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

  

  大奶奶因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百不安睡,听见开门声响,连声叫醒玉梅,看是何处响动。玉梅点起银烛。见春红的房门半掩,因轻轻捱身而进,却全无声息。走至床前,将帐子轻轻掀起,见春红睡得正熟;因连问:“大爷何在?”春红只是不应。玉梅道:“怎这样好睡?可不睡死了么?”因用手去搞他的耳朵,冰得手指生疼;又到鼻间候那气息,玉梅吓得魂出,急急跑出门外,几乎吃跌,气喘不迭。因定一定性,回至大奶奶床前道:“不好了!”大奶奶在床上道:“啥仔大惊小怪,吓我一跳!”玉梅道:“春红姐没了!大爷又不在那里,门又掩上的。”大奶奶不信道:“这话怎说?春红方才好好的,怎就会死起来?”玉梅道:“奶奶不信,且请去看哩!”

   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穿着好裙裤,同玉梅到春红房中。大奶奶一眼看见春红烛光映着,春风满面,如烟笼芍药,绯红两颊,似雨洗芙蓉,骂道:“好扯谎的猴子!敢是他待你差了,要咒死他么?这妮子也忒好睡,怎如死人一般?”玉梅道:“我敢哄着奶奶么?奶奶不信,且把他推一推,看看他可是活的,还是死的?须不是玉梅扯谎!”大奶奶真个把春红连连推搡,动也不动一动。大奶奶哭道:“这真有些不妙!”因将单被揭去,执烛周身细照,却并无伤痕;只有两股之中,粘粘连连的阴精和着鲜血,明知脱阴而死。大哭道:“这狠心人下此毒手,把这样一个乖巧丫头,送到鬼门关外去了!”因叫玉梅:“快去寻大爷来。”玉梅又去叫起小怜,提着灯笼,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前行。不多时,大姨、三姨、丫头、婆娘俱已唤到;因春红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恁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何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狼婆浪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入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炕。”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子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乱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仵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这个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来,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进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佶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冤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也丢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如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去想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

   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着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安。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心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天明出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人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

  

   公子吃过早饭,到东边去叫了张老实来,说道:“今晚是必来的了。”老实道:“老爷约过好几回,只是不来,哄小的家中开了三四夜门,倘有小人进来,不是耍子!”公子道:“今晚是必来的;墙门里面,有甚小人,失了东西,都是我赔罢了!”老实便不敢言语,应承而去。候到人静以后,公子公然叫着两个小厮,掌灯而去,走到老实门口轻推,果然虚掩,吩咐小厮回去。公子闪进门来,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门,并没门闩,却有一张竹台靠住。因用肩头顶了一顶,那竹台早已掀起,伸进手去,慢慢推开,斜掇过去,这门便随手开了;却已惊动璇姑。璇姑自从七月十六日,张妈叫了石氏过去,早已拚命而待,将一把皮刀藏在床头,浑身衣裤用线缝住,专等公子来拼个死活。那知候了一夜,绝无消耗。隔了十余日,张妈又把石氏拉去,璇姑照前准备,亦无动静,心里倒狐疑起来。直至隔晚,老实又出门去,璇姑又空等了一夜,心便懈了!

   这夜,石氏去陪张妈同睡,固是放心,不比从前侧耳细听。连璇姑也大意了,房里也不藏火,门上靠着竹台,也不再加上椅子、水盆了,衣裤虽没脱去,也没有缝,竟是安心睡下了。毕竟心上有事,不敢落底,朦胧听得些响动,急急坐起。那时月已上弦,房子朝西,屋内有月,看见一只手推那竹台,忙几上绣鞋。正在系裙,公子已推门而入,走近床边。璇姑着急,摸出皮刀,向公子头上直剁过去;公子忙举手一架,刀已格落。暗想:这事又讲不来的了!赶上一步,便扭璇姑。璇姑急将身来一闪,公子扑了一空,璇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公子一把扯住。璇姑危急,正欲撞墙,忽见竹台上有一把剪子,一手抢起,向自己喉间用力戳进,登时倒地,满头鲜血。公子吓得魂飞魄散,撒手奔逃,一时慌急,忘了路头,也不记得是人静以后了。只见一个丫鬟隐隐的在前行走,公子紧紧跟跑,相近凤姨房前,忽然不见。

   公子在月光之下,四顾无踪,又吃大吓,浑身毛发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不摇自颤,竟抖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定了一会,正要敲开凤姨房门,与他商议璇姑之事。忽然听得房中似有交媾之声,忙走上几步,伏在门首侧耳细听,却是凤姨娇声浪气,唤肉呼肝,淫兴猖狂,无所不至!公子心头火起,用力一连几脚,将门踢落,大叫:“好淫妇!干得好事!”缘凤姨先因大怜牵头,搭识了聂元,趁着春红死后,公子绝足不至后边,他两个夜夜宣淫,此时正在兴浓,忽听公子喊叫踢门,那道士却是惯家,上床时,把衣裤鞋袜巾帕等物,收放枕边,一听打门,抓了衣裤等物几着鞋儿,就要破窗而出。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门,赶进房来,便飞一腿将公子踢倒,夺开了路,跨出房门,耸身上屋,要向东边下去。忽然一想,走转西来,故意乱踹将去,踏碎了许多瓦片,踊身跳下,然后折过东来,轻轻的飞上围墙,自进丹房去了。

