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诗歌课(2)

时间:2014-05-08 09:31:40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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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的诗歌课

  在消失的危险上

  在没有记忆的希望中

  我写下你的名字

  凭借一个词的力量

  我重新开始生活

  我生来是为了认识你

  为了呼唤你的名字

  自由

  (1942年)

  保罗·艾吕雅《自由》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很特别。当时是1942年,德国纳粹占领法国时期,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把印成传单的诗篇从法国上空撒向地面,鼓舞士气,当时很多法国市民、士兵都会背诵,影响巨大。这首诗还被谱成歌。

  请同学们先用普通话读,再用法文读,如果有同学愿意用广东话朗诵,也欢迎,会有不同的效果。也许还有人找到英译本愿意读的.?这首诗比较长,希望大家从阅读开始,靠朗诵慢慢进入,先不急着做理论分析。

  这首诗最初是戴望舒从法文翻译成中文的,可惜没译全。我找过五六种不同的中文译本,都不够满意。目前这个译本是请陈力川从法文重译的,他下了很深的功夫。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把各种译本找来对照。

  我们先从诗歌基本的要素开始:隐喻。隐喻就是我们常说的“像什么像什么”。隐喻让两个词碰撞,产生效果,如火花。大家是否遇到过这种情形:词与词相遇会出现一些惊奇的效果?这就是好的隐喻,但常常很难。很多词相遇后什么也不发生,那就是堆砌。

  大家首先注意到了这首诗的节奏。除了节奏的处理之外,你们是否还会考虑到这首诗的方向感?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在变化。

  这首诗是从小学生的练习本开始的——这是非常具体的细节,“自由” 可能是童年最早会写的几个词汇之一——然后慢慢展开意象。

  注意第一段第三行的节奏处理——“在沙上在雪上”,重复的变化。后面某些段落的第三行也有如此运用,如“在海上在船上”。

  纸、沙、雪都可以书写、绘画,这个大家很容易想到。从自然的关系中,也可以看到课桌和树木的关联。第一段,是诗歌的起点,从童年开始,从那几个最初学写的字开始。

  接下来就有变化了。“在所有读过的书页上/在所有空白的书页上/石头、鲜血、白纸或灰烬/我写下你的名字”。

  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经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读过”了,他提到了石头、鲜血、白纸……灰烬是不能写字的,但他也写下来了。

  随后,“金色的图像”“战士的武器”“国王的冠冕”“丛林”“沙漠”“鸟巢”“灌木”……然后“童年的回声”出现了,很自然地,意象发生了变化。

  一路读下来,我们发现,从童年开始,视野慢慢展开,乃至几乎能够想象到的东西,都和自由产生了关系。自由非常具体,具体到什么程度呢?……

  最后二段,又产生了变化:“凭借一个词的力量”——结构变化了。最后用“自由”处理结尾。

  如果这首诗每一段都出现“自由”,会显得很无聊,只在最后使用,则产生效果。

  从童年开始,到最后的“自由”,这首诗基本的推动力是有方向性的。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这和诗人的经验有关,比如,艾吕雅肯定很喜欢狗,不然很难写出“在我贪吃而温驯的狗身上/在它竖起的耳朵上/在它笨拙的爪子上”。

  (同学A)我也觉得“狗”的这段很特别,因为通常看起来,自由和狗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其实,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应该是“自由”的一种。

  (同学B)我很喜欢“在海上在船上”那一段。因为这段话的意象给人很热情的感觉,视角也不断变化,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同时,音乐感很好;最后,和上一段有不同的感觉。

  “意象”这个词,英文是image。但在汉语语境中,“意”是从心中来的,“象”是外界的样子,所以“意象”不纯粹是外在的东西,还包括心中的体验及想象。我们常常说“通感”这个词,可以有五六个意象彼此相通,比如“在各种色彩的钟声上”,色彩和钟声有了通感。

  固然应该看到诗歌的跳跃性,但也要体会其中的连接。诗歌的连接和叙述性文学如散文小说的连接是不同的。同学们注意一下这首诗的空间处理,会发现它是有连续性的,如:小路—大道—广场;夜间—灯—屋舍;镜子—房间—床。这里,“在镜子把我的房间/一分为二的果实上/在我空如贝壳的床上”,带有超现实的效果。

