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利集

  

  阴阳帽

  孝可通天达地,又能求贵求名。鬼神赐帽立功勋,贼寇闻风逃遁。

  江西南昌府丰城县北路黄连垭赵德辉之子宗儒,小名珠珠儿,孝性天成,六岁母亡,多得六旬祖母汪氏抚养,佃田耕种,只有押租钱五十串。德辉为人奸诈,且多隐恶,因衣食不足,想方拉骗做事,更加欺心,而家中越加紧促,朝日愁闷。一日,有人送《劝世文》一本,乃《三圣经》直讲。德辉一看醒悟,想:“我平生行为多欺天害理之事,谅必罪大,所以越搞越穷,若不改悔,只怕要耍脱人皮。”于是立誓痛改前非,真心行善,凡篇中所言不要钱的好事,如立口德、存善心、排难解纷、救蚁放生、培补古墓、修砌路途,无不勇力为之。数年家有余剩,德辉甚喜,为善之心益坚。但此地多盗,见他兴发,时时来偷,德辉防之甚密。一夜贼盗正在剪篱,德辉轻轻起来,走至贼后,大喊一声,贼骇得乱跑,德辉赶近打倒一个,用力饱打,见贼不动方回。从此与盗成仇,夜夜打搅,庄家菜出来即失。德辉夜夜不睡,内外防捕,杀伤一贼,方才安静。

  时逢四月,请个日工在扯麦杆,土外是条大路,忽来一乘轿子,挂膀垂帘,外露绣鞋,后随少年背包□伞。抬夫放轿,向少年要钱。少年曰:“抬拢才有。”轿夫说:“已抬拢了。”少年曰:“我原说抬至黄连垭,怎么放此?”轿夫曰:“这里就是黄连垭。”少年曰:“黄连垭有街市。”轿夫曰:“那是黄连坝,离此还有十多里。”少年曰:“既然如此,添你点钱,请你抬到黄连坝去。”轿夫曰:“我要回去,另请人抬。”少年曰:“多添点钱抬去何妨?”轿夫曰:“多要四百钱。”少年曰:“十里路要四百钱,也无此理。”轿夫曰:“我们饿了,不爱抬得,何必多讲!”少年大怒,解包下钱二百,轿夫拿起便去。赵德辉想:“这人才心厚,怎么三里路就要四百钱?多少添点也抬得了。”少年忽对他曰:“你这位大爷,小子远方人,室人探亲,从此路过,错说黄连垭,轿夫我不抬,请大爷行个方便,帮我抬去,开你百钱。”德辉曰:“我不得空,客官另请。”少年曰:“小子人地两生,无处可请,再添四十文就是。”那日工心想:“只三里路怎得不抬?”便曰:“再添八十文,帮你抬去。”少年添钱六十讲成。

  二人抬起,将欲进场,少年曰:“我腹痛大解去了,你抬到文和店,等下就来。”二人抬至店中,许久不来。店主问那里来的,德辉告知其故。又等一阵,还不见来,出场看又无人。店主曰:“你问这妇人就明白了。”德辉问曰:“客官娘子,你办不办菜?”问几声不见答话。店主娘曰:“定是睡着了,待我去看。”将帘揭开一看,一个坐斗。店主拉起忙问:“啥事?”已不能言,手指轿内。店主揭帘看,才是死人,莫得头首,大声吵曰:“赵德辉!你在那里抬个死人拿来害我?”即告知客长,拿链锁起,寄在轿杆上。德辉骇得浑身打战,无言可辩。

  店主请保甲客长,叫德辉抬进县去禀官。官验并无血迹,头是死后割去,复验周身。系犯淫见杀。叫保甲客长来问,俱说是赵德辉抬来的。官问德辉曰:“你为甚抬个无头尸放人店中,是何情弊?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赵德辉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说分明。

  民生来处的是困境,黄连垭佃人田地耕。

  家贫寒守已安本分,行方便苦口来劝人。

  四月间乡村活路紧,请日工上坡把土停。

  大路边忽来轿一乘,有少年背包一路行。

  那轿夫放桥把钱问,抬此处先前已说明。

  他无奈才将民等请,说室人到此来探亲。

  他情愿出钱二百整,民伙计一口便认承。

  民抬起将欲把场进,少年说腹痛寻厕登。

  叫民在文和店内等,等一阵全不见来临。

  民出场四望无踪影,回店喊轿内不应声。

  店主娘揭帘看动静,才知道抬的是死人。

  投客保把民来锁定,要民等抬起到丰城。

  民大意未问他名姓,并未问家住在何村。

  不知他与谁结仇恨,不知他是个啥心情。

  拿死人割去了首领,藏轿内把民来倒腾。

  望青天施一番恻隐,放小民回家去奉亲。

  官问保甲:“赵德辉之言实否?”保甲禀说:“听闻是那人请他抬的。”官问:“黄连垭隔场好远?”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钱?”保甲曰:“村夫只爱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复问,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杀的,就不抬在市镇来了。但这案既是杀人,为何弄人抬至场街?既至场街,定要禀究,既是要本县究治,为甚又割头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这人虽非尔杀,却是尔抬来的,权且守法,候捉着凶手,方能脱甲。”将二人丢卡,店主押店,其余回去。

  二人进卡,老犯与他上个痰盒子。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和卡,将钱应承,方才松刑,回家放信。其母闻子遭冤,朝夕流泪,今听此言,卖尽谷粱,把钱办好,同孙进城。到卡与禁子说明,放他进去,老犯因他办钱太迟,将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见,喊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德辉与儿子同声叫喊,方才苏醒,曰:“呀,儿呀!痛杀我也!”

  一见我儿这形相,不由为娘痛断肠。

  不知谁把良心丧,无头尸身轿内藏。

  我儿不知上了当,一直抬起进街坊。

  客保将儿来锁上,拉儿抬尸到公堂。

  太爷全不替儿想,竟将我儿丢禁墙。

  娘闻此言魂魄丧,赶紧办钱来团仓。

  呀,儿呀!

  可怜你偌大铁绳锁颈项,周身全然莫衣裳。

  撩脚还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肮脏。

  呀,儿呀!

  两日不见变了像,一身浮肿面皮黄。

  两眼红丝无光亮,遍体斑点是何疮?

  “妈呀,是臭虫咬起的。”

  呀!

  初进来莫床帐,湿尽泥浆,

  我儿如何把身放?睡觉不怕受寒凉?

  “妈呀,还,最可怜者,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儿呀儿!

  可怜娘一尺五寸把你养,万般辛苦都备尝。

  重话一句都未讲,犹如掌上一明珰。

  何曾受过这苦况?目睹形容心惨伤!

  儿呀!

  可怜娘目今七十将要上,牙齿摇摇发苍苍。

  倘儿冤深难释放,你娘身后靠何方?

  孙儿十二孩提样,出林笋子未成行。

  家屋贫寒还拉账,就不饿死也冻亡。

  生前既无人奉养,死后何人送山岗?

  儿呀!

  千万苦情难尽讲,一言一字泪汪汪。

  望儿不饱望又望,难舍姣儿喊穹苍!

  “妈呀,你莫忧气,若得凶手,就莫事了。”

  但愿神恩从天降,拨开云雾见日光。

  母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喊道:“你们不要啼哭!把钱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钱,禁子催逼出卡。

  且说赵德辉请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无儿,来到赵家朝夕吵闹,问他要吃要穿,发虿放泼,横不依理,忧得汪氏喊天叫地。无可奈何,命珠珠儿去告德辉打啥主意。德辉心想:“他原是我请的,况又比我更穷,卖力盘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过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对得天地鬼神过了。”于是请人做呈投递。官提二人问曰:“你说工人卖力盘家,你愿一人背案,是真情么?”德辉曰:“此是民心甘情愿,求大老爷放他回去。”官即将工人开释,德辉依然收卡。

  再说赵家自德辉去后,家中无人,盗贼不离,把衣服米粮、器具什物,偷得罄尽,庄稼出来半点不留,遂致断顿。汪氏无法可治,只得退佃,领些押租来用,竟把两眼气瞎,医不能愈。谁知德辉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带找叫子来看,正是:

  冤中遇难,一跌三战。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儿闻信领些钱与祖母办点柴米;来至卡中,见父睡在仓上,两眼紧闭,气息恹恹,喊了半晌,方才撑眼,说道:“呀,你也来了。”眼泪双流,许久才说出话来:

  见姣儿不由父柔肠寸断,我的儿上前来父有话言。

  该因是儿的父时乖运蹇,才遇着无头案身坐禁监。

  进卡来受过了千磨万难,每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只说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须念我无辜人身体平安。

  谁知道陡然间得下病患,朝夕里闷寂寂又烧又寒。

  请医生来调治越加凶险,这一回怕的是命难保全。

  父死后儿须要把父怜念,递呈词把尸首盘回家园。

  须当在土地祠把魂招转,也免得父阴魂久留在监。

  当念父遭命案死得伤惨,怕的是魂飘泊难上家龛。

  逢年节在门外泼碗水饭,办酒菜与为父多化纸钱。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我的儿须当要紧记心间: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将满,好似那瓦上霜烛在风前。

  儿当要替为父来尽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气病双目不见,凡行动与坐卧甚是艰难。

  有呼唤忙答应切莫迟慢,安祖心顺祖意悦色和颜。

  早问安晚送睡勤劳无厌,还须要大小便仔细扶搀。

  凡百事儿能够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阴灵心也安然。

  父死后儿年轻无人教管,莫作孽莫□人莫去签翻。

  切不可摸东西把手搞惯,年虽小志气大方算奇男。

  长大了切不可胡行乱干,莫轻浮莫放荡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险,苦尽了到后来自要生甜。

  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谈,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钱。

  除瓦石剪荆榛也是方便,救虫蚁解纷争岂论家寒。

  儿能够体父言终身检点,老天爷定然要另眼照观。

  保佑儿这一生无灾无难,人也兴财也发富贵双全。

  珠珠儿把父宽慰,忙去请医调治,就在卡中服事汤药。下午出卡备办香烛,对城隍哀恳,愿减寿益亲,求神保佑。恳祷半月,果然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夜德辉梦至大堂审说,看见不是父母官,衙役凶恶。官曰:“赵德辉,因尔前世唆讼,冤枉好人,今生该死监卡;念尔子孝心真诚,尔又回心向善,加寿二纪,从前功善尽归冤魂;令彼解释投生,使尔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后福。”德辉惊醒,想梦历历在心。次日对子说明,父子皆喜。从此药到病除,数日痊愈。珠珠儿回家告知祖母,将前后所费一算,押租用了二十余串。

  却说此时正当明末流贼蜂起。时有闯王高迎祥部下贼将王大梁,在江西一带抡州屠县,烧屋搂财,杀人无厌,已离丰城不远,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儿办些干粮,拉着祖母,避于山谷。忽听炮声不绝,烟火迷空,人喊马嘶,哭声震地。祖孙藏在大茨蓬内,上有鸟鹊来往。数日清静,到处是尸,房屋无存,连他那茅蓬亦被烧毁,无处栖身。拉祖进县问父消息,见满城是尸,血流成池,所剩者残疾废病以及贫贱衰老之人而已。监门大开,内无人影。珠珠儿逢人便问,皆言贼破城池,逢人便杀,见财便搂。砍开监门,把犯人拉去冲锋。县官逃走,少男幼女尽被拉去。祖孙伤惨,腰中粮尽,寻个沙锅,捡些烂碗,向远方乞食。谁知兵火之后,人民离散,少人打发,祖孙受饿不过,寻些野菜煮吃。珠珠儿想个方法,找些谷草编根长辫,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劝世言语并自己苦情,编成歌韵,跪在路边讨钱,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贵贫贱有循环。

  富者也有为贫汉,贫者也有买田园;

  贵者有时成下贱,贱者有时做高官。

  月满则缺缺又满,太阳当中就要偏。

  万事由天人难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两周全。

  今生破钱将善办,来生快乐福齐天。

  前生若是存恶念,今生定要受饥寒。

  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为甚一心积孽钱?

  有了一千想一万,得了陇口望蜀川。

  大限来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随身边。

  阎君来把功过验,受尽阴刑悔断肝。

  罪满投生为贫贱,终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过恶有万千:

  父亲无辜遭命案,受尽刑法在禁监。

  祖母为此忧瞎眼,小小家财尽用完。

  小子十三岁未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处找钱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汤官。

  那知兵荒人离散,任你哀乞少人怜。

  日走数处无米饭,饿得祖母眼睛翻。

  饿到极处难行站,跪在路旁讲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过路施舍一文钱。

  不念我子无能干,当念祖母七十三。

  救难须救难中难,济急当济急时艰。

  一文铜钱修一善,暗中与你把利添。

  东成西就无灾难,孙贤子孝乐年安。

  珠珠儿跪地乞钱,勉强度日。路旁有古坟,崩个大眼,内现枯骨,珠珠儿心想:“我今受这般苦楚,谅是前生造恶。不如做些好事,以修来世。”遂寻石捂盖,与近处借锄垒好。从此不踩虫蚁,不看妇女,不道恶言,一心孝顺祖母,食必先奉,若讨得少则忍饥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过半月,乃季秋天气,黄花满径,树木萧条,渐渐寒冷。来至古樟沟,有一破庙,把祖母背在庙中安顿。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还多,就在乡中唱劝世文,又与富家讨些烂衣烂絮,与祖母御寒。次夜睡醒,忽有人声,抬头见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满庙光亮。起身来看,上首少年通身丝绵,余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儿一旁观看,四人打得高兴,一人取帽抓痒,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儿头上,复抓复打,珠珠儿也不做声。又打一阵,鸡声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转眼不见。珠珠儿四面张望,转眼光亮全无。珠珠儿大惊,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吗?”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窝去睡。到天明,摸头上帽子还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还新色。

  时有大家做酒,珠珠儿戴帽赶酒,见乞丐极多,上前喊个恭喜,众丐东西一望,全不打张。少时打发酒饭,一丐掌醮,珠珠儿亦拿沙锅等候,众丐都有,独他点滴全无。珠珠儿曰:“各位哥子,常言‘上山打虎,见者有分’,为甚我就莫得股子?”众丐曰:“你在那里?”珠珠儿曰:“我在这里。”众丐曰:“今天有鬼,为甚有声无人?”珠珠儿想:“这才奇怪,怎说他不见我?”又走两步曰:“这下该看见了?”众丐大惊,都说:“有鬼!”珠珠儿急得汗流夹背,忽然想着:“未必是我戴起这项帽子把形隐了?待我取了。”又想:“取下他们看见,说我作怪,岂不抢去?”见前面有沟,跳下把帽取放怀内才走出来。众丐曰:“难怪,你在沟内,害得我们东张西望,你还在失祥。此时酒菜已完,勿得见怪。”一丐曰:“与管家说声,喊他格外拿点,不是还说我们欺他。”管家知他是古庙乞儿,有老祖母,进去把酒饭和肉一样拿些。

  珠珠儿欢喜而回,心想:“这帽未必有如此好处吗?”正想要试,庙前忽来一老妇,手提竹篮,内装糖膀。珠珠儿戴帽在路旁,候老妇过,伸手取其糖膀。老妇前后一看,大惊飞跑。珠珠儿取帽喊曰:“那位老妈妈,为甚人情都不要了?”送上前去。老妇曰:“我篮内糖膀忽然不见,又莫得人,把我骇死了!你又在那里得的?”珠珠儿曰:“你把篮一侧,倾在地下。”老妇半信半疑而去。珠珠儿想:“我有这样好帽,人家衣服银钱任我去取,都不看见,还讨啥子口咧?”转想:“不可,我父在监吩咐我莫坏良心,要做好事,这样去取,与盗何异?就拿奉祖,也不为孝。”又想:“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古来英雄豪杰打富济贫,安良除暴,我从今立志不取非义之财,只取非义人之财,谅也无过。”遂走至场街,见红上拐货,将人认识,下午官山分赃,摆了许多货物,又有两串钱。珠珠儿取钱便走,众拐子都说有鬼,抢物便跑。时有贫家嫁妇,甲长胡痞子为媒,聘礼二十串,胡吃了四串。珠珠儿跟至其家,把钱回藏着。又一家被盗报案,差捉一贼,保正教贼供咬本处周先泽窝贼分赃。周系本朴人家,有孀母,手边松活,遭此冤枉,哭求保正,许银两锭。保正要现过才允,害得周去使月期银子。保正又叫打发差人四串,把事了息,拿银回家。珠珠儿在他家等候,拿银回庙,心想去卖,怕人盘问,不如回去,遂把银钱背起,拉着祖母回到本地。

  他有堂叔德耀,在黄连垭西边沟内,有山土一幅,田一亩多,亦有老母,子名宗玉,父子本朴卖力盘家;忽见珠珠儿祖孙回来,大喜。珠珠儿把银交他沽卖,告以鬼帽得银之故,嘱勿洩漏。其叔卖银,假说侄在远方贼寇所烧房屋灰内寻得的。珠珠儿将钱与祖母把铺絮帐被、衣服饮食并自己所穿,办得齐齐整整,托叔把祖母照看,带起宗玉到处探访恶棍土豪、讼师狼差、窝户京拐等人,有银便去寻取。年底回家有千多银子,假说屋后捡银一窖。于是另修房屋,移叔家同住。并不买田地,只办些好饮食,喊叔祖母陪他祖母同吃。凡本境鳏寡孤独、贫穷残疾之人,无不一一济之。远方闻风而来与近处食完又来者,相接于道。珠珠儿因人而施,并无空回者。倘若把银用完,又出门寻取,所以远近之世家巨族,闻他疏财仗义,俱来相交换贴,珠珠儿从此尽交得些良朋善友。若见打条想方,一切不平之事,他便起不依;你若恃强,不服理论,告状角孽,他都陪你。远近有事,俱来告诉,每日其门如市;珠珠儿一一排解,抑强扶弱,以理剖断,人人悦服,以致强梁恶徒,各自安分,不敢妄动,而回心向善者亦多。

  谁知乐极生悲,其祖母忽然病故。珠珠儿破钱办丧,请僧追荐,祭奠安葬,极其闹热。开奠之日,坐百多桌席,又丰厚,方境不举火者数十家,前后二十余日,人才散尽。三年服满,娶妻许氏,乃许贡生之女,性极贤淑,但他这顶鬼帽,虽妻子亦不能见。数年所得银钱不计其数,叔常劝他买田贻后。珠珠儿曰:“此帽乃天赐我以济贫苦者也,所得银钱岂可自私?若买田贻后,定有灾祸。”一日,打听有一皮大豪,外人讹喊“皮无毛”,结交红黑,在江湖上作一个字的生意起家,横行霸道,压善欺良,家中广有银钱。珠珠儿取了二千回家,皮无毛飞片查访,因他的银子收回要倾销另铸,上印“皮”字,以作镇家之宝。珠珠儿喊叔卖银,被码头上拉着,皮无毛得信来看是实,即派人把德耀送至丰城,告他窝藏大盗,夥窃金银。

  此时丰城是王公海为官,清廉爱民,见词坐堂审问。德耀曰:“此是侄儿捡的大窖银子。”皮无毛以银作证,又将家中之银呈与官看,二银一样有记,即用严刑拷问。德耀受刑不过,把珠珠儿得鬼帽与隐形取银之事招认。官骂曰:“胡说!甚么鬼帽?明明是用妖法盗取,还要强辩!”命左右拿夹棍夹起。德耀无奈招是盗的,官问从行几人,德耀说是张三李四赵九王八,胡乱招些,丢在卡中,官命捉拿珠珠儿。

  再说珠珠儿听说叔父被拿,先带银子进县和卡,其叔进去并不吃亏,然后上堂背案。官问曰:“你是珠珠儿?用甚么妖法盗皮大豪许多银子?今见本县还不招吗?”珠珠儿曰:“大老爷请听:

  青天在上容禀告,细听下民说根苗。

  我父本朴甚公道,无辜遭冤坐监牢。

  得病临危把民教,品正行端莫浪交。

  广行方便把福造,作善方能把财招。

  下民闻言如捡宝,紧记心中未轻抛。

  父病方痊贼又到,房屋家财一火烧。

  祖母七旬风前草,无有银钱过终朝。

  万般无奈把口讨,背祖出外把命逃。

  古樟沟中有古庙,□在里面甚蹊跷。

  忽闻四鬼在喊闹,手扯纸牌把将摇。

  民在一旁看分晓,一鬼取帽把痒搔。

  反手放帽民头脑,鸡声一唱形影消。

  天明摸头犹有帽,即能隐身取钱钞。

  任在人家内室跑,别人不见影分毫。

  思想父言心计较,这样取财罪难逃。

  君子爱财取以道,非义之财定不牢。

  善良银钱概不要,只取恶棍与土豪。

  得银回家把祖孝,余者拿去为善高。

  远近孤贫苦无靠,一一周济未辞劳。

  数年替天来行道,并无分厘入私包。

  祈恩把叔来放了,案儿有民一担挑。

  青天不信出查票,寻访失主问根苗。

  倘若他的行为好,民甘认罪项吃刀。

  如再不信当面考,就在公堂演一遭。”

  说毕戴帽,隐而不见。官称怪事;说:“把帽取了。”依然跪在堂上。官曰:“我内室有一眼镜,若能取来,本县方信。”传言进去,好生看守。珠珠儿应声不见,霎时镜在公案。太太传说:“拿在手中,忽然不见。”官口口称奇,命呈帽来看。珠珠儿曰:“此帽别人看不见。”官命搜取,左右在他身上追寻无迹。官喊锁起,忽又不见。官想:“此人难以王法处治,观其所言,尊祖孝亲,取银不私,概拿施济。这帽是天赐他以立功德的,我若治罪,岂不违了天命?”即说曰:“珠珠儿,观你所取乃不义人之财,所行乃施济之事,真是替天行道,本县心喜,并不治罪。待本县访查失主果是恶徒,才放尔叔。”珠珠儿叩头下堂。

  官命内差查皮大豪行为,回禀此人黑船起家,横行抢夺,无恶不作。官又传黄连垭保甲来问,都说:“珠珠儿乐善好施,方圆百里之外,俱被其泽。又能排难解纷,抑强扶弱,诚一方之善士也。又况交接往来,尽是正直之人,并无下流之辈,望大老爷详情。”此时受其恩者,俱连名具保,称颂功德,有百多名字。官即唤皮大豪上堂,骂曰:“尔平生所作所为罪恶滔天,人神共忿!所失之银,是天假珠珠儿之手取以济贫困者也,尚不回心向善,胆敢具控!以后回家好好安分守己,倘有千字入衙,本县定要办你!”皮大豪唯唯而退。又传珠珠儿上堂,吩咐曰:“观尔行为,可嘉可喜,但宜勇往善途,切莫坏心,致遭天谴。”珠珠儿曰:“民知此帽乃天怜我贫,赐我立功,岂敢违天丧德,以遭恶报乎?”官曰:“尔既有此术,何不吃粮,与皇上建功立业,临阵施术,可杀敌平贼,亦可以图取富贵。”珠珠儿曰:“民固有心,但无人荐引,倘边帅不用,徒取耻辱。”官曰:“我有同年卢象升,现在真定等处剿贼,我写书一封与你拿去,自然重用。”珠珠儿叩头谢官。官即把赵德耀释放,将荐书交与珠珠儿,嘱曰:“尔当忠心报国,不负本县举荐。”珠珠儿曰:“此去若有寸进,下民永不忘恩!”即与叔父回家,辞别妻子,来到卢大人营中,报名投进。象升拆开书看,书中备言珠珠儿有隐身妙术,可以擒王斩将,象升收在营中。珠珠儿带口极利锋刀,次日对敌,贼将何大麻、乌黑儿领贼交锋,指挥厮杀,忽然何、乌二将首级不在,军中大乱,卢大人追杀数十里,剿戮极多。珠珠儿提头报功,象升授为帐前偏将。

  此时高迎祥、李自成辞张献忠自蜀还楚,分犯均州、郧阳。有总督河南、陕、甘、川、湖军务大元帅陈奇瑜传檄,取各路之兵,四面攻击。象升带兵由傅溪至平利,与贼遇于乌林关,各排阵势。珠珠儿见高迎祥黄袍骏马,戴起鬼帽,到彼阵中用刀砍下马来,取首回营献功。贼军亦退。象升细看,却非高贼之首,命人打探,乃帐前偏将。珠珠儿不信,复身去到贼营,见高贼在帐中议事,近身去杀,只见一团黑气,并不见人,心想:“高贼定是上界魔君下世收生,如今恶未贯满,所以如此。”即把帐前大将及先锋杀死五人,取首回营,告以黑气阻隔之故。象升叹息,把功记了。高贼闻营中无故失头,心中害怕,乘夜遁走。象升知会奇瑜追剿,郧阳一带悉平。珠珠儿升授前军副将。以丰城知县荐引得人,保奏升府。

  探得王大梁在汝宁滋扰,回军征剿,珠珠儿为前部先锋,尚未交战,即把大梁杀死,贼军溃乱。象升乘机追击,杀死者不计其数,生获贼党八十余人。象升命俱斩,至已斩六十余人,珠珠儿打探回营,见其所绑之内有一人好像其父,忙去看问,将要开刀,急喊:“刀下留人!”上前细问,其人曰:“小子丰城县人,姓赵名德辉,犯法在卡,被贼拉去当兵,不得回乡,因此被获。”珠珠儿上帐告禀卢元帅,将父遭冤坐卡被贼拉去,如今被获取斩之故说明,求赦。卢元帅曰:“既是尔父,自当赦放。”即叫拉回。珠珠儿扶父上帐,卢元帅命释其缚,问曰:“尔是赵德辉?本帅赦尔无罪。”珠珠儿同父谢恩已毕,即叩头见父。德辉曰:“敢问将军,然何父子相称?”对曰:“儿是珠珠儿!”德辉细看,曰:“你果是珠珠儿!为何得了,你来救父命。可怜老夫贼营受了千磨万难,只说死于他乡,谁知今日相会!”珠珠儿将从前之事一一告诉。德辉曰:“此是我儿孝心感报天神,故得此美报。”即回本部,焚香谢天,各道离苦。德辉听得母死,号天痛哭,几不欲生,珠珠儿百般劝慰,方才收泪。

  后闻南昌告急,珠珠儿禀元帅曰:“南昌乃小将父母之邦,某愿领兵救援,顺便回家看望。”象升与令一枝,拨兵二千前去剿捕。珠珠儿领兵来到南昌,贼闻其名知他暗中取首,先自遁去。珠珠儿追赶不及,回到黄连垭,幸得家中无事。许氏上前拜见公公,于是祭祖宴客,把家眷安于丰城,又去拜官荐引之恩,因军令在身,不敢久停,与父起程。路过古樟沟,古庙前扎兵,宰杀猪羊,拜谢神恩,祭赏孤魂。是夜梦见前日打牌之鬼,上前打拱曰:“恭喜大人荣归复命,上年在此戴去小魂之帽,如今立功平贼,名成利就,富贵双全。但戴此帽暗中多杀,未免结冤欠债。”珠珠儿问鬼何名,“何处得此奇帽?”鬼曰:“我乃鬼仙,百年辛苦炼成此宝,名阴阳帽。因我生前一言逆亲,不能飞升,见大人孝心真诚,故赐帽以立功名。小魂成全孝子,亦有微功,今可飞升矣。”言毕索帽。珠珠儿方欲再问,那鬼摇步上前,取帽而去。珠珠儿起身去赶,一惊而醒,寻帽不见了。天明传近处绅粮,拿银一千,命他重修庙宇,说出鬼的模样,塑像祭祀。次日起身,心想:“鬼帽已失,如何破敌?”又想:“大丈夫当见机而行,急流勇退。况我乞儿出身,破贼立功,名闻天下,如今为前部,上府到建威侯,此愿已如,何必贪取富贵?”遂回营交令,禀求辞职。卢元帅不允,珠珠儿再说苦辞,言父身陷贼营,如今年老未得人子待奉,恳求准情,以尽此恩。卢元帅曰:“尔今若去,谁与本帅破贼?”珠珠儿曰:“小将之术只得暂用,不可常行,久用则不灵,杀高迎祥便是榜样。大人满腹经纶,群贼不久自灭,小将何足挂齿!如念小将有些微功,补授一缺,使父子朝夕相聚,则戴德靡涯,感恩不尽矣!”卢元帅见他情切,便曰:“如今浙江温州府被贼所占,尔可领兵三千前去剿捕,如能平复,本帅启奏皇上,保尔作温州府正堂。”珠珠儿叩谢,领兵前去。先使人下书,约期交战。贼闻其名早已丧胆,乘夜逃遁。珠珠儿进城,出榜安民,分守关隘,命人报捷。象升大喜,即保奏为温州府总兵兼知府事。

  珠珠儿命人接取家眷,用心政事,兴利除弊,息讼爱民,各处流贼不敢入境。忽有一支小贼,在乎阳县劫抢乡民。珠珠儿带兵前去,一鼓而擒,所得贼头数人,解府清供。老大人德辉见贼头内有一人似乎面熟,一时记之不起,忽想着上年抬无人头之轿,后面少年像是此人,命子单叫那人审问。珠珠儿坐堂,命将贼首押跪,骂曰:“尔这狗材!今被本府所擒,可将平生恶迹从头实诉!”贼头自知罪大,必无生望,只得说出,免受非刑。遂将平生之事一一招认:

  温府官撑耳细听住,待我把功劳表明目。

  “分明恶迹,甚么功劳!”

  “你说恶迹,我偏要说是功劳!”

  “往下讲!”

  我名叫雨亭本姓顾,在南昌城外比乡居。

  出世来家中原甚富,幼年间做事太糊涂。

  不赌钱即去嫖妇女,结交些狗党与群狐。

  把银钱全然不当数,未二十家内就紧促。

  少钱用卖尽田和土,无生计妻子骂得哭。

  无奈了才去杀墙土,偷东西摸进又摸出。

  黄连垭曾把生意做,赵德辉做事很不苏。

  他把我暗中来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转苏。

  气不过要把仇来复,越偷他防守越严乎。

  放下仇权且回家去,遇妻子与人睡一铺。

  急得我口中龟火吐,恨不得切他两头颅!

