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灯红酒绿雅士谈兵粉浅脂浓娇娃论画

  佩镶听见小丫头来说韵兰那里到了远客,也不知道是谁,便走过去向秋鹤说了,秋鹤笑道:“还有何人?大约是莲因来了,你先去罢,我只好等他停了工再来。”佩镶大喜道:“本来盼望他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回才来,恐怕还不是呢。”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去了。一径到了幽贞馆,果然是莲因。与他相见了,白秀芬正同幼青在那里谈什么。佩镶又与他相见过了,秀芬今年刚十五岁,别号玉衡。长方脸,两只娇眼,生得秀媚异常。那秀芬的号叫萱宜,现因外边有一个野鸡官人也叫秀芬,韵兰就叫众人称他的别号。于是大家称他萱姑娘,带来一个丫头,名琴娘,年十九岁,也是妖艳可爱。大家也见了。只见湘君、秀兰、幼青、珊宝、燕卿、文玉都在那里,佩镶笑道:“闻得莲姑娘、秀姑娘皆好琴,今儿皆到这里,幼姑娘有了知音了。”秀兰笑道:“刚才在这里要叫他萱姑娘,你又叫他姑娘了。”佩镶道:“我不知道呢。”韵兰就把这个缘故告诉了他,佩镶笑道:“原来如此,污了白姑娘的芳名,是应该改的。”

  又向莲因道:“这个诗社为了二位叫我等得好不耐烦,现今就要举行了。”说着只见珩坚同了双琼、素秋来了,丫头揭起帘子,三人笑着进来道:“两位大诗翁来了,诗社就好开办了。”

  众人连忙让座。韵兰笑道:“我一个信一传,你们就鬼使神差的过来。”珩坚等便与萱宜见过,说了一番契慕的话。素秋道:“刚才双妹妹说的,二十四是荷花生日,就是这日开社罢!”

  佩镶笑道:“好极,我就去写请帖。”文玉道;“你莫忙,这个船恐怕还缺少东西呢!”韵兰道:“就这个油篷未做,若是这日天晴,也用不着的。彩篷已经送来了两个,还有两个说廿二交来,着人去催急了,也不至于误事,只是油篷总要预备方好。”莲因笑道:“廿四日是癸巳,壬辰癸巳长流水,大约不至下雨,就不做也罢。”珩坚笑道:“一面去做,能赶好了更好;若赶不好,就罢。真个有雨,就不用船。我们在延秋榭玩够一天也好了。还要做诗,恐怕我做一日的诗还不能脱稿呢!”说着,只见秋鹤、萧云、芝仙也来了,萱宜便以父执的礼先见了秋鹤,又与萧云、芝仙见了,称他世叔。珩坚笑道:“你这么称呼起来,我们倒都是长辈。不是世伯母,定是世叔母。这些姑娘们通是世姑母了。”说得众人皆笑。韵兰道:“庄奶奶、庄姑娘,须吴奶奶去请来呢!”素秋道:“这个自然,不劳你费心,把个邀帖儿给我就是了。”这晚韵兰同他二人接风,晚间二人住到湘君那里。

  次日莲因同韵兰、湘君去看了一遍工程,韵兰笑道:“幸亏两位太太。”莲因因密告韵兰道:“你可知两位太太入梦的缘故么?”湘君笑道:“原来是你捣鬼。”韵兰笑道:“你怎么引他到这个幻境呢?”莲因笑道:“你们断不可告诉人,非此一番,非但款项不继,就是你也列不到首座上去。就是你列到首座,他们奶奶、小姐们肯屈在你的下座么?再者这件事恐怕张扬出去,地方官禁止。有了他们几个人在里头,将来可算阳太太的生祠。他势脉大,别人便不敢说话了。不过款项还多,你须买些市房,就算祠中的祭费,你道好不好?”韵兰道:“我早已想到了,公馆间壁有三十余间房屋,要五千余金,打谅去买他,可惜钱少。”莲因道:“极好,你就去买了罢。我现又募得二千金在此,你不够我还去募化给你,或者姑娘们大家帮帮忙,便成功了。”韵兰道:“我们大家议定了,除佩镶、舜华等几个不算外,现在阳家的奶奶说,将来他替我措捐二千金放在里头。我们几个人也好筹措若干,算公款,除塑像办祭器外,还多呢。看起来这一注常年的经费,尽可无虑了。”莲因道:“这是更好,也不用我费心了。”三个人看了一遍,方同回幽贞馆吃饭。

