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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为捐官愿破悭囊 督同伙代售湿货

  

  却说张季轩听了汪步青的话,大笑道:“你不要看得道台不值钱,如今停了捐,你有钱也没处捐去。”步青愈加动气,胡乱吃完了番菜,各自散去。步青咽下了这口闷气,立誓要捐他一个二品衔的道台。到处打听,果然朝廷业已停捐,没处下手,只得罢了。谁知他的官运发作,可巧这时山东水灾,朝廷不得已,又开振捐。江苏巡抚派了一个委员,到上海来劝募。有人通知了步青,步青大喜,暗道:“我这回是道台稳稳到手。”当日去找自己开的钱铺子里一位伙计,姓唐名仁,表字济川的,合他商议,要提一万银子捐官。原来步青这钱铺子开在西门里面,名为通源钱庄。唐济川是从小吃钱饭的,只为他算法精通,从学生升到管帐。人都说他科甲出身。上海城里要开钱铺子,除却他没有第二把手了。他有一种本事,拿一吊制钱给他一看,用不着数,他就知道这一吊钱,缺了几个串;或是足的,百不失一。有人问他怎样学到这么精,他道:“这是实在的功夫,须少时学的。我那时在铺子里学数钱,数了两遍还要错。后来有人教我一个法子,叫做数瓦。天明起来,我就望着对面人家的瓦,一块块的数去,那里数得清。天天这么数,数惯了觉得有些意思。一鳞鳞的数去,把他家一屋的瓦都数过了。后来那家叫了个瓦匠看漏,我合瓦匠说明,跟他上屋去点瓦。按着片数点去,果然不错。自此遇瓦便数,数熟了,肚里有数,望去多少尺寸,就知是多少瓦。我又用这个法子数钱,那消几个月,这钱就用不着数,一看就知道缺不缺了。”那人听了,十分拜服。后来济川管到两个钱铺子的帐,一年有几百吊钱的薪俸;而且为人老实,人家把银钱交给了他,就像是自己的银钱一般。只会替他盘出利息来,本钱是一个都少不了他的。步青久闻这人的名,好容易出了重聘,把他请来管帐。他何尝天天坐在店中,只消管一笔总帐。他手下的伙计,没一个不是精细老到的,所以请他管了帐,那一个店里的人都要归他请,他才接办,闲话休提。

  且说这时步青走到通源钱庄,可巧济川在这铺子里算帐,见东家来了,也不起身相迎,只管算他的帐。步青走近帐台,道:“济翁,你且停一停算盘,兄弟有一桩要紧事情,合你商议。”济川道:“步翁请坐,我还有三五笔帐算完了再谈吧。”步青没法,只得坐下,等他算完了帐再说。等了许久,他才算完,手里提了一支二马车的水烟袋,起身让步青里面坐去。