  杀妻子方才把头锯,那奸夫逃得形影无。

  忽想起赵家甚可恶,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装轿内只把金莲露,叫伙计抬去把他诬。

  见德辉与人在挖土,那轿儿放落在路途。

  命轿夫恶言讨钱去,要请他出钱二百余。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厕抽身转回屋。

  谅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军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儿和母,偷得他衣食两俱无。

  报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类驾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尸沉江渚,数年间财货得万余。

  见盗贱蜂起如蚁聚,夺州县杀官把城屠。

  银子钱得来如粪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众弟兄就硚我为主,为大王好把富贵图。

  领人马扬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夺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来剿捕,我带的原是乌合徒。

  上场伙各把性命顾,闻鼓声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来捉住,这也是天心不顺孤。

  此是我一生勤劳簿,并无有一言半语虚。

  任随你砍杀不辞柱,说多了老子不悦服!

  珠珠儿命将各贼斩首,悬头示众,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这珠珠儿为官清廉,禺民安堵,数年并无贼扰。因见朝事不明,奸党擅柄,流贼猖狂,又见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畴已降,知朝廷天运将终,遂辞官回家,乐于樵渔。后送父归山,出门访道,不知所终。其子孙多为我朝显宦,至今赵氏尤称望族。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贵;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灾难,增福寿,避刀兵。你看赵德辉,不是改心为善,久已冤于卡中,安能加寿而享后日之福?珠珠儿孝祖顺亲,不违父训,故能感鬼神而赐帽;得财不私,施舍不吝,故能平贼而取富贵。即如丰城知县,爱怜孝子,荐引出头,后亦沾其余光,升授府职。若顾雨亭者,行为不正,丧败家财,是为不孝;贼心狗胆,抢劫搂掠,是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于枭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心中人

  全贞富贵难夺志,守义视死如生。心中自有意中人,美名扬万里,来世缔良姻。

  胡德新居无锡县之东乡滚水滩,家不甚丰,教学瞐口,以孝悌为先,文艺为后。其第三子,名长春,貌美才高,人咸以大器目之,幼聘张锦川女流莺为妻。张素习医,妻孙氏,女极秀丽,读书能文。锦川心想:“我有如此之女,又配如彼之婿,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但须好心教训,从来红颜多薄命,若失了教训,难免出丑,岂不把父母都羞辱了?”于是教以《内则》及《烈女》诸书,流莺亦甚体贴尽孝,举止端庄,不似小家模样。但是锦川医好运乖,只能瞐口,不能兴家。

  其居处离无锡县只六七里。一日,有人来请,说城内有个过路官的姨太太不好,请去看病。锦川即时进城,走到公馆内堂诊脉。看毕,出外对官曰:“看尊夫人的脉,火旺蒸胎,以致不安,不过一剂就莫事了。”官曰:“已有三月胎孕,今忽肚痛流红,老师说来不错。”锦川呈方,官看尽是清凉之药,即备程仪送客。将药煨好吃下,腹即不痛,官心喜悦。随吃二次,腹痛非常,脸青而黑,在床乱抓乱滚,不久便死。官大哭曰:“我好好一人。为甚与我医死!”叫人把医生拿来,交他父母官,要他抵偿。

  原来此官姓王,以军功授保庆府正堂,上任从此路过。他正夫人貌丑性妒,见夫爱小,冷落了他,心中含恨,每欲害妾,未得机会,暗制毒药收存。时逢腹痛,正在吃药,见之便把毒药放下。谁知锦川背时,遇着这个圈套。差人商量,假说病好,喊锦川前去受谢,锦川随到城中,锁起交官。官坐堂问曰:“张锦川,你这狗材!为甚将王府尊的如夫人治死?”锦川曰:“大老爷的明见,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有单可凭。或者是他把药抓错,或者另有别情,望大老爷原谅!”官曰:“有啥别情?他不吃药,人又未死。”即命收卡。此时不由锦川分辩,拉进卡去。老犯一见,将他衣服脱了,坐在便桶边。锦川百般哀告,总是不依,受了无限私刑。

  锦川求禁子请人带信回去,喊妻子来看。禁子即叫人前去说信。孙氏听得此言,与女啼哭不止,心想家中并无分文,只有线子三斤,即去抱出。流莺曰:“我去年缝得两件新衣,不如拿去也当得些钱。”把门锁了。母女进城,又将耳环取下,才当钱一串。走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去,见锦川坐在地下,项带大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心中犹如刀绞。母女上前,放声大哭道:

  女:见爹爹咽喉哽,妻:不由为妻泪淋淋。

  女:前日有人把父请,妻:请夫看病把脉诊。

  女:只说前去受谢敬,妻:谁知进城遇灾星。

  女:爹爹呀,为着何事坐监禁?妻:未必行医犯凶惊?

  “王大人的姨太太死了,他说是我医死的,要我填命,故丢卡中。”

  女:爹爹呀!他是何病怎废命?

  “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怎么得拐?不知他为着何事死了,也要怪我何来?冤枉了!”

  女:爹爹呀!未必然点儿低,疾病临时变了症?妻:夫呀!莫不是背时,吃了好药死人?

  女:倘若是医死病人会填命,妻:是这样世间那还有医生?

  女:你若大铁绳锁住颈,妻:你镣足肘手怎动身?

  女:你形容憔悴如得病,妻:你骨瘦如柴只见筋。

  女:你面目焦黑发成饼,妻:你牙齿暴露眼落坑。

  女:爹爹呀!周身许多疳疮印,妻:夫呀!衣服然何莫一层?

  “衣服被他们脱了,臭虫虱子多得很,浑身都咬得稀烂。”

  女:臭虱多了如何寝?妻:无衣不怕寒病浸?

  “还说那些?整夜何曾闭眼!看你母女来把仓团了,或者好得些么。”

  女:爹爹呀!当衣得钱一千整,妻:带来线子有三斤。

  女:拿与爹爹做礼信,妻:和监免得受苦刑。

  女:还望众公施恻隐,妻:念在母女家寒贫。

  女:松了刑法免受困,妻:子子孙孙都感情!

  哭毕,把钱和线子奉与老犯。老犯曰:“百串不多,八十不少。这点不够众人买水吃,拿来做啥?”孙氏曰:“我家极穷,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靠夫挣个吃个,那得多钱和监?”老犯骂曰:“不知事的,不消开腔!众鸡子与我催刑!”流莺无奈,哭哭啼啼跪在老犯面前,总要求他开恩。此时流莺已有十二三岁,初进卡来,老犯见他生得美丽,虽然啼哭,却似梨花带雨,芍药含烟,心就软了;今又叩头乞恩,忽然天良发现,说道:“姑娘请起,这一串钱拿与众弟兄吃酒,这三斤线子,你依然拿回去缝衣穿,我们少吃一杯就是了。今念你有孝心,不要你的银钱和监;你母女回家,不消送饭,凡事有我看照。”当即松刑,拿衣服与他穿好,向众人一揖,说声:“恭喜发财!”从此母女回家,时常来看,果然待得好,并未亏负一点。母女总想打个主意救出监来,每夜告诉天地灶君,恳祈护佑消灾免难不题。

  再说王府尊一时痛恨,要害张锦川,过后细想,他方原合病症,何致毙命?心疑妻子做了过场,又不好问得,想道:“我的人不死已死了,何必错怪好人,以欠命债?”于是把妾葬了,即起程而去。县官来送,问:“张锦川如何发落?”王府尊曰:“想来此事也怪不得他,但凭贵县发落便了。”到了保庆府上任已毕,次年其妻身孕,临盆之时,见妾现形索命,因此亡身。

  再说无锡县官是捐纳出身,极其贪污,张锦川之事王府尊都不追究,他总想得点银子才放,命人示意锦川,要银二百。锦川请人去说,至少都要百两,锦川那里去办?只好守法而已。孙氏母女闻知四处拨借。各位,你想如今世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分文俱无。流莺心想:“父母之恩,杀身难报,古有黄香十岁打虎救亲,曹娥五岁临江哭父,我比他年纪更长,就不能把父救回吗?古人都能舍身救父,难道我就不能吗?”次日对母曰:“妈呀,儿想爹爹在监受苦,若不救回,性命难保。儿愿卖身救父。”孙氏曰:“那都使得?为娘千辛万苦将儿养育成人,原望后来夫妻配合,送老归山,怎舍得把儿卖了?”流莺曰:“爹爹犯法,儿心犹如刀绞,想古人杀身成仁,舍身赴义,你儿卖身救亲,分所当然。孩儿心志已定,母亲不必阻挡。”孙氏曰:“儿已许人,日后夫家问娘要人,如何对答?”流莺曰:“爹妈若能发达,拿银赎取固好,不然丈夫有力赎取更好;如其不能,叫他另娶,孩儿情愿终身服役,一世守贞,以报结发之情。母亲明日陪儿进城罢了。”孙氏虽舍不得女儿,想起丈夫那样受苦,倘若拖死,一家怎得下台?只得从女之言,把夫救出,日后积钱赎取。

  次日进城,头插草标,媒婆都来说合,买去做妾的甚多。流莺不肯,说:“我已许人,情愿为奴作婢,只要百两银子,日后要准赎取,我才应允。”时有高进士出银买去服侍女儿,当即立券交银,候父释放把女送来。孙氏母女将银托人送官,次日把锦川释放,听说把女儿卖了,放声大哭,想道遭此冤枉,弄得骨肉分离,好不伤心。过了两日,即办酒莱与女饯行,拜别祖宗爹妈,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出门边走边哭。见此情景,闻者伤心听者掉泪!

  父:为父送儿出门庭,母:不觉两眼泪长倾。

  女:只因爹爹在监禁,官要百金才放人。

  父:家贫借银无人肯,母:连累我儿去卖身。

  女:父母恩德如山岭,粉身难报半毫分。

  父:皆因为父走霉运,母:致使儿去服侍人。

  女:儿报亲恩是本等,赴汤蹈火也甘心。

  父:舍不得我儿举止甚端正,母:唇红面白赛倾城。

  女:舍不得爹妈辛苦将儿引,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舍不得我儿心性多聪敏,母:会读诗书会做文。

  女:舍不得爹妈殷勤来教训,金石良言诲谆谆。

  父:舍不得我儿温柔好情性,母:于今成了下贱身。

  女:舍不得爹妈家贫常受困,儿去无人奉晨昏。

  父:舍不得我儿年轻骨又嫩,母:受人使唤效走奔。

  女:舍不得爹妈年老多疾病,须当保养怕跌倾。

  父:父念儿怕的主家心残忍,母:装模做样待下人。

  女:儿挂牵小弟如今无人引,家中事务又劳心。

  父:儿呀,到了人家须谨慎,母:莫想爹妈分了心。

  女:爹妈莫把儿怜悯,女儿终是外家人。

  父:爹妈送儿一里程,母:一群乌鸦闹沉沉。

  女:乌鸦反哺知孝敬,不报亲恩枉为人。

  父:爹妈送儿二里程,母:一对羊儿把奶吞。

  女:羊儿跪乳不忘本,难道人不如畜生?

  父:爹妈送儿三里程,母:一对鸳鸯水面行。

  女:鸳鸯雄雌能交颈,痛杀儿夫两离分。

  父:爹妈送儿四里程,母:一株竹子叶青青。

  女:竹本青白坚贞性,儿当守节报夫君。

  父:爹妈送儿五里程,母:耳听断桥流水声。

  女:断桥行人难还往,水流东海不回程。

  父:为父送儿好伤心,母:为娘送儿更伤情。

  女:但愿神天暗护荫,早早翻梢赎儿身。

  三人边走边讲,不觉已到高家,将流莺交妥。下午回去,又到胡家将女儿之言告知德新父子。胡家亦感伤不已,便曰:“你女既有那番心志,为父卖身,为夫守节,说甚么另娶?以后二家商量,赎取回来就是。”

  再说高进士之女,名娇姑,心性慈良,待流莺极其恩爱,流莺亦侍奉殷勤,因此主仆得宜,倒还安乐。这娇姑幼许杨翰林之孙杨雨亭为妻,流莺服役三年,娇姑出阁,进士喊流莺陪嫁,流莺恐日后不准赎取,意欲不去。娇姑再三要他过去,说:“千万有我,准你赎取。”流莺即从娇姑去到杨家。

  这杨家亦住滚水滩,此地原兴村子,杨家与胡德新同居一村,相隔一篱。流莺来此,众丫鬟取笑于他,问他:“看见丈夫未曾?”因此才知夫住隔壁。一日到东篱寻取野花,见篱外有一少年,身伟貌秀,看着流莺目不转睛,流莺疑是丈夫,亦看了两眼。少年问曰:“小姑娘莫非是张家流莺姐吗?”流莺曰:“你是何人,知我名姓?”少年曰:“我即胡德新之子胡长春,闻你在此,思欲一见,时常在此探望。见你模样,疑是娘子,故以此相呼。”流莺曰:“你是胡郎呀!”两目相望,眼泪交流。半晌,流莺曰:“奴不幸卖身侯门,父母家贫,谅必今生不能聚首,夫君何不另娶佳偶?奴家只好守节终身,以报高情罢了。”长春曰:“娘子既有这番心志,为夫守贞,你既能为节妇,难道我就不能为义夫?不知娘子为我守节贞与不贞?只要心贞,就终身鳏居,我也心甘!”流莺曰:“夫君如此恩爱,奴当对天以表心志。”即祝曰:“天地日月,共鉴此心,流莺守节若不坚贞,见富改嫁,临难失身,天地诛之,死堕沉沦!奴家便是如此,但不知夫君能始终如一否?”长春曰:“我亦对天盟誓。”亦祝曰:“天地日月,共鉴微忱,长春守义,永不另婚。若败此盟,永失人身!”流莺曰:“话虽如此说,但不知夫妻何日才得团圆?”长春曰:“但愿皇天默佑,使我功名成就,那时才得遂意。”流莺曰:“夫君须要发愤,莫负有益年华。”长春曰:“你我居处只隔此篱,娘子何不乘便到此谈叙衷情?虽不能同床共被,亦可算夫倡妇随。”流莺应允,以敲篱竹为约,闻声即来谈叙。流莺见夫家贫,所得赏赐,皆以赠夫,助其膏火。这两人夫愿为妻死,妻愿为夫亡,两人同一心,异地效鸳鸯。

  谁知东风不为吹篱去,偏使夫妻抱恨长。过了年余,娇姑之夫偶得凶病,娇姑想县内观音大士灵验,许下香愿,果然病愈。次年二月十九,娇姑带起流莺到县中还愿。此时正德天子在位,少年风流,见后宫无有绝色,出诏天下,不论乡村城市,官民之女,若有绝色献上宫庭,重加显爵,任以方镇。此日无锡县官亦在院内降香,见了流莺大惊,心想:“我县中亦有此绝世佳人,实在难得!”忽想起:“皇上出诏选美,若将此女献上,定得高官重任,希罕此一个县官?”即命官媒婆去说。正值娇姑在方丈吃茶,官媒婆见流莺叩头道喜,口称“贵人”。流莺曰:“我乃为奴作婢之人,然何乱以贵人相称?”官媒婆曰:“贵人不知,因当今皇上出诏选妃,大老爷举荐贵人,命小媒传言,以便进献。”流莺曰:“我是下贱之人,何敢越理充选?况已有夫,岂可再嫁?你去见你大老爷,替我回明,免劳荐举。”官媒婆曰:“贵人何必过谦?大老爷不举别人,必是贵人才貌堪称,方才荐举。去到京都,不为皇后,便是贵纪,享受无穷富贵,那些不好?小媒无非奉命传言,贵人若是不允,自去见大老爷就是。”流莺急得眼泪双流,只得去到官前跪下。官命起身坐说,流莺曰:“小女子有满腹苦情,还望大老爷施恩,听奴细诉:

  大老爷管万民身为父母,听小女把苦情细诉明目。

  奴小时二双亲已将婚许,滚水滩胡长春便是丈夫。

  因爹爹遭冤枉卡中受苦,奴卖身办银两把亲救出。

  彼时间与丈夫曾把话诉,有银钱即将奴赎取回屋。

  倘若是无银钱随夫另娶,奴甘愿守贞节终身受孤。

  夫感奴既卖身还作节妇,他情愿不另娶做个义夫。

  两下里立誓盟山海同固,倘若是谁负心谁受神诛。

  奴因此一心上报答夫主,任贫贱随生死都难改图。

  大老爷施宏恩怜惜小女,莫将奴献皇上胜似朝佛。”

  “你这女子,如何这样固执,不知时务?献上充选,身伴君王,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好吗?”

  呀,大老爷呀!

  并非是小女子不知时务,也只因已结发错在当初。

  奴不愿伴君王去为国母,奴只知报丈夫作卑为奴。

  “本县奉诏选妃,由得你不去吗?”

  “呀,大老爷呀!

  奴的心与金石同坚同固,不怕他掀天势王法如炉。

  奴已曾将此身置之外度,你就有三尺剑难把心诛!”

  “皇上出诏选美,要行则行,难道你一女子都奈不何吗?”

  为帝王口能把三军帅取,其奈我有志的匹妇匹夫。

  圣天子当成全义夫节妇,又岂似无道主拆散妻夫?

  奴情愿殉贞节一命归土,再不能贪荣华去到皇都。

  “你这女子,本县举荐你进宫去为娘娘,比你为奴作婢就好多了。本县硑贺你,不知感激,还要多嘴吗?”

  大老爷又何必将奴荐举?活生生分散了一双比目。

  奴心中只知有一个夫主,大老爷贺奴却是害奴!

  “这是皇上要你,愿与不愿,你到皇上面前去诉!”

  万岁爷他本在深宫居住,怎知道乡村女如玉如珠?

  大老爷不将奴献与君父,万岁爷又焉知其中委曲?

  呀,大老爷呀!

  献了奴你无非升道升府,不献奴天佑你富贵有余。

  你何不积阴德儿孙之处,也免得逼奴家一命呜呼。

  官闻此言大怒曰:“世间那有这样执拗女子!你偏不去,本县偏偏要献!”即将流莺送到三元宫,喊官媒婆押住,又唤他父母进县,随送到京。县中事务,交与厅官代理,收拾行杠轿马、仪从护卫,择日起程。娇姑回家,将流莺之事告与夫家。

  却说长春自夫妻相见之后,朝夕发愤,只想成名,赎取配合;今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千刀割体,急到县中去看。谁知有人守门,不准进去,见有妇人出来,便问流莺是何举动。妇人曰:“他朝夕啼哭,眼泪未干。”长春更觉痛恨。忽见岳父自内而出,急忙问信。锦川曰:“我亦苦口相劝,喊他进宫,他一心为你守节,不听分毫。看这光景,定要逼死才得了事!”长春捶胸大哭,随着锦川总想进去。门上如狼似虎,拿鞭乱打,长春急得肝肠碎断,不禁号啕痛哭:

  想起我贤德妻肝肠痛断,不由我这一阵心如箭穿!

  自幼儿结姻亲遂我心愿,谁不称天生的一对凤鸾?

  那知妻卖了身又遭磨难,进县来偏遇着天杀昏官。

  你只图贪富贵去把美献,拆散我好夫妻百岁良缘。

  将我妻押深宫内外隔断,可怜他朝夕里珠泪不干。

  莫不是我前生将妻作贱?莫不是我烧了断头香烟?

  到今朝隔围墙难以见面,咫尺间胜似那万重云山。

  想我妻才和貌世上稀罕,既结亲又分别好不惨然。

  到此时能使我看上一眼,问一句喊一声死也心甘!

  昏官呀,昏官!

  做此事你胜如把我头砍,做此事你犹似挖我心肝!

  昏官呀,昏官!

  倘将妻献宫帏去把君伴,我情愿破性命去到阴间。

  拉昏官到三曹前来对案,我要你千万劫难把身翻!

  胡长春哭得如醉如痴,观者无不感伤,就在近处扎住,候妻出来相见。

  过了两日,忽然仪从轿马、执事旗伞纷纷进宫,不一时,流莺出来,身穿彩服,坐在八人抬的玻璃轿内,双目红肿。长春喊曰:“妻呀!你当真去了?”流莺抬头看见丈夫如此痛哭,才喊得一个“夫”字,即气倒轿中,人事不知。左右大号与长春一阵鞭子,忙拿姜汤灌醒,急抬出城。来至河边,官已上船,将流莺抬到一只楼船,左右妇女并锦川夫妇十余人站立。忽岸上有人喊妻,流莺抬头见长春在沙泥中哭泣,即踊身向河中一跳,左右人多,不能移足,流莺拼命乱扑,又气死在船。官大怒,命人将长春乱打,皮破血流,倒地难起。官命开船,急把流莺救活。

  行了两日住船,流莺又见长春一身泥沙,满面血迹,形容枯槁,呆望船中,流莺心如油沸,体似箭穿,想喊得来,县官又要打他,只得忍气吞声。想丈夫舍死忘生,痴心赶送,受了无限苦楚,费了数日奔波,“我不免早些自尽,绝他念头。他闻我死,自然回家。”看看天晚,寒风习习,引动万种愁肠;江水茫茫,添来千行苦泪。哭得泪尽血流,于是解下裙带,缩身被底,在颈上挽了两圈,将两头套在足上,用力一伸,登时气绝。

  次日早膳,左右喊不应声,揭被一看,大惊报官。官听得死了,焦思闷坐,犹如火炭下水,冷冰着身,好生莫趣,心想:“我费尽心机,使用银钱,耽搁公事,只说献到京城,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知中途遇变,进退两难,进得京去又无公事,回得县来惹人耻笑。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想到此处,实在冒火,命左右:“抬尸江岸,用火焚化,将灰洒道,以泄吾恨!”张锦川虽则痛女,见官发怒,心中害怕,哭都不敢哭,还敢去阻?只得由他焚化。抬到江岸,忽见长春周身沙泥,满面血甲,抱尸痛哭。众人将他一阵拳头,说道:“大老爷的人被你逼死了,还敢来哭吗?”举起烈火,长春向火扑去,众人拉开,往后一掀,倒地而死。烧得臭气冲天,愁云惨雾,迷蔓江滨。

  半日焚过,拨火戳灰,灰中一物,形如人心,重如铁石,内外透亮,光若水晶,中有一美男子,眉目含情,众人拿去献官。官以为奇怪,放在案上,越看越爱,想此定是人心所化,这女子都有,未知那男子有么?遂问:“岸上男子苏否?”众说身已冷硬,官命依然焚化。众人将长春之尸抬至灰中,举火便烧。未几焚过,拨灰去看,亦有一物,与前物一样,中有一美佳人,拈带微笑。将二物对放,其中男女若言若动。官看大喜,想:“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得此无价之宝,真乃天从人愿,不免进京献与皇上。况献宝之功比献美较重,岂不是一场富贵!”即命良工造一金匣,将两物放在里面,加以封锁,开船进京。表奏:“此宝系县中有石放光,剖开一看始得之。此是阴阳之精成形现像,真希世之异宝也。伏献我皇,永镇国家。”投到许相国衙中。

  却说许相国名进,乃忠君爱国之士,扶持社稷之臣,将表收下,早朝献上。皇上看表大喜,命传进宝官见驾。县官捧宝上殿,山呼已毕,呈上金匣,左右接放龙书案上。皇上开匣,臭气钻心。皇上掩鼻一看,乃是半匣血水,满朝文武尽欲呕吐;急命撤下,将进宝官先打三百御棍,两腿稀烂。命诉根源,县官只得将献美进京,中途丧命,焚尸得血中现美人之事,诉了一遍,“万岁不信,女父张锦川现随在京。”皇上传旨,宣锦川上殿,问曰:“此事尔该知道真假,从实奏来。”锦川泣奏道:

  万岁爷御太极紫微高照,听小民将来由细诉根苗。

  民叫做张锦川家屋原小,祖居在无锡县曾把医操。

  昔小女名流莺生来美貌,体端庄性贤淑聪敏才高。

  自幼儿与胡姓姻亲结好,民女婿胡长春读书儿曹。

  因小民行医术时运不好,王府尊姨太太请把病调。

  姨太死他怪民医未尽道,将小民丢监卡受尽煎熬。

  无锡县父母官贪财爱宝,要小民一百银才把案消。

  民女儿卖了身去把银缴,大老爷才将民放出监牢。

  民女儿想夫妇关系非小,虽卖身尚与夫苦守节操。

  他丈夫见妻子有节有孝,愿与妻守信义不续鸾胶。

  一心要赎小女百年偕老,同生死共患难两不分抛。

  因二月陪主母烧香进庙,遇本县父母官起下波涛。

  说小女生得来十分美貌,他总要把小女献与王朝。

  民女儿念丈夫百般哀告,官只图贪功赏不听分毫。

  命多人押小女强逼上轿,到船舟从水路来献美娇。

  他丈夫闻此言心如刀绞,跟着船来赶送痛哭号啕。

  民女儿见了夫就往水跳,官见了将女婿毒打不饶。

  可怜间周身上鲜血浸泡,带重伤犹跟赶珠泪滔滔。

  民女儿见丈夫形容枯槁,寻短路报丈夫命赴阴曹。

  父母官恨小女把他兴扫,将尸首抛江岸用火焚烧。

  把骨灰洒之在平阳大道,尽牛马来践踏好把恨消。

  民女婿见妻死向火扑跃,被众人往后推气死荒郊。

  将小女焚过后去把灰扫,得一物与人心不差丝毫。

  如水晶似玻璃光华照耀,在中间现一个美貌儿曹。

  官心想女心中既有美少,不知道男子心可有女娇?

  命左右将尸首一阵烧了,得一物与前物好似同胞。

  同轻重共方圆无分大小,中有个美佳人面赛桃夭。

  对面放心中人若言若笑,这县官一见得喜上眉梢。

  说此物真乃是希世之宝,献皇上定赏我一品当朝。

  金匣□放二心封锁已好,到京城见万岁来把宝交。

  谁知道到金殿忽然变了,满匣中是血水臭气冲霄。

  谅必是他夫妻灵魂知道,化贞心见皇上来讨恩膏。

  万岁爷念小女苦节苦孝,念女婿守信义命毙身焦。

  万岁爷施鸿恩将他旌表,愿万岁万万岁寿比天高!