  午后,莲因领着萱宜去叩拜程夫人、顾夫人,又坐车去叩谢许夫人。自此莲因暂住在湘君那里,以前十数日,吴冶秋因接着这个札子,便去购办军装,十分忙碌。秋鹤有时向韵兰告了假,也帮他到洋行里走走,考论货物的利钝,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方把军装办齐了。西商传电报回国,厂中复电,定于四个礼拜,一定运到申江交割。冶秋方定了心,子虚因他公事已完,在内厅办了一席精致的素席,找冶秋、秋鹤、萧云、仲蔚四个人叙叙。又去找莲民,莲民不来。秋鹤道:“他在柔仙那里,我去拉来。”说着就去了,子虚笑道:“这只强猴就服秋鹤。”不多一回,果然来了,大家入席,命芝仙陪着自己,随意坐坐吃喝。这几个人都是自己人,不拘形迹。冶秋问姻世伯家眷几时进署,子虚道:“据说,前任八月初方把家眷般出,我大约过了节,搬进去了。”因问冶秋办的军装究竟好用不好用,冶秋道:“看他这图说,及行中的样子,还算靠得祝”萧云道:“东西是德商是美商的?”冶秋道:“克虏伯炮是德商的,格林炮是美商的,炸弹是英商的。”芝仙道:“现在同他交易,极要谨慎。只怕受他的哄,虽说是洋商真实,究竟要仔细防察的。”仲蔚道:“我不信洋商的真实,你不听练字营长胜军用的洋枪么?二十余两银子一枝的,到临时都不可用。”子虚笑道:“这是不关洋商的哄人,是经手的不好。买的外国人修理过的旧货,他实价有限,报销上头开了二十余两。”仲蔚道;“据这等说,那一宗盈余倒几十万呢!”芝仙笑道:“本来可观,否则他家里那里能造花园买小婆子呢!”萧云道:“这等的狼心,实在可恶!”秋鹤笑道:“先前官场与洋商交易,大半如是,把朝廷朦着。”芝仙笑道:“冶秋这回子不知多报销了几万?”冶秋指着子虚向芝仙笑道:“现在我同尊大人合办的,你只要问尊大人就是了。”子虚笑道:“可惜不曾预先关照洋商,教他多开些虚帐,将来问他我回。”秋鹤道:“我看这个东西还算便宜呢。”芝仙道:“现在外国人的军火,愈造愈精了。”仲蔚道:“这个考据掌故,冶秋是知道的,可约略讲讲。”冶秋笑道:“洋务上头,我不及秋鹤的渊博。你要知道,你去引开他的牙钳。”萧云笑道:“好似斗蟋蟀似的,只要把牵草须来引。”秋鹤、莲民、子虚皆笑了,秋鹤道:“大家喝了三杯,我来讲给你们听。”于是彼此干了,秋鹤道:“这个炮大西洋向来没有,他们从前相传是叫恰德勃而达,就是把石块在弓上发出去的法,又名勃立司达。宋度宗时候,中国、印度、波斯、东方亚细亚洲各国,先知道造火药的妙法。到宋哲宗时,中国已有炮器,不过粗得很。当初希腊国王亚力山德往往攻伐印度,听得印度军营用火器,暗暗命探子探听,仍旧探听不出。五代时罗马希腊学造机器火箭,把一种流动的质,盛在匣里。这个匣又放在铜具之中,用机器发出去,他就算火器了,总不明火药火器的方法。明朝崇祯十三年,苏格兰征英吉利,用皮炮。前一百年,罗马有一个教士,到东方,始知道造火药的物料,回去告诉了人。万历二十八年,法兰西国宰相施立考究炮法,造新炮四百尊。后四年,瑞典国王轧思带勿司亚德佛司命巧匠轻炮,用薄铜为膛,外边用皮,再外边用铁链,后又改小用四磅重的弹子。这个时候德意志国也有铁炮,不过笨重,要廿四匹马方好运动。康熙十一年,意大利、英吉利两国方设炮厂。康熙廿八年,英吉利王维廉因见炮厂造的炮不合法,诏国中人构想新法,有一个马塔出场献技,造成一个短炮,果然灵便。英王大喜,便命厂中照样做造,这就是马塔炮的起始。炮里可用开花弹,弹的式样非即方,与现在不同。到这个时候,有天主教士龙华民,到我中国来造炮。道光廿六年,英国初造来福线炮。”仲蔚道:“什么叫来福线呢?”秋鹤道:“炮里面出弹的路,有长圆粗细线槽,外边也有准线的,但皆在炮口装药。不多几年,有阿姆司脱郎出世,想得后膛装药的法,方才有阿姆司脱郎炮的名字。铁甲的法子也在这个时候兴起。于是法兰西王拿破仑第三造阿婆西炮雷那炮两种,只可近放。不多几时,造来拉夫福慢钢炮,但是直线路。后来得一个曲折旋线的法,又得炼熟铁坚铜法,向来光膛炮打出去三千六百英尺。”莲民道:“每英尺多少呢?”秋鹤道:“每一寸合中国的尺上八分二黍一秒半,每尺合中国的尺上九寸八分五黍七秒。从阿姆司脱炮郎一行,后膛的重八亨杜会脱,大约八百斤。放九磅重的弹子,每秒时可行八百六十二英尺,那前膛的更比后膛快六百英尺。前二十年,德国又造新式后膛炮,重七亨杜会脱,放十一磅开花弹,每秒时能行一千五百廿五英尺,这已是克虏伯的方法了。不上几年,又造九亨杜会脱的炮,放十七磅开花弹,每秒能行一千四百六十英尺。同治十一年,出了一种新式哈乙开司炮,又名霍次炮,那马塔炮也改了式样,均可以连珠放弹。炮也大了,可放一百八十磅的开花弹,这个时候开花弹早改了长尖式,炮身一大,铁甲就不能不厚。由是铁甲的厚自四寸到三十四寸,炮弹的重从六十磅到二千磅。炮的大竟重一百吨,每一千七百斤为一吨。开花弹一千磅重的,放出去每秒行一千六百尺。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空铁甲三十寸,三十五吨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穿铁甲十五寸。阿姆司脱郎炮所用七十磅重的开花弹,每秒可以放远二千尺。若在三千尺界限,可以打穿十一寸的铁甲。前所说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内最为得力,过了这个界限,力量就弱了。近来又有快炮几种,总叫惟兴,内中有一种叫格郎,每一分钟能放四百响。放的时候,用机器摇转,炮弹的力,两头抛物线界在四十五度。可放远三千六百尺,他的机器另有准头,可以推移。一个弹打不中,再把准头推转,算好度数,放到四个五个弹,总准了。弹路一准,然后连珠放出,再也不容易抵挡。美国南北打仗,就造这个炮。当初不过差些,初起时,霍斯也是连珠炮,行了格郎炮,霍斯就不稀罕了。但连珠快炮只好近攻近守,若远攻远放,总要用德国的克虏伯炮,这个炮可放到二十余里。以前德法交战,德国就用这个炮打败了法国。”

