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曲曲折折做成一件事 光光荡荡收了两个人

  

  话说那年老姑子,靠到枕头上去,歇了一会,吐出好些黏痰出来,内中还有一块同冰糖似的,坚硬不化。这一块吐出之后,觉得胸头甚为宽畅,就将滚水喝了一口,神气顿时清爽。黄绣球道:“你且就此安息一回,我便回去,有话再细细的谈。横竖我同你都要信奉娘娘,或是你自己,或是我来替你,再在娘娘面前祷告祷告,忏悔忏悔,照着娘娘的话,你就在书院子里,做些功德起来,定归仍要保佑你到一百二十岁的。”

  那年老姑子又搀留了黄绣球坐下,说道:“我这痰喘病,有十几年,往常发起来,厥过去,一阵痰滚在喉咙里。及至咽下去,醒过来,心口头总不舒服,从没像今天吐出这硬块,就登时畅快的,真真是菩萨保佑,碰着你奶奶有根基有福气的人,菩萨就托你来超度于我。”黄绣球道:“你说我有福气,是还未必;若说我有根基,我也不敢自认。却是前晚梦中,娘娘告诉我,说我前生确有来历,今生一定也要做个女中豪杰的。我原当不起这话,不过拿我生平志愿及从前经历的事,一桩桩想起来,倒有点意思。而且当晚娘娘说我的话,倒像一二十年来娘娘都是亲眼看见的,说得我比我自己记得还要清楚。这些话,说来甚长,慢慢再讲。我明天一大早来,定准再代你求求娘娘。只要你发个什么心愿就是了。”那年老姑子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我出家了几十年,并没有积聚得多少钱,自从进到这个庵里,修了这两三间的房子,师徒二人,吃吃用用,不瞒你奶奶讲,如今箱子里,就剩了一注送老的钱还没有动,其余只有些念经拜忏的家伙,变不出捞儿来了。”

  黄绣球道:“这个不是打算,一个人要做有益于人的事,在有钱的,自然不可紧紧捧住腰包,死也不肯放松;在没钱的,又当别论,岂可就拿没钱推托?像我也不是有余之家,若样样事都要等有钱的做,难道我们没钱的应该看着现成,享着自在?譬如饭是要等人买米来烧给我吃,衣是要等人买布来做给我穿,不但无此现成自在,便算有了,也须知可耻。天下有钱的人,又那里替无钱的人做得多少事?不是我说,从来像你们这出家做姑子的同那和尚道士,只顾自己修行,要修得来世,不顾吃的八方,看得太现成,享得太自在,其中暗暗的损了人家钱财,借了人家福分。所以观音娘娘说你有这般罪名,凡是做和尚尼姑的罪名,原都同你一样,娘娘怎样单单的派着你呢?这因为你一生信奉,倒底可怜你,要提拔你结一个善果。我既受了娘娘的感化,同你缘分不浅,不好不结结实实再告诉了你。我晓得你年纪这样大了,自己也定不出个主意,只要你看得起我,相信我替菩萨点化你的话,自然还有菩萨交代我的事情来分派你们。你们师徒两个,想想看好不好?若是好的,即刻点付香烛,当着娘娘,我们三个人磕头许愿下来。”

  黄绣球的话说到此处,那年老姑子连连点着,还不曾则声,那中年尼姑却笑起来问道:“我们师徒两个,并没有骗人家的钱,仗人家的福,辛辛苦苦,不过是募化来的,不然就是施主情愿施舍来的。听得说有些大尼姑庵里,田产积了许多,金银该了无数,一切起居服食,比那富贵之家还要受用,他也只顾是自己修行,并不把他庵里的家私拿出来做事,而且他的家私越弄越多,也不要募化,这种福气,想必几世才修得来的。”黄绣球道:“这么说,修来修去,修到做一个尼姑,活守着寡,勉强吃了素,把五伦之道都断绝了,把口体饮食之奉也克减了,家私虽多,同不做尼姑的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却有什么好处?况且自古修行,只有苦修,没有富修的。既然修到了该起田产来,积起金银来,除了吃斋拜佛,一无用场。不好说的话,那穿绸吃荤,都不是出家人应分的。至于那不肖的行为,更就不该。你想照着这样守起规矩,要那钱财何用?天下越是有钱的人,越难守规矩,做和尚尼姑,做到了同富贵人一般享用,这种和尚尼姑的做法,也就可想而知,一切腌臜龌龊的话,也不用说了。如今且不说和尚道士,单就你们当尼姑的说,你不听见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出了名同窑子一样的?就是娘娘所说罚做娼妓的实在凭据。一面做尼姑,就一面受了报应,还等不到来世呢,可怕不可怕?”

  年老姑子连诵了几句“阿弥陀佛”,说道:“罪过!罪过!我们快些仗着奶奶的护法,从新忏悔,不要再胡言乱语。看我这一把老骨头,今世是来不及了,总巴望来世好好的做个人。”因指着那中年尼姑道:“像你若还留起头发,跟着这位奶奶做点正经事,倒也不错。”黄绣球急忙正色道:“这句话,你老人家真又福至心灵了,到底观音娘娘,暗中指点你,所以你才说出这句话来。”当即起身又向观音下了一拜,说:“此话娘娘是已经交代过我,叫我随后劝她。不想你已一口说着,娘娘当面,可不是我性急先说的。事情正多,一时办不了,我却先要回去,快些我们三个人来谢了娘娘,让我回去再来同你们摆布。”