  皇上大怒曰:“朕自登极以来,最重节义,凡天下有义夫节妇,准其举报,肤即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与天地完正气,与国家固根基,何等郑重!朕虽出诏,也只选闺阁秀丽,不准拆散夫妇。你这佞臣!食王爵禄,罔念君恩,只图欺君罔上,献媚求荣,逼死节妇义夫,焚尸化体,干刀万剐,难尽厥辜!”命推出午门,铜铡分身,悬挂四体,以禁将来,抄杀满门,而伸冤气。封胡长春为信义大夫,张流莺为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干两,原郡建坊立庙,县官四时祭享。张锦川训女有方,恩赐翰林,署理太医院;妻封夫人。胡德新教子知义,恩赐进士;妻封夫人。钦哉谢恩。又问文武:“这两夫妇心子变化是啥来由?”许相国出班奏曰:“凡物离则神凝,合则神畅。神凝则气塞,而苦恼之心生;神畅则气舒,而欢乐之心起。神凝气塞,久不舒畅,则成形化像,坚如金石。此乃伤于离别,不能聚首,彼此牵挂,互相感怀;又时时看见,虽近在咫尺,而渺若山河,丢之不开,思之不得。神气凝结,久而不已,所思者现像成形。故他夫妇因怨气所结,精诚感化,水火刀锯,不能损坏。迨至两心同处,两情相合,神畅气舒,心满意足,怨气消散,无所感格,则返本还原,化为血水。臣常见程子遗书有云:波斯一女性好山水,每日凭楼观望,后成劳疾而死。葬了几年,掘冢另迁,骨肉皆朽,惟心尚存,内外通明。锯开一看,中现山水,一女凭栏。此以有情而感无情都能如此,而况两情相感哉!”皇上即问锦川:“尔女曾见夫否?”锦川奏曰:“小女主家与夫家只隔一篱,谅必时常看见。”

  皇上点头,退朝回宫。是夜三更梦一美女,凤冠朝服,叩头曰:“臣女来京,无处栖身,愿皇假以宅第。”皇上问是何人,女曰:“臣女乃心坚金石之张贞女也。”皇上曰:“朕命在原郡与尔建坊立庙,尔胡不归?”女曰:“臣女不愿归矣。”即进皇宫而去。皇上惊醒,宫人来报,皇后降生公主,皇上心喜。平明,许相国进宫贺喜,皇上告以梦兆。许进曰:“臣昨夜亦得一梦,见一少年,像貌魁伟,衣服鲜明。臣问姓名,少年曰:‘今月曾经照古人,体著三衣缺一襟。三人日下相聚首,天教节义报忠臣。’忽见臣儿许诰进来,少年即抱其膝下,忽惊觉。早起家人来报,长媳生子,臣思其言,乃隐‘胡长春’三字。陛下立庙之言乃旌表节义,冤消恨散,故投生以报陛下也。”皇上曰:“尔孙与朕女是一对夫妻投生,三朝之后,带进宫来,朕即认为驸马,以结前缘。”许进抱孙进宫,两孩相见即笑,甚是欢喜。皇上知其不昧夙缘,即拜为驸马都尉。后来夫妻配合,敬爱如宾,兼能忠臣我国,官居一品。

  再说张锦川在太医院比前不同,凡病一看即知,就是带信吃药,都能对症。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皇上命拜与锦川为义女,从此不复啼矣。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今朝富贵逼人来。

  却说许相国之孙,生来多病,心想公主因拜锦川而止啼,亦命人去接胡德新到京,以孙寄拜,其病亦愈。许进又提携德新做官,后为御史大夫。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忠孝节义可以格天地,感鬼神,邀皇恩,得富贵。你看胡长春、张流莺二人,一则卖身救父,守贞报夫,是何等节孝;一则怜妻守信,仗义殉身,是何等信义。虽然,二人不遭苦难,无以显其节义;遭苦难而心愈坚固,所以能感神天。生前抱恨,死后雪冤;前世扬其美名,今生享其富贵,此固天之所以报节义也。至如张锦川善于教女,乃因女而获福;胡德新以义训子,亦因子而得官。天之于人,或善或恶,真无半点差漏。他如无锡县官,始则贪污将矣有,继则见美而思贵,卒之财无所用,贵不可得,徒以增屈陷节义之骂名,铜铡分身,满门抄杀,夫固自作自受耳。至若王府尊,内室谋害而不预防其奸;高进士、娇姑夫妇,明知人之节义,而不曲全其事,此不独有愧于为人,抑亦衣冠之玷也。

  

  审烟枪

  洋烟原是毒药,杀人胜过砒霜。劝人点滴都莫尝,免得恶盈命丧。

  同治三年甲子科,安岳县出了一案。原来安岳所辖王家沟有一王明山,家颇富足,为人狡诈,能讲会说,乡中有事肯去排解,众人举他当了两界局事,他便结交衙门,与人箍桶唆讼,其中弄钱。娶妻伍氏,初无生育,后夫妻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天喜,夫妻爱如掌珠,从小便与廪生李绍儒开亲。这天喜貌虽清秀,读书极钝,明山又最吝财,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来教,伍氏又不推责骂,十五岁连“四书”都未读完。

  不远有一崔先生,为人卑鄙,不讲品行,只图夤缘团馆。听得那家有子读书,便去亲近奉承,上街就请平伙,新正拜年,求其进馆。明山吃了他两三个平伙,托情面不过,只得把天喜送去。谁知这崔先生书原不通,文稿极多,出题改文都照搞上,改好命徒另誉,多加圈点,以便徒弟好哄父兄;兼之又爱吃烟,凡吃烟的朋友来馆,不论好歹,都要留耍几天,好捧盘子。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生既爱捧盘,徒弟亦学吃烟,他不惟不讲,反由徒弟去搓松香,当枪手。这天喜亦爱吃烟,始则打烟烧,继则扯烟煮,过后就买一碗。伍氏爱子心切,反偷些钱与子买烟。读了三年,吃个大瘾,其父知道,时常劝戒。谁知这鸦片烟不比别物,说丢就丢,莫啥来头;鸦片烟不吃,心里又想,身上出病,使你涕泪双流,行坐不安,一下怎丢得脱?况这天喜烟才上瘾,正在贪爱,犹如新婚一般,怎么舍得丢他?不怕明山诲之谆谆,那知天喜听之藐藐。明山见于不丢,又请先生责管。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盘过瘾,心帕他丢了,还说去责管他吗?明山无奈,只得把子喊回,苦口教训一番:

  人生在天地间要立志气,莫辜负在世上背张人皮。

  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莫轻浮莫放荡身价莫低。

  年轻人私欲开情窦初启,怕的是满盘中错下一棋。

  凡善恶与邪正分辨详细,善者效恶者戒切莫委靡。

  勿好酒勿贪杯不为困矣,勿好色勿贪淫嫖人女妻。

  凡钱财须当要取之以义,有气角当忍耐自然安逸。

  惟有那鸦片烟害人无底,须当要痛心戒莫尝点滴。

  你若是惹着他他就跟你,好似那舍妇儿惯把人迷。

  才吃口精神爽好得无比,有伤风和咳嗽不消请医。

  哈一口就两口口口登底,吃一顿想两顿顿顿不离。

  倘若是上了瘾就变脾气,少一点慢一下他都不依。

  弄得你百病发流泪出涕,离了他有人参难把气提。

  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

  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

  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当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

  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

  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

  凡三教与九流农工手艺,有了他尽都要落食拖衣。

  弄得你脸惨黑不像人气,到那时才陪你一命归西。

  到阴司睡铁床把灯开起,你心想丢了他他才不依。

  饶得你糊焦焦声声叹惜,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惨凄。

  量阳间吃多少一一载记,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离。

  儿呀!

  这分明是毒药凶恶无比,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

  纵然是上了瘾一时难忌,在痛处割一刀也要戒息。

  儿呀!

  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苏气,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

  吃烟人不要脸自己得意,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

  儿呀!

  为人子要与亲争口恶气,把鸦烟来戒了福寿齐眉。

  王明山从此不准天喜进馆,守着在家忌烟,多办些补药丹丸、鸡鸭肉蛋,命子调养。过了两月,红光满面,肥胖健强。明山恐其进馆又吃,喊人把书箱挑回,就命在家经理。谁知天喜无事上街,一些淫朋滥友引走花街柳巷,烧烟两次,依然翻生,反添一个“嫖”字。天喜恐父知道,日走东,夜走西,到处捧盘过瘾,不想回家;久后瞒着双亲,夜深人睡,起来开灯。其父明知,亦无可如何,于是与伍氏商量,择期于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先请媒人把期单送过李家,绍儒接期,忙办嫁奁打发。

  且说绍儒只此一女,名叫贞秀,生得美丽,夫妻极其爱惜,从小教他读书。贞秀聪明,发愤数年,即能吟咏。绍儒又将《内则》、《烈女》诸书与他讲解,使知妇道。及长,举止端庄,性情柔顺,孝爹孝妈,勤习针黹。及期过门,诸亲百客人人赞美,明山夫妇亦甚欢喜。但此地风俗极爱闹房,是夜众客把新郎送到房中,男女笑谑,划拳饮酒,又要新人斟酒。贞秀无奈,与各人斟了一杯,然后带醉而出。天喜哈多了酒,烟瘾又发,忙关门理铺,去拿烟器。这房原是天楼地枕,地楼只有半边,天喜先已暗将烟器放在楼底下,取出摆设烧好去哈,怎哈不动,连栽两次,还是一样,始知枪不通气,去寻竹签通了又烧。贞秀便叹气一口。天喜曰:“我吃这烟是莫奈何,戒又戒不脱,爹爹又不准烧,万望贤妻慎秘,莫告爹爹;倘若知道,我挨了打,你就不得下台,我今告罪在先。”又烧一阵,把烟器放在原处,脱衣就寝。贞秀听他在床上辗转,时常叹气,后又打板两下。贞秀疑夫见他不睡不好喊得,故作此态唤他,遂卸妆解带去寝,见夫面壁而睡,以为恨他睡迟,也不做声。

  鸡鸣起来,穿戴齐整,宾客尽起,夫尚未醒,又恐宾客进房耻笑,想喊又觉害羞。外喊排席,只得喊曰:“你还不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捞帐见夫依然面壁睡着,用手去摇,冷而不动,用力一摇,才是硬的,骇得魂飞魄散,又不好喊。女客俱去坐席,即出外告姑曰:“你儿一身冰冷,不知是啥来由?”伍氏去看,才是死了,即忙喊曰:“老爷快来!你儿如何死了?”明山急进房看,见天喜七孔流血,死得梆硬,喊曰:“儿呀,你为甚么就死了!”胸上几捶,气倒在地。此时宾客齐至,忙办姜汤来灌。半晌方才苏醒,说道:“儿呀,你倒死了,叫为父如何下台?”两老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废了命,母:不由为娘好伤情!

  父:从前无子常抱恨,母:求神许愿又穿金。

  父:生下我儿心才稳,母: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听说接媳儿喜幸,母:望儿偕老到百春。

  父:昨夜好好把房进,母:今早为何丧幽冥?

  父:舍不得我儿身秀俊,母:舍不得我儿只一人。

  父:父靠儿朝夕亲前把孝敬,母:娘望儿娶媳生子接后昆。

  父:老来丧子大不幸,母:百年归土谁捧灵?

  父:祖宗血食今断损,母:王门香烟绝了根。

  父:不知儿得甚么病?母:是病就该告娘亲。

  父:七孔流血有血印,母:未必此事有别情?

  父:还须来把媳妇问,母:这段冤枉方得申。

  明山夫妇哭罢,转身问贞秀曰:“李女子呀,你丈夫是如何死的?”贞秀曰:“不知是啥来由,昨夜你儿先睡,听他辗转不眠,时常叹气。后媳去睡,见他面壁唾熟,早晨去喊,才知死了。”明山曰:“你莫隐瞒,要从实说来!”贞秀曰:“媳是实言,并无虚诳。”明山曰:“这明明是你用药毒死的,你假装不知吗?”贞秀曰:“公公不要冤媳!媳虽愚蠢,也知礼义。妇人家原来靠夫过日,岂有毒害之理?”明山曰:“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与奸夫义重,不愿我这门亲,故将我儿毒死,好嫁奸夫!如何瞒得得我过?”上宾曰:“亲翁不要捕风捉影,说那伤风败俗之话!况是幼年开亲,有何嫌疑?就是不愿,不过悔亲而已,焉能把他毒死?”明山曰:“此时不爱跟你说,得到公堂去讲!”即喊发席,进城报案,告媳因奸毒夫,递呈请验。

  官看呈词,次日亲身勘验,仵作报是服毒身亡。官问明山曰:“你儿房中前夜还有人否?”明山曰:“花烛之夜,岂有别人?”官又问贞秀曰:“你夫如何死的?”贞秀即以那夜亲戚闹房,要他斟酒,众客出去,夫即烧烟,从睡至起,说了一遍。官问明山曰:“你儿在前吃烟未曾?”明山曰:“我儿烟已上瘾。”官曰:“就未上瘾,烟也不能伤命,况此又非烟毒。”又问家族,都说是夜好好进房,并无疾病。官即将明山、贞秀带回县内,又叫贞秀问曰:“你公告你因奸毒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贞秀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情细诉分明。

  奴的父李绍儒文学补廪,刘氏母乡党中俱称贤能。

  奴自幼读诗书谨守闺训,知三从和四德克俭克勤。

  “既知三从四德,为何将夫毒死?”

  不知奴在前生何事过分,今一世才过门就死夫君。

  比时间只哭得咽喉哽哽,舍不得鸳鸯鸟一夜离分。

  二公婆见子死疑心妄禀,他说奴毒丈夫暗通奸淫。

  “是呀,你夫夜间好好进房,不是你毒死的,又是何人咧?你好好招认,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哭啼啼望仁天细揣情景,这概是冤枉事如何认承?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奴纵然要谋害丈夫性命,这毒药叫小女那里去寻?

  “毒药在娘家早已办就,还要强辩做甚?”

  呀,大老爷呀!

  童子婚并无有半点仇恨,那有个奔进门就害他身?

  “娘家通奸,谋夫另嫁,本县明白你那些事,还不招吗?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胆大淫妇!还说本县诬你?左右把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就死作无头鬼也不招承!

  “狗淫妇!当真不招的?本县不怕你口硬,左右拿竹签来,把他十指与爷钉起!”

  这一阵痛得我魂飞魄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若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声。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诬奸淫贞秀女死不闭睛!

  受不过苦毒刑勉强招认,王郎夫本是奴谋害归阴。

  “你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又是那们毒法?”

  奴嫌他容貌丑心中怨恨,将毒药放糖内拿与他吞。“

  奸夫又是何人?”

  呀,大老爷呀!

  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奴情愿受剐罪不坏坚贞。

  官想奸淫之事原无凭据,只此“嫌丑毒夫”四字亦可定案,何必多求?遂命松刑画押,收进女监,草报进省。

  再说送亲客气得胜青而,都莫趣,见官把贞秀带回县去,回来去见李绍儒,正逢绍儒感冒风寒,卧床不起,听得此言,心中着急,曰:“王亲家也极讲公正的,怎么这样糊涂?无凭无据,诬告奸淫?”问其情由,皆不知为啥死的,心想:“此事如何下台?”欲进县见官,人又得病,又要伤脸,谅官该也不从那条路问。其妻刘氏听说女儿遭冤,放声大哭,恨不飞到城去看望,又见天黑,一夜都未息声。次早请轿,带起十岁姣儿,来到城中。问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监,见贞秀身带刑具,眼肿面黑,睡在囚床,刘氏才喊得一个“儿”字,就气倒在地。贞秀慌忙扶起,声声喊叫,半晌方说得出话,不禁伤心痛哭道:

  见娇儿不由娘两眼哭烂,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自为娘生下儿十分体面,每日里不离却娘的身边。

  又聪明又伶巧又听使唤,视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

  娘时刻将妇道对儿细谈,知三从和四德品正行端。

  自幼儿许王家姻缘一线,只望你两夫妻偕老百年。

  谁知道过门去就遇坷坎,女婿死害得儿身坐禁监。

  娘望儿逢年节光一光眼,娘望儿到后来送老归山。

  谁料儿遭冤枉招了命案,怕的是不久日要丧黄泉。

  看我儿看不饱看了又看,想我儿想不尽想烂心肝。

  见我儿这形容柔肠寸断,倒不如娘陪儿同坐禁监。

  贞秀见母哭得伤惨,心如刀绞,亦将他的苦情对娘哭诉:

  见老娘不由儿柔肠寸断,听你的苦命儿细说详端。

  娘盘儿受尽了辛苦磨难。原望儿行与坐皆在人前。

  谅必儿在前生罪有千万,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机关。

  二公婆不知他甚么心愿,苦苦的冤屈儿谋夫通奸。

  “你公婆就算糊涂,未必官都不问个青红皂白?”

  堂上官并不容你儿分辨,用非刑来苦打要写供单。

  “儿就该莫招!”

  呀,痛心的娘呀!

  头一次四十掌牙关打烂,打得儿血淋淋说话不禘。

  不招供又将儿十指来拶,不由儿那一阵痛彻心肝。

  想招了怕的是剥皮受惨,诬奸情你的儿死不心甘。

  大老爷发雷霆大拍公案,才将儿十指上来钉竹签。

  苦命娘如不信睁眼细看,可怜儿十指上血迹未干。

  尊一声痛心娘你莫挂牵,犹当是你的儿死了一般。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丁封到定然要命丧黄泉。

  归家去莫对父说儿招案,犹恐怕气坏了白发老年。

  好兄弟你拢来姐有话谈,回家去须当要苦读圣贤。

  姐不能看看你身荣贵显,恳关君保佑你早把桂攀。

  若念在姊弟情泼碗水饭,逢年节在门外化点纸钱。

  从今后母弟情一刀割断,要相见除非是梦里团圆!

  母女姊弟哭得气断声嘶,监中先有两个女犯来劝曰:“李大娘不必哭泣,你女既已招供,哭也无益。不如拿些钱与管监大爷,解了刑具,使你女也得安逸,慢慢设法打救。”刘氏拿钱与他,求其看照。女犯欢喜应允,曰:“李大娘不必挂牵,凡事有我!”又去与禁子管监的说,禁子心厚,总说不好。方来之时,绍儒教刘氏说:“如案不安,去求南街钱铺赵老爷帮忙,他与我极相好。”此时刘氏只得去请赵老爷来说,出钱二十串,方把刑具松了,又请一老妈子与女送饭。贞秀劝母归家,切莫挂虑,母女泣别。回家告夫,说官苦打成招,已丢在监,去钱若干,一一告知。绍儒曰:“世间有这样糊涂的官!不察情理,不问虚实,希图用刑落案,都不怕报应么?”想要上省与女辩冤,奈疾未痊;至六月病好,又念科场在迩,候体康健,就下科场去告他。不远有一处庙,内塑关圣帝君,刘氏每天在帝前哭泣,求其显应,使女脱苦明冤。

  再说县官提出贞秀清供,贞秀哭泣称冤,官大怒,掌嘴八十。过几日复问,贞秀不敢叫冤,说是嫌丑毒害。临解招审,官吩咐曰:“你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刑法利害,要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那时才叫失侮!你只管认了,本县之文已与你笔下超生,不要害怕。”即命三差押解。绍儒听得,与妻进城饯别,请一老妪跟随服侍,又请族侄护送。贞秀下堂,一见爹妈放声大哭,绍儒曰:“这都是我儿前生冤孽,才遇此事,又遇此官,看儿上省如何?若不能伸冤,为父下场就来控辩。”斟酒一杯,才与贞秀嘱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见府道不可称冤,徒受刑法。到了臬司。牛公极其清廉,或者可以辩白。”贞秀跪地接酒,说毕,泣曰:“爹妈回家须要宽想,当儿死了一样,不可苦忧伤了精神。儿见上司,自能见机而行。”刘氏已哭得气不能回,贞秀又把母亲宽慰,方才作别,升轿而去。到了潼州,又至保宁,并不叫冤,依然原供。及至到省,那夜歇在栈房,次早起来不见红衣,解差大骇,四处寻找,满店清问,行李俱在,惟有红衣失去。解差忧虑,犹恐上司责打。

  再说成都按察牛公,名树梅,心慈爱民,凡有案卷须细心详察,惟恐冤屈百姓。一日闲暇,在花园观花,忽听乌鸦鸣噪,抬头一看,见数十乌鸦抬着一物,在房上旋绕。牛公大喊一声,乌鸦飞去,物堕花园;拾来一看,才是一件红衣,上写:“安岳犯女李贞秀。”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不然红衣在犯人身上,乌鸦何得抬来?定有鬼使神差。命刑房造详报来看,见以“嫌丑毒夫”定案,心想:“嫌夫丑陋,悔亲尽矣,何致新婚毒毙?”

  次日,解差投文,禀女犯红衣歇店失去,寻查无影,望祈赦罪。牛公曰:“红衣已在本司处矣。”即命把女犯带上,见其相貌慈善,举止端庄,不似谋夫之辈。因问曰:“汝是李贞秀?”答:“是。”问:“有何冤情,可对本司诉来。”贞秀坐泣不言。牛公曰:“尔只管诉,或是本县父母官审问不实,苦打成招,对官实诉,本司与尔昭雪。”贞秀叩头诉道:

  老大人在上容禀诉,听犯女从头说明目。

  奴此案受了苦中苦,伸不明黑天的冤屈。

  望清天不知啥缘故,才过门一命丧呜呼。

  二公婆一见气破肚,诬告我奸情毒丈夫。

  “你公婆就算诬告,本县官都不问个明白?”

  堂上官不问清和楚,用非刑打得血糊涂。

  不招供十指来拶住,钉竹签死去又复苏。

  “如此用刑,枉为民上!你又招了未曾?”

  无奈了认罪将供取,解上省红衣失路途。

  “红衣之事,本司知道,但问你过门那夜是何情形?”

  那一夜正交二更鼓,诸亲戚把夫送进屋。

  在房中闹得不识数,要犯女斟酒去提壶。

  “房中闹酒,要你去斟,男女授受,成何体统?但不知闹房过后又是何如?”

  吃醉了偏偏出房去,奴的夫关门理床铺。

  将铺盖卷做一筒竖,地楼下拿出许多物。

  “拿出甚么物件?又放在何处咧?”

  是枪盘故未身靠住,嘱犯女莫告翁与姑,

  “我吃烟原来瞒父母,知道了夫妻要反目。”

  “哦,他嘱你勿言,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

  放火上烤得泡子鼓,栽枪上放在口内呼。

  哈不动又往灯上做,放口内依然莫气出。

  拿竹签长有一尺五,通烟枪只听咕咕咕。

  “通了后还吃未曾?”

  吃了烟枪盘放原处,脱衣服上床就睡熟。

  “你说啥子未曾?”

  当新妇原本怕羞辱,低看头不敢把气出。

  “你又去睡未曾?”

  睡一觉天明就起去,喊吃饭新郎还未出。

  奴恐怕宾客把笑取,羞答答床前把郎呼。

  喊不应才知作了古,七孔内流血骇坏奴。

  二公婆诬告是谋毒,望大人与奴伸冤屈!

  诉毕,牛公想了一阵,又看详文,说曰:“观尔此案,谋害丈夫谅无此事。尔夫毙命之故,定是被烟所害。不知这鸦片烟害人极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你夫性命,谅必是烟拉去了,故而才死。这些糊涂县官,昏庸府道,怎么认做谋毒!你想燕尔新婚之时,乃人生第一快事,花烛洞房,胜于登科;况又郎才女貌,二家俱富,岂有嫌贱毒害之理?”即写朱单,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沟王明山家内,去拿正凶烟枪,从凶烟盘、烟灯、烟签诸犯,贞秀押店候讯。左右尽皆含笑。牛公曰:“尔等在笑甚么?赶紧拿来,不准哈他吃他,倘有损伤,要尔等狗命!”

  差领朱单,来至安岳,问县差要烟器等犯。县差到王家沟拿,不知藏在何处,新人房中,四处寻觅,并无踪影,转县回覆。司差曰:“你这狗才,全然莫用,一个烟犯都拿不到吗?”县差曰:“此案须老师爷自去,方可拿到。”司差曰:“要我去拿,尔等可知规矩么?”答:“我们不知,望老师爷指教。”司差曰:“此案千年难逢,须要大大讲个差市才去。”县差只得讲二十两银子的差市。司差走到王家,又问明山要,明山也寻不出。又讲银两锭,把银交过,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楼下把烟器取出,拿回成都来禀牛公。牛公命明日呈上,即悬牌审讯烟枪。

  这牛公平日审案多坐大堂,任随百姓去看。今听这样牌示,人人心痒。次日大堂拥挤不通,牛公升堂,提贞秀问曰:“你夫果是吃烟过后死的?”答:“是。”牛公即命把烟枪呈上,差将烟器放在大堂地下。牛公问曰:“胆大烟枪!你为甚将王天喜害死?他与你有何仇恨,你要把他治死?今见本司,还不从直诉来!”左右禀曰:“启大人,烟枪犟性不讲。”牛公曰:“胆大烟枪!敢在本司面前执拗,这还了得!左右,拿毛头板儿,与爷用力责打!”左右把烟枪拿下,提起毛头板方打一下,就做几块。禀曰:“启大人,这枪不经打,一板就烂了。”牛公喊呈上来,把枪搬开一看,内有一根蜈蚣虫,已被竹签通成几段;递与贞秀并百姓观看,遂问贞秀曰:“你可知你夫毙命之故么?”答:“不知,望大人指示。”牛公曰:“枪放楼下,四月蜈蚣正多,闻香放毒,钻入枪内,被烟胶沾足,不能出外,故在内而泄毒。又因竹签通烂,用力一哈,虫汁与毒并入腹内,怎不毙命?”左右问曰:“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烟枪?”牛公曰:“听女之供,枪从地楼下取出,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左右人人叹服,即将贞秀开释结案。复问贞秀曰:“尔过门丧夫,又无兄弟,身靠何人?可以改适。”贞秀不答。牛公曰:“尔娘家有人在此么?”贞秀曰:“奴父在此下场。”此时李绍儒正在看审,即上堂叩头曰:“廪生见过大人。”问:“尔是何人?”答:“生名李绍儒,贞秀即生之女。”牛公曰:“尔可将女领回另嫁。”绍儒谢恩下去,牛公即出示一张,禁止各府州县,不准闹房以伤风化。

  各位,你说这乌鸦原是蠢物,怎能在店房去衔红衣?只因刘氏朝夕祈恳圣帝,极其心诚,故圣帝显圣;又见贞秀遭冤,乃命神风把红衣吹上半空,使乌鸦抬去,牛公知有冤屈,才与他昭雪。

  却说省城有一杨大老爷,或云是杨侯爷之孙,妻死未娶,家屋富足,极有门面,见贞秀美丽端庄,常对人称赞。绍儒闻知,请媒说合,把女嫁他。夫妻好合,享福不尽。绍儒后亦中举。王明山香烟断绝,想抚亲房之子,无可意者,遂讨一妾,朝夕贪淫,竟至卧病不起。自知不久人世,抚一远房子承桃,亲房不依兴讼,明山带疾进城,进了点水,把官司打赢,死于县中。其妾跟奸夫逃走,子不成材,数年把家败尽。

  各位,人生在世,这鸦片烟第一是染不得的。烟之害人,比酒色尤甚:酒色说忌就忌,易于戒除;这鸦片烟把你害死都不丢手,还要把你跟到阴司,就做鬼都不安逸。你看天喜瞒亲吃烟,使亲忧气,竟被蜈蚣毒死,累及妻子遭冤,父母绝嗣,虽有家财美妇,不能享受。王明山伤天害理,唆讼悭吝,落得香烟断绝,人财两空。李贞秀端庄孝顺,虽遭冤屈,终遇神恩昭雪,享福终身。伍氏姑息养奸,适以速子之死。李绍儒夫妇养而能教,卒以成女之名。至若崔先生教学不严,好为人师,害得人家妻离子死,是亦名教中之罪人也,后来定有报应的。

  从此案看来,教学者切宜谨戒生徒吃烟,慎勿以为逢场作戏之事。倘若染着,不惟怠功弃学,功名难成,后来败产倾家,亦由此而开其渐矣。为师为弟者,须以崔先生、王天喜为鉴焉可也。此案乃余下科场所闻及者,恐事远年湮,人名郡邑或有错讹,识者谅之幸甚。

  

  比目鱼

  忠孝节义是本根,男也当行,女也当行。困苦危亡不变心,事迹惊人,富贵惊人。

  江西抚州府祟仁县有一谭楚玉,性孝。及父国良、母崔氏襁负归宁,见弟媳之弟妇刘张氏女儿藐姑秀丽,欲聘为媳,张氏请姐丈为媒,结为秦晋。崔氏以金钏为聘,张氏以鸳鸯怀镜答之。楚玉四岁母病故,病危时以怀镜结其纽上,嘱楚玉好好收存。国良继娶钱氏,此妇口慈心毒,当夫假装慈良,背夫十分残刻。楚玉孝性天成,任其詈骂,再不啼哭,只有告饶。

  二年钱氏生子,名怀美,从此心肠指茅,总想害死,己子独占家产。这楚玉读书聪明,十岁能文,十四考列前茅;怀美蠢钝,读两年不识姓名,因此愈恨楚玉。怀美背不得书,每每责打楚玉,说他不教;又常在夫前蛊惑,时常偷些钱米回娘家,以诬楚玉,使他随时挨打。因说楚玉人大心变,叫他回家放牛,免得请人。国良曰:“我儿今年考了前十名,再读两年,定要入学,叫他放牛岂不可惜?”钱氏吵曰:“入他妈的学!不知他请何人放枪,回来哄你瞎子老汉!我的儿子未见你硑贺,总说读不得,他哥哥又不教,未必生来就晓得吗?我不要他读,看那个又把我怎样!”国良耳软,便不做声。过了年,几次使楚玉上学,钱氏不肯,因此废读,在家牧牛。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食不准饱,衣不许缝,每日捡柴割草,挑水淋菜,十分磋磨。楚玉并无怨言,还是听讲听唤,发愤做活,钱氏犹说他懒,在外为非,寻故责打。国良因枕畔姣声迷了心窍,不察虚实,也说儿子不是。

  一日,国良摇会得银八锭,钱氏与怀美商量,藏了四锭,故意问夫银用何处。国良惊看骇问,怀美曰:“昨天见哥哥拿一坨白的与捡柴妇人,忽见我去,脸红急走。”国良大怒,叫楚玉回家罚跪堂前,边打边骂:“只说养儿防老,谁知情性如驴!在外为非作歹,急得老子吹胡。

  这阵急得双足蹬,骂声奴才不是人!

  为父养儿苦费尽,只说长大把家兴。

  谁知未大先变性,好人不学学流人。

  背父嫖赌走邪径,偷去谷米卖相因。

  时常责打来教训,只望奴才改性情。

  如今越偷越不论,胆敢偷父四锭银!

  为父把钱来苦挣,朝夕盘算把利生。

  四锭值钱六十整,奴才拿去与谁人?

  赶急拿回勿藏隐,不然定把狗命倾!”

  楚玉明知母弟藏着,想说得来,又怕二老忧气,兄弟挨打,亏了孝道,只得低头哭泣。

  好言问你你不认,叫你拿回不做声。

  手执家法忙催阵,今日要你活不成!

  楚玉痛苦不过,只得告饶曰:“父亲息怒,恕儿此次错了,日后把银慢慢赔还。”

  奴才说话真糊混,忧得为父血奔心。

  偷银罪大律加等,岂就饶恕不追根?

  钱氏曰:“银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这奴才坏了脾气,在家终久是祸,不如将他赶出,免得日后败家。”

  一言将我来提醒,打死伤了父子情。

  银子舍了各人滚,远走他方莫回程!

  骂毕掀出门外,随出字白,不准亲友收留。楚玉出门,哭哭啼啼,无处栖止,不远有一破庙,只得进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亲,以致如此。

  且说楚玉有一堂叔,见(此)心不忍,喊楚玉说曰:“我去见你父亲,把你冤屈辩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说,我父必然追究母亲,使母丢脸,我的孝道何在?侄儿就讨口也无怨恨。”叔曰:“你也是读书人,怎说讨口?不如捡粪送来,我多出钱买,也可瞐口。”于是提两升米,拿些烂帐破被、锅碗刀箸与他,楚玉在庙安身,每日发愤捡粪。过了半月,积得百钱,割肉一斤,去看父亲,不敢进屋。半晌父出,楚玉叩头曰:“孩儿称了点肉来看父亲,望父拿进。”国良骂曰:“奴才!莫非偷人东西卖了称的?”楚玉将捡粪积钱,每日捡若干粪,卖若干钱算与父听,国良见是实情,将肉提进。楚玉过几天又称点肉送来,钱氏心中不悦。时至四月,国良吃酒去了,母子杀两只鸡来吃;至夜又命怀美拿起鸡毛,割麦一背,连路丢些麦线,至庙后茨蓬内,把麦倒下用草盖着,鸡毛放在岩洞。国良回来问曰:“昨夜失了两只鸡、半块麦。”国良去看,见路有麦线,追踪至庙后,见岩洞内有鸡毛,四处一看,寻出麦子,大怒,喊楚玉回庙,不由分说一阵毒打,又把帐被烧了,锅碗打烂,骂曰:“快快与我滚远些!若再在方圆住着,定要将你打死!”