  萧云笑道:“看你原原本本,肚子里那里藏着了许多,我们喝两杯吃饭罢,吃了饭再煮茗请教。”子虚笑道:“我来打一个通关,完了再吃饭。”秋鹤笑道:“好,取大碗来,我们打三拳两胜。”伺候的人便送上三个成化窑大磁斗,斟满。子虚选起,一一的打下去,轮了三回。仍到子虚收令,遂催吃饭,盥漱,散坐,把席面撤去了,真个煮茗清谈。仲蔚又要请问开花炮弹用多少炸药,秋鹤笑道:“你问得也太糊涂,一等炮有一等的弹,你不知问的那里一等?”仲蔚笑道:“共有几种呢?”

  秋鹤道:“不下十余种,我那里能考究得,我知道的共有四种。

  一种叫平常开花弹,大小都可以用得的。弹的头上尖锐,作黑色,壳用生铁,同圆柱似的。大小不一,愈大愈长,最长的英度一尺八寸。九磅重的弹,里面藏药英权七两五钱,十三磅重的弹藏药十两,十六磅重的弹,藏药十八两。里头用击拼炸药,或用小机引发炸药。一种叫结得奴开花弹,尖头红色。壳极薄包里的力量,仅不过使放炮时候在空中不就炸开。弹当中有一管,从头上通到后面,预装机器。中藏一种易炸的药,名速催药,又名时引药。在膛上一磨,药性发热,热甚,即发出火来。

