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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术下

  

  浮邱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夫明明德,则与人疑之反矣;亲民,则与人畏之反矣。是故所贵乎君者,毋造作太平,毋高天下以名称,毋褊中,毋塞群情,毋为德不终,毋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所贵乎相者,毋居高而不可以群,毋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毋执己见而气不驯,毋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毋谤仇塞涂而駴其神,毋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

  是何也?君造作太平,则晏罢晨兴无实事。晏罢晨兴无实事,则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而姑利其誉之浮以说其耳,且闪铄其事之实以藏其身,则自欺以欺天下。自欺以欺天下,则久假而恶知其非有。久假而恶知其非有,则内盲妄而外溃烂。内盲妄,则形为泛剽骄蹇;外溃烂,则亟欲弥缝补苴,形为泛剽骄蹇,则体不重;亟欲弥缝补苴,则用不详。体不重,用不详,则头尾参错;头尾参错,则手足颠顿,手足颠顿,则终于筋阤脉散而亡能为。是故尧咨四岳,而不讳言九年之水;汤责六事,而不粉饰七年之旱;盘庚播迁,无伏攸箴;秦缪沮丧,尚询黄发: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二世恶闻盗贼,而行恣睢督责之术;宋明帝好事鬼神,而厌祸败凶丧之语: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高天下以名称,则为谀颂之招。为谀颂之招,则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则亡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无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则下惯予而上惯受。下惯予,则臣节庳;上惯受,则主德骄。庳者之伎有穷,骄者之状无厌,则亟意将顺而恐不工。亟意将顺而恐不工,则百工必有一拙。百工必有一拙,则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则上太易而下太难。上太易,则蔑视廷臣,亡当吾意;下太难,则必变其谀颂,而生寇仇其君之心。是故箕子陈《洪筑》,而武王不怒其呼之曰“汝”;召康公歌《卷阿》,而成王不罪其呼之曰“尔”;汉光武诏上书不得言圣,唐高祖对群臣每自称名: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苻生自嫌眇目,于是凡言“残、缺、少、无”,则有刑;周宣帝自号“天元”,于是凡称“天、高、上、大”,则有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褊中,则不能开诚布公、匿瑕含垢。不能开诚布公,则好蓄己之情故事实;不能匿瑕含垢,则好绳人而求其尽。好蓄己之情故事实,则恐其稍出于包藏掩覆之外;好绳人而求其尽,则又恐其情故事实不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天下之人之情故事实,而必其尽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则骋臆度而工计数;骋臆度而工计数,则智己而好愚人;智己而好愚人,则内己而好外人;内己而好外人,则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而人愈欲窥之,而己愈欲操切之,则传闻漏泄有诛;传闻漏泄有诛,则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则君臣上下、左右小大相鬼。君臣上下相鬼,则故浅之而故深之;左右小大相鬼,则故非之而故是之。故浅故深,故非故是,则言不昌而行不实。言不昌,则成晦昧;行不实,则成渗漏。晦昧日甚一日,渗漏日多一日,则国事枝离蠹蚀而不可理。是故汉高祖豁达大度,光武亦恢廓大度,唐高祖志略安远,不存苛细;太宗亦心术豁然,不有疑阻: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卫嗣君好察微隐,赐县令之席,令大惊以为神;诘关市之金,关市大恐。秦始皇为微行以避恶鬼,所居宫毋令人知,所行幸有言其处者死。孙皓置黄门郎十人为司过,每宴罢,各奏群臣阙失,因剥皮凿面以为罚。桓玄好自矜伐,主者奏事,或一字片辞之缪,必加纠摘,以示聪明。宋文帝与徐湛之屏人语,连日竟夕,尝秉烛绕壁间行,虑有窃听者。齐明帝简于出入,深信巫觋,每出先占利害,东出云西、南云北: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塞群情,则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则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则骨亦以之折,情亦以之隐;骨折而情隐,则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则忠谋石画、灵机亟智不闻;忠谋石画不闻,则下长优而上长劣;灵机亟智不闻,则下长忧而上长泰。既限于材之劣,又席于势之泰,则耳目隘而心理枯。耳目隘而心理枯,则政刑缪而民物焦;政刑缪而民物焦,则郁为缓亟非常之变;郁为缓亟非常之变,则悔与愎交战于胸中;悔与愎交战于胸中,则侮必不可以胜愎;悔不可以胜愎,则自功其败而不罪己;自功其败而不罪己,则自圣其愚而不求人;自圣其愚而不求人,则拒谏饰非以终其身;拒谏饰非以终其身,则无穷而思转之一日;无穷而思转之一日,则置社稷沦亡于不顾。是故舜立毁谤之木,置敢谏之鼓;禹悬钟鼓磬铎鞀,以待四方之士;卫武公箴儆于国,汉文帝止辇受言,唐太宗诏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武宗诏群臣言事毋得乞留中,宋太宗诏群臣论列者即时引对,仁宗除越职言事之禁: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禁偶语,汉诛腹非;赵王虎立私论朝政之法,听吏告其君,奴告其主;唐代宗徇奸臣之请,谕诸司奏事先白长官宰相,定其可否;德宗诏百官毋得正牙奏事;宋高后几为大臣所蒙,诏百官言阙失,先设六事于诏语中以明其罚;徽宗罢求直言,理宗严中外上书之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为德不终,则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则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则苛求短长而察隐现;苛求短长而察隐现,则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则以天子而芥蒂臣下;以天子而芥蒂臣下,则不光白;不光白,则不肫挚;不肫挚,则猜生蛊而怒生惨。猜生蛊,则克核太至;怒生惨,则强戾自遂。强戾自遂,则有凶焰;克核太至,则无隆情。有凶焰,则忠直勤劳者折;无隆情,则亲戚耇老者捐。忠直勤劳者折,亲戚耇老者捐,则臣下棘心茧足,咸不自保。是故齐桓公不以射钩弃管夷吾,晋文公不以斩祛拒寺人披,唐代宗不以儿女口角忌郭子仪,宋太祖不以微时受侮罪董遵诲: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汉景帝恶尚席取箸,下周亚夫于狱;唐太宗轻信谮诉,踣所撰魏徵碑;宋英宗傅会异议,罢三司使蔡襄;明太祖疑谈洋地有王气,夺刘基禄: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则儒雅闻而自伤;儒雅闻而自伤,则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则竞进浮华无用之文;竞进浮华无用之文,虽篇牍盈千累万,而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则闻者不怒;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则读者不骇。