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黄羞花巧偕花烛  珍珠儿跳索沾恩

  

  且说文嫂出了门,你道她住那里去?也不东,也不西,一直往西门庆家来。见了大官人道了万福。官人说:“你从那里来?”文嫂说:“给你老道喜来了。”官人说:“是我开张的喜么?”妇人道:“那个喜那有这个喜好?说出来,要大大的赏我。”将王三官休出黄氏的话告诉一遍。官人道:“现在那里?”文嫂说:“上云南去了。”西门庆笑着说:“你说正经话。”文嫂道:“不是假话。”官人说:“你说了,我不难为你。”文嫂说:“远在一千,近在目前。现在我家住着呢。请你要得闲瞧瞧去。”官人大喜,说:“这是天缘奇遇。既如此,少时就去。”文嫂告辞说:“我先到家里预备酒去。”说罢出了门。

  来到家中,对黄氏说:“你要交运了,少时西门老爹来相你。你要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规矩。成不成,要你陪酒。”黄氏红了脸说:“人生面不熟,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文嫂就恼了,说:“黄大姐,你别做梦。你今到这里就由不的你,房子白住是人情,饭不是白来的。来一个接一个,那时成了那时算帐。不看老太太的分上,请肯与你说媒!你是死了的,我救活了。模样、岁数,正在当年。白日里叫你做了小买卖,晚上着人包着,岂不是活钱?倒看着三官的面上叫你得好处,你倒不愿意?我这里也不好,看臊了你的脾。与我脱了衣衫,出门去罢。”说的黄氏无言可对,敢怒不敢言,暗想道说:“这也是命里该当,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进退两难无奈何,忍气吞声,不敢不从。含泪说:“嫂嫂何必动怒,接就是了。”

  文嫂见黄氏依了,回嗔作喜。即拿出衣衫、首饰,叫黄羞花打扮起来:鬓要松松的,粉要多多的。现教了些勾拿的方子,卖俏的本事。打下了好酒,泡下好茶,买了许多的嗄饭,预备官人来相。

  这里西门庆叫玳安备了马,带上眼纱,王经跟随,往文嫂家来。到了门首,文嫂接入房中,道:“姑娘,爷来了,还不出来递茶?”只见帘笼起处出来了个美人,果然如花似玉,百样温柔。道了万福,把西门庆喜的眉欢眼笑道:“一向眠思梦想,今日才得相见,实是三生有幸。”就揽在怀中,再也不放。黄羞花虽受了文嫂的传授,到底脸皮薄,半推半就。文嫂摆上酒,叫黄氏斟盅。佳人无奈斟了酒,勉强与西门庆并坐。

  官人问道:“娘子贵庚?”妇人娇笑答道:“才二十岁。”又问道:“王三官为何把你休了?”妇人含泪将一切备细与官人说了一遍,不由的凄惨又不敢哭。官人道:“不大紧,有我呢!这也是千里姻缘,跟我去,把你收作五房娘子,强如跟着那孽种受罪!”妇人见西门庆许了他,抛去忧愁。说话不虚,果然是个情人。妇人才放了心,堆下笑来,倒感谢文嫂,一心扑在大官人身上。于是百般迎奉,撒娇撒痴。只见他星眼流眸,双腮红晕。官人那里撑得住,将妇人拉到屋中,并肩叠股,无所不至。官人留了一方手帕,上拴着个玉鸳鸯。给了文嫂二两银子道:“我与大娘说明,看了历书,即日来娶。”言罢,别了妇人,骑上马,戴了眼纱,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正遇众姊妹都在上房闲谈。官人见了月娘说:“我告诉你一件新样儿的事。今日在街上听说王三官把他媳妇打了一顿休了。目今西厢房正无人,何不把他说了来岂不又热闹些?”春娘道:“这行货子又来弄鬼,人家不要的,他当阿物儿,无眼的珍珠稀罕宝儿。”月娘道:“灯油调苦菜,各人心下爱。他愿意的,你我别管。”于是次日西门庆假叫文嫂说媒放了定,叫进福、进禄打扫西厢房,铺设床帐,定于二月初二日准娶。黄羞花亦喜之不尽,打点精神,掐指盼望。