  楚玉满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谢双亲!”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坟前,哀哀痛哭道:

  跪坟前哭声母咽喉已哽,儿几次遭冤枉有口难分。

  皆因是儿的母早把命尽,丢你儿才四岁孤苦零丁。

  后接来钱氏母心肠太狠,待你儿犹如那眼中之钉。

  又生得怀美弟更把儿恨,总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读书时考前茅不准上进,叫回家来放牛说免请人。

  在枕边常说儿变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赌盗去钱银。

  弄得父常打骂身不离棍,还说我爱躲懒徒混光阴。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安问,吃了饭把猪喂才准出门。

  边放牛边捡柴还要捡粪,割牛草打猪草手足难伸。

  到下午水缸满忙把菜荫,水桶大气力小压断板筋。

  日三餐腹未饱饭已告罄,一年中冷热衣只有两层。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废命,暗地里使冷箭把儿倒腾。

  偷银子诬告我做得合榫,父气激就将儿赶出门庭。

  儿捡粪积银钱去把亲省,他见儿未远去诡计又生。

  将鸡麦藏庙后令父寻问,致使儿跳黄河也洗不清。

  丢锅头烧被帐饱打一顿,赶远方永不许你儿回程。

  儿遭此不白冤有谁怜悯?也只得跪坟前泣告娘亲!

  呀,妈呀!

  为甚么生你儿这样苦命,尽孝敬都不能挽回亲心?

  儿情愿陪母亲来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尽鮶盆。

  哭毕,就在林中自缢。谁知索断几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说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说我偷盗忧亲,使我声名有损;况是后娘,父母又要受骂于人,岂不亏了孝道?不如远去,卖力瞐口,到亲感悟时回家罢了。”遂与堂叔说明。叔曰:“你素来力单,怎能卖力?不如游学,也不落于下贱。”楚玉曰:“侄儿衣服褴褛,如何进入书房?”叔即送些衣裤鞋袜与他,又赠钱二百文。

  楚玉拜谢而去,从江州过福建转到广信,混了两年。腊月至湖亭场,住高升店,店主见他会写,叫他帮写帐目春对。隔壁何姓,在戏班唱净脚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脚,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挣得有些钱,欲合小班,约些子弟在家教戏,买了几个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从抚州买一女子回家,姿容绝世,但这女子性烈,不肯唱戏;劝他不从,继以怒骂责打,亦不愿从,遂将女子吊起来打。打得女子性起,指着毛氏大骂道:

  这阵吊得浑身打,骂声虔婆老丫头!

  “胆大丫头!连老娘都骂起来了,这还了得!与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后,把人儿女当耍猴。

  妇女当把闺阁守,登台唱戏把祖羞!

  “你是我买来的,为甚不从我学戏?”

  姑娘本是名门秀,岂同杨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学戏去包头!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还犟得脱?”

  依你除非身死后,任你打骂都不投。

  “你这丫头,还要犟性,再与我结实的打!”

  这阵浑身打起绺,咽喉哽哽泪不收。

  谅必前生冤结就,致令今生遇对头。

  “你才晓得利害?”

  依从得来贱如狗,若不依从难下楼。

  “看你依不依从?”

  妇人名节要讲究,岂可忍耻把生偷?

  祖先阴灵把气忧,丈夫人前把头钩。

  儿孙人喊娼妓后,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里说得贞烈,遇着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转成顽石的!”

  岂似虔婆脸皮厚,老来还在卖风流!

  假装少艾全不丑,见人就把意来丢。

  走路歪斜前后臭,只顾银钱不顾羞。

  礼义廉耻全无有,二世许你变沙牛!

  “你这丫头,还敢痛骂老娘?真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还欠捶!与老娘结实的打!。

  这阵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红颜落在薄令手,该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无路走,欲待入地无缝投。

  呀,天呀天!

  口喊苍天来保佑,快教阎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来把命救,德积子孙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难久,怎耐三寸不断喉。

  楚玉听得心中怜惜,想这样贞女落于污泥,百折不变,实在难得,遂大声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们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况是贞烈之女,理宜怜惜,好心看待,岂容你乱打么?”店主亦曰:“就是你买的,要他学戏,也该慢慢劝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见有人不依,乃放下关在楼上。那女子哭得十分伤惨,是夜楚玉亦睡楼上,听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对着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诉道:

  刘藐姑在楼房自嗟自叹,想起我生平事珠泪不干。

  今日里打得我浑身血染,无非是全名节保惜耻廉。

  红颜女多薄命古今定案,这也是妇人家难跳迷圈。

  一更里月无光星稀数点,奴只好把苦恨对星来言。

  自幼儿出娘胎聪明能干,习针黹会剪裁又读书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张氏母每日间教训便便。

  在襁褓与谭郎结为姻眷,鸳鸯镜来答他各执一边。

  二更里现出了月光一线,月光神该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刘伯仁不知谋算,在外面口赌钱押宝摇滩。

  输滥了请中人卖了田产,母亲娘劝不转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几载奴的父亦丧黄泉。

  丢奴家十四岁无人照管,孤单单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里月光明又被云掩,好比奴受苦况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见,全不念爹妈情姊妹连肝。

  只顾他两夫妻穿衣吃饭,并不管小妹子受尽饥寒。

  总说他难盘活家中贫贱,送奴到外婆家来把身安。

  四更里月偏西半明半暗,悬天际如破镜何日才圆?

  想外婆得疾病寿数已满,恨舅爷做的事灭理欺天。

  假说是方境中有贼作乱,哄奴家抚州城去避烽烟。

  他见了二百银便瞎双眼,暗地里把奴家卖入梨园。

  五更里满街中鸡声唱乱,风凄凄雾濛濛月落西天。

  想谭郎读诗书胸藏万卷,闻景况与奴家皆是一般。

  被后母苦磋磨赶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边。

  你哪里知道妻受尽磨难?鸳鸯鸟两分飞不得团圆。

  妻今日顾名节不肯丢脸,就死在九泉下好见祖先。

  耳畔中忽听得钟声一线,听钟声更添了奴的愁烦。

  恨只恨奴容颜不合太艳,才惹出无边苦万种摧残。

  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骂痛苦难言。

  奴好比笼内鸡离锅不远,又好比网内鱼难跃深渊。

  想此情处此境柔肠裂断,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关?

  楚玉听了,一夜未眠,尚未听完,枕已湿透;先前不知,赞他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这样有才有貌有节烈的妻子,落于泥涂,咫尺不能相会,好不伤惨!”于是朝夕打算,无有良策。过了两日,忽然想出一计:“我不免上班唱戏,叫妻也唱,日后挣钱赎娶,岂不是好?虽此时不能完娶,亦可借戏称夫叫妻。”于是求店主引荐上班,只说:“那位女子与我有亲,我若去劝自然肯听。”志雄满心欢喜,即令楚玉去劝。楚玉上楼,遣开左右妇女,上前问道:“娘子可认得小生么?”藐姑曰:“素未会面,不能认识。”楚玉曰:“小生姓谭,名楚玉,与娘子同乡。襁褓时父母与我二人结成婚姻,我家以金钏为聘,你家以鸳鸯怀镜答之。后我母死,继母不贤,百般磋磨,用计把我赶出,流落江湖,游学至此。前夜闻娘子哭叹,才知是妻。想了数日,思得一计,故来相会。”藐姑曰:“听你之言亦是,但未会过,不敢相认。”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还带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来一看,与自家带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犹如刀绞,不觉眼泪双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梦?”楚玉曰:“虽非做梦,却与梦境相同。”二人抱头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戏抛头露面,岂是妇女所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权,处此境遇,也无可如何了。只要心贞,即居下流,亦能守节;况又可以借戏做夫妻而生乐趣,不然怎得团圆?”藐姑应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说破,只以兄妹相称,后有机会方才赎娶。”遂出对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经劝转,但他是良家女,要顾名节,所住之处要别男女。”何志雄应允。

  二人从此在班唱戏,一见便会,唱了几台,比师还强,遂取名王笋班,往各处去唱。但此二人唱戏与别人不同,别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懒,登台则好做夫妻。因此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贵似一日,不上几月,就写二十多串钱一本。藐姑有个脾性,在内台不与男子交言,只有女旦问字领教方才说话;在外台不与别人当妻,必谭楚玉方才出脚。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净数脚,声名日高,遂辞本家要回。本家不允,问何缘故,楚玉曰:“日兼数脚,工价太少,若将藐姑配我,就无钱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刘旦是我买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戏,以原价赎身;不在本班,不准赎取。”遂与众议,一串钱一天,楚玉苦积,从不妄费。

  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还甚淡,连累了许多的好人受冤。

  这都是你的娘把你习惯,到而今身长大无法无天。

  想起我楚玉几何等孝念,父那时不识好不辨愚贤。

  都是你后母娘起心奸险,暗地里总说儿偷米盗钱。

  他见我肯信从常施冷箭,贤孝儿遭冤枉赶出门前。

  留得个忤逆子急瞎双眼,这都是老天爷报应循环!

  爱儿子反转把儿子害陷,害儿子才知道儿的孝贤。

  楚玉儿读诗书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时节谅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爱躲懒,读几载似囵茄不进油盐。

  楚玉儿性谦和言语温婉,又聪明又勤俭品正行端;

  忤逆子说的话牛踩不烂,又粗鲁又乖张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报仇冤又报冤。

  我定要为逆子忧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个安然。

  钱氏妇我要你受他磨难,死不死活不活泪要哭干。

  劝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贱,将耳朵放硬些莫听谗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来作鉴,才能够跳得出麻篮圈圈。

  哭罢,命人去寻怀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国良心想,儿子不肖,若把媳妇接回,将足绊住,免得在外输钱。于是与子完婚。谁知媳妇面麻性乖,怀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赌钱,而且又嫖。国良叹曰:“完了,完了!我家从此败矣!”忧气而死。

  怀美自此益无忌惮,少有归家,又捐一个帽顶。看看紧促,请中(人)便将地方卖尽,上街居住,饱使饱用。闻河洲场班子唱得好,带银二百前去看戏,这班子正是杨克明的。怀美飞张片子,拜问克明,留在班上赌钱。有一女旦,戏虽不好,貌美年轻,克明极爱。怀美用钱哄诱成奸,约为夫妇,乘夜拐逃,使本场子弟断后,又命人回场,搬人来接。未上二十里,后面撵的已到,前有一寺,忙进寺内堵门。撵的见有准备,带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处飞片,誓于众曰:“有能杀死一人者,赏钱五十串;杀死自家的,百串钱烧埋。”次日两边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怀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怀美杀死,又杀死硑摆的六人,把小旦抢回。克明这边只有何志雄想赏,好勇轻进,被怀美那边杀死。地邻报案,官来看验,见连路杀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党。克明听得不敢散人。

  怀美之母钱氏听得儿死,哭得声嘶眼肿,那些被杀之家父母、妻子来家要人,朝夕吵闹,衣服器具尽皆拿完。钱氏请约保来和,每人出六十串钱的烧埋钱,钱氏把店房顶了,取些押租开消,自住后房,媳妇改嫁而去。钱氏此时人财两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门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气瞎。乡街见他从前做事过分,不肯打发,饿死岩洞。

  再说颜小旦,见杨克明扎人不退,恐累班子众人,遂对克明曰:“我去见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费钱。”克明喜允。颜旦乘轿进衙,见官说曰:“此事皆杨克明一人所为,不与班子上相涉,其杀人行凶者亦外处人,求大老爷只罪杨克明一人,莫牵连班子上。”官问:“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颜旦曰:“大老爷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帮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见他娇声媚语,先已喜悦,一一从命。颜旦回班,对克明曰:“官已准情,不来捉人了。”克明将钱开销,众人散了。不过十日,来些差人将他拿去。官骂曰:“杨克明,胆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这还了得!”命打一千丢监。颜旦领起班子到他家中,将他姬妾、女儿哄诱上,密把银钱衣饰、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远方而去。后毛、颜二人争锋挟仇,毛氏将颜旦杀死,众人禀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进城告诉丈夫,克明听得气死在地,半晌苏醒,叹曰:“罢了,这是我的报应,有啥说的!”命妻:“回家卖地办银送官,救我性命。”妻将田地卖了两股,打一万两银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银,总要办他。又写信回家,叫妻把业卖尽,“务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卖了,拿银进城,打两万银子的票见官。官见银多,把票收了,将案改松,坐徒三年释放。其妻在城内住后房,都还贤淑,绩纺度日。克明往往饿饭,无方可想,见妻年虽四十,颜色未衰,遂卖人为妾,得银三十两。未及半年。其银亦尽,于是与些匪徒杀墙度日,游荡远方不题。

  再说谭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见他二人节义,将他尸首化成比目鱼,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捞不得。

  且说鄱阳湖边有一渔翁,姓慕容,名忠,幼年曾中皇榜,在杭州为官。因见朝事日废,仕途昏暗,兼之膝下无嗣,看透宦情,与妻商议挂冠而隐。只带老仆随身,在鄱阳湖中买了一段胜地,修造几间茅屋,将慕字去心;名叫莫渔翁,妻叫莫渔婆,仆号渔童,仆妇曰渔婢,借打鱼以为乐。一日,见两只大鱼有四尺多长,渔翁曰:“此是比目鱼,雄雌相附不离,否则不受行。”走上了数日以后,遂一网打上,抬回家中,意欲放在池内观玩;把网捞在岸上,却是两个死尸,男女相抱。渔翁曰:“这就奇了!分明是鱼,如何霎时就变?”用手去摸,胸膛还热。即喊渔婆烧碗姜汤灌下,不久苏醒;又煮些粥汤与二人吃了,才问来历。二人叹气一口,说曰:“提起心头事,叫人泪两行,来在尘世上,还疑一中央。老伯要问,听生道来:

  未开言肝肠痛断,尊老伯细听详端。

  家住在抚州郡县,名楚玉本是姓谭。

  遭后母心肠奸险,谋害我想占田园。

  苦磋磨不把命短,将谗言常告枕边。

  弄得父贤愚莫辨,才将我赶出门前。

  借游学远方逃难,江亭场遇着冤牵。

  我的妻到家生产,名藐姑幼把婚联。

  父母死兄嫂不管,被舅爷骗卖戏班。

  顾贞节不居下贱,打得他血透衣衫。

  我就计去把妻劝,借做戏了却姻缘。

  我唱生妻唱小旦,那班子越加值钱。

  杨克明见妻体面,二十银苦逼上船。

  我的妻殉节赴难,将身儿跳入波澜。

  我一见痛裂肝胆,随我妻去到冥间。

  蒙晏公来把圣显,搭救我夫妻团圆。

  将尸首即时化变,成鱼形比目相连。

  每日间悠游水面,两夫妻快乐无边。

  至今朝觅食江畔,被网收又到人间。

  也不知怎生活转,脱鱼皮返本还原。

  上前来拜谢恩典,望老伯另眼相看。

  这便是苦情一片,老伯呀!你看我惨不惨然!”

  渔翁听罢,说曰:“原来一对节义夫妇,可喜可敬!”命渔婆取衣服与二人换了。楚玉曰:“既蒙老伯救命之恩,我夫妻愿拜膝下,事奉晨昏。”渔翁曰:“就把二位屈了。”夫妻即时叩头。渔翁曰:“观尔举动斯文,自然诗书满腹,不如依旧读书,后来定有官做。老夫粗知文理,与尔圈点,尔意如何?”楚玉允谢。从此发愤苦读,渔翁用心讲解,读了三年,入了黉案,联科及第,中了进土,榜下分发湖广湘陵知县。告假回家,见得地是人非,问知情由,好不伤惨。此时亲邻已知楚玉荣归,都来迎接亲候。于是备办三牲酒礼,在父母坟前哭祭一场,又将晚母安埋。宴客三日,然后上任。念及堂叔前日顾盼之恩,接到任上养老。

  一日,有人送盗,报是倒伤失主。楚玉细看,却是杨克明。克明心想:“今日莫非遇鬼?”自知案大,又逢对头,只好延颈待死。谁知楚玉并不发怒,问曰:“杨克明,你还认得本县么?”答:“认倒认得,但大老爷前日赴江,今日为甚又在做官?”官:“你谅穷人无发迹之期么?本县承蒙你使我夫妻团圆,功名成就。你的万贯家财那里去了?如今反做盗贼,倒伤失主,你知悔么?”答:“自从逼死大老爷夫妻,尚不知悔。后遇横事,逞凶杀人,丢在禁监,家破入亡,此时知悔已无及了。无计生活,因此做贼。今又失手倒伤,都是天不容我,才遇大老爷,做个冤冤相报。”官:“你杀了本县兄弟,本县都宽恩不究了,为甚又要杀人?”答:“大老爷能容我,天老爷不能容我。还望大老爷免我刑杖,与我一个快性,到阴间一下受刑,就沾恩了。”官命丢监,申文上司,秋候斩决。楚玉又念莫渔翁厚恩,因他不肯进衙,送银子万两,又买一良家女送去与他为妾。渔翁受妾返银,后生二子,楚玉看顾他,亦为显宦。

  却说楚玉为官清正,后来由府升道,做至布政。又将夫妻被难死节情由,奏闻皇上,皇上封藐姑为节烈一品夫人,楚玉封孝义公。后来辞官,在莫渔翁处买了千亩良田,修造府第,生四子,俱为大官。夫妇活到九十六岁,同日含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天地间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受磨难而不变其志;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享福寿而克终其身。你看谭楚玉孝亲受恩,久受磋磨而不怨;刘藐姑守贞殉节,宁受责打而不污。所以晏公救护,莫翁提携,成就功名,安享富贵。至如谭国良爱妻逐子,反因逆子以亡身;钱氏损人利己,卒因己于而饿死。又如不孝不悌之谭怀美,贪淫好色之杨克明,压良为贱之何志雄、毛本家,卒致人财两空,死于非命,此皆自作自受者也。他如颜旦之类,恐房过还祖宗风流债耳,又何责焉?惟有莫渔翁夫妇,看淡宦情,际得就水,兼能救难济急,成人功名,此固高人一等者,后生贵子,夫出偶然乎?至若谭楚玉之堂叔,动一时之怜念,得终身之奉养,于以知天之报施于人,固无丝毫之或爽也。

  

  假先生

  师与君亲并重,理宜正品端行。莫作等闲不认真,冤孽到头方信。

  文县有一杨如柏,为人奸诈,业医不精,而时运颇好,别人所医之病,他却回回收功,家亦丰足,年年有余。他偏要贪财,见利忘义,放银子账场期钱,凡乡街大小善事,他肯拢场帮办,一可于中取利,二可钓誉沽名,众皆以“假善人”称之。娶妻陈氏,子名学儒,性情鲁钝,读书多年,连起讲都不知反正。

  如柏见子读书无成,即命学医,他又固执不通;想叫他做活路,力又单薄,只得与子团一蒙馆。见那家有子弟读书,父兄上街,就请吃花生,酒汤锅肉,四两八两,三台两台,务求子弟来馆,学钱多寡不论,再少二百也收。他说得不同,学钱虽短,一年二十余人,当喂两槽肥猪在家,又好免却一人吃费,还是有利。谁知杨学儒教书学规不严,脾气又怪,任随徒弟上树取鹊、洗澡模鱼、角孽吵嘴,都不经管。时与徒弟说笑汕谈,时把徒弟哄骂乱打,所以一堂徒弟都不怕他。他见大的就用酱刷,小的就使耳巴,点书扯上拉下,圈字去入各差。

  各位,教书原是培植人材,子弟一生好歹收成都在蒙师,倘把音韵错讹,习成自然,终身难挽。上智则误功名,下愚多成鄙陋。世上许多执业,何必好为人师,徒增名教之罪?一旦报应临头,那时悔之已晚。

  且说离此不远有一萧鸣岗,原是白手兴家,幼年曾做还魂纸生意。何谓还魂纸?将字纸买来,泡烂另做,买价甚廉,而卖去利厚。这鸣岗做此生意挣得有钱,放印子帐,大利盘剥,到四十岁就买得有六七十亩田,手中尚有余积。为人残刻,口甜心毒,与他相交,无不被其盘算。娶妻沈氏,性泼好酒,醉时不认丈夫,开口乱乱骂,鸣岗反来怕他。素无生育,夫妇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四喜,夫妇极其爱惜,要啥办啥,无不应允,骂人打人,还说在行。遂到下手修一书房,接师教读。

  这四喜质钝性横,沈氏又爱护短,凡先生上馆,他就请酒,总要耐烦,不准打驾,读六七年还是“四书”。是年接师未就,二月都未上馆。鸣岗与如柏说,叫学儒移到他馆去教,愿捐钱十串,余归老师随议。如柏见他有十串钱,又有二十多人,共有三十多串,遂叫学儒把馆移去,远者在馆宿,四喜亦在馆宿。学儒见有六七个坐学,就把架子肘起,装作斯文,说话不离“之乎也者”,念书偏要摆足摇头,抛白字书,说狗屁文,众人与他取个混名,叫做“假先生”。平日又爱打牌烧烟,若有烟朋牌友到馆,他就十分亲热。又贪口腹,常约徒弟打平伙,他不出钱。每到朔期,派徒弟出钱办酒肉,演祭礼,装子装媳装文元,在馆胡闹,无钱的叫偷酒米。

  四月十五,有十人出钱,每人四十,割五斤肉。此时田下插秧,禁放鸭子。忽馆外来群鸭子,假先生叫徒去打,把田围着,吓的下水,打倒六个,把鸭收拾。误却演礼,只吃肚腑。下午礼毕,拿三只与众徒分吃,这三只和肉煎来出钱的吃。假先生曰:“难得这个好事,有肉有鸭,必须先吃肉后吃鸭才吃得完。”四喜曰:“吃肉要先肥后瘦,剩也剩些好的。”那知吃了肥的,瘦的亦吃不得。到夜间又热来吃,尚剩一碗。假先生去收,四喜曰:“这是大家出钱,先生不要偷吃!”此时师徒俱已带酒,假先生驾曰:“你这杂种!把老师看得这们小?诬我偷嘴去了!”这四喜气性极横,平时从未骂过,今听骂他杂种,便拉着先生要同去问妈,杂了那个的种。假先生曰:“你不是要逼住我!”四喜曰:“你不与我说明不得下台!”假先生拿板去打,四喜就来拼死。假先生气急乱打,不觉冒红。众徒去拉,四喜拉着不放,假先生扭脱走开。四喜哭去开门,先生喊众徒拉到房内,把门扣着。四喜边哭边,连先人都吷了。假先生心想不过,喊徒把肉端到他房,等他一个人吃。

  次早四喜起来,见肉在桌上,香气扑鼻,碗内一肘,他忿气就吃冷的。众拿饭来,他又拈来下饭,喊众人吃,众人都不去吃。饭未吃完,忽然肚痛,越痛越凶。假先生命人喊他父母,沈氏急到书房,见子在床乱抓乱滚,遂问曰:“我儿甚么来由?”四喜曰:“昨夜先生骂我是杂种,又打得儿皮破血流,不知拿啥毒药放在菜内与儿吃了,肚痛得很!妈呀,你儿不得活了!”说罢滚在床下,七孔流血而死。沈氏哭曰:“儿呀,你倒死了,为娘如何下台?”遂问众徒,众徒只得把昨夜争食、今早食肉之故,细说一遍。沈氏听了,指着假先生大声骂道:

  骂一声先生龟儿子,老娘今要你背大时!

  想起你教书人就是这样子,专哄徒弟饮食咆。

  有酒莱你把他当如兄弟与子侄,莫吃货你把他打得流血又破皮。

  有钱的硚贺他好得无比,无钱的你当你牛马驱驰。

  要钱米做起那胁肩谄笑,柔声下气,望人多办些那花生酒体,拉东扯西。

  哄徒弟吃摸何再不把钱使?剩下的还想要争倒私自食!

  上了学就说有事,三五天故意迟迟。

  打牌不开钱,还说你是老油子。烧烟不起床,总讲“几口不稀奇”。

  说句话装一个斯文之体,一开腔就讲你那者之乎的文、白眼字儿诗。

  我替你脸上麻,何不去羞死?还在这里当你娘的老先知!

  岂不知我的儿原是富家子弟?你就该好心教才有酒肉你吃。

  为甚么打了他还拿来毒死?可怜我一个儿百年归土谁送尸!

  呀,崽呀,崽!

  你撞着啥子鬼这样莫气志,要与先生抢饮食?

  你既知他是无廉耻,就让他屙血屙痢一个人吃。

  呀,崽呀!

  你阴魂莫呆痴,跟着先生记倒死事,快到堂上去报与太爷知。

  正哭之时,鸣岗亦到,问知情由,抓倒假先生几个耳巴,沈氏又几脚尖。各位,这沈氏是鸣岗贫时接的,乃是广东婆,双脚如像犁头,踢一脚,痛到心里去了。

  却说此地离县只有二十多里,鸣岗投鸣保甲,捆起假先生上县报案。官看呈词,随即勘验,仵作报头有打伤,系服毒身亡。官叫鸣岗来问,鸣岗以争食责打、挟忿毒命禀告:“大老爷不信,桌上之肉尚未食完。”官看是鸭肉,问知是田中打得的,即骂曰:“这样人都要教书,太把斯文玷辱了!”叫把肉拿与犬食,犬亦死了。即带两造回衙坐堂,叫假先生问曰:“你既读书该知道理,徒弟不是,责打是矣,再不听教送广文究治,为甚将他毒死?知法犯法,律有加等!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假先生叩头诉道:

  父台在上容禀告,细听童生说根苗。

  多因前生把罪造,教书才遇这蹊跷。

  满堂徒弟不听教,呕尽心血把气淘。

  萧家四喜气性傲,讲他不听半分毫。

  角孽打棰如猴跳,无奈才拿板儿敲。

  越打他就越吵闹,两板不觉起了疱。

  众徒拉开才睡了,早得急病丧阴曹。

  “胆大狂生!明明是挟忿毒死的,还说他得急病?好好从实招来!”

  徒弟得罪事属小,岂能害他命一条?

  学生读书知礼貌,焉敢违法把祸招?“

  狂生!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是东家来诬告,黑天冤枉怎开交!

  你要童生来招了,除非海底把月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老父台呀!

  两腿打得鲜血冒,哀恳父台把命饶。

  “有招无招?”

  毒死徒弟罪大了,纵然打死也不招!

  “狗奴!当真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阵夹得魂飘渺,屎尿齐倾好心焦。

  不招难受非刑拷,招了又怕命不牢。

  左思右想无计较,呼天叫地喊神曹。

  万般无奈且招了,萧四喜是我毒他命一条。

  假先生招毕,官命丢卡,受尽私刑。后如柏进县把卡和了,方才松刑。

  却说杨如柏回家,把子受冤招案情由告知妻子。其媳王氏兰珠,乃王大方之女,美丽贤淑,兼能孝亲敬夫,忽闻丈夫丢卡,哭哭啼啼总要进县去看,奈无人陪,遂回娘家请父陪去。这王大方素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佃业耕种,也有千串多钱。见女来请,次早一路进县。走至卡门,花点小钱,禁子引进,见夫身唾乱草,两眼哭肿,一脸惨黑,喊道一声“夫呀!”就气哑了,半晌方才说话。二人抱头大哭道:

  见夫君肝肠断,珠泪滚滚话难言。

  只说夫妻长相伴,谁知遭冤在禁监。

  想苦命好颠连,夫妻配合已两年,

  同肝共胆,誓海盟山。

  你为啥要会教个甚么书,团个甚么馆,当个甚么师,想个甚么钱?

  我也曾常把你劝,莫教学免造孽冤。

  谁知你硬心肠,钻进钱眼眼,套这孽圈圈,到如今遭了命案,身坐卡间。

  见你那憔悴脸面,枯槁色颜,叫为妻如何过得意,怎么想得穿?

  呀!夫呀夫!

  你教书虽未尝耽搁几天,十多日也要归来歇一晚,回家换衣衫。

  从今后形影单,小腰徒减,宝镜空悬。

  泪湿枕衾无人见,怀抱琵琶懒弄弦。

  怕的是,相思成空,叹鸳鸯,各一边。

  夫呀夫!

  你须要放耐烦,莫把愁恨挂心间。

  虽然今日招了案,妻回去求公公,上省与你诉寒冤。

  有一朝,孽消罪盈,苦尽生甜,自然要拨云见青天,夫妻又团圆。

  兰珠哭罢,即将所带咸菜奉与丈夫,又拿钱一串与夫零用,辞别回家。

  中途有一腰店,父女进去过午。大方割半斤肉,打八两酒,兰珠忧气,未吃一点。大方曰:“可惜好菜,又莫酒了,这才莫趣味。”说了两句,兰珠叫他再添四两。吃了未走一里,大方就立足不稳,其女扶起又走半里,酒疯已发,倒在地下人事不醒。兰珠坐地守着,声声叫喊,谁知越喊越睡得浓;用手去拉,好似稀泥一般,拉又拉不动。看看天黑,兰珠心慌,想走又怕,急得眼泪双流。

  忽来两个和尚,见田下无人,上前调戏,兰珠喊骂。二僧商量,用帕勒口,把手反剪,背起就走。这二僧乃是真武庙的,一名通清,一名通静,其庙距此有十多里路。二僧换背回庙,兰珠已气逼将死,即用姜汤灌活,锁于房中,去办一饭。把饭办好,开门去看,兰珠已解带缢死矣。二僧大骇,心想此事如何下台?就夜背到后坡土内去埋。正在挖坑,遇二盗过,听锄子声,寻石打去,二僧骇跑而走。盗看是个妇人,衣服还好,想脱下倒也抵些钱。二盗把兰珠扶起,拍背退煞。那知兰珠命不该绝,被他把痰拍动。竟自活转来了,“呀”一声,二盗骇得飞奔而去。

  兰珠自知缢死,僧来埋他,不知如何又活?见得微有月光,遂信步而行。走二十余里天明,访问家乡,皆云不知,问文县,云六十多里。心想来了许远,一人怎能回家,乞食诉苦。遇一人曰:“娘子既然遭难,何不到我家歇宿,明日送你回去。”谁知此人不良。时有陕西客欲娶妇,叫来暗相,说是外甥女,不愿远嫁,“你莫说破,只说送他回家,要五两银子。”老陕见人才美丽,值银又少,也不思利害,一口应允。次日,打轿来接,走了一日,兰珠想:“五六十里路,怎么一天不到?”遂问轿夫,都说要明日才得拢。二日又歇,兰珠知受笼套,追根细问,老陕告知原情。兰珠大哭不走,老陕拉进轿去,抬起便走。半日忽无哭声,放轿一看,却是自缢将死。老陕大惊,心想:“此妇性烈,若到家寻死,岂不要遭命案?”见四下无人,把他拉出,解带而去。

  兰珠醒来,依然乞食。又有人曰:“娘子无所依归,此去二十里有清净观,尼姑妙贞欲招一徒,你去相投,他必留住。”兰珠此时进迟两难,只得到观去,对妙贞哭诉苦情。妙贞曰:“既有丈夫,且在观中戴发修行,倘得夫妻相会,也好团圆。”兰珠喜允,从此在观内安身。

  再说王大方半夜酒醒,不见女儿,急忙回家问妻。妻曰:“你一路的人都失了,你在做啥?”大方又到杨家去问,说未回屋,心想:“路上又无亲戚,那里去了?”一路问到文县,又寻转来,并无下落。其妻问知是酒醉失去,就大哭起来,拉着大方要女,边哭边骂道:

  骂一声背时灾老汉,做的事不怕羞祖先!

