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孟尝诗酒订盟 大奸雄睚眦中祸

  

  诗曰:

  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

  今人面似人,兽心不可测。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

  但结口头交,腹里棘。

  话说大唐代宗年间,都城三百里外,有个集贤村月浦桥,住一位官人,姓邵名玉,号卞嘉,取卞和璧献之义。父拜铨部少宰,母封二品夫人,垂髫入洋,椿萱并凋。十五岁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为妻,十六岁便生一位男子。是五月端午日生的,因天中节,取名天节。只是关煞太重,难于抚养,为此将他穿了两耳,戴了金环,这都不在话下。

  单提邵卞嘉,虽是书香之家,却淡于功名二字,好的是歌词咏诗,慕的是齐孟尝君一派。所以家中座客常满,声气嘤鸣的何止千百。因此人号他叫做小孟尝。一日偶值二月念五日。东京风俗,这一日不分男女,俱在郊外踏青游戏,叫做扑蝶会。邵卞嘉就吩咐苍头预备酒席,往郊外先占一块有趣有景的山场,邀了二三个名妓,同几位诗酒朋友,车马纷纷前去游乐。正所谓花笑春风,驾啼丽日。这些男女,老的少的,俏的俊的,浓妆的淡抹的,携手并肩,络绎往来。邵家占了一块地方,才铺毡席未及把盏,只见家人匆匆来禀,说有一个远客拜访,是个应举生员,河北人氏,必要面会。将名帖呈上,写着通家盟弟卢杞拜。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见说远客相访,就吩咐家人发轿去请。家人道:“卢相公现在山下等候。”卞嘉随唤两个宠童同家人立邀卢相公相见。

  原来这卢杞是一个极奸狠的心肠,最可惜的相貌,只有二尺七八寸长的身材,脸如黑炭,左半边又生得古怪,浑如青靛染成。黄髯数茎,浑似铁丝出地;黑麻满面,却如羊肚朝天。请到面时,但见:

  头戴凌云巾,黄多皂少;身穿布道袍,挖旧填新;两只酱色袜,头穿底落;一双半红鞋,跟倒墙歪。不是武大郎重生今日,定是柳树精又下凡尘。

  当下卢杞行到跟前,童子报说“卢相公请到”,说尚未完,早已笑倒半边。这些家人、朋友见了这个鬼脸,都笑得两眼没缝,连邵卞嘉也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晋接礼仪都弄不出。揖罢,卢杞已觉没趣。邵卞嘉没法,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当下团团围坐。三杯已毕,卞嘉命斟大觞,求卢杞行令。卢杞推辞年幼,转求别送。才开得口,引动众人又要发笑。这对面坐的就是闻子先,他便欠身说道:“既卢盟兄不肯先赐教,小弟忝在痴长,只得僭了。”竟接这杯酒在面前说道:“今日良辰胜景,诸贤相集,此会不亚兰亭,大家须要赋诗,尽欢而散。”众人齐道:“遵教。”闻子先道:“今日八客相叙,限八个诗题,四个七言绝、四个七言律,拈阉咏句。是何八题?

  蝉琴、蝶拍、鱼梭、燕剪,是七言律;茉莉花、萱花、海棠花、水仙花,是七言绝。

  先将各题书成八纸折好,盖于空盒内,捱次送去,酒到拈开,绝句律诗随意赋就。举杯时,对席按板,连通三板,诗不成者,左右各罚一大杯;四板不就,罚二杯;五板不完,罚三杯;六板不完,左右罚五杯;合席株连俱罚三杯。本身出席供役。”宣令已罢,当下张愚谷手拈一纸,是茉莉花,韵分香字,酒到时,口占一绝云:

  清芬堪伴幽北凉,送得薰风满院香。

  来自越裳移种后,六宫争秘绿云傍。

  闻于先道:“诗虽平常,却成得迅速,姑免罚。第二就是自家了。”张愚谷便把酒送到闻子先面前。他也拈来,却是萱花,韵分风字,遂口占一绝云:

  迎秋沾露绽金钟,翠带轻飘怯面风。

  香远北堂逾暗射,自消忧字在胸中。

  诸友俱拍手称赞道:“妙句妙句,毕竟是作家不同。”闻子先谦说不敢。第三就是妓女刘晓霞。闻子先送酒过去,她拈得蝉琴,韵分藏字,使口占一律云:

  槐阴冉冉覆匡床,一曲幽然奏峄阳。

  闻向风调松泠泠,清逾泉响石浪浪。

  先时预报商音动,应律徐看漱气翔。

  莫道无弦偏有韵,广陵终在奕中藏。

  吟罢,众皆称妙。第四就是卞嘉。他拈得是燕剪,韵分依字,亦遂吟一律云:

  差池两羽弄春晖,恋社还寻旧字归。

  贴水掠来疑裁绢,入云裁去欲成衣。

  帘前双股开还合,袷后友输是也非。

  

  赋毕,众皆称赞好捷才。第五就是妓女蒋兰仙,也赋一律,题是鱼梭,韵分哦字:

  池边公子柳中过,池内文人学掷梭。

  动处穿萍疑织浪,静时依落亦纵波。

  临渊羡处空惆怅,戴月归来费揣摩。

  只有幼与愚齿折,误听泼利罢吟哦。

  吟罢,各席称好。第六是王子隽,拈题是蝶拍,韵得春字,即吟一律:

  翩翩两翅粉光匀,歌舞场中度此身。

  声到慢时应赴节,缨从拂处若含颦。

  有时停板风前待,何处当筵草际寻。

  试约周郎与同梦,花房柳幕各生春。

  吟罢,众人称道佳作佳作,风流恰与晚娘兰娘鼎足而峙。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王子隽送过酒,秋娘接了,拈题是海棠花,韵分中字,即赋一绝云:

  莫雨无香犹有痕,须知有韵在园中。

  太真妃子三杯后,衬此娇枝两颊红。

  吟罢,连忙把酒送到卢杞面前。

  这末阄却剩得水仙花题目,韵分郎字。只见卢杞接杯在手,只呆呆的举杯停目,三板不成,渐至四板五板。左右已是连累罚过三杯-看看到六板将绝,还不像诗成的。左首坐的张愚谷,只得向卢杞道:“盟兄名邦异材,何吝赐教?弟鼠量已盈,难再饮了,望见教为感。”卢杞面皮涨红,过意不去,只是做不出。看官,那卢杞也是青衿,为何四句诗做不出来?因他平日只用心于八股文字,起承转合,如何晓得诗有三练,练句不如练意,练意不如练格,种种微细的道理。所以六板既绝,只字没有,只得遵依令官,出席听差候罚。合席俱罚三大杯。左右二人陪罚过了,这边说:“想是得罪卢兄,故意不肯赐教。”那边道:“我们淡劣之才,想是不堪教训的。”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卢杞站在旁边越觉没趣。卞嘉与众人为罚酒过多,个个饮得酩酊潦倒,都要到山前困步,醒一醒酒再坐,说罢一齐起身。在卢杞入席半日,却不曾吃得半杯酒、尝得一品肴,本性原是贪杯,况又枵腹来的,说不出一肚皮气,也只得随众人下山闲步。肚里疑众人行这个令,分明是要奚落我,已有八九分不悦了。恰又遇着一个恶少,穿着大红夹袄,一路摇摆着来往妇女,众人都厌恶他。邵卞嘉已有六七分酒意,遂口诵二句道:“胸中多臭粪,腹内少文章。”这不过是厌那恶少的气习。不料那卢杞听了,错认“卞嘉是有心讥诮我”,便勃然大怒,不别众人,忿忿而去,说:“我若有一日得志,誓必杀尽此辈。”及更席时,不见了卢杞,卞嘉遍寻不获,大不过意。归时,又令家人访问寺院各寓,欲亲去答拜,要送程仪请酒,不意踪迹全无,只得罢了。

  怎知卢杞怀恨发愤攻书,五六年遂成名士,后来许多官吏士民受他大累。不知卞嘉如何躲避,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