  原来柜台后面有一间小小客堂,也摆着台凳桌椅,还供着一个财神龛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大凡做东家的人,只要这铺子里赚钱,走进来都是一天喜气,看待这朝奉,分外尊重他,亲近他。这通源钱庄本就很赚钱的,步青那有不快乐的道理。到这客堂里一坐,就如登了仙境一般,说不出的快活。坐定问道:“今年买卖怎样?有多余的款子没有?”济川道:“买卖还好。但钱铺子的银钱是活的,有多余的款子,就去放利,那里肯捆着现的,存在家里呢?”步青点头,道:“济翁做买卖,果然有主意。只是兄弟意思,要去捐官,提一万银子出来,过几天便去上兑。兄弟早就有这个意思的。自从朝廷停了捐输,只得罢了。如今好容易开捐,这机会不好错过。济翁,你说是不是?”济川道:“步翁要高升,兄弟也不便阻挡。但我们这铺子里,实在没有现银子。步翁交给我二万银子,不上三年,除了官利,还多余万把银子,分几处放给字号铺里。我去拿折子给步翁看便了。”步青止住道:“不必。兄弟很知道济翁是不会错的。实因等着这注银子用,所以来合济翁商量。”济川道:“别说存放在人家的银子,一时提不出;就能提得出来,也不便提。我们这样局面的铺子,只二万银子的本钱,已觉着调排不转,再提去了一成,这铺子那里撑得下去呢?步翁要是收歇了倒使得;提银子是使不得的!”步行被他回得决绝,顿口无言。这钱铺是自己顶赚钱的买卖,那里肯收歇呢?半响道:“这么说来,兄弟的官,只好不捐的了!”济川踌躇一回,道:“提是提不得。步翁要银子用,宁可出利钱借去,倒使得。”步青摇头,道:“兄弟有了现钱不用,倒出利钱去借,干什么呢?”济川道:“步翁开的铺子也多,浦东还有洋货铺哩,听说买卖不见得很好,为什么不把来盘给于人,足有万把银子收得回来。”一语提醒了步青,忖道:“果然不错!浦东那爿铺子,实在招呼不到。前天毕云山要盘我的,莫如答应了他吧。”主意已定,便道:“济翁的话,果然不错!兄弟一准这么办法。”正待辞别出店,忽见外面正下着大雨哩。济川道:“天有饭时了,步翁还是在这里吃了饭去。这样大雨,街上也走不来,雇他一肩轿子去吧。”步青允了。济川叫厨房添菜。一会儿,饭菜开出,只五碗一盘,红燉肉,青烧鱼等类,都颇有鲜味。步青道:“我天天吃番菜、吃花酒,也实在吃腻了,倒是这样的家常便菜好些。”一面说,一面添饭,倒吃了两碗。

  饭后轿子搭来了。步青上轿,出城回家。走过的马路,只见都有水淹着。步青忖道:“雨也小了,怎么这水不退呢?莫非潮水涌上来的么?”一路思忖。到得家中,门口院子里,都有水淹着。幸亏台阶高,水还没淹上来。他娘子却在楼上。步青开发了轿钱,也上楼去。只见他妻子合姨太太在一处,商量着绣一块补子。步青道:“你们不要再绣了,我就要捐二品衔的道台。这补子是五品的服色,用:不着它的了。”他妻子道:“当真么?”步青道:“那有假的!”他妻子大喜,把针线停下。步青道:“今天下雨,有个朋友约我吃花酒,我也不去了。我们来碰和吧。”他妻子道:“脚色不齐全。”步青道:“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就够了。”当下就着娘姨去请。

  一会儿,陆小姐来了。步青见她脚下穿一双小黑皮靴,头上挽着一个懒髻,淡淡的抹些脂粉,却有天然风韵,暗道:“堂子里面,就没这般出色的人材。”当下叫娘姨调开桌子,四人碰起和来。陆小姐恰好坐在步青的下家,碰过一圈,大家没甚输赢。陆小姐做一副万一色,一万开招,就等一张七万。步青是筒子一色,可巧抓了一张七万来,踌躇一会,舍不得拆;又因陆小姐面上,便顺手打下去。陆小姐把牌一摊,和下来了。一算廿六副底子,三抬二百零八副,正是步青妻子的庄,要输四块一角六分。他妻子怒道:“没有这样打牌的!分明知道她是万子清一色,怎么发张七万呢?”步青道:“我也是筒一色,这张牌照例要发的。”他妻子道:“你把牌给我看。”偏偏步青的牌推乱了。他妻子道:“这输帐是要你惠钞的。”步青笑道:“有限的事,我惠便了。”陆小姐倒不肯收。步青强着她收了。自此陆小姐连和几副,赢到二十三块多钱。步青输了十三块;他妻子合姨太太共总输了十块。吃过晚饭,步青还想再碰,陆小姐家里有人来接,要回去了,只得罢手。原来陆小姐是步青妻子的干女儿。她家也很有几个钱。陆小姐是许给一位富商的儿子,还没出嫁,闲着没事,时常来汪家走走的。这回碰和,总共只二十几块钱输赢。步青本来输得起,不以为意,连妻子合姨太太的输帐,都归他出。一宿无话。