  到卡中去把女婿看,就该要父女一路还。

  为甚么中途把酒滥,把女儿丢在一边天?

  恨起你吃酒不要脸,见了酒连糟都哈完。

  吃醉了不怕惹人厌,发酒疯东倒又西偏。

  爱骂人回回挨屎罐,裸连话说得不断缠。

  滚筋斗一身稀泥烂,毛厕板拿来当床眠。

  到如今女儿不见面,把老娘忧得喊皇天。

  你好好出外去寻转,有差错要你把命填!

  可怜他夫妇都落难,你叫我如何不惨然?

  从今后谅想难相见,不知他落在那一边。

  怕的是亲家讲皮绊,我看你狗脸有何颜!

  气不过撞你几脑钻,再放屁踢你几脚尖。

  夫妻吵闹,不得开交,大方说尽好话,方才息声。请人远近去寻,又悬招帖,并无影响。

  再说杨学儒因招审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回忆从前教书全无学规,不讲品行,不知坏了多少子弟,造了多少罪愆,以致带徒打鸭,争食惹祸。此话一出,人人耻笑,个个鄙薄,遂令斯文扫地,真名教之罪魁也,还要性命何用?不如受冤而死,免得出外羞了先人。心中越想越愧,越愧越悔,转想若得出监,誓不教书,立志办善,将身作劝,以赎前愆罢了。

  至次年三月,县官任满,新官接印。这新官姓朱,系进士出身,清廉爱民。学儒递呈诉冤,朱公看了,调卷与口供细阅,知是受冤。提出细问,食放何处,几时放的,几时吃的,几时起病毙命,学儒一一禀告。朱公点头曰:“此案我知之矣。”移交接清,已是四月中旬。至十五日,押起学儒亲身到馆房中细看,见桌下放有石块垫足,就馆歇宿。杀鸭一只,五味煎好,至二更放于桌上,高照蜡烛,命人暗视。未几,有大蜈蚣在碗旋嗅,观者微“唉”一声,蜈蚣急入石缝而去,以后终无所见。次早禀官,官命敲石,掘出尺长蜈蚣,以鸭喂犬,即死。官回衙以蜈蚣毒毙详报,叫萧鸣岗共结完案。又把学儒开释,谓曰:“尔遭此冤,皆由教学无规,误人子弟之报。看尔打鸭争食,成何体统?回家须当改过自新,不可仍蹈前辙。”学儒叩头下堂,回家问知失妻之由,好不悔恨,从此立心向善,但无执业。

  时有讲生,是四川人,乃胡炳奎徒弟,在文县宣讲。学儒即去拜门,学讲圣谕,每到台上把案讲完,即将自己过错做成歌词,说与众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说的是圣上谕仙佛格言。

  说罢了且讲个新鲜证案,你众人须鉴戒来把善迁。

  论这人家不富也不贫贱,想财利去教书好弄银钱。

  在馆中论学规全无半点,任徒弟去作孽打骂签翻。

  凡根本与孝悌丝毫不谈,只图他月混月年复一年。

  论胸中他原是学问疏浅,性懒惰气乖张又不耐烦。

  凡音韵与句读错讹扯断,当点的他不点当圈不圈。

  年小的喈不得一字一根,大徒弟哄着他免得问难。

  时乎而又装成斯文体面,俨然他是一个饱学生员;

  时乎而与徒弟笑谈乱讪,结交些邪朋友打牌吃烟。

  逢朔望习礼仪原是正眷,他不该哄徒弟偷米换钱。

  办酒菜打平伙自己免算,一堂中好子弟被他坏完。

  因此上造罪多天怒神怨,才使他遭命案身受牵连。

  跪法堂来拷问实在凄惨,用苦打成了招丢入禁监。

  他妻子到监中来把夫看,请父亲陪着他一路往还。

  在中途他父亲去把酒滥,把女儿失去了不知那边。

  后遇到好清官明冤断案,归家去无妻子痛断肠肝。

  因此上改恶习立心为善,四乡中讲圣谕教愚化贤。

  你众人若问他姓名近远,就是我愚不才一部新传。

  愿众人须当要以我为鉴,无学问莫教书兔造孽愆。

  使不教不受辱斯文有脸,老天爷定佑你福寿绵绵。

  杨学儒从此在外宣讲,将身作劝,十分勇往。讲了年余,一日走到清净观,妙贞请讲,至晚还有许多妇女要听夜台,学儒只得去讲。却说兰珠在此观内,每日念经拜佛,无事并不出门。是夜听说观内在讲圣谕,也来听讲,一眼看见讲生是他丈夫,遂到台边拉着学儒,喊道:“夫呀!你今日也到这里来了,可怜为妻”说到此句,咽喉气哽,讲不出话。众人见少尼拉着讲生喊夫,一齐大笑,羞得学儒书也讲不出了,丑得兰珠话也说不得了。学儒此时讲也不好,不讲也不好,半晌问曰:“你是何人?”兰珠曰:“我是王氏!你就认不得了?”学儒曰:“你是兰珠妻吗?”答:“怎么不是!”于是四目交望,涕泪双流。众人曰:“你权且下台,夫妻认过再讲罢了。”学儒下台,与妻走到丹房抱头大哭道:

  妻:一见夫君肝肠断,心中好似滚油煎。

  夫:只说今生难会面,谁知相逢在此间。

  妻:那日看夫回家转,走到半路起祸端。

  夫:到底为着那一件?归家无妻泪涟涟。

  妻:只因我父把酒滥,醉例路旁黑了天。

  夫:天黑就该去打店,慢慢请人背回还。

  妻:来了和尚真大胆,逼住为妻要通奸。

  夫:逼奸就该大声喊,难道无人来救援?

  妻:勒住妻口背回院,守贞不屈丧黄泉。

  夫:可怜贤妻遭磨难,既死缘何在世间?

  妻:想对阎君把冤喊,遇盗拍背魂又还。

  夫:还瑰又在何处站?两年寻找费盘缠。

  妻:妻蒙恩师留此院,夫君如何出禁监?

  夫:夫解上省反了案,新官接任雪寒冤。

  妻:四喜为甚把命短,归根结底是何缘?

  夫:肉放桌上蜈蚣舔,偷嘴之人命不竖。

  妻:夫负寒冤妻遭难,说来实在痛心肝!

  夫:且喜皇天今开眼,琴瑟乍断又续弦。

  妻:从今后,心放宽,

  夫:归家去,庆团圆!

  妻:华堂准备合欢宴,

  夫:看他日瓜瓞绵绵。

  夫妻诉罢,学儒收泪上台,把书讲完,又将他贪财遭冤、为善得妻之故说了一遍。次日请轿,拜谢妙贞,送妻回家。如柏问知原由,心中甚喜,益信善之可为。想家中余钱已为此案用尽,算来孽钱仍归孽路,积来何用?从此破钱办善,家中比前更加顺遂。十年之外,新添一乡,学儒宣讲益力。后拿银子二锭去谢妙贞,妙贞不受,强之再三乃留,为大士穿金。兰珠自从回家,孝亲敬夫,常遵大戒,并无倦容。目今已有二子,极其聪明,尚在读书,将来功名不可限量。只有王大方好酒,不改脾性,后因酒醉跌河而死。萧鸣岗自子死后,朝夕忧气,后成噎食病,活活饿死。家族恨他为富不仁,都来相欺,妻亦忧死,家业被族人瓜分。朱大老爷善政素著,任满升凉州府正堂。真武庙二僧贪淫好色,在外胡行,通清被强(人)打死,通静夜宿人家,被本夫砍了双人头。

  从这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能利人亦能害人。把四关看得透,凡事节之以礼,则能利人;若为四关所迷,把他太看重了,则能害人。你看杨如柏、萧鸣岗都爱贪财,一以假善取利,堕子遭冤;一以造还魂纸,绝嗣饿死。杨学儒、萧四喜脾气不好,一以横暴慢师,幼小殇亡;一以性情乖张,误人子弟,遂致遭冤受苦。幸能悔过向善,才得清官昭冤雪恨,卒使夫妻团圆。王大方、萧沈氏俱好滥酒,一为酒醉失女,后来堕河;一因姑息害儿,后来忧死。二僧贪色胡行,不守清规,皆死于非命。王兰珠虽然落难,却受夫、父之害,幸能守贞不屈,视如死归,所以死中得活,夫妻重逢,后享福寿。吾愿有志改过者,当要把四关看破,勿为酒色财气所累,自然福寿骈臻矣。

  南乡井

  天网恢恢不漏,神威赫赫甚严。任你用尽巧机关,报应到头自现。

  山东沂州,官山高耸,道路盘曲,上有小庙,只正殿山门及两廊焉。内住二僧,一名景清,一名景源,皆同师受钵。景清道行高妙,每日诵经念咒,打坐参禅,杜门不出;景源不守清规,在外胡行,嫖赌偷盗,无所不为。景清时常劝戒,景源不听,反加怨恨,心想:“此庙出息无多,年来挑费,皆是我所挣来,你坐吃现成,还说空话!”遂请人与景清分家,各住一廊。景清居东,景源居西,众檀越遂以东廊僧、西廊僧呼之。二僧自煮自吃,每至朔望,烧香者多,东廊僧苦修,各施米菜,间或无食,他只打坐,即三五天亦不下山乞化。

  山下有一胡陆氏,为人奸狡,心毒口甜,常与妇女传言递信,作合邪淫,他在其中弄钱;亦爱烧香。长于大牛,次子黑午。大牛娶妻田氏,常随姑至官山烧香,与西廊僧眉来眼去,竟成苟合。大牛知之,将田氏打了一顿,要妻约僧来家,想钱出气。

  一日,西廊僧犯淫归家,与东廊僧谈叙,说他偷情之巧,讲得津津有味。东廊憎恶之,只得放下笑脸,把他切实劝戒一番:

  开言先把礼拿上,尊声师弟听端详。

  你我今生为和尚,皆因前世诵经章。

  居住廊庙坐方丈,傍佛修行过时光。

  劫劫修来劫劫养,功满自然到西方。

  八宝庄严身色相,高坐莲台福无量。

  就该苦修立志向,三皈五戒不可志。

  爱酒多从酒中丧,贪财尚利必速亡。

  嗔恨好气把祸酿,惟有色欲害更长:

  一坏品行把德丧;二将三宝暗耗伤;

  三费银子还上当;四惹恶疾甚肮脏;

  五受惊恐魂飘荡;六造罪过把生戕。

  在俗贪淫犹不像,况是和尚岂有祥?

  出门个个把你望,是人都要想你方。

  淫妇虽然心快畅,就是娼妓有过场。

  龟子候你把床上,一门关你在小房。

  拿根绳索来捆绑,要打要杀甚凶狂。

  一身打如水泡胀,衣服脱个伶伶光。

  任你去把好话讲,跪地乞命喊爷娘。

  是银是钱要多讲,写张约据才下场。

  赤身露体如魍魉,外人看见笑洋洋。

  倘若丈夫脾性憨,不肯背那臭皮囊。

  知道你在通来往,撞着要砍头一双。

  死到阴司受苦况,身抱铜柱痛断肠。

  饿鬼地狱无光亮,百千万劫受灾殃。

  罪满投生人世上,去变脚猪又行房。

  喂得肉肥膘又壮,把你拿去卖屠行。

  零刀碎割灭形像,煮熟烹好用口尝。

  这就是,

  贪淫好色造孽障,早思苦害戒宜忙。

  欢娱一刻还不上,罪堕万劫受凄凉。

  师弟从今要会想,斩断邪念莫偷香。

  勤修苦炼无虚妄,立地飞升朝王皇。

  西廊僧尚未听完,心中大怒,忿恨而去。次日,田氏与他带信,说今夜家中无人,约他到家去歇。西廊僧是夜果去,田氏接着,正在吃酒,大牛喊门,僧骇呆了,问躲何处,田氏教在床下,收杯开门。大牛拿灯故向床下取物,说曰:“床下有贼!”田氏曰:“是狗。”大牛用光棍乱捣,僧忍不住痛,喊了一声“嗨哟!”大牛拉出,一阵光棍,打得头破身肿,口吐鲜血。西廊僧声声乞命,大牛把他捆起,用刀架颈,问曰:“你愿舍财呐舍命?”僧曰:“愿舍财。”大牛曰:“要四十串钱,把约写了方才解放,倘半月无钱,依然要命!”西廊僧好不痛心,想:“既要搕钱,不该饱打。这四十串钱莫说半月,就是半年也办不起!不如将他杀了,出口恶气!”

  却说西廊僧交得一个滥友,名叫朱三喜,是耍狮子出身,操有工夫,能踩五尺高桩打筋斗,平日奸盗嫖赌,无所不为,与西廊僧相好。当日西廊僧去会他,说出被打之故,请他帮忙报仇。朱三喜曰:“你把伤养好,冬月十二是他岳丈生期,他祝寿回家,要从东土地过,我们在那里等他就是。”是日,大牛与妻果去祝寿。午后大牛要回,苦留不听,岳母拿块雕花帕包些干菜打发。走至东土地,二人突出,照肚一标,杀过对穿,把头砍下。僧曰:“恶气虽出,尸放何处?”三喜曰:“前面即是南乡井,掀他下去。”僧曰:“地下有血,倘有人寻到井中认出,岂不疑我?”三喜曰:“我有道理。”遂将手足砍断,衣服脱了,怀中取出干菜,将尸丢井;又将头首送到田家阴沟内,使别人掯包,遂回家用干菜下酒。西廊僧曰:“我遭此事,皆师兄出言不利,放了我的快。”三喜问知情由,即曰:“他那里是劝你?分明是咒你!我们耍家极其忌讳。”僧曰:“打个啥主意,把他收拾,免得签眼。”三喜曰:“收拾一个还恐败露,收拾两个怎得下台?”僧曰:“我前日见你耍狮装妖,甚是俨正,不如请你装魔吓他,他必骇走,山高路曲,不是骇死,也要跌死。”三喜曰:“魔必高校,打便倾倒,将我擒住,那才丑人!”僧曰:“不如吃我做一个打草惊蛇之计,只把他骇走就是。”许了两串,三喜应允。僧回庙去。

  忽天下雪,次早雪深数寸。但见:

  千山无飞鸟,万径少人行。

  满天飞白玉,世界放光明。

  至夜,西廊僧故到东廊谈叙,忽闻一路哭声,自远而近,西廊僧归寝。哭到山门,“哈”的叫了几声,墙头跳进一个妖魔,身高丈许,相貌凶恶,进庙四顾,忽至西廊。西廊僧大喊:“打鬼!”其妖捉僧就吃,齿声错落。东廊僧果骇,心想:“妖把他吃完定来吃我,庙小难躲,须下山逃命!”遂开山门而走。三喜解了高桩,从后“哈”的钻出。僧不知路径,逢坎跳坎,逢岩跳岩,撞跌下山。见妖虽远,尚至跟赶,往前乱窜,见一碾房,进去躲避。雪光照见一路粉墙,忽见一黑衣人提矛过去,伏于墙下;不久墙内咳嗽一声,黑衣人亦咳而应之,墙内丢出两个包囊,一人从墙扳下,随黑衣人去。僧想:“此必淫奔私逃。”又躲一阵,猛思:“我躲此处,天明门内寻人,岂不把我扳诬?还须另去。”僧此时已不辨东西,信步而行,不上一时,失足跌下枯井;内有两尸,一尸还是热的,僧骇得魂飞魄散,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急得涕泪双流。

  再说墙内是鲍兰亭之宅,鲍慈良好善,家极富豪,人称鲍员外。娶妻姜氏,生一女,名紫英,人材体面,性情伶巧,自幼读书,粗知吟咏,夫妻爱如掌珠,因择婿太过,二九未字。当日早膳喊不见人,四处寻觅,见雪地印有莲痕,跟痕找去。至南乡井,见地有血迹,印亦绝。忽听哭声如蝇,往井边一听,喊道:“我找到了,在这井内!”兰亭走来问曰:“你是不是紫英?”答曰:“我是官山僧人,误跌下井的。”问:“我女儿在井内么?”答:“有倒有个,只是死的。”

  兰亭拿索把僧吊上,周身是血,即命雇人启尸。工曰:“还有一个莫头首的。”兰亭喊一齐启上,果是女儿,颈已砍烂,那具尸并无头首、手足。即问僧曰:“你为甚拐我女儿,把他杀死?”僧合掌回:“贫僧被妖赶逐,黑夜不知路径,误跌下井,其中先已有尸,何得诬我?”兰亭曰:“此话哄谁?”喊工人将他捆绑。其妻姜氏亦至,见女死得惨伤,心如刀割,抚尸大哭。兰亭骂曰:“你养出这样的女,还要来哭,好不害羞!”命人打棚看守,进州禀官。官看呈词,遂带刑仵勘验。女尸嘴有掐印,项有十数刀痕,皆是标伤。一尸是男,肚有标伤,头首、手足系死后割去。又叫兰亭问明情由,命他领尸安埋,男尸就埋井边。把东廊僧带进州去,坐堂问曰:“你既入禅门,当守清规,为甚作奸犯科,拐逃伤命?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吗?”东廊僧合掌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小僧人在官山修真养性,二十年未出院履过径尘。

  昨夜晚见妖魔凶恶得很,进西廊将师弟虎噬鲸吞。

  僧那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开山门急忙忙跑下山林。

  回头看那妖魔跟赶甚紧,撞跌跌遇碾房进去藏身。

  忽来个黑衣人时现时隐,院墙内丢出来包袱两根。

  那黑汉把包袱收拾妥稳,墙头上又翻出一位钗裙。

  彼女子随后走黑汉前引,跟着他一步步踏雪而行。

  小僧人心想是私行逃遁,人见了岂不要诬我奸情?

  心忙迫任脚去不择路径,猛然间一扑趴跌下深坑。

  摸着了二尸骸害怕实甚,想上天莫得路下地无门。

  天明了来多人把我绑捆,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大老爷请揣度其中弊病,看小僧似不似行凶匪人?

  既杀人就该要远藏形影,那有个守着尸坐地等擒?

  况这尸僧未到先已在井,身无有三寸铁怎能杀人?

  若不信可饬人官山去问,看西廊那僧人吃也未曾。

  这便是小僧人实言告禀,望太爷施宏恩放僧回程!

  官骂曰:“西廊僧既被妖食,为甚不来报案?”东廊僧曰:“庙中只有二人,他已被食,我又逃走,故无人报案。”官即将东廊僧丢卡。卡犯看他是个穷僧,出不起钱,亦不作难他。

  官命差往官山去看,差见西廊僧曰:“东廊僧说你被妖食了,为甚还在?”僧曰:“有啥妖怪?还不知他的过场?下山赴淫约!”差将西廊僧叫进州去,官问曰:“东廊僧之事,你该明白,可据实说来。”西廊僧故意装作有道行的样儿,如唱道情的说道:

  见大爷身下拜,听贫僧说从来。提起这事,好不奇哉,好不怪哉!前夜里,东廊师兄撞撞跃跃下崔嵬,我在后面喊,不见应声回。只见他逢坎就跳坎,遇岩便跳岩。这事儿想不开,他与我同心立愿戒,二十余年不履尘埃。忽然昨夜他破戒,几乎两脚都跑坏。我也不知他是个啥弊病,是个啥心怀。或者是,撞着鬼,遇着怪,逢着梅山兵马、凶神恶煞,拥他去受灾;或者是,见了阎王老子的阴差,请他去饮迷魂杯;或者是,先与人家女裙钗有恩爱,约他处阳台;或者是,遇金刚,奉如来,接他到西方,高高坐莲台。因此上,造疑圈,作疯态,把形迹来遮盖,一去永不回。他反说我被妖精来吃害,连骨头都不吐出来。这事儿实想不开,有些费解,令人疑猜,令人想坏。大老爷,你说奇不奇来怪不怪?

  官曰:“那些不讲,只问他品行如何,能守成规么?”西廓僧曰:“也守。”官将东廊僧提出,骂曰:“胆大狂僧!满口胡言,欺哄本州,乃敢犯奸行凶,造些讹言,希图漏网;如今西廊僧已到,还不从实招来!”东廊僧一眼看见。骇曰:“师弟已被妖食,莫非阴魂在此吗?”西廊僧曰:“我倒末被妖食,你却被妖迷了!”东廊僧哑口无言。官命西廊僧:“你去。”问东廊僧曰:“你为甚将鲍紫英拐杀?好好招来,免受刑杖。”东廊僧曰:“此是冤枉,小僧并未杀人!”官大怒,命左右杖责四十。东廊僧喊天叫地,总说冤枉。官又喊拿夹棍,把僧夹起,东廊僧面无人色。官问:“有招无招?”东廊僧还是称冤。官命催刑,东廊僧死而后苏者几次,遂哭泣喊道:“大老爷松刑!小僧愿招!”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溅,这一阵夹得我死里回还。

  心想死不知道怎又活转,才转来又将我送入阴间。

  想必是前生的冤枉不散,罢罢罢招奸情谋杀婵娟。

  “几时通奸,为甚将他杀死?”

  我二人在先前就有皮绊,商量到远方去蓄发同眠。

  方出门忽追悔声声叫喊,无奈了才将他命丧黄泉。

  “这男尸是谁?你为甚把他头割?”

  这男尸是先前已在井眼,不知道是何人把他命残。

  “狗奴!既杀了女,这男尸不是你是谁?”

  凡拐逃只一人那有同伴?在何处得人来把他杀翻?

  “狗奴杀人,遇人看见,故将他杀死灭口,还不从直招来!”

  小僧人气力单黄皮瘦脸,怎能够杀了女又杀一男?

  “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催刑!”

  这真是黑天冤从空下陷,招一案又还有一案牵连。

  既招了拐逃案法当问斩,又何必苦辩白徒受熬煎?

  大老爷真看破僧的肝胆,那夜晚正杀人遇着一男。

  僧心想不提刀把他来砍,又恐怕说出了杀人机关。

  “头又放在何处?”

  头放地去丢尸把僧牵绊,僧下井头定被猪拖狗衔。

  招毕,依然丢下卡。

  且说胡陆氏见官验尸,以子未归,心中疑惑,命黑牛去喊,黑牛因赌不去,陆氏只得自往田家去问。却说田氏之父,名三多,开药铺出身,为人奸狡,那样药贵,即用替代,只图孽钱到手,那管别人性命。挣得有千多串钱,佃姚宗玉的田土耕种,上客标一竹林。姚宗玉亦是贸易起家,人灵巧,善算计,惯卖假货。诸般货物,必揣其性味,度其宜似,以伪杂之,而获奸利。兼之财运亨通,积有万金,下乡买田创业,丢了生意,放帐生息。妻马氏,生二子,长名思理,次名思义。这思义聪明俊秀,幼与田氏通奸。三多知之,并不责骂,反以此索钱财,以女为奇货。嫁后时常接回,与思义会合,丑声远扬,所不知者大牛而已。因三多五旬,女婿祝寿,婿归女留,正合思义心机,每夜与田氏淫宿。

  不一日,忽听群犬吠,即出外来看,地下有一人头,群犬争拖打架。思义大惊,将狗赶开,方欲埋藏,正逢陆氏来到,见头近看,认得是他子大牛之头,哭曰:“儿呀,你果然死了!头在这里!你倒死了,教娘如何想得过!”遂把思义一手拉着,骂曰:“你为何杀死我儿?老娘要你填命!”思义曰:“你在放屁!这头是狗拖来的,你冒认是儿,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陆氏曰:“你杀了我儿,还说我想方?”即一头撞去,二人扭闹。田氏母女听得,出来一看,见是婆婆,慌忙拉开。陆氏曰:“我儿到你家祝寿,为何被他杀死?”田氏拿头一看,果是丈夫,便曰:“你当日回家去了,然何头又在此?”即问头从何来,思义告以狗拖来的。田氏曰:“婆婆呀,你儿当日果真回去了,必是路上被贼杀死的,婆婆不要冤屈主人。”陆氏骂曰:“不是他杀,头又在此,明明是贱人与他通奸,同谋杀夫,好嫁与他!冤枉不散,使我见头!”田氏不敢再说,陆氏即去投鸣保甲邻里,不要去了凶手。保甲皆知二人有奸,又以人命重案,只得把姚思义锁起。

  陆氏提头进州喊冤,告姚思义与媳通奸,谋夫图娶。官验头批准,保甲将思义交差,差押田氏一路进州。官叫思义问曰:“胡陆氏告你杀夫谋妻,今见本州还不实诉!”思义曰:“民品正行端,从未犯淫,焉有谋妻杀夫之事?况头是狗拖来的,望大爷详情!”官曰:“是狗拖来,能有多远?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一百!”思义口称冤枉。官见不招,命将田氏带上,问曰:“尔姑告你与姚思义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州,好好说来,免得受刑。”田氏曰:“小女父亲五旬,夫妻同来祝寿,午后夫归,不知被谁杀死。婆婆诬告小女通奸谋夫,此是冤枉,还望大老爷作主!”官见二人不招,想用重刑,又恐冤枉,命二人下去。叫胡陆氏问曰:“尔告田氏与思义通奸,有何实迹?说他谋杀,有何凭据?不要诳言诬陷好人。”陆氏曰:“我儿夫归祝寿,数日不归,民妇前去探望,正逢姚思义提头在外,民妇追问根由,媳反替他辩白,毫无哀痛之答。况媳的声名素来不好,便知谋杀是实。”官又叫保甲问曰:“胡大牛当日回去未曾?”答:“回去是实。”问:“田氏与姚思义平日行为如何?”答:“行为也好。”问:“奸淫之事果有之否?”保甲不答。官怒曰:“本州命尔充当保甲,即是耳目,有无虚实,就该明言,何得碍口?”答:“二人风声原是不好听,闻幼时已成苟合。”官命下去,又叫田氏与思义上堂,骂曰:“胆大狗奴、淫妇!为甚贪淫苟合,谋杀丈夫?真情已露,还辩甚么?”二人同称冤枉,官命左右将二人夹起。

  这姚思义乃膏粱子弟,怎经得这般重刑?慌忙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奸淫之事是先年所犯;杀人之事,上有青天下有白地,实不知情!”官曰:“十场人命九场奸,况是幼年苟合,岂无谋杀之事?左右赶紧催刑!”思义痛得汗流夹背,魂散魄飞,曰:“大老爷松刑!小人错了,情愿招认!”田氏接口曰:“奸淫之事,小女错在当初;若说谋杀,就把小女治死,也不敢乱认!”官曰:“这淫妇好张烈嘴,快快催刑!”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实在难熬,喊曰:“谋杀是实!”官曰:“你是如何杀的?”答:“在路上杀的。”问:“尸放何处?”思义当日亦在南乡井看官验尸,知无人认,便曰:“尸丢在南乡井内。”官说:“不错,你与田氏同谋未曾?”思义曰:“未曾同谋,如何敢杀?”田氏见思义已认,辩也无益,亦招认同谋。官将二人各丢监卡。老犯素知思义是个肥鳖,诸般私刑一并诫吓。其父痛子情切,随要多少,价出讲银三百,把监和好。又托人与陆氏求和,陆氏不允,务要二人抵命。宗玉又请人进衙关说,出银一千买命,官以逆案不准。他遂贿通官衙人役,隔壁进言。官时听人谈,说某案有冤,心想:“此案东廊僧已认,我又何必认真多伤人命?不如受了千金,将他释放。”

  忽鲍兰亭来见官,曰:“民自埋女过后,朝日疑惑,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况他修行,从不下山,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妇女往来?”兰亭曰:“金银首饰、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唤胡陆氏问曰:“鲍紫英是谁拐杀?”陆氏闻言大惊失色,推说知。官曰:“他家无你,女儿未走;他家有你,女儿就走了。况男女拐逃,无人递信,内外怎通?你不实说,活活将你打死!”陆氏曰:“民妇实不知情!”官命掌嘴,陆氏曰:“此事难怪民妇,系杜青云所为。”官曰:“为何又是杜青云咧?”答:“鲍紫英看杜青云,欲与为婚,他父不允。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

  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生得俊秀,书画并工,恃才放纵,爱谈闺阃,好作淫词。来往舅家,见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规甚严,邪缘未凑。一日,陆氏到家,说女有心,命他请媒说合。及请媒去,兰亭嫌杜家贫不允,后亦未至其家。忽来些差人,将他拉进州衙,官问曰:“你为甚拐带鲍紫英,将他杀丧?今见本州还不实诉!”青云曰:“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望仁天与他伸冤。”官骂曰:“狗奴!你还假装不知吗?就是你去拐杀死的!”青云曰:“老父台说学生拐杀,有何凭证?”官曰:“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你还强得过吗?”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遂叩头禀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听学生细诉分明。

  从实诉来!”

  自幼儿寒窗发愤,每日里学习诗文。

  杀人事实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现有胡陆氏作证,狗奴何须强辩!”

  他与生并无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倾?