  不意宣和六年改元靖康,钦宗只坐了两年天下,二帝失陷塞北。幸亏岳元帅父子杀的兀术四太子魂飞胆裂。天献铜桥逃过河北,在山东驻扎,招兵买马,聚草屯粮,等候奸臣秦桧的消息。山东一带各州府县,家家闭户防守番兵,西门庆怎敢娶亲。这一阻迟了一年有余。这里黄氏度日如年。打听得番兵过去了不几日又回来了。急得黄氏搓手,坐卧不安,眠思梦想,神魂颠倒。文嫂亦无了主意,只是短叹长吁,说:“偏我倒运,行什么好弄了个刺猬死吃死嚼,眼瞅着的钱不能到手。这样的饥荒年谁能养瘦马。”等了一年杳无音信。

  

  黄氏在门前闲望,见昭宣府家庙的小和尚法戒穿着茶褐色道袍,青缎僧帽,水袜云鞋,监绒丝绦。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里拿着本布施,从西而来。妇人二目如醉,五内如焚,想起常在庙中耍笑,就爱他不敢动手。今日天缘凑巧,也是三生有幸。文嫂又不在家,不可放过。主意已定,满脸堆下笑来说:“小和尚,你往那里去?”法戒听见有人招呼,举目一看,认的是黄羞花,也陪着笑说:“闻得奶奶住在这里,可巧遇见了。我往施主家取布施去。”黄氏道:“忙什么,里面吃茶。”法戒道:“改日再来。”黄氏那里肯依,一手拉着袍袖说:“一个人也无有,进来我有话说。”把法戒拉到里面就把门关上了。让到屋内,也不让茶,挨着和尚坐了,拉着他的手说:“好兄弟,想杀我了。在家时就看上了你,今日是天赐的良缘,成就了罢。”

  列公:黄羞花原不是这等人,因怨女旷夫,邪火迷心,一念之差,失身于和尚。法戒才十八岁,知事已开。古语云:和尚乃是色中饿鬼。见妇人如此缠绕,香气喷人,有什么不肯?于是放下缘簿说:“好是好,只怕文嫂看见。”妇人道:“不妨事,说下今日不来了。”法戒说:“往那里去了?”黄氏说:“要帐去了。这样年成,好讨的钱?三天回来就算利市。放心罢,明日睡到天光也无个人影儿。”小和尚大喜,说:“既如此,有酒无有?吃两盅才好。”黄氏道:“有是有,就只喝了怕他看出来。”法戒道:“在那里?”黄羞花说:“那桌子上满满的一壶。你去看看。”法戒看了说:“法不传六耳。”拿碗倒了三成,兑了一碗水说:“烧酒比不得黄酒,兑上水喝不出来。”黄氏笑说:“你倒是偷油的耗子,想来也是个醉猫。”和尚也笑了,说:“酒虽有了,不知有菜无有。”黄氏道:“别说是酒菜,连饭菜都缺少。只有前日得的一包大虾米抓些将就着下酒罢。”于是二人并肩叠股,一递一口儿就着虾米把一碗酒都喝。了谁知虾米见了烧酒发作起来,二人遍体如焚,那里还坐得住。和尚先脱了衣服,夏景天气,更觉爽快。他二人,一个是久旱逢甘,一个是孤鸾遇偶,说不尽殢雨尤云,如雨得水一般。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少时,天黑了。酒性未解,黄氏铺上文嫂的铺盖,二人巫山重会,相亲相爱,鸳鸯交颈,直到东方大亮。黄氏把他推醒忙下竹床穿好衣服,一溜烟的去了。

  自此为始,文嫂不在家,法戒即来缠绕,打得如同火热。不上两三个月,把小和尚弄出病来。腰酸腿疼,咳嗽吐痰,卧床不起,出不来了。这里黄氏日日盼望,音信不通。只急的眼中发火,香汗淋漓,茶饭也减了。眠思梦想,不几日害起相思病来。文嫂亦有些诧异,只不知是那一葫芦药。

  幸喜高宗南渡,改了建炎元年,金兵占了汴梁,四太子班师还国,山东一带才太平了。西门庆惦着黄氏的事,叫了文嫂来商议。文嫂道:“天老爷,这一年多,把小媳妇几乎急死。小奶奶病的了不的。三茶六饭的将养,好容易才好了。若不办我也当不起。”于是定于是年五月初五日娶。叫文嫂带了两套衣裳、两匣头面。这里重新糊裱西厢房,扫掸了床帐。

