。那些米店等虽然不是独开,的确都有合股。寻常的时候,一个钱也不肯多用。每逢新年上,就不免各处去赌钱,也是个散散心的玩意。却不知怎样的得罪了辛大头,弄成了一个灭门大祸。

  却说这日一早,鲁老大起来站在门口望望景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低了头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来。猛一抬头,看见鲁老大站在门口,就立住了,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对鲁老大说道:“老先生,我有要紧事到乡下去,要找个地方去吃饭,因为这个包袱是最要紧的,不便带着他上饭店,我想求你老人家,暂且在你老人家存一存,我去吃顿饭,吃了便来取。不知老先生肯方便不肯方便?”鲁老大道:“你要暂存有何不可?不过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有几件铜首饰,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朋友托的,怕的饭店里人多手杂,有个一差二错便了。”鲁老大道:“既是如此,就请你老点一遍罢。”那人笑道:“老先生实在精细得很,我晓得你老先生,老先生尽管放心,难道我会讹你老先生么?我对你说罢,有一对锡酒壶,一根铜元宝簪,此外没有什么东西。”鲁老大接过包袱,觉得很重,便道:“我也不看你,你把包袱做个暗号罢。”那人笑着,果然去做了一个暗号,递给鲁老大便扬长而去。鲁老大便招呼一个做工的提了进去,放在中间,自己又站了一会,却不见那人来取。一直等到午饭后还不见来,鲁老大有点疑心,却一面吃了中饭,又嘱咐了家里的人,便去歇息。及至一觉睡醒,问问那人,仍不曾来,鲁老大不过说了两句:“奇怪?”刚刚到得上灯时候,忽听见大门外头一阵人声。

  

  ①阴骘(zhì)———本为默定之意。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传:“骘,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后衍为阴德之义。

  ②合邑蒙庥(xiǜ)———邑,归时县的别称。合邑即全县的意思。蒙,蒙受;承蒙。庥,荫护。这里的意思是全县蒙受荫护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