   这凤姨见事败露,羞耻难当,性命不呆,情急短见,把一条鸾带打成活扣,套在颈上,带头缚在床柱上边,用力一挣,登时缢死。公子连遭惊吓,又被道士一腿踢中鼻梁,倒在地下,竟是昏晕了去。后面大姨、三姨两个房户,与凤姨只隔一层,听得公子踢门喊叫,屋上雪片瓦声,一面大喊:“有贼!”一面起来,领着丫头,点起灯烛,乱奔凤姨房里。进得房门,见公子晕倒在地,满面流血,慌忙扶起,围裹叫唤。不多一会,合家男女,一齐赶至,大奶奶吓得魂出,极声喊叫。公子方才醒转,乱颤着手儿,抢过一枝蜡台,要寻凤姨拷问。只见凤姨已是撒手归空,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宕出在外,吓得蜡台跌落,仍复晕倒。大奶奶等忽见凤姨吊死恶状,公子又复晕倒,一齐发抖,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揭眉心,叫叫喊喊,闹得公子醒来。再去解救凤姨,已是浑身僵冷。

   大奶奶吩咐,将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一面去烧汤水,煎人参,灌救公子,一面去安放凤姨。直到公子魂魄上身,神气稍定,然后根问原由。公子把众人都叫出去,瞒起璇姑之事,说道:“我正睡在书房,忽听有人走动,悄悄进来察看,只听见这房里有男人行奸,这淫妇嘴里百般呼唤。我一时火发。踢进门来,谁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脱逃而去。只是如今这淫妇的死尸,如何发脱?”大奶奶道:“他是有父亲的,私下埋葬不得;天已将明,须叫人去唤他老子来,说明缘故,或是官休,或是私休,再作道理。”公子因叫了一个心腹家人去了。大奶奶忽然失声道:“不好,快着人赶去!”公子问是何故,大奶奶道:“方才失算,不该叫他报死的;只说急病将危,专等见面,这就没有他虑了!”公子连连点头,又叫一个家人,飞赶去了。大奶奶问道:“你打进房去,可见那奸生是生人熟人?”公子道:“我赶进房去,就被他一脚踢倒,那知他是生人熟人!”大奶奶道:“他们已在行奸,你打进门去,心慌逃遁,自有衣巾鞋袜等物失落房中,只消寻着,便知奸夫形迹了。”公子点头,要出去寻,大奶奶一把扯住道:“你还劳碌得么?”大奶奶走出外房,细细查看,并无遗物,覆身进来说道:“怎一件也没遗落的?”公子道:“你看那房门好不坚牢,我又正自没有力气!”说得那句,便直立起来,一头说:“踢了两三脚,才得踢开,可知收拾过了。”一头已往外去。大奶奶着急,赶着叫道:“啥仔要紧?鼻梁上虽有药掩着,见不得风!”

   公子那里听见,如飞跑出,叫人去叫张老实,还没回家;在被窝里把李四嫂叫来,说知璇姑之事,把腰边藏着的银子,拿出一封,令其帮同老实夫妻延医调治;若有不测,急来报知,不可误事。李四嫂道:“并没听见声息,想不妨事!”满口应承去了。

   公子连忙进来。大奶奶道:“为啥急事,那样喊你不应,可不吓坏了人?”公子扯着谎道:“我疑心隔壁道士,出去看他动静。”大奶奶道:“你也真个是孩子见识,果是他,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就不跑去,已隔了大半夜,看啥仔动静?我也一猜就是,后来细细想过,若是道士,有个不跑往东边,反走过西边房上,把瓦踏的那样声响?”公子道:“他干了这事,还敢到东边么?”在奶奶道:“这更易明了,你方才过去,见那道士可都在呢?”公子定着眼说道:“还未起来,不知可都在那里?”大奶奶忙叫人去看,说是起来久了,都在那里坐功,一个也不少。大奶奶说:“便不是他了!”忽地喊一声道:“真是吓昏了!现有大怜在哩,只拷问他,有个不知道的?外边有人么?快叫大怜来。”只听外房许多妇女都说道:“正是呀,怎么总不见大怜的影儿?”大奶奶道:“快到他房里去看,莫非吓慌了,躲在那里?再不,去奔了井了?急急的分头寻去。”于是众妇女纷纷出房,寻了好一会,一个个转来,都说没个影儿。大奶奶道:“这定是乘乱逃走了!如今二姨的老子来,可怎么好?捉奸捉双,又没一毫凭据,活口又跑掉了,只得要苦着银子的了!”公子叹口气道:“就是大怜没跑掉,也不中用;我们这样人家,闹出这等丑事,怎么见人?是前世的孽帐,只索要私和的了!”大奶奶道:“我们既打定主意要私和,该吩咐家人小厮不许在外漏泄一字,只说是病死的才好。”公子道:“这是最要紧的!”慌忙嘱咐家人,不许泄嘱。岂知这一早晨,已是传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

