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开寿堂捐资行好事 习武艺设计荡奸徒

  

  却说悦来向尤氏问派那一个房子与秋容住,尤氏道:“西厢房最好,一切器具都是现成的,只要挂帐叠被就妥当了。”于是玉坛亲自去替他收拾床铺,携取一切需用之物。大家送秋容进了房,各自坐下。尤氏道:“我此刻精神强健,实在不要睡。”玉坛、悦来也说精神充足,一些不倦,只觉肚子里有些饿了。秋容道:“我自离尘之后,本不限于夙兴夜寐,不拘何时,不拘何地,倦来时打一个入定 而已。”尤氏道:“既然大家不要睡,我们就来做些适口的东西充充饥罢。况现成的荤素果菜也不少,只要热起来就是了。只要有精神,那管初一闹到三十晚上,那个来管我们的闲事?”悦来、玉坛两人更加高兴,便站起身来就去燃炉热菜。秋容也去帮着尸饔,入房穿户,涤盏开樽,似熟居者。尤氏甚爱之,就在秋容房内坐席。大家见秋容持杯举箸,只放到口鼻间闻一闻就放下了,并不见送到口里去。大众诘问原故,秋容道:“我现在的身体柔弱不堪,尚在可散可凝之间,腹中尚不能容有形之物,只能沾些气味而已。须俟凝而不散之后,才能用些汤水素羹,大约非半年不能。再半年,血气充足,便能与诸位一样饮食矣。现在我所闻过的酒肴,其中气味精华,俱被我收尽的了,俱是无味之物,弃之可也。”玉坛不信,拿到口里一尝,果然一无气味。尤氏道:“你既是形影之质,如何又能运动有质之物?”秋容道:“是非本身之气,是乃灵幻之气助着运动的。随常之鬼,原不能运动世间有质之物。我自跟着我主母归入花神部下,得了灵幻之气,方能如此。”尤氏又道:“今晚玉坛是要陪着你睡的了。”秋容蹙然道:“断断不可,极虚极实,阴阳违悖,是杀身之符也。非下半年不可。只有梦寐中,均是纯阴之气,未尝不可相叙。是以方才在清虚轩里敢于不讳。”悦来笑道:“虽然阴阳违悖,同宿何妨?今晚叫四爷空陪着妹妹睡觉,俟睡着后再行不讳之事如何?”秋容笑道:“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悦来向秋容钉了一个白眼道:“我帮着你算计,你倒来取笑我了。我来撕你的嘴。”秋容笑道:“姊姊你没有读过‘大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的书么?”尤氏笑道:“看来秋姊又要来侮我了。”大众以尤氏的说话希奇,定心一想,都笑起来了。玉坛道:“大家慢些取笑,此刻天已大明了,且将二妹妹的存身之事,商量停妥后,再顽笑罢。”尤氏道:“不要你费心的,我已安排在肚里了。家中耳目甚多,虽在的屋里,也遮掩不得许多,总要堂皇冠冕,又要将隐情瞒得铁桶似的。除我们四人之外,就是你的老婆,以及你继父面前都不好说穿的。为今之计,秋姊尚能隐身,今且隐着身同你出了墙门外,不拘到什么地方去耽搁一回,你替他雇一个牲口,堂堂皇皇骑了回来,向众家人只说买回来做妾的,不用肩舆,用牲口,免得多少破绽之处呢。到家之后,一切起居饮食,洗衣浆衫溺桶等项,都混在我与悦姊名下,使丫头老妈们不知他不饮不食,不洗衣不洗身,不用溺。过了半年,再行分清理白。我这法子你们以为何如?”三人齐声道:“极妙!极妙!”议毕,然后将残羹冷汁收拾干净,尤氏、悦来各自回房梳洗,玉坛开出门去,料理家务事,秋容闩上房门,隐身歇息。