  次早步青起来,梳洗既罢,吃了早点,便套马车,去找毕云山。这毕云山原是华海帆的儿子。他老人家当过怡和轮船上的买办,去世后很剩下几万银子。云山倒会经营,把来开几个铺子,连年发财,有将近十万银子的光景。他的买卖,都在浦东一带,所以想盘步青的洋货铺子。云山就只喜嫖,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堂子里。这天步青来找他,他公馆里的人回道:“我们少爷有十来天没回来了。”步青知道他在西荟芳金小玉家,便叫马车拉到四马路。步青下车踱到金寓,问起云山来,并没住在她家里。步青诧异道:“难道云山又做了别人么?这真没法儿找他的了。”只得回去。一连几日,访不出云山消息。

  一天起来,忽听得外面传说浦东泛了潮水上去,淹没了好些人家。步青大惊,慌慌张张催点心吃了,要到浦东去;还没起身,只听得打门声响。家人开门时,原来正是浦东洋货铺里掌柜的余仲蕃。步青忙赶出去见他,道:“我们铺子里怎样了?”仲蕃道:“不须说起,昨天三更时分,大家在睡梦里,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王筱山第一个惊醒,叫唤起来,我还当是失火;及至穿好衣服,点上手照看时,床铺底下,通都是水。我也顾不得,赤着两条腿,招呼大家一齐用力,把些洋缎、洋湖绉、羽呢、哈喇,通都搬上楼去。那里搬得及,还没搬到一半,都被水浸透了。”步青跌足道:“这便怎处?”仲蕃道:“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天意。我们忙了半夜,两条腿都浸胖了。我幸亏遇着一只救生船,渡到这里来的。他们还都在铺子里的楼上,守着货色哩,倒要运些饮食去给他们吃才好。计算起来,这时水也好退尽了。我来时已退了许多。这回真是个劫数,死的人也就不少;我们单湿了些货色,已是侥幸的了!”步青道:“什么侥幸!这货物一湿,把我一个二品衔的道台都做掉了!不知道还有法子想没有?”仲蕃道:“法子是有得想的,只是要收回成本,总有些烦难;至多收回一半,已算是极好的了。”步青只是叹气。仲蕃催他预备些饭食,去给同事吃。步青没法,只得叫家人到小饭馆子里,叫几样菜,一桶饭,跟着余先生同去。步青也就套车,渡江到了浦东。只见大家小户,冲塌了的房子不少。那些被难的人,男号女哭,很觉惨然。

  这时水已退尽,街路上还是一片泥泞。步青雇了一部车子,到得自己的店里,果然楼底下都被水浸的湿透,幸而砖墙结实,还没冲倒。步青三脚两步,上了扶梯,见那些同事,也很可怜,一齐赤着两腿,躺在地铺上。步青问道:“你们吃饭没有?”大家见步青来,都起身,道:“偏过了。”步青就叫他们把湿透的货色翻开来看看。谁知一铺子的货色,湿了一大半,余剩的另外堆在一边。步青道:“这湿货堆在一处,是要霉烂的,说不得大家辛苦,把它一卷卷的摊开方好。”众人答应,一齐动手,把来摊开。实在货多,那里摊得下,只摊了十来匹,已经满屋是洋布呢绒了。步青无可如何。一会儿,仲蕃走来,道:“不要摊,不要摊。我已借到了一片晒场,停会儿就有人来运货。你们的衣衫裤袜,也租到了。”众人大喜。步青见他办事周到,倒也放心,便道:“我这个铺子交给你,随你摆布,横竖少折阅些,我都感激你的!”仲蕃道:“步翁美意,我们都知道,请回公馆吧。这里的事,自有我们大家料理,不碍事的。”步青又再三重托了他,这才雇车渡江回公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