  这个药配定多少,及发热发火的时候,又有松香铅角子弹。若配定轻重,九磅重结得奴弹,藏铅角子弹六十八个。十三磅重的弹,藏子弹一百十六个。十六磅弹,藏子弹一百二十八个。

  弹放出了炮膛口,飞到空中,远开敌人地方一百五十英尺,或三百英尺便可炸开,且炸且坠。火势占地多,敌人容易受创。

  然但可露攻,或仅用小布蓬遮隔,还可及到。若打房屋里的人,就不容易了。一种叫盖斯开花弹,薄锡的壳,虽然容易炸开,可惜攻人的力量不大,所以用此等弹的炮宜乎近打。如敌人卒然近来,便用这个。若要远放,不如结得奴的好。一种叫泼雷驶开花弹最长,最大,最坚。开花弹里头,要算他是巨擘了。

  弹头极尖,用坚利的精钢做成。这个弹开放出去,尖头钻入深处,然后炸开。火势四发,其力极猛。子弹乱飞,万万不能当的。这种弹若攻铁甲同砖石城墙,最为厉害。以上共是三种弹,乎常结得奴泼雷驶三种弹,宜用来福炮,不宜光膛炮。平常开花弹里头,大约弹圆径有十二寸的,外面铁壳里头火药铁屑共重三十七磅。”子虚道:“结得奴弹里多藏些炸药,以便近攻,好么?”秋鹤道:“他外面里的铁,应有若干固力方妙,薄铁和锡,容易炸开,他的子弹便无力了。这个壳须恰好阻到那里,愈阻则药性发出来愈加利害,到敌人那里约高丈许,母弹一开,子弹迸散,卒不能防。总而言之,这个弹出口的力须愈大愈妙,力大的放远在九千到一万五千英尺,尚可打死敌人呢。”仲蔚道:“西人用这等利器,虽是灵便,究嫌笨重,不能多带,用完了怎样?”秋鹤道:“他自有专运军火的官名,随运军队。

  兵士征战行路,自己只带本人行李。如俄罗斯炮队运兵得五营,凡十八队,兵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名。其外又有随队飞运兵四十八哨,一闻咨报,立时就走。每哨分为四队,又有缓运兵十五哨,又有攻夺攻打炮台运兵三哨。两哨在欧俄,一哨在亚俄。

  德意志转运兵十八营,兵官二百五十六员,兵六千一百十六名,马三千三百六十匹。步兵所带后膛枪短刀,每一个兵带弹八十个。军营里后膛炮,用弹重十五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三十个,用弹重九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五十七个,来福枪每枝一次,装弹九枚。英国运兵十四营,开战每九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二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十二个,盖思开花弹四个,十三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零八个,盖思开花弹四十个。”

  莲民道:“现在火枪共有几种?”秋鹤道:“初起用林明敦,现在渐渐废了。十五年前,英国造一种麦底尼亨枪,每分钟可放四十余响。美国有云者士后膛枪,可连放十二响,又有毛瑟枪、黎意枪,可放远三四里。近来新出一种梅格寻枪,一起放弹子十六个,连枪共重八磅十二两半,外加枪头。只每分钟可以连放二十五响。药弹每架十二包,放在枪的后面。十二响可以一齐放,所以俗名排枪。放了一排,再放一排,可放远九千尺。在三千尺里头,这个弹力还能洞进干土九寸。如今中国造过的七响排枪就学这个方法。”萧云道;“我曾见制造局里造的火药,药弹甚多,并不见他造过炸药。”秋鹤道:“炸药共有两种。一种叫时引药,一种叫相击药。时引药须大大的惊动,方着起来,若烧时引药线,须七秒钟时候,方烧尺一寸。相击药有两样物件相击,卒然便着,他弹子里头仅用一个小钢针,弹子一动,这个针便在弹里激拼,就炸开来了。大抵结得奴弹必用时引药,泼雷驶必用相击药。一则取其在空缓缓自着,一则取其快速爆炸。做药的材料,我在旧金山时候已同萧云说过了。

  又有一种叫棉花火药,极为厉害,有药块药饼的分别。药饼扁圆重一二两,药块作立方形,重一磅,当中有小孔眼,以放药线。药块带湿了,炸烈时候,更加厉害。又有一种银炸药,中国人称他白药的,用棉花火药时必用此药,其性甚烈。做棉花药的材料,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还记在日记上头呢。”冶秋道:“我却记得用硝强水三十两,磺强水八两,相合,自沸。约三刻,即停。用净棉花四两,入水二十四下钟,取出,以清水浸去其酸,焙干入巴底粉二两,即成此药,你白药如何做法?”