  到了午饭后,玉坛叫开了秋容房门,一见秋容轻盈袅娜,花气袭人,果然仙女降凡。便慢慢向前并坐,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便道:“你与我相形之下,我实自惭粗莽,难并仙姿,我恐无此福分,反致灾殃。我现在只能见妹妹的虚形,不能着妹妹的实迹,足见我的福分是薄的了。”秋容道:“你不要性急,终有同衾共枕之日的。况你的前程远大,不要自暴自弃。前程远大的说话,我却不能晓得,是主母给讲过的。你也不要与别人说起,天机不可泄漏。天谴攸关,不要再说了,我隐在你怀里出门去罢。”随向着玉坛怀里一开而进。玉坛胸中觉得少重,便带上了房门,唤了败计,同到街坊。一路买了许多珍鲜,便与败计道:“你先将这些买的东西送回去罢,我此刻要去看一个使女。昨日有人来邀我去看的,如果合式我就带回来。但买人的事恐有耽搁,你回去对众说一声。家中若有事情,不必等我,竟到上房禀知主母便了。”说毕玉坛因刘采芹家拾到香囊,不肯随时应认,以致被尤氏痛责隐恨在心,意欲赶去遭遢他一场。耳边忽闻秋容道:“刘采芹家拾遗图利,人情之常。你受奶奶的苦楚,是偿前生之怨债,不宜孟浪,毋得前去。”玉坛才得缩住了脚,便到至相好常借乘家去,借了一匹牲口,跑到雨花台无人处,便唤秋容现了形,骑上了牲口,同着游玩一回,然后同着回家。男男女女的家人尽行知道。到了明日,赏内外男女家人们酒席,写信通知史堂、童氏知道,玉坛又添了一个小老婆,以及近日光景等事。从此玉坛一无受冤受枉之苦,与尤氏、悦来、秋容恩恩爱爱,朝夕不离。夜则床第风流,昼则吟诗弄盏。又因气力充足,闲时练习武艺。凡天文、地理、兵法诸书,过目洞识,一学便成。所有秋容的一切起居饮食等事,俱照着尤氏所议之法,混在尤氏、悦来名下办理,一切不必细述。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转瞬到了十二月了,秋容已能饮食,诸事与世上人一般,已于十月初八日,与玉坛毕过姻的了。兹于初二日,邝史堂带着小老婆施氏,并未满月的儿子,以及乳娘孙妈、丫头翠娥、素香、小使寿儿等一齐回来,替尤氏祝寿。至初三日,童氏带了一个双满月的儿子,以及老妈,并丫鬟侍拂等也到了。到初八、初九、初十等日,一应拉拢亲眷也到了。尤氏看见施氏生了儿子,童氏又生了儿子,悦来肚内又有了胎,一家粉白黛绿,团聚一处,替他做寿,十分欢喜。自已贴出六百两银子出来做些功德。数日前,史堂、玉坛将祝寿的章程一一安排停妥,不但挂灯结彩,酒席唱戏、拜忏等事,不要费尤氏的一点心,即女亲戚的住房、铺盖、梳妆、溺器等项,都不要上房费一点心的,热热闹闹,花团锦簇,一连开了四日,然后方清。一切疏亲远眷,陆陆续续俱已回去。童氏亦欲择日回去。尤氏道:“你的家务本是要紧的,况年终岁暮更不必说的。即你继爹亦应于年内赶紧回店收账,我未尝不知,你们俱是要紧去的。但目下断断不可起身,现在浙江倭寇骚扰甚急,赵文华提兵前去,至今尚未廓清。闻说江西、安徽两省都有流民流寇,肆行抢掠,甚至有烧杀之处。安徽省城已属可虑,而路途中更觉可怕。至于你住的地方是偏州小邑,难保无灾。此地虽亦可虑,究竟还是小朝廷,兵马充足。你们难道不想想的么?”史堂道:“我未尝不想,然耳中所听之话不一,或有人说已经报捷了,或有人说流民、流寇只在常岳等处肆掠。然长江一带,盗贼蜂拥,却也可虑。我所以不提回店的话,惟惦着年终的账务呢。”尤氏道:“这也无可如何的,听天由命便了。”童氏道:“倘这里也有流倭混进城来,我们便如何了?”尤氏道:“流寇进城,决不敢携带枪炮,不过短刀短棍,五六百人为群,随抢随去而已。我们也要设法防备才是。我们虽有些武艺,然亦杀不尽许多人。为今之计,莫如用踏笼拿飞禽之法为妙。照我们的房基可陷死五六百人。从前进房屋的天井、茶厅起,到中进房屋为止,可掘地窖六个,每窖可陷百人,下铺石灰,上架木板,照踏鸟之笼用转轴为机做法,仍用索子系住机关之处,每机关之处暗藏一人,持刀一把,候两声炮响,将索子割断,自然站在板上的人尽行陷入窖内,被石灰扪死了。还要沿着厅堂上房造夹墙包裹,将一切家私,以及无用之人,临时用梯度过墙去。少有用的人,派管窖中的机变。如秋姊是能飞能舞的人,派在高处一看情形,如见前后有窖之处贼人已满,便在高处连放号炮两个,使管机关者闻炮响割索陷死众贼。我与悦来、玉坛在无窖之处巡察,遇贼便杀。明日着家人分头去买砖木石灰,雇木匠瓦匠挑坭夫子,只要人多,三日可成。如此防备,所费无多,你们以为何如?”大家俱道:“极妙。”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回房睡觉。一夕晚景不题。