  况杀人定要偿命,难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责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动杖棍,听学生说出来情。

  逢年节舅家拜省,会表妹出见外甥。

  他见我容光秀俊,我见他白面红唇。

  胡陆氏传言递信,约夫妻配合长春。

  请红叶舅家说聘,舅不允嫌我家贫。

  既不允置之不问,过此后并未上门。

  “既已传言递信,这拐杀定是实的,好好招来!”

  既然是约他逃奔,就该要结成姻亲。

  却然何丧他性命,天地间那有此情?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夹起!”

  呀,老父台呀!

  这一阵魂飞魄尽,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难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罢罢罢勉强招认,法堂上岂无鬼神!

  森罗殿前去哀恳,才与你来把命拼。

  “快快招来,免得受刑!”

  带表妹正往前进,他忽然改变初心。

  反要我送回闺阃,因把他杀入幽冥。

  “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

  我当时丢入藏井,怎知道有人无人?

  况此案既有人认,又何苦再冤学生?

  招毕,官命丢卡,将东廊僧释放。

  东廊僧回庙,自思平生无有过失,为甚遭此冤枉?必是修时未到,从此更加苦修。后来天门一开,行定出神,始知前生鲍紫英是他的妾,西廊僧是他之弟,误疑叔嫂通奸,因此打妾逐弟,误死两命。今生道德高重,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了却前孽,才能人圣成真。后来功程圆满,飞升坐化不表。

  再说杜青云之母自子遭冤,朝夕哭泣。想他三十守节,一子承宗,今遭命案,倘有不测,身靠何人?又闻其子监中受刑,当些衣服簪环,至卡看望,母子抱头痛哭。青云将母劝慰曰:“学院不久要来,儿去递呈昭雪。母亲回家须要宽想,勿自苦也。”其母拿钱把卡和了,大哭而别。离家不远有一关帝庙,鲍氏备办香烛至庙,将子冤情对神哭诉,求其显应。青云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因此遭报,时时痛悔,对天立誓,倘得冤明屈散,自愿作善盖愆,将身作劝。圣帝见青云悔过心诚,杜母恳祷甚切,遂命周将军遣大牛、紫英之魂跟着凶手,以伸冤屈。

  再说朱三喜自与西廊僧杀了胡大牛,更加胡行,日耍狮灯,夜作盗贼,以供嫖赌。一日,田三多的么叔做酒,有人请他去耍狮灯。耍了高桩,又耍地台,脱衣放桌。三多一家都在吃酒,其妻见桌上一根花帕,似乎认得,细看果是他的,想:“此帕我包干菜打发女婿,在路上被杀,冤女坐监,帕子在他身上,必是他杀的!”将帕拿去告知三多,三多即进州喊冤。此时前官交卸,新官蔡公接任,田、姚二家与杜青云都递有呈诉冤。蔡公接交事忙,未及审问,今见喊冤,问知其故,命差随去捉拿。

  再说朱三喜不见帕子,吵闹不休,有知者暗告禀官之事。三喜大惊,知要犯跷,酒也不吃,暗地逃走,及差至,已去久矣。差回禀官,官命多差分路捕捉。三喜想往远方逃躲,腰无半文,至夜到陆家作盗,在床头得一包袱,忽闻咳声,梭出就跑;黎明被差所获,开包一看,内有摹本、女衫、黄绉袄、陕缎彩裤、金簪金环、玉钏玉盖。差想此物关系非轻,一并交官。官问曰:“你这手帕如何得的?”三喜答是捡的。官骂曰:“胡说!此帕是田家打发女婿包干菜的,在路被人杀死,帕在你手,不是你杀是谁:好好实言,免受刑杖!”三喜不招,官命夹起。忽三喜耳边有人喊他:“快招!”三喜心中昏乱,遂将与西廊僧杀大牛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画招丢卡;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与陆某对审。拿到法堂,西廊僧见三喜已招,不打自认。官问陆某曰:“你家昨夜被盗,失了何物?”答:“衣服、首饰若干。”问:“你从何处得来?”答:“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不知何来。”官命差将黑牛拿到,问曰:“这衣饰是那来的?”答曰:“是祖上遗留的。”官曰:“此乃宦家之物,何得乱讲?好好实言,免受刑杖!”答:“在赌场赢的。”官曰:“东推西支,分明来路不正!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打毕起身,眼睛一花,见一女子将他几耳巴,喊他“快讲!”黑牛知是对头到了,必难幸免,因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细听我从头说根芽。

  母常在员外鲍家耍,与他女幼小当奶妈。

  杜青云生得人秀雅,鲍小姐爱慕常叹嗟。

  我的母说些邪淫话,引动他意乱把心花。

  他要与杜生结姻娅,命我母传言把信拿。

  杜请媒鲍翁嫌贫乏,母诱他私逃去结发。

  约就期命我打冒杂,假杜生前去拐娇娃。

  只说是把他银哄下,走远方将他卖娼家。

  那小姐在路忽问话,我只得低声把他答。

  鲍小姐听音知是假,他返身就要转回家。

  去拉他大声喊救驾,我无奈提刀将他杀。

  拿衣包俏悄回家下,到后来官把母亲拿。

  我那时心中甚害怕,把衣物寄放舅那榻。

  母冤屈青云丢监卡,不由我心中好喜煞。

  那知道恶人天不怕,被强盗偷衣又犯法。

  今日里法堂来拷打,有冤鬼现形把我拉。

  无奈了说出实情话,望大爷施恩切莫杀。

  画招已毕,官骂曰:“此由尔母贪财引诱,惹祸起根!”命差捉来,与黑牛对了口供,掌嘴二百,枷号示众,黑牛收卡。将杜青云、姚思义、田氏一并释放,申文了案。胡陆氏枷号,恶贯满盈,遭了冥报,疯癫品讲,自说过犯。说了三日,大喊舌痒,用手抓得鲜血长流,肿烂而死。

  上司回文,将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办成抵偿,同斩于市。田、姚二家为此案拖累,拉下债帐,宗玉、三多忧死。数年,田家子孙乞食,姚思义吹水烟下场,田氏倚门卖笑,年老色衰,乞食饿死。杜青云真心悔过,端品劝人,次年入泮。去拜舅爷,兰亭满面羞愧,慰曰:“老夫糊涂,当日却媒,致女儿被人引诱,杀身败名;又使贤甥遭冤受屈。如今追悔无及,贤甥切勿忌怀。”青云曰:“此皆愚甥不肖,连累表妹,还望舅爷赦有。”从此,二家往来如初,兰亭与青云之母同享高寿,子孙簪缨。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无论男女僧俗,俱宜端品正行,莫造罪孽;富贵由天,莫坏心术。即如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作恶行凶,不怕你做得干净,到那时恶贯满盈,自然跌案,填还命债。胡大牛纵妻搕财,身首异处。东廊僧受苦守规,证果成真。田、姚二家以伪杂真,采取奸利,一朝祸临,人亡家败。鲍紫英背父逃走,死于非命。胡田氏背夫犯淫,落于乞讨。胡陆氏诱人逃走,纵子行凶,一旦败露,受了官刑,还遭冥谴。鲍兰亭慈良好善,杜鲍氏守节真心,俱享高寿。杜青云好谈闺阃,即遭冤苦,悔过为善,即得功名。可见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可不畏哉!

  

  双冤报

  胎卵湿化皆是命,切莫无故伤生。一朝报复不容情,男从服毒死,女亦当冤深。

  阳城高家庄一人姓高,名良栋,娶妻何氏,有百串家资,佃田耕种。生二子,长高英,妻陈氏,本朴勤俭;次高秀,性偏急,好打蛇。这蛇也怪,不打不见,越打越见,所以高秀出外每每见蛇,一生不知打死多少。娶妻王氏,乃小家人女,爱食虾子,在娘家常常捞食,父母亦不禁止。有人劝曰:“王家姑娘呀,捞虾与食虾,罪孽有等加。一口数十命,一顿亿万虾。世间伤生事,惟此罪无涯。与其多带罪,何不莫食他。”王氏曰:“称肉要去钱,吃鱼要下田,惟有食虾好,便易不可言。站在田埂上,举手有万千,一家都饱暖,犹如过个年!”因此捞食日多。及嫁到高家,喊夫买个捞兜,无事便捞,遂以为常。

  却说高秀有一表兄,名魏有仁,他父是贸易出身,积钱数百串,弃商归农。有仁娶妻汪氏,面麻丑而性贤淑,又极勤俭。有仁素不心悦,常借故打骂,父母劝戒不听,因而含气在外宿娟滥酒,父母因之忧死。有仁把父母安埋,总想远方贸易,免妻签眼,奈无伙伴。看日良栋生期,有仁来祝,见高秀言语谦和,身体强健,即曰:“表弟,你家人多田少,不够做活,何不出门寻些生意,也可积钱兴家。”秀曰:“表兄之言虽是,但我的事,心想贸易又无钱,心想耕种又少田。算来贫富由命定,表兄说来也枉然。”有仁曰:“我正要出门,若表弟肯去,我二人合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得均分,有福共享。”高秀心喜,告禀父母。父母曰:“我儿生意不熟,如何去得?”有仁曰:“生意我熟,只要表弟与我当个下手足矣。”良栋曰:“外甥去到何方,做啥生意?”有仁曰:“我父常在太原贩卖药材,我跟父去了几回,还认得些朋友,依然去到省城贩药。”良栋喜允,二人当面写了伙约,言明有仁拿本钱三百串,利息加一五,占六成生意,高秀占四成,约期起程。临行,高秀辞别爹妈,良栋夫妇把儿嘱咐一番,说道:“儿呀,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途中虽仔细,谨防汗湿衫:

  坐在草堂把儿教,为父言话听根苗。

  此回出门把钱找,多承老表来放梢。

  初出门庭事不晓,谨手慎微莫惮劳。

  太阳西坠把店找,鸡鸣起来把担挑。

  歇肩脱衣心要小,须防风寒入皮毛。

  摇钱赌博非正道,邪朋滥友切莫交。

  待人处世莫骄傲,和气方能把财招。

  如今我们年纪老,经霜之叶怕风摇。

  你妻王氏年更少,儿小女幼性情娇。

  有钱无钱归须早,莫使倚门望终朝。

  为父言语谨记倒,财宝归身翻大梢。”

  高秀辞别父母妻子,来至魏家,买些本地药材,打了几挑,请脚夫搬运,高秀挑行李押担。走到太原,把货卖了,随办省货,沿途掉换,到本处发卖。至年底做了两回,清算帐目,赚钱百串,拿了十串与高秀回家,余添作本。从此做了两年,除本利外赚三百余串,高秀分一百四十串,回家与父兄商量,添佃田土。有仁将钱买了两间铺面。次年生意更加顺遂,有仁见银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套新衫子,头戴高帽子,足穿花鞋子,行路摆袖子,说话言子,看见那样子,俨然像个富家子。正是:

  银钱壮人胆,玩苏又玩款。

  日里进秦楼,夜晚宿楚馆。

  高秀常常劝道:“表兄呀,人生在世。要端品行,莫履邪径。常言道得好: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犯了招罪过,切莫当虚言。犹如昼借帐,晚间就填还。远报儿孙辈,近在妻女边。我不淫人妇,谁戏我妻焉?劝君宜早戒,莫到悔时难。我和你离乡别井来在此间,正宜惜身重命,保精养神,方能身强体旺,疾病不生。倘若犯了邪淫,一坏品行,二荒执业,三费银钱,四惹恶疾。心思一邪,越迷越深。从此好人远避,歹人相逢,不惟银钱当如草籽,而且生意亦置之度外,斯不至惹祸招灾,亡身毙命而不已也!表兄呀,与其追悔于后日,不若谨戒于当初。”有仁曰:“我不过借此闲游,以解愁闷,你怕就认真了。”依然如故。幸喜得生意利厚,虽然耗费,犹如毡上拔毛,不伤大体。高秀恐有仁执迷染深,意欲急归,又有百金下帐未曾收清,遂对有仁曰:“表兄,此时货已卖完,在此无事,看来行市还好,不如回家另办货物,来收下帐。”有仁应允,催了数日方才起身。

  有仁恨高秀阻了他的兴心,想:“高秀原是沾我的光!”欲将下帐一人独吞,要想分伙,奈是当着舅爷写约,不好反口;思了多时,未得其计。

  一日,来至高家,正值高秀外出,王氏在外摘菜。有仁曰:“表嫂瘦了些,莫非得病吗?”王氏曰:“未曾得病。你说我瘦,我自己还不觉得。”有仁曰:“未曾得病,定是思念表弟所致。依我想来,你枉自思念一番。”王氏曰:“夫妻之情,如何不念?但日久习常,也不觉得。多承表兄栽培,使他多挣银钱,夫妻老来快乐,此时受些孤苦也无妨的。”有仁曰:“你思念他,他不思念你,也是枉然!”王氏见有仁说话奇怪;便问曰:“他为甚又不思念我咧?”有仁欲言忽住,曰:“莫说的好,你夫知道伯连先人都要吷了。”王氏再三盘问,有仁曰:“你莫讲是我说的,他在外面贪嫖好狎,朝进娼馆,夜宿龟窝,我累次劝他不听,与一婊子情好甚密,相约挣得有钱,娶他为妾,因此不思回家。这一回我催了数日,方才起身。表嫂还说挣得银钱,老来快乐,只怕讨个婊子,老来还要忧气!”王氏曰:“我只说他发愤挣钱,苦做生意,那知在外嫖假,还想讨小!是这样挣得银钱何用?正是:男儿心肠狠,抛妻出远门。只因贪淫欲,那念结发情?再言远方去,除非把命拼!”从此常对翁姑说:“喊夫莫去贸易,怕成流人,倾家丧命。”翁曰:“我儿小心谨慎,并未放荡,未必一下就流了。为农为商,原是本等,我家田少人多,不做生意,一家拿来饿死呀?”王氏吵曰:“我晓得你爷儿父子商商量量要把我死,好讨那个娼妇!”高秀曰:“这是甚么话?从那里说起?讨甚么娼妇?”王氏大声骂道: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恼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钻心!

  只说你出远门去把钱挣,那知你在外面贪恋邪淫!

  “莫乱说!我并未胡行!”

  丢得我冷清清孤眠独枕,每夜晚鼓起眼睡到天明。

  东也敲西也想响心都骇紧,又恐怕有强盗偷去衣裙。

  “真真冤枉!我若贪淫,那有银钱回家?”

  你自己屙稀屎前去照影,脸面黑身体瘦很不像人!

  “出门辛苦,那得不瘦?”

  有银钱就该要穿戴齐整,为甚么衣裤上补巴层层?

  “俭约挣家易,奢华积钱难。”

  你看那魏老表人才秀俊,周身上穿的是苏缎杭绫。

  脑壳上戴毡帽朝金锁定,毛鈄上添丝线拖齐足跟。

  “你快莫说那个假哥!说是别人我还心服,你怕我不晓得?口看在银钱分上。”

  有银钱不拿起去走邪径,任你穿任你吃也有余盈。

  “我未挣钱,百串押租那里来的?未必他挣的钱又多得很?”

  他为甚买店子人人尊敬?岂像你背时鬼无志无能!

  “□,我出门几年都未乱说,今听何人刁唆,那有许多屁放?”

  你若是再出门与你拼命!

  “不出门,一家人拿来饿死吗?”

  就饿死做一堆我也甘心!

  “你不甘心,又要怎样?”

  你看那贪淫欲与人共寝,我未必撞看鬼要守孤灯?

  “好,莫乱说了,多挣点钱,不如我。”

  似这样到老来定受贫困,到不如大齐家去找情人。

  拿一顶绿帽帽与你戴定,我要你到那时悔之不赢!

  从此朝夕吵闹,茶饭不煮,吃了又困,困了又吃。夫若说他一句,便发泼放虿,两三天都不歇声。翁姑无奈,与子商量,弃商为农,遂请有仁至家分伙,将账目算明,银钱付清下账。高秀该分银五十两,嘱有仁代收。过后有仁回家,说债主逃走,不知去向。高秀明知是他谋吞,奈不得出门清问,叹气而已。从此披星戴月,早起迟眠,务要耕春,见对门荒坪极多,暇时与兄开垦。

  到五月,高英岳父六旬,良栋夫妇并高英夫妻皆去吃酒,高秀在家上坡开荒。王氏捞虾煎好,把饭煮熟,拿个背兜背起与夫送去。至头台土外大梧桐树下,把背兜放在石上,喊夫:“快到这里来吃饭,阴凉得好。”秀曰:“放到那榻,我挖脱这个石头就来吃。”忽魏有仁经过,王氏曰:“表兄那里去?”有仁曰:“我姑娘讨媳妇,前去吃酒。”王氏即问他家常,起身一路谈叙回家。高秀因有仁吞他银子,心中怀恨,今见此情,愈加生疑,即在土外隐身细看,见有仁至龙门边坐下,王氏进屋倒茶拿菸,又说一阵话才去;心中大怒,至树下把饭吃了,又去开土。谁知心中有事,做一阵即回,怒气勃勃问王氏曰:“你这贱人!全不讲脸!今日与魏有仁说些甚么?”王氏曰:“他说到姑娘家去吃酒,我念至亲,留吃菸茶,难道就错了吗?”高秀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就是至亲,当要避嫌,男女私言授受,成何体统?你这无廉无耻之妇,以后好生打点,救着你那狗头!”这王氏脾气不好,见夫骂他,即吵曰:“你开口闭口说我无廉无耻,到底你拿到奸在那里?不说明白,不得开交!”上前拉着问要奸夫。高秀与他两个耳巴,他便拉着毛与夫撞死。高秀气急,一阵饱打,他就倒在地下,扳天扳地的哭道:

  哭声妈来泪不住,哭声爹来痛心腹。

  当初瞎眼来放女,嫁个丈夫是毛驴。

  脾气乖张性粗鲁,夫妻情义一概无。

  今日老表过此路,拿菸例茶未进屋。

  念在至亲把话叙,也是出于不得不。

  背时鬼呀!

  未必今天撞二五,回家就把我栽诬。

  口口说是无耻妇,下次还要切头颅。

  全然不由妻分诉,横起眉毛就动粗。

  莫良心的呀!

  拳头耳巴不记数,浑身上下无完肤。

  四肢疼痛入肺腑,定是打断背脊骨。

  呀,倒灶的呀!挨刀的呀!

  捉奸要双是古语,到底那个是奸夫?

  此话不与我说楚,要你充军坐囚车!

  正在吵闹,良栋夫妇忽归,见儿、媳吵闹,问明来由,一个骂一顿方才了息。

  是夜,高秀肚痛,越痛越凶。王氏恨夫打他,任你乱抓乱滚,全不张他,蒙头而唾。次早饭熟,高秀未起,王氏也不去喊。其母喊了数声,不见答应,进房揭帐又喊,亦不见答,用手去摇,上下齐动,细看才是死的!骇个坐斗,起来喊曰:“老汉快来!我儿如何死了?”良栋急忙来看,见七孔流血,面貌紫黑,喊道:“儿呀!父母千辛万苦抚养成人,于今看看找得来钱,为父靠你兴家立业,怎么一下就死了?只说养儿防老,谁知半路分离!”母:“从此摇钱树倒,老来定受穷饥!”二老抚尸,痛哭一场:

  父:见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父:昨日里儿还在把父叫喊,母:为甚么今日里不答一言?

  父:睡床上七孔内血已流满,母:周身上色紫黑所为那端?

  父:拉我儿拉不起如刀割胆,母:喊我儿喊不应口叫苍天!

  父:舍不得我的儿能尽孝念,母:叫为娘发苍苍身靠那边?

  父:舍不得我的儿聪明能干,母:苦发愤做庄稼早起迟眠。

  父:做生意赚银钱二百余串,母:一家人赖我儿不少吃穿。

  父:可怜间硬梆梆鼓起双眼,母:谅想是死得来都不心甘。

  父:定然是为媳妇昨日送饭,母:归家来两口儿吵得天翻。

  父:说你妻与有仁定有皮绊,母:难怪得一见了话不断缠。

  父:角了孽喊肚痛其情已显,母:才是他把我儿毒丧黄泉。

  父:儿阴灵随着他切莫轻慢,母:快进城与我儿申诉含冤!

  良栋哭罢,即喊保甲近邻看明,进县喊冤递呈,说媳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毙。官即出票命差办做勘验,果是服毒身亡,即带魏有仁、王氏并人证回县。二堂审问,遂叫魏有仁问曰:“高良栋是你甚么亲戚?”答:“是民的舅爷。”官曰:“他在本县面前告你奸他媳妇,同谋毒死高秀,今见本县还不实诉!”魏有仁曰:“高秀与民同伙贸易,他有下账未收,托民代讨,谁知债主逃走,舅爷疑民收来吞了,因此挟忿诬告。”官曰:“舅爷岂有诬告外甥之理?”命左右重责八十。有仁口称冤枉,官见有仁不招,又叫王氏到堂,问曰:“你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死丈夫,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免受大刑!”王氏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法堂珠泪双滚滚,尊一声大爷听分明。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过门来知重又识轻。

  “本县问你为甚要谋毒丈夫?”

  大老爷呀!

  奴未曾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切莫冤枉人。

  “你未谋害,是谁毒死的?”

  呀,大老爷呀!

  夫肚痛谅必是痧症,说谋害大爷有何凭?

  “你公婆具控,又经本县勘验,实是服毒身亡。况你与魏有仁私言授受,不是凭据吗?”

  呀,大老爷呀!

  只为的表兄过路径,奴倒茶念在是至亲。

  夫归家将奴打一顿,总说我二人有私情。

  过后说肚子痛得很,奴不该忿气不做声。

  在床上扳得战挺挺,天明喊才知归了阴。

  二公婆因此心疑忿,将民妇诬告在公庭。

  “胆大淫妇!好好问你,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痛得咽喉哽,大老爷打落我牙门。

  丈夫死我愿填他命,大老爷莫加我臭名。

  “如此嘴硬,左右拿拶子来,将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拶得筋骨损,十指痛好似箭穿心。

  妇人家名节要得紧,节为重性命事为轻。

  大老爷呀!

  要奴死与奴一快性,要招供奴就万不能!

  “还不招认?拿竹签来,把他十指钉起!”

  呀,大老爷呀!

  钉竹签十指鲜血喷,痛得奴死去又还魂。

  不招供大爷刑法狠,招得来又辱了先灵。

  谅必是前生罪孽甚,到今生才得落陷坑。

  不得已把供来招认,与表兄通奸概是真。

  因丈夫碍眼难同寝,才商量毒他丧残生。

  官命带过一边,又叫魏有仁上堂,问曰:“你表嫂都招了,还不快快招认吗?”

  呀!大老爷呀!

  我表嫂年轻骨又嫩,受不起这般苦毒刑。

  所招供一概不可信,大老爷何必认为真?

  “狗奴可恶!快拿大棍来,把他夹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夹得魂飞尽,痛得我屎尿一齐倾。

  想不招表嫂已招认,要辨脱除非问阎君。

  囚奸淫谋毒表弟命,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官叫二人画招,分丢男卡女监。

  却说王氏在监,自知从前伤生太多,罪孽深重,默叩神天,时时痛悔,二次清供,亦无异词。申文上司,及至秋审,当堂起解。王氏父母自从闻女招供,朝夕啼哭,深悔当初不教,不知顺夫,以致招灾惹祸;心想解救,无有主意。闻族兄某深知六宪,王翁前去求计。族兄曰:“他已招供,申文定案,难以挽回。”王翁哭泣回家,与妻商量,办钱两串送去,再三求其设法,与女拨条生路。族兄沉吟曰:“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徒受刑杖,还是无益。”又想一阵,曰:“我有了!高平县令白良玉,清廉有才,其明如神,能察奇冤。你女见上司不必称冤,恳委白公审讯,或能雪冤,也未可知。”王翁备酒城外店中,与女饯行,密以族兄之言告之,即斟酒一杯递去,不觉泪如雨下,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但愿皇天开眼,雪冤回家,使爹娘再看一眼,也不枉待女辛苦一场!”王氏跪地接杯,泣曰:“呀,爹妈呀!你儿死都不恨,但加以谋夫之名,就死在泉下,也不甘心!若得神天默佑,雪冤回家,慢慢报爹妈之恩罢了。不然,你儿冤深莫白,身受剐刑,到那时爹妈须要来收尸首,不使猪拉狗扯,你儿就死也是瞑目的。”此时虽有酒菜,怎得下咽,只好心领而已。父女三人哭得气噎声嘶,差催数次,方才分手上路。

  王氏见了上司,数问不言,只有流泪。上司再三问曰:“汝有冤情,只管直诉,本司与汝作主。”王氏曰:“犯妇也无甚冤情,但案属谋夫,事情重大,父母官审问不清,若得高平县白大老爷与犯妇一问,死也甘心。”上司曰:“汝亦知高平白县令乎?”王氏曰:“犯妇在乡听闻高平白青天,人称包公再世,垦求大人推恩委讯,犯妇感德于地下矣!”上司见王氏说得慷慨,即发一道札文,委白良玉驰至阳城,审问高王氏谋夫一案;又将王氏、魏有仁一并发回。

  再说阳城县官见文大惊,将白公接进馆驿,即把案卷口供送去。白公提王氏问曰:“你在父母官前既已招认,然何去到上司又不认供,要本县来审,是何情弊?”王氏曰:“犯妇含冤不白,是以哀恳上台,求大老爷与犯妇伸雪寒冤。”白公曰:“可将原情说来,不要隐瞒。”王氏即将捞虾送饭,遇魏有仁路过,说话倒茶,丈夫生疑,归家打骂,至夜肚痛身死,公婆具控,从头直诉。白公听了,又将案卷细看,沉吟良久,即吩咐打轿到高家勘验,随押王氏一路来至高家。良栋已在户外高打一厂,保甲俱来迎接,已备锄子。白公曰:“不必勘尸。”即四处观望,问王氏:“当日倒茶与魏有仁在何处?”王氏指明其地。又问:“当日送饭,你夫吃也未吃?”答:“吃了。”又问:“你夫吃饭时,你在那榻未曾?”答:“犯妇送饭,放在梧桐树下,喊夫来吃,夫未动身,有仁适至,犯妇即归家去了。”白公走到树下,王氏指石是放饭之所。白公看罢,曰:“此案我知道了。”即回厂坐下,喊人捞虾,叫王氏照当日煎好,与饭送往树下,看即回,先命人在树恻隐身观看。不久,有酒杯大的蛇从树穴中吊下,在虾中放毒,后仍入穴而去,即禀白公。白公叫以虾喂犬,伐树杀蛇,其犬即死。良栋见此情景,泣曰:“我儿岂不是蛇毒死的呀!可怜冤屈媳妇,受了无数惨刑,千般苦难。若不遇着青天,枉死城中又添一名冤鬼了!”乃问白公认错。白公曰:“你儿平日知惜物命否?”答:“我儿乎日最爱杀蛇。”白公曰:“此冥冥中自然之报施也:”即叹曰:“人情物理有循环,善恶昭彰在眼前。天网恢恢无疏漏,仇报仇来冤报冤。”又谓王氏曰:“此案皆尔夫妇多伤生命,脾气乖张所致。尔夫不杀蛇,不能伏祸之机;尔不捞虾,不致夫于死命。男分女别,嫌无由生,孝亲顺天,冤从何起?尔自今以后,应宜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方能赎前愆而享后福。今亦不必进城再去抛头露面。”即把王氏红衣、刑具解了。王氏泣涕,叩头感谢而去。

  众乡老问曰:“大老爷怎知树中有蛇放毒,白此冤情?”白公曰:“向见此案,因煎虾送饭,心中疑惑。今见桐树中空,即知有物,案情在此,故命王氏照前设食,蛇见辛香,必思喷泄。故下而洩之。亦由王氏悔悟,善念一生,吉神相随,有莫之为而为者。但世间伤生之事,莫甚于杀蛇捞虾,世人全不思想,以为些微小物,往上打捞,伤生害理,结冤遭报,深可怜悯。”遂作歌以劝之:

  提羊毫来把众人劝,尔百姓一一听详端:

  人在世存心要慈善,莫伤生去把口腹贪。

  体上天好生心一片,虽微物不可去伤生。

  第一要莫去食牛犬,戒鳅缮莫往灶屋煎。

  凡虾蟆龟鳖与蛤蚌,与螺蛳一一当悯怜。

  惟有蛇与人无碍占,虾虽微亦受气于天。

  上古时鱼有二斤半,方拿去待客把酒筵。

  伤一命一家都饱暖,就有罪也不致如山。

  食一虾即犯罪一件,食一顿罪孽有万千。

  尔世人何不自打算,为甚么口腹造罪愆?

  物与人性情不相远,凡贪生怕死皆一般。

  是君子当把疱厨远,闻其声不忍把肉餐。

  能爱惜物也知铭感,德报德有冤便报冤。

  买老牛免脱抢劫难,救了犬乳子接香烟。

  放灵龟曾报无头案,放大鳖得宝富齐天。

  救虾蟆获珠为显官,放螺蛳免祸小燕山。

  我今日又审此一案,真正是报应甚显然。

  男杀蛇遇蛇把命短,女食虾因虾受牵连。

  尔众民当以此为鉴,一个个急早改心田。

  惜生命莫把他作贱,戒口腹重命结善缘。

  贫贱的受戒永不犯,有钱的买来放深涧。

  尔众民个个存善念,老天爷自然心喜欢。

  免却你三灾和八难,一年中四季乐平安。

  将歌作毕,命人刊板印送。即回阳城,与县官言明。县官深加佩服,自悔糊涂,不审虚实,乱用严刑,几害二命,即将魏有仁释放,具结完案;又送程仪百两,白公不受,具详申报。上司喜悦,与白公加级记功,阳城官降级留任。白公回县,爱民息讼,后来做到布政,子孙世代公卿。

  王氏自白公去后,断荤戒酒,洗心涤虑,勤理家务,事亲训子,极其公道,昼夜都想出钱买物放生。后来儿子亦有孝心,发愤务农,少兴家业。魏有仁归家,自思当初嫌妻犯淫,忧亲骗账,种下罪愆,以致遭冤蒙垢,希乎倾家毙命。从此痛心改悔,也不嫌妻,安分守己,就在本铺贸易,亦得善终。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总要慈良爱物,体上天好生之德,以为造福延金之基。你看高秀杀蛇,后来被蛇丧命;王氏食虾,所以因虾负屈;魏有仁嫌妻贪淫,人即诬之以奸;白良玉爱民雪冤,天必予之以禄。正所谓:黄雀捕螂螂捕蝉,还有弋人在后边。看来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岂不深可畏哉!