  初到初四日,一顶轿子,也不敢大吹大打。黑地里,玳安、王经跟轿,文嫂送亲,胡乱娶过门来,也无请亲友,摆了个家宴,月娘、春娘、蓝姐、屏姐与官人道了喜,众仆妇丫环磕了喜头。至晚,洞房花烛。文嫂扶侍二人成亲,才了却了积年闺怨。

  次日梳妆拜堂,果然好个女子。虽然黄瘦,仍带着风流典雅,体态娇娆虽不比带病的西施,恰似那酒醉的杨妃。分了姐妹,丫环们都称“五娘”。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觉过了一个月,黄氏渐渐的好了。吃的有红似白,打扮的千娇百媚。西门庆越看越爱,与他寸步不离。

  又过了几年,到了四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生日。大官人在芙蓉亭摆酒,叫了四个唱的,还有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四个家乐。李铭、吴惠也来了。又有了乔大户、吴二舅家送礼。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庆寿。天气炎热,春娘穿着白银条纱衫儿,藕色纯纱比甲,绿纱裙子,银红膝裤,内衬大红兜肚,月白汗巾露出丁香小脚红绣花鞋。戴着两个金响镯,满头珠翠,花枝招展,越显的杏脸桃腮。插烛也似与官人、月娘行了礼。又与众姊妹万福。礼毕归坐,把酒来斟,上了些山珍海味,北果南鲜。众仆妇丫环都来磕了头。下面四个唱的是董娇儿、韩金钏、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三弦,说软书唱西调儿。又上了百寿大桃,千秋寿面。

  吃毕出席,在芙蓉亭前摆果酒。四个家乐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唱小曲儿昆腔戏。又叫小丫头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把西门庆乐的拍手打掌。别还不甚惬意,见珍珠儿与素兰跳百戏一起一落,跳的蝴蝶人一般。珍珠儿分外的娇媚。心痒难挠,忽生一计道:“珍珠儿别跳了,快到二娘楼上把我敞衣拿来,热的很。”珍珠儿答应,连忙去了。官人推净手,随后跟来,赶到楼上。

  珍珠儿正找敞衣不见,被西门庆抱住,说:“不用找了,我与你说话。”珍珠儿说:“有什么话?”官人说:“我听见薛嫂说,你破了,我要瞧瞧。”把丫头臊的脸像个大红布,夺路要跑,被官人按住。不容分说,用手一摸。珍珠儿用手握着。西门庆那里肯依,饿虎扑食,硬掐脖,把丫头闹的乌云散乱,气喘连声,忙挽了头,整理衣衫,不敢久留,下楼去了。

  西门庆觉渴了,自己倒了盅茶吃,坐在床上,一阵困就睡着了。这边见官人不来,天晚了,撤了残席,各自归房。

  单说春娘带着楚云回到楼上,见官人才睡醒揉眼睛、抠鼻子,春娘道:“你说天热要换衣裳,珍珠儿找不着,问我要,见你不去,我们散了。”官人说:“我净了手,一阵好困,信步走来就睡着了。”于是遮掩过去,无人知觉。西门庆道:“天还早呢,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再吃一杯,叫他们唱福禄寿的小戏,要戴上套头、胡子,打起家伙解困。”

  少时,三个人来了,别者拿着铙钹锣鼓,走着就打了来,独珍珠儿心中有病难过得很。定了十六个果碟,夫妻对饮。楚云取天官,小玉取寿星,秋桂取福星,珍珠儿取白猿,碧莲、芙蓉儿会打鼓板。带着小丫头随起来。锣鼓齐鸣,倒甚有趣。惊动了月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来了。说:“你们好乐也!也不告诉我们。”春娘让了座,说:“这是席上生风,他领着丫头闹人。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家喝个醉。”官人说:“无有多少余的行头,把有的再扮上,唱与众娘们听。”于是又扮了一出《扯伞》、一出《藏舟》、一出花鼓子。唱毕,天交三鼓。月娘说:“歇了罢。”众姊妹回房,春娘陪西门庆寝不提,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