  到了明日一早,尤氏、秋容等又将抵御流寇的道理斟酌了一会,又开了一张单子,发了三百两纹银交付众家人分头赶办。果然不到三日,俱停妥了。格外又募了勇士二十人,每日每人给银三钱,保护大门。到了二十三日,果有倭贼千余名,又有本城本乡过不去年的穷汉三百人混在里头,分头掳抢。并不抢劫仓库,专到有钱的人家烧杀抢劫便了。此时城中的官兵十不及二,尽行调到浙江、江西去了,事起仓猝,各官无所措手,是以城中处处焚掠。尤氏听有枪炮之声,便命将一切家私,及无用之人,度过夹墙里去。又吩咐秋容及管窖中机关之人道:“官兵出来必有枪炮,你们不好以炮声为号的了,以三下锣声为号罢。我们四人坐在大厅上去,开着大门,开筵饮酒。这些贼寇倘然疑我有埋伏,不敢进来,免得我们一番杀戮,全其性命。这是我的本心。如果疑我是空城之计,毅然直进,这是他自投罗网,非我有意残虐生灵。”又吩咐那二十个勇士道:“你们不必在门抵御,跟着我们背后,帮着擒杀便了。”一一吩咐毕,就在厅上摆起酒席,四人坐下。秋容时刻登高眺望。那知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二三百人明火执杖,在墙门首探望,不敢遽入,若有所疑。秋容在屋上听得众人的说话,尽是本地人的口音,知道是过不去年的穷汉,不过是乘风打劫些过年盘费而己。便不忍伤害他们,恐怕他们自己走到死路上来,便献一个本事,将他们吓退去就是了。遂拔出双刀向各贼人头上打,一个转身,将各贼的头巾截去一半,吓得这些土寇果然一齐跑散了。未几又来了三四百个贼寇,也在门外窥探,不敢入内。内有四五十个不怕死的人共道:“我们怕什么?姑且进去试试他的本事也不妨。”又有人道:“恐有伏兵。”又有人道:“如有伏兵,我们跑了出来便了。如无伏兵,与这几个吃酒的妇人交手杀一仗,无论输赢,总是有趣的。”四五十个人齐声道:“是。”一冲而进。尤氏等拔出剑来,领着二十个勇士迎出去。但见雪花飞处贼人之首若崩厥角滚下地去。又赶出门去杀了百余人,其余流寇吓得东窜西遁,都散去了。尤氏等才进内房脱换血衣血鞋,复有七八百个贼拥进门来。尤氏等上了晒台,又转上了茶厅。从背上见贼人进来已多了,便撒下了几担散石灰,撒得烟舞成天,众贼人头昏眼暗,乱钻瞎撞,自相矛盾,欲遁不能。秋容拽起号锣打了三下,各窖守机关的人听得明白,各将绳子割断,霎时间六处窖板大打秋千,将众贼一并翻下窖去,做了石灰腌的私孩了。尤氏等又赶出门去追杀了数十人。回到屋里一片血腥。一面令勇士们将夹墙里的人度了出来,又汲水冲净地下的腥血。一面命将窖中机关仍行绊住,以便转动,且俟明日,再行雇人搬尸。