  当时黄绣球从觉迷庵回到家中,黄通理道:“你怎么去了就将近一天?又同那尼姑们弄些什么乾坤出来?”黄绣球拍掌大笑,说:“这个乾坤大着呢,神仙也猜不到的,你且莫问。”随即打扫了一间屋子,摆了一张搁几,一张方桌,桌上摆好了香炉蜡台,又叫人挂了四盏灯,去买了檀香蜡烛,买了几尺黄洋起,缝起一个帏幔,用竹竿竖在桌子面前,挂了起来。然后在香炉里烧了些檀香,把门窗关好。黄通理同他儿子们看了,都不懂,问问又不肯说,一宿无话。

  

  说时迟,那是快,果然中年尼姑跟着黄绣球捧了观音龛子,进门一看,看见那供奉观音的一间房屋,甚为惊异。不多一时,那老年姑子也接了来,带了一口小皮箱,一只竹篮。黄绣球将观音供好,叫两个尼姑就坐在供观音的房内,安放了她的箱篮,跟手焚香点烛,吩咐磕头下跪,把个黄通理如同看戏法一样,又笑黄绣球发痴,心中又嫌她瞎闹。幸亏天气尚早,那修房子的水木匠还未来,一切家下人都未知道。只见黄绣球跟着拜跪以后,就对着两个尼姑说:“娘娘交代我分派你们的事,一桩是叫你们不论老少,都留起头发来;一桩叫把那觉迷暂时空锁几天,留你们住在这佛堂内,由我供给,等两三个月头发留得长了,另有事做;一桩娘娘明日就在回峨眉山,不愿将木身存在世上,叮嘱我跟同你们,即用檀香末掺在柴草中修行,不至于当尼姑了。当了尼姑,靠菩萨吃饭,就不得不募人家几个钱,供养菩萨,自己带着沾些菩萨的光,虽然吃素念经,是门分帐,到底这募化就是第一件苦事。我跟了老师傅这些年数,到人家化缘,有的人家欢喜施舍,多多少少总还容易,有的人家不欢喜施舍,勉强化了些钱米,无济于事。碰着人家奶奶太太们,相信的,被当家主人拘束,私底下施舍些,一次两次,不好时常登门。还有些人家的男子汉,一见了我们就嚷,半推半骂,受了糟蹋,仍旧一双空手,化不到一把米、一个钱。其中的气恼,渐渐的忍受惯了,虽不觉得。想起来这出家的苦,也算有一无二。不懂那些大庙里、大庵里,能够叫施主整百整十的送去,就积了产业,是什么缘分福气?”黄绣球道:“本来一个女人虽说没有了当家的,何苦要走到这条路上去,自讨苦吃?难道手里做不出点事来自顾一身?难道有当家的女人,就该吃现成,用现成吗?如今且不说这话。我不问你们既出家之后的苦楚,你们想想到底未出家之前,做女人的那几件事吃苦?就算做富贵人家的女人,吃现成,用现成,也有不能说的苦头?你们且说且看。”

  那老年姑子便道:“做女人不如男人,已是第一桩苦。男人读了书,或是学了生意,要成名,就成名,要发财,就发财;女子由她是才女,有什么本事,都用不着,这就是前世不修,今生受的苦了。”黄绣球道:“像你修了几十年,怎么观音娘娘还是那样说法?也不去问她?单问女人堕下地来,先会哭,后会笑,抱着吃奶,尿尿屎屎,那一件不与男人相同,怎么几岁之后,就不如男子,要吃起苦来?那苦在何处?”老年姑子又道:“父母自然爱儿子,不爱女儿。小时候好玩意儿,父母还不多嫌,到了几岁上,父母看着总是一个赔钱货,所以凡事都是做女儿的吃些苦。越到后来,嫁了出门,或是受翁姑的苦,或是受姑娘妯娌的苦,或是受丈夫的苦,说不尽言。也有福命好的,父母从小疼爱,一生一世,不受磨折,不过是少些罢了。要讲女人不论贫富贵贱,最逃不去的一重苦关,莫非是生产那事。”黄绣球笑道:“你修行修到这大年纪,倒还记得生产的苦楚,反不记得女儿家包小脚的苦吗?你们两个人吃过这个苦头没有?”那老姑子也笑了笑。

  那中年尼姑道:“说起来这件事,真是做女人第一大苦。可怜我出家那年,初次放这双脚,一放开来,就同木头段子,拖在腿底下,一步都动不得,倒反疼了好几十天,才同那小孩子学走路似的,慢慢跨开来。切记得那时隔壁一个人家失火,大家都逃跑了,我这双脚,再要挪都挪不上去,急的要爬要死。当时就不曾放脚,也是鸡眼迭迭,越吓越疼,走不出去。幸亏那火没有烧得成功。后来竟躲在屋里,赤着一双脚,放了个把月,如今也就忘记这个滋味了。”老姑子便道:“这是做女人人人都有的,除了在旗的。与那广东、苏州、江北各处的乡下人,随真随假,个个都是小脚,这也不算甚事。我看外国的女人,她那两只奶子,总要用个架子撑得很高,她那一道腰,总要束得极细,说是以此为美,我们中国裹小脚,就同外国装奶子、束细腰一样,不过是好看而已。”黄绣球道:“据你说,这好看是自己看的呢,还是给人家看的?人家看了好看,还是敬重我呢,还是轻薄我的?究竟我们女人,讲贤惠,讲德行,讲相夫教子,诸般大事,可在这双小脚上做出来的不是?”老年姑子只笑着回答不出。黄绣球又道:“你不看观音娘娘,就是一双大脚吗?”

  正要把这话说下去,黄通理来言张先生来了,另有话谈。黄绣球就打断话头。做书的也就搁住笔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