   约有早饭时候,一个家人跑得满头臭汗,说是单老爷来了。公子忙走出去,单老已哭将进来,问女儿生甚急病。公子道:“已是没了!”单老大哭进房,揭帐一看,便风凤姨口眼异样;掀起被来,又见颈上带痕;连忙挂起帐子,周身细看。公子想着璇姑之事,不知生死,呆呆的坐在床边。家人仆妇,见公子并不做声,又知凤姨身上无伤,也便任他摸看。那单老本是仵作出身,因凤姨嫁来,诈了一大笔钱财,又常是些津贴,就开了一个棺材店儿,成个买卖,不当这役了。却毕竟是双老眼,他把凤姨脸看明白,见满身都是血阴,并无伤痕,只有颈上带痕,又是活扣自缢;下边阳精粘腻,淫水淋漓,的是因奸败露,街坊口碑,果然不错!心里打算:这是闹不出的事,只好生发他几个钱的了!悄悄把袖里绢头,塞进女儿阴户,里外揩抹干净,藏入袖中。立起身来,一头走,一头哭道:“可怜我这苦命女儿!大爷也忒下得这般毒手,打得他遍体鳞伤,我好伤心也!”公子勃然大怒道:“好没良心!我骂也没骂一句,何曾打他一下,怎么是这等胡说!”

   单老也不答应,大哭而出。公子便赶上去,大奶奶连声喊转,飞奔出房道:“你要急杀我了!”一面叫家人小厮去留住单老。一手把公子扯进房来,埋冤道:“他是个尸亲,你怎还忒着两眼与他生气?”公子道:“他本是可恶,怎说遍体鳞伤?”大奶奶道:“这真是前世孽帐!我听他胡说,也是生气,他一动身,就去看他死尸,果然遍体伤痕,如何是好?”公子不信,急至床边看视,真个红斑紫块,散满一身,目定口呆,做声不得。只见几个家人进来说道:“单老爷在钱二嫂家里坐着嚎哭,说要告状,已托钱二嫂留住他了。”大奶奶道:“钱二嫂原是他亲戚,快去叮嘱,务必留住。”一面吩咐管门,不许放单老爷出去。因向公子说道:“这事若经起官来,竟是真命真伤;幸喜单老还在墙门里面,如今叫那个去打合呢?”公子道:“我去与他当面说罢。”大奶奶道:“这是一定决撒的了,看你方才那口声,不如叫管帐的去罢。”因叫管帕家人来叮嘱,只要不经官,拼得多费几两银子。管帐道:“老爷夫人也要定个数目,小的好去说。”公子竖起一指说:“只不过这数罢了。”管帐摇着头。公子再要开口,被大奶奶拦住道:“老爷合我都是没有经过这事的;你估量着要多少银子?”管帐道:“若没有伤痕,便好说话,单老爷又是刁滑小人,估去,二百以外才打的他倒。”公子惊喜非常,大奶奶也是喜欢,说道:“就是再多些也罢,只要做得干净。”管帐答应去了。

   大奶奶与公子俱不放心,叫丫鬟小厮一替一替去打听。一会儿传进来说:“单老爷发起急来,要跑出去哩!”慌得公子登时失色,大奶奶着急不过。一会儿传说:“被钱二嫂拖住了。”公子与大奶奶,都感激钱嫂帮衬。又一会传进来说:“许到二百两了,单老爷只是不依。”公子跌足道:“便多许些罢了,银子是啥仔奇货?”大奶奶道:“也要慢慢添的,难道一口就许他一千五百罢?”一会又赶进来说:“许到二百四十两了,单老爷定要五百,讲不通,又要走哩!”公子直立起来,便要出房,大奶奶忙扯住问故。公子道:“他只要五百银子,一口许了他,就完了一件事了!怎这样不在行?”大奶奶道:“他不要银子就难了,如今不过争论多少,就没甚事!你跑去一口许了他,他敢倒有变头?”公子方才住了。停会,管帐的进来回话道:“真正是当过衙门的人,好不费力!直说到三九之数,连棺材共三百二十两;他家那有五十两的材,小人怕别生枝节,只得允他!请老爷出去,亲许了一句,就一面盛殓了。”公子大喜,问大奶奶要银。管帐道:“如今给了他,怕他变卦。小人同他到解铺里,发一银票与他,候出殡过给他银子,才是一了百了。”大奶奶也大喜道:“你做得真是老到,事后要重重赏你!”管帕道:“小人不敢讨赏!那钱二嫂却先要谢谢他,一来费他唇舌,极力帮衬;二来完了他心念,就不打破我们的事了!”大奶奶极口道:“该谢!”忙取十两一封银子,交与管帐。

   公子同着出去,与单老照了面,许定了,然后进来。走到张老实门首,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公子吃这一惊,魂飞魄散,暗忖:这才是真正人命哩!慌忙跑进厅门,只见外面的人雪片打将进来,沸反盈天,喊声不绝。公子险些儿被一根棍子劈头打着,吓得带跌带撞,奔进大奶奶房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昏晕去了。正是:

   青草根绊起坟中泥鬼,黑风阵吹落天字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