闻者不怒,则与为揄扬,而美名可得;读者不骇,则与为提携,而厚糈可得。美名,厚糈可得,则趣时者乐引以为式;趣时者乐引以为式,则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则必壹意桡阻,百端谮诉。壹意桡阻,则主计乱;百端谮诉,则主听偏。计乱听偏,则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则不能舍邪从正、舍忽从治。不能舍邪从正,则人才不可复特。不能舍忽从治,则国脉不可复昌。是故自居易作《新乐府》,铺陈时事,而唐宪宗召入翰林;郑侠绘《流民图》,指斥新法,而宋神宗宣示辅臣: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杨恽歌“南山芜秽”以喻朝廷,而汉宣帝恶恽,处以极刑;苏辙引汉武烦苛以比先帝,而宋哲宗罢辙出知汝州: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则乘天作势而莫敢当;乘天作势而莫敢当,则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则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则虽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则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则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茶毒;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荼毒,则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则必出乎尔,反乎尔;出乎尔,反乎尔,则大者以危其国,小者以危其躯。是故蒋琬不记忆细故,而杨敏得免重罪;文彦博不蓄憾前言,而唐介寻至大用: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德裕积门户之见,而党祸足以累其功;赵普修睚眦之怨,而冤狱足以损其年: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执己见而气不驯,则亡虚衷以考事理;亡虚衷以考事理,则亡长材以乘时会;亡长材以乘时会,则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则积惭汗而生愤恚;积惭汗而生愤恚,则不得不枝饰于文物节目;既枝饰于文物节目,则不得不凌厉于言论风采;既凌厉于言论风采,则不能俯首从人;不能俯首从人,则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则下负其友,上负其君。下负其友,则无人表;上负其君,则无天行。无人表,无天行,则不丧实辱名、蠹国害民不已。是故赵简子临朝而思鄂鄂,孟尝君书门版以求扬名止过,诸葛亮与群下教勤思启诲,司马光书客位榜访问忠告: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梁冀会公卿议事,意气凶凶,使人慑惮;王安石在中书议事,厉色以待言者: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则不可为典要;不可为典要,则不可为气概;不可为气概,则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则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则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则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则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则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则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则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则不利于国莫大焉。是故公孙侨不徇然明之请,则毁乡校以为非;臧文仲能受展禽之言,则书三策以为法: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峤阿主,至与同列诵诗,止其规讽;史弥远当国,至使礼闱策士避其家讳: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谤仇塞涂而骇其神,则多设猜防;多设猜防,则跬步如临敌国,跬步如临敌国,则有挤坠之忧;有挤坠之忧,则无生人之乐。是故沈庆之俭而有度,则朝会无过从骑三五;郭子仪仁而有勇,则寺游仅以家僮数人: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商鞅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李林甫出入广驺骑,先驱百步,传呼呵卫;秦桧列五十兵,持长梃以自卫;卢世荣谨卫门户,增其从人: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则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则耸其躬而悄其心。耸其躬,则群迹之;悄其心,则群意之。群迹群意,则亡独巧;亡独巧,则游辞遁指为人窥破。游辞为人窥破,则生愧赧而亡能更;遁指为人窥破,则生桀骜而亡能降。亡能更且降,则借势炎以塞非毁;借势炎以塞非毁,则辨有口者不敢发声;辨有口者不敢发声,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则设机械亡不中;设机械亡不中,则负意自得;负意自得,则信术而不信理,信人而不信天。信术而不信理,则与理为敌;信人而不信天,则与天为障。与理为敌,与天为障,则秉彝之良不可复;秉彝之良不可复,则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则天下国家之元气斩而患气沸。是故曹参日饮醇酒,民以宁一;谢安不存小察,经远无竞;高允恂恂不倦,诲人以善;裴度孜孜竭诚,众望所属: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公孙宏为人意忌,外宽内深;李义甫嬉怡微笑,柔而害物;蔡京天资凶谲,舞智御人;温体仁机深刺骨,专务刻核: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於乎!自有世宙已来,谊君劳相兴国存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亲、与人知者也。傲君劣相破国亡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畏、与人疑者也。是故披古籍而观成败得丧之林,法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戒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总今情而洗锢塞蔽亏之毒,去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就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诗》曰:“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今不揆其何法,何戒、何去、何就,是何异匠不识材而侈语鲁般,医不辨疾而方功扁鹊也,可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