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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原教下

  

  浮邱子曰:天下之故出于人材,天下之人材出于教,天下之教出于学,天下之学出于师。

  春秋衰,而仲尼作,与其徒叙六艺之文、阐百王之道。于是春秋无人材而仲尼之门有人材。七国横,而子舆作,与其徒悙孝弟、明仁义,庳管晏、斥仪秦,于是七国无人材而子舆之门有人材。《礼》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是故考师之体,醇乎其醇者,以仲尼、子舆为断;考师之用,有功于人材,有功于天下者,以仲尼模范春秋、子舆模范七国为断。考仲尼、子舆所以模筑春秋、七国者,以杂霸游说之非、内圣外王之是为断。

  且夫内圣外王,此古今大脉落也,此圣贤大纲领也,此天地大辅相也,此民物大倚杖也。然而寥寥千古,独一仲尼、子舆能知之而能言之,虽不自其身行之,而固能行之。是故子贡师仲尼,则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公孙丑师子舆,则子舆告之曰:“以齐王,犹反手也。”夫其师弟所铺陈者皆内圣外王之典则,所许与者皆内圣外王之明效大验,故凡天下畔内圣外王者,无所骋焉;——岂惟无所骋?又去其故而就其新焉。——凡天下疑内圣外王者,有所考焉。——岂惟有所考?又终身谨懔而勿忘焉。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惟仲尼、子舆克当此而无憾者乎!其他则吾所不敢请也。是何也?由仲尼而上,则大颠、绿图、赤松子、尹涛、西王国、贷子相之徒为帝王之师,而其事荒忽而不传,恶知其内圣邪、外王邪?由子舆而下,则荀卿、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之徒为当时之师,而其旨枝离而不中,恶知其果于内圣邪、外王邪?其又有不荀、董、扬、王、韩若者,则自汉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训故,于是抱残守阙、沿讹袭缪,恶知内圣外王是何义类邪?自隋、唐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词章,于是夸多斗奇、争妍负宠,恶知内圣外王是何名称邪?其又有欲掩跨荀、董、扬、王、韩,进而复于仲尼、子舆之意者,则自宋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语录,于是濂、洛、关、闽辟其端;而蒙古、朱明之代,凡有志者喁喁然而竟其委。夫辟其端者,其道学之功良伟也。而惜乎竟其委者,其语录之习太甚也,匪不粗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而不实于底里、不详于节次者踵相接也。

  到于今更左矣。考其师儒,大都出于四对八比。考其四对八比,大都出于剽窃、摹拟。于是童而习之,长而毋事其他焉。蠢者悴心力而为之,智者易为而满其量焉。群徒而风气之,各挟短具充长驾焉。草茅而逸居之,扬于王庭,而毋有其有焉。是何也?上以四对八比取天下之人,既而以古之忠勋望天下之人之心,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献可替否之公辅,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修内攘外之封疆,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左右后先之有司、百执事,则何体、何用、何本、何末之有焉?下以四对八比供上之求,既而梯荣显、工艳夺,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官爵、利禄、权势、气炎,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簿书、期会、声音、笑貌,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金玉锦绣、饮食耆好、田园、第宅、舆马、婢妾,则何性、何情、何胆、何肝之有焉?悲夫!体用本末,既以舛驰,性情胆肝,又以叵测之人也。方其文恬武熙,雍容妥贴,国有令誉,家有厚藏,是则四对八比之庸福而已矣;逮乎天怒人怨,糜烂焦灼,国有归咎,家有交谪,是则剽窃、摹拟之败局而已矣。悲夫!享庸福而有馀,支败局而不足者,试提其耳,而告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之底里、之节次,则岂不惶遽而大惑也邪?

  悲夫!为君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尧、舜、禹、汤不取也;为臣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稷、契、周、邵不取也;为师儒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仲尼、子舆不取也。登山不于岱,观水不于海,则不特。疗饥不以菽粟,御寒不以布帛,则不恒。不特、不恒,不可以该。是故特之甚、恒之甚、该之甚,则莫如心仲尼、子舆之心,学内圣外王之学。《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如之何其惶遽大惑也?

  悲夫!言内圣外王则惶遽大惑也者,是不得为师儒也矣;不得为师儒也者,是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矣;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者,是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矣;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者,是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矣;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者,是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矣;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者,是不得不为天地、山川、上下神祗之罪人也矣。

  悲夫!师儒而罪人之,揆其致此之由,则又岂惟内圣外王是惑云尔?抑自大道榛塞,而浸淫积渐以至于今日。师不出于学,而出于位;不出于教,而出于恩;不出于宿昔,而出于邂逅;不出于絜白,而出于贿赂;不出于心悦诚服,而出于号召;不出于担簦负笈以从,而出于辗转攀傅;不出于析疑辨难,而出于阿其所好;不出于老成耆艾,而出于年少而据要津之人。《诗》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夫不古处者,而侈然号为师,则岂非师其所师,而非吾之所谓师乎哉?是何也?方巾阔步,而不见性,是谓边幅之师;柔声软态,而不中度,是谓描画之师;乱修曲出,而不由礼,是谓昏夜之师;纵情滥与,而不底实,是谓道涂之师;天人出入离合不严,是谓蟊贼之师;古今成败利钝不熟,是谓聋瞆之师;心无理体,主持文教,是谓枵中之师;肩无担荷,弁冕官僚,是谓汗颜之师。