  

  解父冤

  守节全贞非容易,被人轻薄堪怜。报父报子理当然,孝能将冤解,尤把仙桂攀。

  巴州刘有仪,祖辈好善,三代功名,家极富足。祖孝廉,父廪生,俱有品德。有仪生来秀雅,颖悟非常,有神童之名。十三岁以幼童入学,十六岁即中道光庚子科举人,乃将幼聘徐氏接回。正是:

  时才名登金榜,又遇花烛洞房。

  极尽人间乐事,不殊织女牛郎。

  因年少新婚,未曾进京,次年即生一子,取名少卿。正值科场,其父即逝,父忧方满,又丁母艰。母服甫除,妻又废命。未及续弦,收拾琴书进京会试,路过夔府,歇玉川栈。

  正街楼上对门,王姓两代寡妇,家亦富裕。那寡妇之媳姓张,乃举人张文秀之女,乳名玉英,美丽无双,兼之诗词歌赋,琴模书画,无不通晓。其母爱如环玉,以为香闺领袖、仕女班头皆出我家,时常对人夸奖。文秀曰:“女儿容颜美丽,体态妖娆,言词柔媚,诗赋才高,惜乎少浑厚之象,犹恐薄命堪忧,务须配一才郎,使他心满意足,方无意外之虞。”因此年已二八,尚未字人。后闻王定邦十八岁入泮,正在择配,文秀命媒说合。定邦久知其名,欢喜应允,迎娶过门。正是: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金童玉女,下世同偕。人人赞美,个个夸奖。那知定邦幼年丧父,骄养太过,习于嫖赌好气,专爱唆讼戳事,兼有功名财势,房班尽都硑贺,害得人倾家气毙者无数。至丙午科下场,遇着冤鬼,把平生恶孽写于卷上,自缢而死。其母与玉英闻信大哭,膝下又无儿女,请人盘尸回家安埋。其母朝夕痛哭,玉英只得劝慰,誓愿守节、抚子承祧,其母心才宽些。从此玉英居孀,倒还真心,常住一楼,足不履地。其楼两间,外楼临街,玉英间或推窗散闷。那日正逢刘有仪亦开窗眺望,一见玉英,神魂天外。

  各位,这刘有仪平日不道邪言,不履邪径,也算品学之士,谁知见了玉英就如遇魔,再丢不开,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绝世佳人?若能与他说句话、亲下肤,就死也心甘!”遂问幺师,幺师曰:“此王秀才遗妻张玉英,凡诗赋琴棋,件件精通,是夔府第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夫死守节,极其真心,楼居数年,足不履地,不会妇女,只调经典,又是第一有节有操之妇。”有仪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想:“他不会妇女,怎能穿透?哦,有了,闻他善琴,不如用琴勾引。”遂将琴调和,弹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又弹《关睢》一节,复将自己意思作成歌词,边唱边弹:

  刘有仪抚瑶琴自嗟自想,论根基我也算世家儿郎。

  我祖父遗下了黄金万两,与儿孙又置买千亩田庄。

  大瓦房八九重光辉响亮,后龙山梧桐树常栖凤凰。

  三代人读诗书名登金榜,单生我刘有仪苦读寒窗。

  十三岁入黉门联捷乡榜,父母死方除服妻入黄梁。

  丢下我孤单单朝夕惆怅,未得个美佳人匹配鸳鸯。

  或处女或寡妇我都要讲,只求他有才貌满腹文章。

  巴州城遍访过无一上相,略有才又无貌总不重扬。

  今日里在房中倚窗凭望,见一个美佳人盖世无双。

  访得他原配夫早把命丧,这佳人立志节苦守冰霜。

  此样人真令我口念心想,他若肯匹配我倒也相当。

  到后来做了官接到任上,配一对美夫妻地久天长。

  有仪一连抚琴三夜。

  且说玉英守节,虽一尘不染,却有顾我自怜、临妆怨命之态。及见有仪,回想丈夫何等才华,何等恩爱,至今独守空楼,垂头丧气,好不感伤。夜闻琴音,心中大怒,曰:“我是何等人物,那来狂生敢以琴音挑戏!”意欲告知婆婆,命人将他耻辱,又想:“他虽挑戏,未说我名,问也奈他不何。”次夜闻琴心中愈怒,想道:“我夫若在,狂生怎敢?”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三夜又闻琴音,心想:“你这狂生把姑娘当作烟花下贱,待我将琴回他一曲,把我玉洁冰清会于琴上,也使狂生知我才华节烈!”即抚《黄鹄》之曲,又弹《柏舟》之诗。有仪听了知其贞操,复又细心融会,音中却带抑扬飘荡,心情撩乱之象,忽大喜曰:“此妇可动!”

  时店后有一老姆,有仪请他进房,告以心事,求其进言。老母曰:“此妇从不会人,何处进身?”有仪教以说词,送银一锭,曰:“以此相酬,事成还有重谢。”老姆喜允。侯丫鬟出来,谓曰:“店有狂徒,说你大娘空话,特来告知请究。”丫鬟入禀,玉英曰:“既然如此,叫他进来。”老姆上楼,玉英问曰:“他说我的啥空话?”老姆曰:“倒无别话,不过怜惜之词。他说大娘是天下第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可惜遭逢不偶,将明珠美玉坠于污泥,异卉奇花落于幽谷,不能置之名园画阁,为高人才子赏鉴耳。大娘啥,依老身想来,他言实在不错!只因前人定礼,护卫男子,挖苦妇人,所以如此,老身实为不平。”玉英曰:“何谓护卫,怎叫挖苦?”老姆曰:“大娘啥,你看男子娶亲,死了一个又接一个,还有三妻四妾的,二人有讲有笑,夫妇朝欢暮乐,白日携手唱和,夜晚交颈同宿,何等安逸,何等自在!若妇人死夫,拿个‘节’字把你捆着,弄得孤孤单单,凄凄惶惶,话无人讲,事无人商,心惊胆怕,日短夜长,辗转不寐,泪湿枕裳,实为造孽,言之痛心!这且不讲。惟有梳头挽髻,穿耳束腰,薰体搽面,又把脚包,可怜熬痛忍疼,将那一尺鱼舟裹成三寸莲瓣,受了无限辛苦,方才修成。把你关在空房,将无双美丽,不能闹里争光;盖世仪容,难于人前显众。大娘,你说忧不忧人?若是男妇一样,你看刘老爷那副才貌,那宗品德,那样温和,比令先夫还高百倍!倘把大娘娶来配合,岂非天地生成一对美夫妻乎?”玉英曰:“虔婆,原是来作说客!不看年老,定把你头毛扯尽,贱筋抽完,方消我恨!”叫丫鬟拿皮鞭赶下楼去。

  老姆抱窜而归,告知有仪,有仪曰:“无伤也,与我买活丫鬟,待我自去。”老姆拿银一锭送与丫鬟,告曰:“刘某今夜要来会你大娘,求你方圆,莫关窗门。”丫鬟见银,那知利害,一口应允。半夜人静,有仪用梯上楼进窗。玉英此夜辗转不寐,听响喊贼,丫鬟曰:“待我去看。”有仪拿根玉钏,低声教他如此去说。丫鬟进内禀曰:“刘老爷来拜见大娘。”玉英大惊,怒曰:“放你的狗屁!他是男子,怎拜妇人?快叫人捆绑送官!”丫鬟曰:“使不得,外人知道,说坏大娘声名。他来拜望,一见即走,是无碍的。”即将玉钏呈上。玉英曰:“感他痴情,准他一见,叫他不要妄想!”有仪听得忙进内去。玉英不见则已,谁知一见,把持并无,二人竟成苟合,早去晚来,情同胶漆。耍了一月,玉英催速起身,以私蓄银百两、玉盖一只相赠,约定场后会与不会,都要来接,洒泪而别。至京,场中不快,因而落第。后进挑选场,考得一等,分发河南归德府永城县正堂。时有工部侍郎苏公,膝下无子,只生一女,因择婿太过,二十二岁尚未字人,见有仪貌美才高,欲招为婿,令媒说合。有仪先尚推辞,及闻此女才貌双全,家富无子,心想结了此亲才有银子,上任又有靠山,可以升官办缺,遂纳聘迎娶过门,果美。苏公出银调力,走马上任,遂把玉英一段恩情付之流水。

  再说玉英,自有仪去了,半年无音,腹中有孕,请人到巴州访问,回说已经另娶,今到河南上任去了。玉英痛恨,朝夕啼哭,看看将要临盆,是夜伤心哭泣道:

  提起了刘有仪银牙咬断,不由人这一阵悔烂心肝!

  想奴家出世来容颜美艳,习诗文精书画出口成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择女婿总说要才貌双全。

  嫁王郎也算是天从人愿,容秀美家富豪义重如山。

  不幸得年轻轻就把命短,丢奴家守空楼独枕孤眠。

  后遇着刘有仪天杀贼汉,一见奴就勾引夜把琴弹。

  引不动又上楼自求姻眷,奴因此才被他拉了下山。

  呀,天杀的贼呀!

  只说你有品德不把心变,榜发后自然要接奴团圆。

  那知他另娶妻去为知县,丢得奴暗地里口喊皇天。

  呀,莫良心的贼呀!

  把孽种遗腹内将要生产,你叫我用何计把命保全?

  呀,断香烟的贼呀!

  你不隶莫留根到还得,就失节也不致把命摧残。

  活生生把奴家拉下岩岸,身有孕就做鬼也不安然。

  呀,砍脑壳的贱呀!

  可惜我好福泽余资万贯,从今后再难享一文半钱。

  呀,抛刀山的贼呀!

  可惜我美花容笔难描染,弄得我到阴间骂名来传;

  可惜我好才学人人称羡,却被你弄得来不值一钱。

  呀,下油锅坐地狱的贼呀!

  可惜我守冰霜一尘不染,数年的苦功劳被你折完。

  到而今只落得悔之已晚,自痛恨自嗟怨薄命红颜。

  看看的东方上红日将现,用红绫来打点好上阳关。

  玉英哭了一夜,又骂丫鬟曰:“都是你卖主求荣,引鬼入宅,把我盖世奇才,无双美丽,弄得一朝殒绝,好不痛煞人也!死而有知,定要索尔狗命!”遂自缢而死。他婆婆闻死十分心痛,后见肚大,问知其故,曰:“这是我过于爱惜,未曾提防之过也。”草草祭葬不题。

  再说刘有仪上任年余,一日在乡宦家吊丧,有客闲谈,说他弟在夔府贸易,闻那里有一绝色佳人守节自缢,满城之人都在嗟叹,可惜一个才貌双全女子。有仪听得,问其姓名,骇得魂不附体,想:“我弃他乃一时之错,谅他不过怒骂而已,岂知竟丢性命!他既死了,怎饶得我过?倘来索命,如何下台?”又想:“惟善可以解冤,正心可以压邪,我不如正心修身,立功办善,他来之时我也有个躲处。”于是雪冤辩屈,息讼爱民,与利除弊,图治虑精,永城百姓无不戴德沾恩,欢呼称颂。

  再说玉英死在阴曹,怨气难消,去对冥王哭诉冤情。冥王曰:“你守节就该立志,之死靡他,为甚随波逐浪,败名丧节?是你自作自受,死不足惜!”玉英曰:“小女守节数年,足不履地,被刘有仪三番两次勾引坏事,并非淫奔可比。况有仪勾引所最伤心痛根者,一有容貌,二有才学,三有功名,把持较难,而拒绝尤更不易。且又有老姆进言,丫鬟受贿,均皆有罪。还望王爷原谅!”冥王命造有仪册子,判官念曰:“刘有仪,十三入学,十六中举,三十殿翰,五十六岁拜相。因奸寡妇,一笔削尽。念他祖父善功浩大,格外留情,知县终身。”冥王曰:“先只玷节,可以留情,今欠命债,应宜抵偿,以为土子贪淫之戒。老姆、丫鬟皆宜报应,以为勾引之戒。”即将牌票付与玉英。玉英到家,见丫鬟正在楼边,现出形来,骇跌而死;寻至店中,老姆正与店主口角,使他缢死。即到河南永城,见县内祥光缭绕,瑞气氤氲,心内惊疑。走至城门,神荼阻曰:“有仪善政,鬼服神钦,凡有冤债,不准入城,要等时衰,方可找寻。”玉英死阻,每夜在城边啼哭。城中百姓闻鬼哭不止,请官驱逐。有仅心内明白,不敢出城,令百姓在城外醮谢不题。

  再说玉英守了三年,不能进城索命。一日,见土地从城内出来,玉英问:“进城何事?”土地曰:“桂院有文,说刘有仪之子少卿今科该中,令城隍查有仪功过,为你这贱妇的事又削除了。”玉英听得,心想:“我在此三年,仇不能报,生不能投,如何了结?不若去索他儿子的命,父欠子还,理之常也!”遂来至成都,正逢入闱,玉英进去找寻。

  且说刘少卿聪明类父,品学俱优,十六岁入泮,即赴乡试,心想联科及第。入闱之夜,忽然一股冷风把烛吹息,见个黑影一晃。少卿大惊,转身只见黑影立于面前,即拱手问曰:

  时才烛花结红蕊,一股阴风吹息烛。

  鬼呀!

  可怜十年寒窗苦,只望功名播皇都。

  你来号房因何故,莫非到此寻丈夫?

  “呸!呸!呸!要来索你的命!”

  听一言来魂不住,转身跌了一坐徒。

  起来看见一冤妇,手拿绳索泪如珠。

  你这冤鬼莫错误,我是刘生苦读书。

  平生未把良心负,勿得号房乱动粗。

  且将冤情说清楚,要我性命也心服。

  少卿说毕,见鬼妇向他扑来,骇得一跤跌在号板,顺手拿着讲书拿来挡住,说道:“你你你!是甚甚甚么冤魂?就要索命,也当把情由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死也心甘。若是你这样儿把我扯去,二世还要报仇,索你的命!”那鬼妇便不动身,开言说道:

  来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且将我冤屈事细说分明。

  家居在夔州府正街住定,我的名就叫做张氏玉英。

  奴的夫王定邦已把学进,丙午科入闱场一命归阴。

  丢下奴守节操冰霜凛凛,刘有仪进京遇见奴思淫。

  在店中用琴音前来勾引,抚一夜又一夜要动奴心。

  奴气急用瑶琴回他一韵,也使他知奴的节烈坚贞。

  他听琴竟使人来把亲定,奴拒绝他大胆亲自上门。

  奴虽是残花柳碧玉无损,做夫妻曾结下海誓山盟。

  临行时约榜后自有音信,或登科或下第都要来迎。

  那知他一去了渺无形影,可怜奴守空房有孕在身。

  奴也曾请人去巴州探问,才知他在京师另娶夫人。

  羞得奴在空房投环自尽,告冥王领牌票去把他寻。

  又谁知他改恶为官清正,冤魂鬼不能够逼近他身。

  每夜晚在城门哭诉痛恨,忽听得他长子科举进城。

  奴因此在场中把你久等,父欠债子填还理所当行。

  说明了你该要还我性命,不找你刘少卿又找谁人!

  少卿边听边想:“他是我父坏他名节,半途丢弃,使他身孕自缢,造下淫罪,欠下命债;如今来索我命,父欠子还,理所当然。又要打个啥子主意才能躲脱?哦,有了!不如就鬼打鬼,用些好言与他陪礼认错,认他为娘,特此冤仇解释,或可能逃性命,也未可知。”鬼妇方才说完,即慌忙跪泣道:

  一听此言胆骇碎,哀哀上告把话回。

  进前一步双膝跪,慈母老娘免伤悲!

  “难道喊我做娘,连命债都不要了吗?”

  呀,妈呀!

  爹爹有罪儿无罪,

  “父欠子还,莫啥讲头!”

  还望儿母发慈悲。宽儿一刻命不废,你儿从中有改为。

  “命欠要还,有啥改为?”

  呀,妈呀!

  你原是儿嫡亲辈,儿愿致祭盘尸回。

  免作他乡孤魂鬼,将尸埋葬祖坟堆。

  父亲百年归仙位,与妈合葬立块碑。

  生前不能成双对,死共坟台效于飞。

  家令设立一灵位,早晚焚香化纸灰。

  多接宣讲赎父罪,超度母魂往西归。

  “谁信你那诳言!出场还认得我吗?”

  妈呀!

  儿若出场把心昧,背母恩德愿遭雷!

  这阵哭得心如醉,总望儿母把恩垂。

  玉英低头不语,眼泪双流。少卿又曰:“妈若饶儿一命,妈即是儿再生之母,儿即是妈亲生之于。春秋祭祀,子孙顶敬。儿若幸得功名,即与妈请诰封,光荣泉壤,岂不胜于报仇乎?”玉英听得此言,叹气一口,说道:

  刘生骇得泪长淌,口口声声喊老娘。

  他父把我名节丧,天大冤仇岂寻常!

  将他儿子来抵偿,父欠子还理该当。

  本待擒着不松放,听他说话又在行。

  把我奉如嫡母样,招魂致祭设灵堂。

  盘尸愿傍祖坟葬,阴魂与他父成双。

  多做阴功还父账,超度冤魂上慈航。

  言言合理情妥当,句句软我硬心肠。

  我若不把仇来放,他是尘世尽孝郎。

  低下头来自思想,报仇敢把孝子戕?

  倘若上圣知情况,二罪归一怎下场?

  展开笑容把话讲,我儿请起站一旁。

  儿你纯孝无虚诳,天大冤仇付东洋。

  说毕,忽然不见。

  少卿惊定而喜,忽记一事,喊道:“妈快转来:妈呀,快快转来!”喊了几声,见玉英复至,曰:“我已听尔之言,解了冤仇,尔又喊我做啥?”少卿曰:“莫问母亲,儿今科功名若何?”玉英曰:”尔的功名论理今科该中,因儿父坏娘名节,致娘于死,以此罪过,把儿功名削了。”少卿泣曰:“可怜儿坐破寒窗,磨穿铁砚,只望播一功名,扬名显亲,谁知受父之累。想儿父坏娘之节,乃父之愆,非娘之过,自然神钦鬼服,恳求娘到桂院代儿求情,倘得侥幸,儿盘尸回才有体面,且于娘之脸上也增光荣,那时才好请得诰封。”玉英曰:“为娘名节已玷,饮恨穷泉,怎能见文圣求情?”少卿哭泣不已。玉英曰:“感儿孝心,为娘勉强一行。”半夜转来,满面春风,不似前番凶恶,向少卿曰:“恭喜我儿,功名可望。”少卿称谢不已。玉英曰:“此非娘之功,乃儿与娘解冤,使娘怨气消散,一片孝心感格上帝,将尔父罪案除了,复儿功名。我儿好好做文,若有疑难,一喊即来。”

  少卿欢喜,精神爽快,诗文脱稿,恐有错误,无人考正,忽忆母言,喊了三声,玉英忽在面前。少卿将诗文呈上,求其改正。玉英看罢,曰:“文章极妙,但诗的神韵看来不遂心意,待为娘与儿更改。”少卿见改惊异,想道:“此女不但貌美,而且才高,无怪我父败品丧德。然既乱之于始,就该成之于终。幸喜我有主见,不然枉送性命!看来这淫孽是犯不得的。”玉英嘱曰:“儿去盘尸,娘有二百私房银放鸿兴顺处,儿向婆取约收讨,追荐先夫,也可了娘一番心事。”少卿曰:“儿去盘尸,母亲必在那里。”玉英曰:“娘无面还乡,愿到儿家去。”少卿曰:“如此极好。”

  试毕,设灵位于轿中,请人抬回,安之龛上。后塘报来,果然中试。即去夔府拜见王母,告以认母盘尸,并收债追荐情由。王母曰:“此妇倒还灵异,于今得了落处,还要追荐先夫,可以盖前愆矣!”即留少卿款待。夔府绅士闻其孝行,俱来拜问,请酒结交。少卿耍了半月,执约收账,鸿兴顺怕玉英找他,即将本利还清。少卿请僧超度定邦、玉英之魂,自己理科丧事,遵制成服。祭奠已毕,把母尸挖出,用香汤沐浴,然后盘回家乡,葬于祖坟之旁,复开大奠宴客。事毕,二科进京成进士第。后有仪病故,把尸盘回合葬,至今子孙茂盛,科甲不绝。观此可知,淫不可犯,而寡妇尤当谨戒;冤不可结,而命债更加莫欠。不然,盍以刘有仪为鉴焉!

  

  南山井

  四关原是迷魂阵,惟有酒色更凶。凡事皆要合乎中,不为彼所困,免得入牢笼。

  青州临淄县有一何甲,父何永,母申氏,家小康。永性贪而善算,大利盘剥,出轻入重,凡有损人利己之事,无不计定而行,积有万金家产。至四旬始生何甲,爱惜如珍,全不教训。甲十四岁,永因急症身死,申氏痛夫太过,亦相继而亡。何甲从此肘起架儿,名列书馆,之乎也者一概不知,嫖赌嚼摇尽行学会;日走花街,夜宿柳巷,挥金如土,用钱如泥。服满娶妻冯氏,系幼时所聘,乃大家女,性情贤淑,端庄稳重,女工娴熟,容貌秀美,不好艳妆,不喜谑笑。

  何甲不喜,总说是个拙棒。一日,说道:“看你做起那瘟猪样儿!妇人家也要收拾,容貌才好看。我偌大家业,娶的妻子就不如花似玉,也当千媚百娇!家中首饰绫罗,胭脂水粉,无不周全,为甚又不穿戴打扮,总要做起那贫穷之像、痴呆之形?好不令人生气!”冯氏听得夫言,乘机劝曰:“夫君呀,妇人家当要稳重端庄,怕的浪荡轻狂。侍君大戒就是艳妆,四德虽有妇容,无非衣服洁白,岂是穿红着绿吗?在那不贤之妇,朝夕打扮,迷惑丈夫,贪淫纵欲,以致少年夭折,否则痨疾终身。夫君想来,这又何益?”何甲骂曰:“岂不知老子在花柳场中习惯,见的是吴姬越女,听的是燕语莺声,最恨那农村野态!叫你收拾一下,还要犟性吗?”冯氏曰:“夫君呀,常言道:‘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遏欲文》说得:‘有绝嗣之墓,无非好色狂徒;妓女之宗,尽是贪花浪子。’近报妻女,远报儿孙,夫君须要谨戒。”何甲曰:“娼妓原是做的生意,有啥罪过?”冯氏曰:“嫖妓之罪有五:一坏品行,二荡家产,三惹祸患,四生恶疾,五伤性命。夫君,你前人偌大家业,正宜立志端品,作善惜福,为人中之杰,保有用之身,慰先灵于地下,留好禄与儿孙,也不枉生人世。何必多造罪孽,生遭报应,死堕地狱哉!”何甲大怒,骂曰:“你这贱人!那有许多屁放!难道老子堂堂丈夫,还要你妇人教训吗?”即扬拳欲打,冯氏急忙走避。何甲从此时常怒骂,浪游少归。

  冯氏见夫难劝,只得换些新鲜衣服,以慰其意。一夜饮酒,冯氏提壶,甲已半醉,笑曰:“我看你却还生得美貌,若加以艳服,岂不令人魂消!”即叫冯氏打扮妆束。冯氏不肯,甲自去将首饰、衣服取出,强冯氏穿戴。冯氏再三不肯,甲勃然大怒,拍案骂道:

  开言骂声狗贱妇,忧得老于气难出!

  老子生来家豪富,爱的玩格与玩苏。

  就是丫鬟和奴仆,时常打扮美而都。

  何况妻是挨身肉,少年正好乐欢娱。

  你这贱人如泥塑,妖娆体态一概无。

  虽然人材甚朴素,百般娇媚做得出?

  许多首饰和衣服,任你穿红又看绿。

  脚上挖云加彩裤,高底花鞋三寸余。

  阶前走个苏摆步,挑腮柳眼似妖狐。

  饮酒唱的纱窗曲,燕语莺声句句苏。

  这样风流才有趣,不枉人生世上立!

  “夫君想左了,妻在娘家,爹妈教我总要端庄,切莫妖娆。夫君今日要妻打扮风流,为妻生来本相,做不来那些丑过场。”

  说起端庄叫人恶,胀爆老子一双目!

  你本丑鬼把形露,故意还要叽哩咕。

  快去妆个风流女,好与老子来提壶!

  “提壶就是,何必收收拾拾?怕要连先人都羞辱了!”

  叫你打扮你不去,反把恶言来抵触。

  不由老子气破肚,今日定要把鬼出!

  “我偏不去,看今天出个啥子鬼!”

  贱人说话令人怒,犟起性子似毛驴。

  这样不受人抬举,翻身踢你妈一足!

  何甲怒气勃勃,仗着酒性,一足踢去,正在小肚。冯氏倒地,口张眼翻,何甲急忙去拉,早已呜呼哀哉了!此时酒醉已醒,悔之无及。次日命人到娘家报信,假说急症身死。冯氏兄弟查出小肚有伤,大闹不依。何甲请人说好,从厚超荐。化材之日,冯氏来些无赖子,阻搅不依,总要去告状。何甲大骇,和钱百串,又做七天道场,方才了息。过后请媒再娶。

  却说城中杜太和有一女,名翠娘,生得妖娆,先曾与何甲私通,自小已许陈姓。何甲见其娇媚,意欲娶他为妻。太和知甲欲娶,故意不肯,翠娘又在枕边盟山誓海,何甲出钱二百串,与太和做生意,方才应允,出庚付甲。陈姓不依,甲又破钱安顿。临接之时,陈姓倡言要来抢人,甲请百多人执车器去接。团众不依,说清平世界,何得纠众持刀?又罚钱四十串。甲将此妇娶回,把账一算,已用五百多串。翠娘朝日艳妆,陪甲饮酒唱曲,纵欲贪淫,衣非颜色不穿,肉非新鲜不食。四五年间,余钱用尽,将高垭口地方卖了一股;未上两年,依然用完,又去借钱来使,后因拉借不动,只得把田地房屋扫庄卖尽。将账目开销,只剽钱四十串,佃人山土耕种。翠娘当衣沽酒,卖饰称肉,朝夕吵闹,骂夫无能;何甲忍气吞声,不敢回话,只得出外卖些青果糖食。翠娘于是倚门卖笑,送旧迎新,何甲知不敢言。

  且说近邻有一王五,为人凶暴,江湖上开个新一大爷,结交红黑两党,打头吃利,屠牛聚赌;见了翠娘,常送牛肉与食,来家歇宿,把翠娘包占,不准另外。每一到家,要何甲让铺,便忙走逃,倘有不合,开口便骂。何甲气忿不过,闻城中皂角子极贵,买些去卖。王五从此不归,俨然夫妇矣。

  却说沟上有一胡成,家颇富,力大性刚,好洒,与左湾冯安争界上树木,理论数次,曲直未分。胡请多人将树砍伐,冯告不休,胡不与讼,遇着便打。冯无奈何,只得罢休,总想乘机报仇,乃曲意交好,胡久亦忘怀,两相来往。是年,胡上四旬,把客辞了,只有女婿邻近,冯亦往祝,共相欢饮。此时胡已带醉,说他乎生能够处,讲得津津有味,因曰:”人非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要坏点良心,就要发个猛财!”冯谀之曰:“胡大爷,猛财如何发法?何不说来大家一听,我们学得也好发财。”胡曰:“既然如此,你站过来,待老师爷教你!”于是手舞足蹈,大声说道:

  众亲朋请宽坐我有话论,听我说发猛财陡然万金。

  我胡成出世来家虽贫困,不哄你今日里得了多银。

  “有好多咧?”

  虽不多也还有数十余锭,

  “怕是金偯纸张做成的么?”

  并不是京果铺纸张做成!

  “你的金银又从那里来的咧?”

  那一日赶场归路过南岭,比时间正行走天色黄昏。

  忽有个生意客收账回郡,包囊内重甸甸颇有金银。

  我当时劈脑壳就是一棍,打得他吐鲜血一命归阴。

  将尸首丢下了一个枯井,把银钱忙收拾转回家庭。

  “说了半天,我怕是真的,原来在说酒话咧!”

  王大爷说这话太短人兴,我今日并未有多饮杯巡。

  论酒量三五斤时常在饮,从未尝发酒疯说话胡行。

  况胡成貌堂堂威风凛凛,岂故意夸大话欺压你们?

  冯曰:“胡大爷,你把银子拿出来我们看下,那就信了。”

  听此言不由我心头火喷,未必你一辈子未见过银?

  你权且在此间好好坐定,待我去拿几个你看分明!

  妻曰:“这银子是郑姐夫托你跟他买地方的,何得糊言乱讲?怕不怕戳拐!”

  惟有你妇人家胆小得很,不知道说大话才能骇人。

  你莫管我的事,我即刻拿银子来到客厅。

  冯老二你快来掌眼细讯,亮铮铮白森森爱不爱人?

  足色银一共是五十八锭,众亲友你看我欢不欢欣!

  冯老二你从今好心孝敬,若不然我定要照样施行!