  秋鹤道:“用玻璃粉二斤,顶原重制高粱酒六斤,净硝四十斤,净磺四斤,四样合和一处,用大锅煮,焖紧,不可出气。每煮三十六点钟后,再加入碱强水半斤拌之,这是白药的做法。做黑药每一料,用净硝四十三斤半,净磺五斤半,柳木闷炭八斤三两,其炭在急火里头焖烧。每一次焖八点钟就好了,做好了还要研。枪药研六点钟,炮药研三点钟。研好了,把压药板去压。每压一板,共三十九张。压了再去轧,轧细的做枪药。轧了再去光,光后再去扇。扇净了尘,方去焙。焙有一潮及一潮半的分别,每一潮四十八点钟。再后用铅粉光亮了,方装进瓶中。”

  莲民笑道:“秋鹤你这肚皮里好似万宝全书,到底有多少学问?”仲蔚道:“你不要说我来问他放炮的法子,怎么能准呢?”秋鹤道:“我上年同刘缉堂说过了,不过用抛物线的算法,总计高下两处相差十五度。自下渐上,到抛物线阻力的一定界限,得若干路。又从这个界限自上而下过去,也得若干路。

  若在十五度外,用好脱马塔炮最好,但是人的眼力,最远只及九千尺,若再远,当用远镜来测。这个炮可击死人在一万五千尺的地界。”子虚笑道:“你的算学是精明呢!譬如用格郎炮要放到三里路远的城头上,怎么测算呢?”秋鹤笑道:“这样出算学题,就是做几何本的算博士,也算不出的。你须立一根竿,做准一个定心,说这个炮最远四十五度的界限放到若干远,说这个定心高几分,退若干丈,这个定心又高几分,我便能测了。”

  子虚笑道:“你这么说,蒙死我了,我一些解不出你的意思。”

  秋鹤笑道:“老伯枉做了宪台,这个题还不能出,将来带起兵来,还能身当前敌么?”子虚道:“我将来若果带兵,倘敌人不来,我放出大人的体度,干没军饷。他来了,我早早逃走,报一个力战功劳。”莲民笑道:“表姑丈虽是戏言,恐怕现在的大员不能免此呢!”冶秋笑道:“姑丈我来照这个题目考考他!”便命人取了一张纸来写道:敌人城楼竿上悬一盏红灯,要把这个灯用四十五度最远之炮击中。因先用竿在炮位地方测得灯十二分,又退行七十八丈。

  又测得灯高十一分,便用此说比例求之,究竟如何可以击中?

  秋鹤看了笑道:“到底你懂,出的题还好。”于是便在纸上把号目一纵一横的写了几回,便写在后面道:红灯距炮位八百五十九丈,高于平地三丈。再准抛物线之理推之,得横击炮轴应高于地十一度四十分半,即将炮轴测准十一度四十分半,便可击中。

  

  秋鹤道:“英国武备,我看军政册上,前八年的大小陆兵官七千四百余员,兵目二万五百余员,兵丁十二万有奇,马一万三千八百余匹,炮二百八十余尊,还有抽兵之法,一等寓兵五万八千余名,二等的少些,三等的十四万有奇。水军中弁兵六万五千余名,水师提督十三员。法国的步兵一百四十协,每协三营,每营四队。每协大小兵官六十二员,兵一千五百九十一名。又炮台步兵十八协,每协兵官五十一员,兵一千五百六十名。又抄袭步兵三十营,每队兵官十九员,兵五百五十二名。

  又有敢死兵四协,共兵官二百九十二员,兵一万有奇。此外马兵八十三协,每协五群,每群大小兵官三十七员,兵七百九十二名,马七百二十二匹。又练习炮兵三十八协,他承平时客兵五十五万五千余名。若连寓兵合算,可得三百七十余万名。俄国民兵额八十六万二千余名,平时只有额兵二十五万五千名。