  

  且夫可耻之甚者,则必有可忧之甚者;可忧之甚者,则必有无可如何之甚者。奚以明其然也?天下之师非其师,则必有草茅下士志气浮动,闻道德则疑其伪,趋功利则乐其便之忧;则必有后生小子无所考德问业,而自智其愚、自文其陋之忧;则必有少年新进矜材驰辨,丧心诡行,亟图跨越,以骇群从之忧;则必有五群六友祖其私见以扇无知,鼓其虚焰以喝当时之忧;则必有礼义廉耻衰于谄谀之忧,则必有忠信孝悌第工文饰以卖名声之忧;则必有朝濡暮染,中材而落下流之忧;则必有树耳目以知杂事,树爪牙以偿宿怨,树腹心以成拙举之忧;则必有蠹士习以及官常、蠹官常以及民风、蠹民风以及国脉之忧。

  是故师儒之际,天下清浊治乱必由之。且夫清浊治乱则又有等衰焉。汉之天下坏于甘陵,明之天下坏于东林。凡有师儒,则有朋党;有朋党,则有清议;有清议,则有时望;有时望,则有当路之忌;有当路之忌,则有挤坠破坏。此甘陵,东林所以为天下毒也。今也无儒实,而有师门、恩门;无朋党,而有鬼蜮;无清议,而有和同;无时望,而有柄藉;无当路之忌,而有攀龙鳞、附凤翼之乐;无挤坠破坏,而有消沮闭藏、粉饰蠹蚀之巧。此又出于甘陵、东林之下,可为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矣。

  《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且夫人亡而能存之,此师儒之事也。人存然后有国,师存然后有人,道存然后有师,性存然后有道。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道,不可以不尽性。子思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知道之谓也,此尽性之谓也。

  且夫不尽性而语道,犹不琢玉而欲成器也。不知道而好为人师,犹夜行而不以烛也。是故君子以天地人物为己职,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己脉,以末流之运为己忧,以扶世翼教、磨砻变化为己乐。毋吝其有,俾可与为善者同之;毋已其辨,俾议吾道、桡吾徒者惮之;毋倡其疑,俾有证乎古、有得乎心者先之;毋小其成,俾天下国家无所往而不得其当者广之。

  是故君子毅而遂、蔼而深、智而察、信而谌,渗漉若时雨,铿鍧若雷电,懄学不知老,诲人不知倦。有单词片语以诲之,有比物连类以诲之,有深思密理以诲之,有正义直指以诲之,有快心披写以诲之,有苦心郁勃以诲之,有顺意敷陈以诲之,有逆意钩摘以诲之,有举其体段以诲之,有循其次第以诲之,有搜其原起以诲之,有料其究竟以诲之,有启其关楗以诲之,有塞其榛梗以诲之,有束其绳墨以诲之,有化其畛域以诲之,有嘉其懃恳以诲之,有俟其愤悱以诲之,有导其精进以诲之,有涤其污染以诲之。此二十诲者,匪直标声气以实门墙云尔,乃所愿则铸人材于师儒之力也;则亲戚君臣上下虽乱,而门墙之内自治也;则且出其所造之智、仁、勇、艺,理天下国家于弟靡波流之会,而补天地人物之缺陷于帖耳寒心之秋也。是何也?所造之智,则讨古今、通天人之智也;所造之仁,则庇民物、等覆载之仁也,所造之勇,则夷患难、振侮辱之勇也;所造之艺,则正制度、详品节之艺也。

  《诗》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是故我能无斁,然后士皆有造,可以门墙内之好智、好仁、好勇、好艺者,振斯代、斯人之不智、不仁、不勇、不艺者,而生其新;可以门墙内之必智、必仁、必勇、必艺者,操斯代、斯人之或智、或仁、或勇、或艺者,而致其定;可以门墙内之大智、大仁、大勇、大艺者,进斯代、斯人之小智、小仁、小勇、小艺者,而广其益;可以门墙内之纯智、纯仁、纯勇、纯艺者,废斯代、斯人之杂智、杂仁、杂勇、杂艺者,而塞其害。

  《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是故师圣,然后弟贤;师圣弟贤,然后人材有所出;人材有所出,然后礼、乐、兵、刑有所措;礼、乐、兵、刑有所措,然后远至迩安;远至迩安,然后大君忻芳欢芗;大君忻芳欢芗,然后寿命固,福禄长;寿命固,福禄长,然后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然后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然后毫发亡憾于内圣外王之学。

  《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此高宗所以命傅说也。而考说之所以进戒于王者,曰道,曰德,曰敩,曰学。夫道、德、敩、学,乃砺、楫、霖雨之资,是则君子之本志矣乎?是则师儒之能事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