  正在收入之际,满城大小文武官员,领着几千官兵赶到了。史堂领着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勇士等出迎,各官俱有惭色。登堂拜贺毕,细细履勘,又点验了尸骸数目,然后坐下细问各人的名姓,各人的武艺,系何人的计策。史堂等以实情一一告之。各文武大宪啧啧称赞,便道:“这件事我们明日午刻就要拜本奏闻的。”兵部尚书李默讲道:“但这件事若以实情奏上,有多少不便的情节,此刻就要大家商通了方好奏闻。若照实情奏闻,不但我们文武各官都有处分,即姓张人也没有趣味了。况朝中有严嵩当权,极为刻薄,弄出多少是非来都论不定的。照你们的歼寇功劳,固属不小,实在可嘉。若以实情而论,原不是为国,直为自己保护身家起见,势不能邀皇上的天恩。至流寇混进城来,我们既不能盘诘于前,又发兵迟延于后,以致城中一夜烧杀十二处,一经奏上,定获重尤。我意欲通融办理奏摺上,将十二处的烧杀作为六处,六处的烧杀作为同时起手,官兵亦即同时分剿。因城中兵丁大半调在浙江、江西等处,又均出一千六百名在龙江等处堵御,所存不及五百名,不足以抵敌,正在筹画时,有本城张某某,率领伊妻某某,伊子某某、伊子之妾某某,两人前来助剿,伊妻子子妾等俱属奋勇,不满一时,将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寇剿得净尽。如此办理不但姓张人有功,我等亦可无虞矣。诸公以为何如?”各官感激道谢,俱说全仗大人格外包涵,公侯万代。邝史堂及尤氏、玉坛、秋容、悦来都跪下地去叩谢。各大宪又称赞了几句。天已大明,然后各官带兵回衙去了。

  这里玉坛即命众家人到乡间雇了八百名抬尸夫子,本拟抬出城外,投入千人坑内。那知尸身有财宝者十有八九,俱是掳抢富户人家的东西,内无价之宝亦复不少,统算不下四五万金。尤氏命将珠玉宝物等尽行留下,其余金银尽数作买冢、买棺、斋醮之费,约用银一万七八千两。又雇了许多木匠、瓦匠打扫夫等人,赶紧收拾一新。访得安徽省城未曾受害,不过闭城三四日,惟乡间掳抢了二十余家富户便了,于店中无害。玉坛家中亦无恙,惟因近邻被劫时受了些虚惊而已。尤氏等才得放心。到了二十八日,所有一切收拾房屋及埋尸拜忏等事方能告竣,得以热热闹闹过了年。尤氏等大家快活,以为既除了多少余孽,将来还要受朝廷的封典,兼之悦来月辰在迩,怎么不快活呢?自歼寇之后,各官无不钦敬,当此新春之后,史堂、玉坛与本地四品以下的文武官每以春酒相敬,常将除寇之事绣绣议论称赞。且各大宪的夫人慕尤氏、秋容、悦来等的本事,亦不时往来,名驰各省,荣耀一时。

  且说各宪会奏一摺到了朝廷,天颜有喜,便封尤氏为智勇恭人,秋容、悦来为健锐淑人,赏史堂游击衔,玉坛都司衔,封童氏照本夫应赠例封之。上意本欲召用玉坛,缘严嵩素嫌李默9嵩,见摺上加意赞扬玉坛有邀用之意,嵩便在帝前打了破句,是以仅赏虚衔而已。到了十五日,史堂、尤氏同着童氏、秋容等,正在那里闹元宵作乐,忽然跟班进来禀道:“本府署中打发内使来要与老翁当面传话。”不知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