  国中分步兵一百九十二协,每协四营。马兵皆练精壮,共八十九协,分二十一镇,又炮兵五十一镇半。德国兵制分全军,大军,一镇,一协,一营,一哨,一队,全军则镇协营哨队俱全,大军便不必俱全,全军之上名总军。国中称为郭达米,郭达米的总统,便是兵马大元师,节制通国文武,是德王自己做的。

  其下名副郭达米,非将军便是提督方可当此重任,通共二十一副郭达米,都用各处的地名定的。他平常时节的兵额,连头等寓兵可得步兵一百六十六协,兵官一万三百六十四员,兵三十四万一百四十四名。其外来福枪兵二十一营,二等寓兵二百七十七营,马兵九十三协炮兵三十八协,这是四大国约略的兵制。

  日本那里能及得他来,不过近来日本都用西法,以当年而论,有御林军官三百十三员,兵目兵丁五千五百十一名,炮十六尊,马六百九十一匹。保国军步兵六镇,每镇四协,共兵官二千零二十八员,兵三万九千一百二十名,马二百七十六匹。又马兵六协,兵官一百二十八员,兵二千八百四十四名,马二千七百五十四匹。又炮兵六协,兵官二百六十八员,兵三千七百名,炮七十二尊,马一千五百四十八匹。又工兵六营,兵官一百二十六员,兵二千二百五十名,马三十六匹。运兵六营,兵官一百零二员,兵三千五百五十六名,马一千八百三十六匹。其外还有头等寓兵十万一千余名,二等寓兵十四万六千余名。国中的款项,文武两途。每公费一百两,文官用七十四两。办公的款项都在这里开镇。还有廿六两,是武官的辛俸。通国大小兵船二十九只,水兵官五百八十三员,兵四十七百七十二名,就把这样看起来,也是劲敌了。你去若用正兵死战,断不能胜。

  须以正兵为守,以奇兵胜他,这便是我助你的法儿。”冶秋笑道:“你这个军政册子,预先读熟的么?”秋鹤笑道:“末路无聊,英雄气短,会逢知己,不过聊献微长。别人门前,我也不说的。”此时子虚已经走进去,萧云看着表上,说:“了不得,我们只管长谈,已经两点半钟了,快些去罢。”冶秋笑道:“真个酒逢知己,就不觉得时候长了。”于是彼此分别,冶秋回到彩虹楼,莲民同秋鹤回到采莲船。叩了一回门,丁儿从梦中惊醒,方才开了。给秋鹤申饬一面,方才上楼。北望春影楼,见韵兰那里灯光还隐隐未灭,秋鹤便把北窗关了,又与莲民略谈了几句,方各安寝不题。

  次日六月初二,子虚传电至金陵,说军器悉数备齐,二十前后可到,有运船前来,可即装去。吴守亦即前往,到十九日得金陵电报,说廿三日有捷电运船道出吴淞,着将所办各物先期运至吴淞,即着该守押解前往。冶秋更忙起来,只得找着芝仙帮同办理,差一只小轮拖去,足足忙了两天。到廿一日午刻,方才回来。芝仙到珩坚房里,只见双琼、珊宝、素秋均在房中,高谈阔论。恰是讲的画法,芝仙笑道:“能者自安;安庸者碌碌。我这两天帮着他忙,你们倒自在呢!”珊宝笑道:“桌子上四张从军图你看那里一张好?”芝仙便走过去细看一回,笑道:“我看是一时瑜亮,若论气韵笔力,这张粗笔的最好,其次白描,第三着色的,第四是滚马。这一张为什么都没款?四张四个笔法。”因笑指珩坚道:“着色的是他画的,其余必定有你们二位的,我认不得了。”素秋道:“粗笔是韵兰姑娘画的,我画的给你考了一个殿榜,珊姑娘是白描。”芝仙笑道:“苏姑娘毕竟是仕女班头,你看他草草的几笔,已把这苍茫立马的神情都画出来了,可称化工,珩妹妹的未尝不佳,一着了色,稍觉板滞,也嫌过于工细。”

  珊宝道:“六法之中,本来以气运生动为上,其次骨格,其次写形,其次传彩,其次位置,传模移写是末了儿的法了。”