  这首诗歌让日常熟悉的事物产生独特效果,如“身体”“额头”“手”。“在所有应允的身体上”——“应允”的“身体”,“惊奇”的“玻璃”,“专注”的“嘴唇”。在词和词之间,我们常常会做横向处理,但如果从纵向看,会有独特的效果。

  到后面的段落,“被毁坏的避难所”“倒塌的灯塔”这一段,出现了战争的危险。出现了一些词——“冷淡的缺席”,“赤裸的孤寂”,“死亡的阶梯”,越来越危险。“赤裸”和“孤寂”放在一起,是非常新鲜的,有种无助感。后面的一段,甚至有引导的意涵:“健康”“危险”“希望”……在这些负面的意境中,借助单单一个词的力量,就能够获得“力量”和“生活”,那就是“自由”。

  同学们在欣赏和以后创作中,也要注意到这种“方向性”。

  “自由”这个词,被人们用了太多次,乃至被用得失去了原本意义。为什么如此“用滥”的一个词,还能产生独特的效果?除了战争、国土沦陷的背景外,诗歌意义上,这是意象叠加产生的作用。

  这首诗除了主题之外,还有变奏,在“主题与变奏”的关系中,有很多自然的描述:太阳,月亮,黑夜,都是同学们平时创作中常用的元素,但能够产生火花般的效果,比如“在太阳发霉的池塘上”,这不能用一般经验来解释,而是要靠意象表现。

  这首诗常常靠名词之间的关系产生效果:“云朵的泡沫”“暴风雨的汗水”,这样的连接很大胆。水、云朵、暴风雨和雨帘都产生了独特的效果。太阳、月亮、黄昏、地平线、小路、大道、广场,如果平铺直叙,很容易成为陈词滥调(cliché)。

  如何让隐喻发生变化?推荐大家看一部电影,意大利的《邮差》。

  对于诗人来说,要敢于挑战词汇既有的含义。这种挑战并不容易,需要结合自己的感觉、经验和想象。我鼓励同学们进行词语冒险,尝试拼贴(collage)的效果,尽管这样做常常很危险。

  (同学C)我觉得应该有很多后来的作家模仿这首诗吧?因为我觉得这首诗很开放,结构也明确,让模仿的人容易上手(笑)。另外,它的意象有开有合,不像一些诗写得顾影自怜,很矫情。所以我觉得这首诗这种很大器的感觉,会让读者产生亲和力,并有意愿来模仿。比如换另外的词汇,如“死亡”“青春”等。

  你可以尝试着模仿一下(大家笑)。其实,模仿也并不简单。

  刚刚有同学说,当年食指写的《相信未来》有这首诗的影子。1970年代初,我们不少人都读过这首诗。我曾在1973年写过一首诗《一束》,当时你们都还没出生(大家笑),是写爱情的,也受到这首诗影响。

  其实一首好诗,是经得起不断翻译的。而好的诗歌翻译,广而言之好的文学翻译,就是母语文学的一部分。关于后者,我的认识有个变化,我以前说,文学翻译处在母语与外语的边界上,我现在认为,文学翻译就在母语的边界之内。

  有可能的话,我建议同学们把这首诗背下来。

  (同学D)在我看来,这首诗从点到面,从面到点,有一种不停地在点和面之间变换的画面感。我也在想,如果我来写这首诗的话,我会从自己主观的心理出发,最后达到自由的画面。而艾吕雅则是从外界出发,不断转换图画,这是和我不一样的地方。

  我说这些,只是提供一点引导,目的是希望同学们自己进入诗歌中。对于“自由”这样的词汇,你会如何处理?是不是常常会想到一系列空洞的概念?

  而这首诗的独特在于:它完全靠意象来体现一个抽象的概念。以多重意象的叠加提供开放的空间,制造出独特效果。还有,题目和诗之间的张力一直保持着,直到最后一句,“自由”才出现。

  最重要的,还是同学们自己去体验。

  补充几句,译者陈力川从巴黎来香港时,谈到一段轶事。艾吕雅这首诗原来的题目叫“唯一的念头”,“自由”这个词最初也不是自由,而是他妻子的名字。后来他写着写着发现自己唯一的念头是自由,所以题目改成了“自由”,最后一段变成了——“凭借一个词的力量/我重新开始生活/我生来是为了认识你/为了呼唤你的名字/自由”。这是艾吕雅多年后承认的。

  (北岛在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讲授的诗歌创作课,张伯驹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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