  冯安听罢,心中暗喜,回家报官,说胡成谋财害命,尸丢南山井中。此井系临淄驰名之地,人人皆知。

  却说临淄县官姓费,名祎祉,是科甲出身,清廉有才。看了冯安呈词,即拘胡来讯。胡诉曰:“此乃民醉后狂言,并无此事。况银是姐夫郑伦托民买某人地方,寄放民家,冯安与民有仇,因此诳告。”官唤郑伦来问,亦说托他买某人地方寄的。官命差押胡到井看尸有无,回禀果有一尸,不见头首,胡已骇得魂飞魄散,向官称冤。官骂曰:“狗奴!谋财毙命,现有赃证,叫甚么冤!”即命丢卡,随出告示,教人来认尸。

  次日,有何甲之妻杜翠娘具呈认尸,说夫何甲卖了地方,剩银数百,往县内贸易,回家路过南岭,遇胡成打死,把银抢去,恳祈伸冤。官曰:“你何以知是丈夫?”翠娘曰:“夫原说某日持银回家,今已过期,不见回来,不是丈夫是谁?”官曰:“你夫穿何衣服?”翠娘曰:“夫穿烂夹衣。”官命候验,即押胡成到井,命人将尸启上,果然无头,身穿破袄。翠娘一见,远远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死得好惨,不由妻这一阵痛裂心肝。

  硬梆梆在地下周身溃烂,无头首似树桩倒在井边。

  只想夫做生意多把钱赚,夫妻们到老来有吃有穿。

  恨胡成做的事十恶不善,他不该杀奴夫抢去银钱。

  害得我年轻轻无人作伴,鸳鸯鸟却被你一弹打单。

  幸喜得夫有灵皇天有眼,你自己说出了杀人机关。

  转面来跪之在尸厂下面,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奴言。

  胡成贼为谋财将夫头砍,害得奴无衣食孤枕独眠。

  大老爷须把他照律详办,奴的夫在泉下也把光沾。

  官问:“你家中还有几人?”

  呀,大老爷呀!

  可怜奴二公婆早把命染,无儿女无兄弟又莫侄男。

  望只望大老爷把奴怜念,与民妇来作主把银追还。

  “待把胡成办了,结案之后,本县与你作主,另行改嫁。”

  多蒙得大老爷慈悲好善,小妇人二辈子结草衔环。

  官命刑件勘验,系胸膛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的,即命掩埋。慰翠娘曰:“尔可回家,年轻人不必抛头露面。如今罪人已得,候追出头首,把案结了,随便改嫁。”翠娘叩头而去。

  官回衙,命胡成招供画押。胡成口称冤枉,哭泣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听诉冤情。

  民虽然出世来家中贫困,也知道存天理不坏良心。

  “怕坏良心?那们又去谋财害命!”

  但不知是何人在把凶逞,杀死人丢井内冤害小民。

  “胆大狗奴!好好招了,本县从轻详办。不然,定要打烂尔的狗腿!”

  小胡成并未尝杀人在井,青天爷你叫我从何招承?

  “还要犟性,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将要动刑,官又开口曰:“胡成呀,你好好从实招认,免得本县动刑。”

  呀,大老爷呀!

  你苦苦要小民把供招认,只恐怕枉死城又添一人。

  “狗奴不招,与爷打,打,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望青天还须要格外施恩。

  “有招无招?”

  你要民招此案民有一论,犹如那将活人抬在死坑。

  “该死奴才!实在犟嘴,左右与爷夹起!”将要上夹,官止住曰:“胡成,你好好招了,免受这般非刑;本县施恩,与你拨条生路,那些不好咧?”

  呀,大老爷呀!

  这命案好一似捕风捉影,果然是胡成杀又有何凭?

  冯老二一面词何足深信?民纵死九泉下也不闭睛!

  “你亲口对冯安说南山井内有尸,这就是凭据了!左右与爷快快夹起!”方夹,官又止住曰:“胡成,本县一片好心,劝你招了,与你笔下超生,何必要强辩做啥!”

  这一阵把我的主意想尽,想不出好良方肺腑皆疼。

  若不招大老爷要动夹棍,若招了怕的是要问斩刑。

  左一思右一想无计安顿,这都是前辈子罪孽太深。

  倒不如画了供一口招认,

  大老爷呀!

  总望你发慈悲笔下超生。

  “哼,这才是话!你又如何杀的?”

  该因是这两年银钱甚紧,莫奈何在南山打劫路人。

  黄昏时遇何甲背包田郡,劈颈项一刀去砍倒埃尘。

  将尸首丢井内回家就寝,第二天因酒醉说出真情。

  “头首又放何处?”

  那时节甚忙迫忘记藏隐,谅必然非狗食即是猪吞。

  “哼,胆大狗奴!藏了尸身,焉有不藏头首之理?好好说来!”

  呀,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的实言上禀,求青天限日期慢慢去寻。

  官限三日,使二差押去寻头。寻了三日,全无形影。官又限五日,依然无头。官大怒,叫左右重重责打,方才拉伸,官又叫回问道:“想你那时藏尸,心中忙迫,不知落在何地,何不仔细找寻?”胡成泣曰:“就是落地,不是猪狗衔去,定被别人掩埋,叫小犯到那里去寻?”官曰:“既是猪狗衔去,也有骨骸;被人掩埋,亦有臭气,该尔寻不用心之过。本县又限你二日,再寻不着,活活将你打死!”

  胡成满腔含冤,无可告诉,走得足酸手软,又因差人怒骂,急得火冒烟生,坐在地下,喊天痛哭道:

  寻人头喊苍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呀,天呀天!

  想胡成,平素来,做事也曾常检点;

  并未尝,糊行乱作惹人嫌。

  天呀天!

  就该要使我常清吉,享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呀,天呀天!

  为甚使我遭命案,受牵连?

  打得我皮破血流,害得我坐卡丢监,苦得我妻离子散,弄得我卖土当田。

  天呀天!

  难道你莫得眼睛看,忍使我无辜受寒冤?

  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呀,天呀天!

  大老爷总要头首才结案,三拷五比苦不堪。

  莫奈何才把日期来宽限,签票上差的李万与张千。

  天呀天!

  可怜我白日押着乡村特,夜晚收回坐禁监。

  四方八面都走遍,寻不出头首也枉然。

  天呀天!

  你就该快把报应显,使那杀人凶手自己言。

  得了人头结了案,那时酬良愿,杀猪两口,唱戏三天。

  天呀天!

  未必我前辈子十恶不善,造下了无限罪愆?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醉后发狂言,惹下祸端悔不转,莫得人头案怎完?

  从今后,对天盟誓愿,永不把杯贪。

  回家去打烂酒罐罐,打烂酒坛坛,倘再把戒犯,愿此身,雷打火烧,猪拉狗衔!

  劝世人,品要端,莫滥酒,莫发癫,若能以我为征鉴,无事无非乐平安。

  胡成心想:“此回无头,定然有死无生。”谁知官并不责骂,出示一张,说此人头定是狗衔,有人拾埋献出,赏钱一串,以便结案。次日,王五献头,说狗拉至界内,不得不献,官即赏钱千文。又唤翠娘上堂,官曰:“尔如此青春,又无儿女,身靠何人?赶紧改嫁。”吩咐左右传言,有愿娶者,具状上来,当堂完配。翠娘拜诺下堂,王五即具认状,愿娶为妻。官唤二人上堂,问曰:“杀人真贼你二人知否?”翠娘曰:“胡成杀夫抢银,已蒙讯明,望青天照律办罪。”官曰:“不是,不是,他是假的,还有真贼。”答:“不知,望大老爷指示。”官曰:“杀人真贼,乃尔与王五耳!”二人骇得心惊胆战,同称冤枉。官曰:“本县久知是你二人杀的,所以迟而不发者,恐有万一之冤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是你丈夫?盖已先知其死矣;出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门经久,衣服何以晓得那般清楚,非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

  各位不知,这何甲因忿气进县,把皂角子卖了,回家正逢王五买尾鲤鱼,与翠娘欢饮。何甲去食,翠娘骂他无能,不准他食;王五抢其箸,甲忿气不过,知王五刀放炕边,即去抽出来杀王五。翠娘看见,上前抱住,王五夺刀,劈胸一刺就结果了;商量丢在南山井,又恐遇人下井认识,故将头首割去。那知胡成晦气,说几句酒话,钻在他的网内。王五喜之不尽,又听有几百银子,命翠娘去认,想得银子。那知费大老爷有才,见胡成不似行凶之人,故示招尸亲;及见何甲是刀伤,翠娘远哭,便知是他,故谕改嫁,以安其心;冤胡招供,使他不疑,好来献头,轻轻的将罪人拿获。

  冤狱判明,于是将胡成提出,冯安唤来,王五、翠娘俱已有供。费公怒气勃勃,拍案骂道:

  坐大堂怒生嗔,写声杜氏狗贱人!

  妇女宜把闺门正,礼义廉耻要认真。

  为甚贪淫坏闺阃,还要去谋害夫君?

  人伦风化全不整,生就狼肝狗胆心。

  叫衙役拉下去,与爷结实打一顿,五百牛筋切莫轻。

  收监候文详进省,然后剥皮来抽筋。

  惟有王五真可恨,生起尾儿是畜生。

  为甚全然不端品,横行霸道昧良心?

  胆敢夺妻谋夫命,不畏王法不怕神。

  拉下去,毛头板儿打个四十整,详文一转问斩刑。

  冯安张开且细听,这场祸事你起根。

  为人须当守本分,和睦邻里息讼争。

  不问真假把状禀,诬告加等不容情。

  拉下去,拿皮掌与爷重重打一顿,还要罚你一百银。

  “大老爷施恩,小人罚不起!”

  不罚枷号三月整,免得二次诬告人。

  叫胡成仔细听,你可知爷苦衷情?

  本县早已知情景,东吴祸事移曹营。

  所以慢慢来审问,犹恐万一冤好人。

  也是你,好酒贪杯迷本性,糊言乱语起祸根。

  自己开门招贼进,飞蛾朴火自烧身。

  爷今放你回故境,安分守已过光阴。

  亲朋会宴宜谨慎,酉边之水切莫尽。

  常言药能乱性,是祸都从口里生。

  从此回去酒莫饮,管教你财发人也兴。

  判毕,各丢监卡,详文上司,开释胡成,过三月释放冯安。

  这胡成回家,悔过改罪,安分戒酒。冯安亦自改悔,后与胡成交好,后来二家皆成小富。上司回文到县,费公加级,王五处斩,翠娘凌迟碎剐。

  从此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极其利害,最易迷人,不惟惹祸生灾,而且亡身丧命。你看何甲,为一色字倾家荡产,还要却脱性命,这也是他父何永尅财的报应,所以才生这昏庸之子。王五为一色字强占人妻,谋害人命,只想做得机密,谁知久后败露,也受一刀之苦。杜翠娘贪淫无耻,谋夫性命,生受凌迟之刑,死堕阿鼻之狱。胡成好酒,因酒后而遭冤;冯安尚气,想报仇而反受苦。幸二人尚知改悔,才遇清官昭冤脱难。至于冯氏不好艳妆,颇知妇道,惜乎遭逢不偶,死非其辜,夫乃前生之孽钦。总之,人生在世,无论男女,果能跳出四关,不为所迷,乃可以享清福而无后悔也。

  

  巧报应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在先,贪淫不孝罪无边。不怕你用尽机关,到那时报应难逭。

  合州陈维明,出世贫苦,帮人佣工,积钱二百余串,佃业耕种。自恃己能,平常鄙屑父母,刻其饮食,有好酒菜夫妻自食,即父母过去过来,亦不喊吃。总说父母无能,未与儿孙买得亩田块土。父母说句好话,他都要吵。父母无奈,相继忧死。娶妻管氏,子嗣乾贵。夫妻求神作愿,至四旬方生一子,取名国昌,自小聪秀,夫妻爱如珍宝,要啥办啥,无不顺从;□人骂人,并不教训。谁知娇养成性,说话轮睛鼓眼,开腔舞掌弄拳,爹妈当作路人看,做起样儿难看。父母心中喜幸,说是有志奇男,口说乖乖要耐烦,深恐把他触犯。行动不服人管,一天气冲冲的,在父母面前行凶霸道。

  维明见儿子忤逆,心想:“书能化愚,何不送他读书,自然晓得尽道。“不远有一蒙馆,即送去上学。那知他书又懒读,专与人打架角孽。先生骂他,他就斗吵;先生打他,梭出就跑。管氏反拿酒菜与先生讲好话,叫莫打骂,他是一子之家,读不得书莫啥来头。因此读了多年,“四书”尚未渎完,骄傲满假,样样学全。但见他衣服长拖拖,毛辫添齐足,眼带金夫镜,手提四喜雀,不在馆中把牌打,便去场上把烟搓。若输了钱,管氏反偷些谷米与他填还,于是胆子越搞越大。先前小赌,后来大输,莫得钱还,便把约书。维明闻知四处一清,输得有五六十串钱,气得捶胸蹬足,又兼家不顺遂,横事盗贼,总不离门,看看家中紧促,只得移宽就窄,将押租替子还账,剩钱四十余串,教子在家学做活路。国昌不瞅不睬,仍然闲耍。维明劝曰:“儿呀,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不会读书,不做庄稼,后来如何下台?”国昌曰:“惟有你背时人,说些背时话。世间背时事,无过穑与稼。背肩都磨烂,几个兴了家?要我同你背,莫得那傻瓜!”维明曰:“朝廷无空地,世上莫闲人。不做庄稼,你只会啥?”国昌曰:“为人学个轻巧艺,自然挣钱不费力。一天三顿吃他人,兴家立业甚容易。”维明曰:“依你又要学个啥手艺咧?”国昌曰:“世间手艺好,无过于裁缝。夏天坐高厦,冬天烤薰笼。做来不费力,银钱来得松。”维明应允,有一老表是个裁缝,即送去与他拜门。国昌聪明,倒还易会,学满三年,针黹裁剪,件件皆精,把师出了,各处来请。国昌见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些好衫子,走路甩袖子,说话斩言子,银钱当草子,俨然是个富家子,不管父母过日子,要钱还要挨头子。

  一日,家中无粮,管氏饥饿不过,叫夫去收工钱。维明跌跌战战走去,把子喊出,曰:“这几天无粮,饿得头昏眼花,何不收些钱,与为父度日?”国昌曰:“你那们行市,那样能干,怎么问我要钱?”维明曰:“‘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养你小,你盘我老,为何不问你要?”国昌骂曰:“放你的狗屁!你上年挣的钱拿与父母么?我是有榜样的,不要在此多嘴,令人起气!”维明忧得大哭,喊天叫地。他主人见了大怒,走来说曰:“那有这样忤逆之子!父亲收钱,胡言乱骂,莫带坏风俗!我的衣服不要你缝!”国昌见主人不依,只得叫父回去,今夜拿钱回来。至夜把账算了,有三串多钱,进合州,每日吃酒吃肉,玩苏玩款,耍得心中快活。他有老表管大兴,在城买烟,见了问曰:“闻你家中此时断粮,有钱就该拿回侍奉父母,为甚在此玩耍,把钱妄用?”国昌曰:“快莫提那背时老汉!好吃懒做,全不识好,要饿下子他才晓得!”管大兴曰:“岂不闻‘父母恩德大,犹如地与天,头发容易数,亲恩报不完’?你若不孝,独不怕天谴乎?如今报应甚速,那时遭报,悔之已晚!不若依我相劝,早些回去罢了。”国昌听得也不做声,大兴再三劝化,亦不回家。

  他父那日回去,眼巴巴望子送钱,两天都无影响,饿得莫法,卖些家具度日。闻子进了州城,跌跌颠颠携杖赶去,寻着国昌,喊曰:“儿呀!亏你忍心在此,那知为父受的苦楚?快快随我回去,免得你妈挂念。”国昌曰:“惟有你这背时老汉!我走我的,你来做啥?好不忧人!”维明哭曰:“可怜为父千辛万苦盘你成人,如今挣得银钱,弃亲不顾,怕不怕雷打!”国昌曰:“若论雷打,先要从你打起,那有许多猪尿,还不与我快滚!”维明上前去拉,国昌扬拳欲打,正逢管大兴走来,喝曰:“你在做啥?怕莫王法了!快些回去!”国昌曰:“老表莫管闲事,我见不得这个背时老汉,懒得回去!”大兴曰:“你如此忤逆,我是母党,就不依你!拉你见官,要你不得下台!”国昌只得收拾回去,大兴送出城外,嘱曰:“你挣的钱要拿回去盘父母,不然我日后闻知,定要禀你!”国昌害怕,只得一月拿些回家。过了年余,其父劳碌太过,身瘦体弱,心紧气,不能做活。国昌见他常来收钱,心中厌恨,总想远逃,自挣乾坤。

  一日,回家无茶,便骂曰:“你们懒得太稀奇了!茶都不烧,成何事体?”父曰:“儿呀,可怜为父煎汤熬粥,尚不能饱,那有钱买茶叶?”国昌曰:“我拿若干钱回来,那里去了?”父曰:“一月四五百钱,二人如何够用?”国昌曰:“你只好吃懒做,全要我盘,吃了怕(不)怕屙痢?”父曰:“只图你骂得出口,怕(不)怕老表首你?”国昌忿气出门,收了工钱,捞起剪尺,从江北顺河而下。来到夔府,住在高升店,南腔北调,充起壳子,说得天花乱坠。店主娘喊他改些旧衣,见针黹还好,便缝新衣。国昌想挣声名,努力用心,仔细缝好。店主见他裁剪俱高,说些荐言,便有人请不题。

  再说维明见子不归,逢人便问,都言不知下落。看看押租吃尽,家具卖完,万般无奈,夫妻只得求食。想起从前带儿何等辛苦,饮食相让何等爱惜,“如今长大成人,反眼无情,使我老来讨口,好不痛恨。”又想他从前不孝,尅薄父母饮食,“我儿出来更加忤逆,把亲抛弃!”正是:

  报应好似檐前水,点点滴滴毫不差。

  一报还报都是小,还要从中把利加。

  思前想后,不禁伤心痛哭道:

  我的命运真孤苦,一世奔波受劳碌。

  少年贫贱无衣裤。卖力佣工把口譒。

  帮人直到三十五,看看积钱二百余。

  方才与人佃田土,慢慢安家接妻孥。

  只因根本有错误,自逞能干盖通都。

  一见双亲就厌恶,总说无能似朽木。

  饮食全不把亲顾,几回忧得悄悄哭。

  饿寒已甚入肺腑,一朝得病就呜呼。

  待等我儿出娘肚,爱惜犹如掌上珠。

  要啥办啥殷勤抚,刻刻携带未虞疏。

  越大越不孝父母,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话轮睛把眼鼓,一天到黑气呕呕。

  挣得有钱不当数,拿也者与之乎。

  不管双亲受饥苦,并无半文拿进屋。

  后来拿点不多数,煎汤煞粥尚不敷。

  这些都还容得去,为甚逃得形影无?

  此时能吃不能做,年老力衰气紧促。

  家具卖尽无生路,只得出外去收租。

  仔细想来为何故?忤逆还生忤逆徒!

  这是我,

  前头乌龟扒开路,后面乌龟捡现途。

  说我不孝还巴谱,他比我更做得出!

  自己作孽自受苦,悔烂心肝难结局。

  但愿早早归冥府,免得在世受凌辱。

  维明夫妇从此讨口度日。方境之人,说他不孝父母,骄惯儿子,该当受苦,不肯打发;兼之受不得湿,讨了半年,便成肿病,相继饿死。

  再说陈国昌在夔府手艺在行,主顾甚多。他见钱来得松活,于是制些衣服,周身尽是丝绵,俨然富家子弟。此是水码地头,风俗奢华,极讲穿戴,越玩得好越有人祟。时大宁县官姓巫,系军功出身,贪财虐民,不讲家规。因有公事来至夔府,请国昌缝衣,事毕,即带国昌回县去缝。这太太娘家姓陈,气性泼烈,巫官甚惧。只生一女,取名爱莲,性亦乖张,娘母之衣,要亲自吩咐,故叫在内堂里缝。多会几回,便与谈闲。国昌闻太太姓陈,便喊姑娘,走到面前说道:“侄儿缺礼,未曾早来问候,望姑娘恕罪。”乃双膝跪下,拜了四拜,又与爱莲见礼。陈氏便喊侄儿,时常出来,谈叙家事。久更亲热,拿东递西,爱莲即或只身送出,国昌常以邪词动之。爱莲此时已十七岁,虽有夫家,尚未过门,因见国昌少年风流,久有俯就之心,遂成苟合,情密见深,暗地商量逃走。先将衣服、首饰私蓄,银子又偷几百,共有千余两,命国昌次第拿出。是夜扮作男子,从马号逃出,一乘轿子坐到夔府,佃房居住,假说大宁娶的,请个老妈,每日玩苏玩款,好不快乐。

  却说巫官走了女儿,恐失官体,不敢声张,后夫家来接,巫官以丫鬟假冒嫁去。这丫鬟诚朴,极有孝心,因父家贫,欠下官粮,被逼在县,甘愿卖身救父;今冒名嫁去,其夫亦系官家,后竟做了夫人。

  这爱莲无耻败节,遂将现成夫人送与他人去了。跟着国昌不上三年,银已用完,国昌依旧缝衣。幸先前衣服、首饰尚多,每日当些以供口食。谁知爱莲贪淫无厌,国昌以有限之身,难填无底之壑,得下痨病,咳嗽吐痰,神昏气喘,不能力缝。爱莲见不如意,换了面皮,一天发泼使性,打东西,一见国昌就如眼中之钉,乱乱骂,一言不合,提拳便打。国昌有病,怎奈得何,只得忍气吞声,想从前恩爱,而今变作冤家;向日天堂,而今竟成地狱矣。

  城中有一秀才,名梁惠风,平日不孝父母,专工刀笔;又爱唆讼箍桶,打条想方;兼之贪色爱嫖,见得爱莲打扮妖娆,有心去嫖,借缝衣到家,常来走动,乘机调戏。爱莲见他貌丑,心中不悦,便将惠风大骂一场。惠风忿怒,总想窥伺其隙,挟制成奸。时泉源堂有个先生,名冯仁义,乃灌县人,父母在开药铺,见他小时聪明,疑有出息,送他读书,他就贪顽学假,糊作乱为。其父见不成材,遂带在铺内学习买卖,他又懒惰,时常盗钱出外嫖赌。其父查知,将他责打,他便将父母寿衣盗出,又愉两锭银子,逃至夔府混闹。把银用尽,即打烂佚,有相识者荐他在泉源堂帮工,常至陈家收讨药账。爱莲见他年轻貌美,举动风流,身都酥了,遂用言语打动,暗地竟成苟合。二人情同胶漆,商量逃走,冯以无盘费推之,乃曰:“逃走恐有败露,你夫病重,不如候他死了,就此居住,岂不两便?”爱莲喜允。

  一日,国昌到城外缝衣,原说不回,至夜爱莲留仁义同宿,办酒消夜。天气还热,冯将帽取放抽屉,把买来的鸡腿就在抽屉上切烂,交杯畅饮。忽听国昌喊门,冯大惊,上楼躲避。爱莲开门曰:“你为何又回来了?”国昌曰:“我病甚重,回家吃药。你与何人吃酒?”爱莲曰:“我一人吃酒。”国昌曰:“怎么又两个杯子?”爱莲曰:“因你在家,平常把手拿惯,难道还有孬事吗?你这背时鬼!死又不死,把老娘害得难上难下,还要来管老娘?怕你起早了!”国昌无言,把药吃了便睡。冯仁义见帽子未藏,恐怕国昌看见,遂打手势,教爱莲藏着。爱莲不懂,冯把帽子一指,头一摸,又指床上。爱莲拿起帽边菜刀,向国昌颈上用力切锯,鲜血上冒。冯骇跌楼下,曰:“我喊你藏帽,你如何乱整?”爱莲曰:“我怕你喊我杀他咧,这又如何下台?”冯拿帽就跑,爱莲一手未曾拉着,即赶出外,已走远了。爱莲大骇,心想:“这贼走了,如何了结?杀死丈夫要受剐罪,我好苦的命呀!尽遇此无义之徒。陈某虽是苟合,谁个不说是我丈夫?不如寻个自尽,免受凌迟之苦。”此时情急,想得无路,将就菜刀自刎,随坐椅上凭着而死。

  却说梁惠风那夜在龟窝吃醉回家,路遇一人,曰:“不知何人在那人家中饮酒,你快去捉!”惠风走去,见门未关,进看无人,走到房中,灯光半明半暗,见爱莲凭在椅上,大喜曰:“我的亲亲呀!”双手抱住亲嘴,头倒怀中,鲜血淌流,骇个坐斗,尸扑身上,半晌方才起来,出外便跑。正遇更夫在门,问曰:“梁老爷在他家做啥?为何满身是血?”惠风曰:“你莫管我!”慌忙走了。更夫心疑,便喊国昌,几声不应,即喊隔壁一同去看,见杀死两人,遂投鸣约保,告知其情。众人来看是实,即派多人去捉惠风。惠风恃是绅衿,心想出来办脱,众人不由分说,拉去交官,递张禀帖。

  次日,官来勘验,男是切头毙命,女是则颈亡身,叫更夫、近邻、保甲问了口供。回衙叫梁惠风问曰:“胆大狂生!为甚杀死两条人命?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惠风叩头诉道:

  老父台高坐法堂上,听生员从头诉端详。

  因昨夜出外去收账,踩虚脚朴地闯鼻梁。

  鼻子血涌出如水放,止不住打污我衣裳。

  因更夫做事太混账,生不依打他把脸伤。

  他因此怀恨在心上,见生衣有血便想方。

  逢陈家有人把祸酿,将夫妻杀死在小房。

  恨更夫移祸生头上,害生员有口难分张。

  “更夫见你从他家出来,不是你杀是谁?”

  与更夫相逢在小卷,并非是遇着在下场。

  以此看便知是诬枉,定是他暗地把人伤。

  他因此才得知情况,把更夫追问自知详。

  “现有近邻作证,还要强辩?打!打!打!”

  呀,老父台呀!

  我与他未曾通来往,并无有深仇不可忘。

  为甚么将他二命丧?望父台仔细把情详。

  “定是狂生逼奸杀毙,丈夫来捉,又把夫杀。”

  呀,老父台呀!

  读书人原望登金榜,焉能够犯淫走邪乡?

  况莱刀还在妇手上,夫捉奸为甚睡在床?

  “狂生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掌手八十!”

  这真是冤枉从天降,打戒方痛得欲断肠。

  老父台息怒听生讲,将实情说出免祸殃。

  因缝衣曾到陈家望,生不该见色想偷香。

  那妇人全然不认相,一见我开口便吷娘。

  昨夜晚有人对我讲,说他家有人饮酒浆。

  我心想去把奸捉上,他自然与我效鸳鸯。

  见门开便往内室闯,看无人灯又不甚光。

  那妇人斜坐椅子上,去搂抱才知是伤亡。

  跌地下尸朴我身上,忙扒起出外想逃亡。

  遇更夫见了兴波浪,才将我诬合在公堂。

  “狂生实在烈嘴,左右与爷夹起!”催了三次,死而复苏,泣曰:

  这一阵夹得浑身胀,险些儿一命见阎王。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若招了又怕要填场。

  莫奈何招供写认状,也免得此刻苦难当。

  因逼奸不从切颈项,正行凶丈夫又进房。

  我无奈又把他杀丧,将尸首安放在牙床。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父台笔下施恩光。

  招毕丢卡。因他是个讼棍,卡犯硑贺,不曾吃苦。他父母、妻子知招了案,放声大哭,无法可救,只得天天到城隍庙对神哭诉,总求护佑明冤。

  已有半月,县官朔日进香,回衙梦到城隍庙中,见一白发老翁,拿本《孟子》在看,见“梁惠”二字用墨圈着,“仁义”二字是红写的,“仁”字上少一笔,“義”缺上两点,处处皆是如此。官问老翁:“墨圈红写,缺了几笔,是何缘故?”老翁曰:“你不知吗?只因冯仁义去了头首,致使梁惠风身受囹圄。”县官忽醒,心想:“此梦莫非梁惠风遭了冤枉,这人是冯仁义杀的?”天明告知师爷,师爷曰:“解得不错,定是他杀。”官命内差暗地查问,果有冯仁义,买药未归。官想命差去拿,犹恐逃走,思得一计,因卡中死了一犯,教惠风脱衣穿在犯身,把惠风密藏衙中,扬言已死,教梁家领尸安埋,假诵经典,掩人耳目。

  再说冯仁义自那夜跑出,闻妇人自刎,惠风遭冤,心中稍安,又恐迫问出来,将就买药,出外躲避。后闻惠风已死,慢慢回铺,两日就被差人拿去。官坐堂问曰:“你为甚将陈国昌夫妇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仁义曰:“小人出门已久,并不知情。”官曰:“胆大狗奴!不打你是不招的,左右与我掌嘴一百!”仁义口口称冤。官命用夹棍夹起,仁义大骇,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

  大老爷在上容告诉,听小人从头说明目。

  民原在灌县城外住,出世来做事甚糊涂。

  二爹妈常将民教谕,就盗亲银子与衣服。

  逃出外来到夔州府,泉源堂帮工把口譒。

  因收账常到陈家去,他妻子打扮甚姑苏。

  一见我即来把话叙,就约我夜间去同铺。

  说他是大宁县官女,被国昌奸污暗拐出。

  他情愿与我为夫妇,与国昌从此便反目。

  有一夜酒饮三更鼓,他丈夫回家把门呼。

  我慌忙上楼去躲住,陈国昌进房便上铺。

  我帽在桌上忘记取,恐国昌看见难结局。

  手指帽教妇快藏住,他不懂摸头又指夫。

  他就把帽边来刀取,转身去便切夫头颅。

  骇得我魂魄齐飞去,跌下楼拿帽就跑出。

  谅必他骇得心无主,自刎死免得受诛戮。

  我躲避惠风遭冤苦,闻死了我方转回屋。

  谁知道被差来拿住,在公堂打得痛入腑。

  无奈了才把实言吐,须念我此事非民辜。

  招毕丢卡,释放梁惠风,详文上司,回文将冯仁义抵偿。惠风回去剃头冒风,又因亲朋宴贺,吃了雄鸡,寒火结胸,拨解不开,数日即死。

  从此看来,淫为万恶首,孝乃百行源,行之获福,反之遭报。你看陈维明忤逆不孝,而国昌更甚;冯仁义、梁惠风、巫爱莲数人不孝而复贪淫,卒死于非命。人奈何好色而不孝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