  珩坚道:“夏文彦有神品妙品能品的分别,苏姑娘大约是神品了。”双琼笑道:“我向来没学过画,嫂嫂肯教我不肯?”素秋笑道:“你的技艺也太多了,你都要学全么?”双琼笑道:“学画天趣自然,可以医俗,可以消愁,可以养玻”珊宝笑道:“画虽小道,也非容易呢!我这个三四年来,真个日夜用心,无间寒暑,得空便画,真正梦里还想着画呢!”芝仙看房中没得可忌的别人,因笑道:“怪道珩妹妹嫁到我家来,晚上睡了,常常在我肚腹上背上乱画乱画的。”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把芝仙啐了一口,芝仙就出去看萧云去了。这里双琼请问画家宗派,珩坚道:“唐画分南北二宗,并非分南北的人,实分所学的派致,当时李思训父子定之,赵干、赵伯驹、马远皆为北宗,南宗始于王辋川,传至张璨、荆浩、关同、郭忠刷董源、巨然、大小米,论家数,唐宋四大家,一为荆浩,一为关同,一为董源,一为巨然,虽不同时,恰是一样的名望。若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硅为南渡四大家。赵盂?\、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迨其余如倪元镇、方方壶,国初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晕等,世所称四王的,均是逸品。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元为一变,山水至小李而一变,荆关董巨等再变,李范刘马更变。”双琼道:“初起从何处入手呢?”素秋道:“你去看芥子园画谱,便可理会,总以多画神化为第一要义。他的上头所讲六要六长三病十二忌,均有道理。用笔忌板,最不好的是远近不分。山无脉,水无流,境无平险,路无出入,石仅一面,树乏四枝,总须气韵力量,一齐充足,加以格制变化,短中求长,画虽有法,须于有法求其无法。须知这个无法,也从有法中来的,画谱上说得好:始于无法,非也,终于有法,亦非也。惟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至于繁缛简静两项,虽不一例,欲须先从繁缛入手,能于极繁缛中而有思致理路,始可用简净之笔。”双琼笑道:“芥子园画谱看了便可画么?”素秋道:“也不是这么说!学画不难,须明用笔用墨泻染位置设色的法子。用笔用皴法,如芝麻皴、披麻皴、两点皴、乱柴皴、鬼皮皴、何叶皴、弹涡皴、大小斧劈皴。”珩坚笑接道:“古井、橘井、胭脂井、葛洪井、金钏儿跳井。”说着把腰也笑弯了,素秋道:“什么?”珩坚笑道;“你说这些井,我也帮你说几个出来,热闹些。”素秋笑道:“我说是皴法的皴,不是井水的井。”珊宝笑道:“阳奶奶怕不晓得是皴,只因奶奶说得热闹了。”珩坚笑道:“人家初学,那里记得你的许多,你只要同他说淡淡的,用锐笔横卧触纸取形,便算是皴。至于皴的名色,都在书谱上头,看了自能领会的。

  若学山水画石的法,须先从淡墨起,盖用淡墨可以改,可以救,然后逐层加以浓墨。画夏山欲雨要带水笔,晕开,每画册页扇头条幅,须先物件大小,留去天地头,该有若干大,然后心里想画的位置出来,印在上面,方可落笔。画上每有点苔的法子,乃因皴法,或有疏失处,所以把苔来盖在疏失的地方,以补其拙。若皴法并无破败,就也不用点苔。至于要学着色,颜料必须精致。虽不必似《红楼梦》上所说的烦数,然器具到必精良完备的。若能纯用白描,不用颜色,更好。”双琼道:“有几种颜色呢?”珩坚道:“我虽欢喜着色,还不及珊姑娘的全。现在珊姑娘你那里有几种颜色?”珊宝笑道:“石青、石绿、蚕黄、铅粉、雄黄、石黄、靛花、银殊、殊砂、花青、赭石、珊瑚粉、细泥金、赤金、银泥不过这几种。其余色,须随时拚用。”

  双琼笑道:“我过了诗社,来从珊姑娘学画。”珊宝道:“你放着画师在家里不学,倒是舍近图远起来!”双琼笑道:“嫂嫂虽然肯教,恐怕阿哥看见要讨厌。”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笑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将来嫁了,日夜教姑爷陪着,不许人来相扰。”双琼红着脸逃出去了。珊宝道,“这个时候,真是长呢,我们来了好久,太阳还是好高。素奶奶闲不闲我同你到秀兰那里闹他去。”素秋道:“他快要动身了,今儿要同他检装,不去了。”珩坚笑道:“谁是他?他是谁?你到得说说。”素秋立起来把珩坚打了一下,便去了。珊宝只得一个人回来,从西首走去,先到漱药?Q去望湘君、莲因,只见秀兰也在那里,同莲因在印心室对局呢!湘君坐在旁边观局,手里拿着一只白玉茶杯,杯里头半杯的茶,湘君放在口上作喝茶形状,莲因一只右手在棋筒里取棋,眼睛看着局上,秀兰左手支颐,右手两指把一个子在桌子砸,双眼也看着枰上,呆呆的想,三人并不看见珊宝。此时绿荫冉冉,鸦雀无闻。

  丫头补衲在内庭心督着,两个老妈子洗梧桐呢。秀芬同月红、舜华就在桐荫之下,放着一张琴桌,在那里操琴。珊宝并不去惊动着棋的,就摄手摄脚的到内庭心笑道:“你们主婢都是雅人,琴棋书三样倒全了。”秀芬、舜华连忙起来笑道:“姑娘难得跑到这里,姑娘的画是著名的,凑成了琴棋书画了。”

  又道:“请就坐在这个竹榻上罢。”又命秀芬带来的丫头琴娘倒冰梅汤来喝,笑道:“他们都在那里下棋呢。”珊宝笑道:“我看见了,因你操琴,我所以走过来听。”月红笑道:“秀芬、舜华姊姊叫我操琴,我所以学和弦,但六十岁学打拳,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珊宝笑道:“月丫头操一曲我听听,我虽然是牛,渭城朝雨一曲,我听惯了的。”月红笑道:“你又来了,我得道仙翁四个字,方才学得,那里能成曲呢?”秀芬笑道:“他这等用心,又是心灵,将来总学得会的,珊姑娘要听,我来操一曲。”于是和正了,弹了一曲阳关三叠,舜华身体肥,最怕热,坐着,命一个小丫头打扇,只听湘君叫道:“舜华,叫他们开西瓜,预备绿豆汤!”舜华答应着,命小丫头吩咐去了。少顷老妈子托着七八碗西瓜,里头都用海龙角的瓜叉插着,秀芬、琴娘、舜华、补衲都是一碗,一碗送给珊宝。月红怕凉,不吃,坐了片刻,便去了。珊宝笑道:“我到里面去吃罢。”于是跟了老妈子便走到印心室。只见挂着的一个风扇,簸簸荡荡的不定呢!秀兰穿着一件紫墨细花青莲镶边直提宫纱衫,银雪青绢蓝镶散管裤,湘君穿着一件淡黄蓝边香云首纱衫,紫酱葵花墨管直提纱裤。头上并不簪花,莲因是尼姑装束,穿着一件沉香细葛宽袖袍。见了珊宝,秀兰、湘君仍旧坐着,点点头。莲因立起身来,珊宝连忙走过去叫他坐着,只管着棋。老妈子便送上西瓜,大家吃着,珊宝自己端了一个竹杌,向湘君对面坐着,面孔向着里,湘君笑道:“这么酷暑,你走了来。”珊宝笑道:“这里是神仙境界,我来沾些仙气。”莲因笑了一笑,只顾下棋,秀兰笑道:“他们算仙人,我同你是刘安的鸡犬了。”湘君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珊宝因说:“在珩坚处谈画,要望柔仙,顺便来看看几位。”湘君笑道:“你那里是特来看我,原来是顺风人情。”说着瓜已吃完,洗了手,擦过脸,看见这一局的劫子极多,细细一看,是秀兰饶着莲因两个子的,莲因边上两块将要杀,若不能劫连,总只得一个眼。珊宝叹气道:“莲姐姐,你再不同他打劫,恐两块难活。”一句提醒了莲因,莲因笑道:“我本想要同他打劫,不过角上这一下不可不下的,这回只得同他打劫了。”秀兰冷笑道:“看棋多说,便是下品。”

  珊宝笑道:“我是热心人呢!”莲因果把两方劫活了,一面局终,秀兰仍旧赢了五个子。湘君笑道:“幸亏这个一劫,否则莲姐要大输呢!”秀兰笑道:“都是小人多口。”一语未了,只见一个人进来笑道:“你们倒是群仙聚会呢。”未知进来的何人,我在下回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