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金殿传胪荣膺旷典 香闺制锦集贺新婚

  

  话说宝玉在紫菱洲与众姊妹叙谈,想起一事,径出门来要唤包勇。才吩咐二门上传话出去,包勇正捧着鸳鸯剑进来。见了宝玉打千请安毕,便指着剑道:“这是二爷那里得来的?怪不得这样珍重,他可不是尘凡之物,奴才的性命还仗着这柄剑救下的。”当下就把路上遇盗,幸亏此剑飞斩盗首,船上并无失物缘由细细讲明。宝玉听了放心,一面接过鸳鸯剑出鞘细玩,见光芒四射,如秋夜银河匹练。其贵不在切玉断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会,暗暗感激湘莲不已,便携了鸳鸯剑到自己屋里藏好。麝月等连忙赶过问道:“这又是那里来的?”宝玉道:“这可又是一件宝贝,瞧也瞧不得,别去闹乱儿。”麝月道:“二爷把那古古董董这些东西拿回来,我们可不曾经由,过几天再不见了又和我们闹不明白。刚才太太打发人来问呢,说这一两天里头,正经该静坐养养神,别各处去乱跑。”正说着,见翡翠来叫宝玉道:“姑娘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叫二爷去同吃饭呢。”宝玉便跟着往贾母处去了。

  讲到荣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妇,平日各有职司,如今有了宝玉完姻这件事,凤姐早按着花名册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处的陈设灯彩铺垫,某人管某处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处伺应宾客值帮送茶,至王亲、郡侯、国公、驸马等到来另派体面家人伺候,管厨买办都添了人。宝玉迎亲这天的卤簿、轿散旗锣各项人役,预先派定某某人等经理,众家人媳妇亦按职司分派。常在上头走动的人如林之孝、赖升、吴新登这几个同他媳妇们内外各处照应,总理其事。焙茗等专管跟随宝玉,别的事一概不派着他们。早几天前头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黛玉晴雯见面,各人想起旧事转喜生悲,彼此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当着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晴雯拉了紫鹃到他屋里坐了一会,讲不多几句话,听说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来见黛玉道:“我出去后姑娘的光景紫鹃妹妹都和我说的了,我听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齿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头不语,到被晴雯几句话触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细细问他离了大观园以后的??事。想到他遭谗被逐,与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复生,两个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对照晴雯出来,如同一辙,便觉与晴雯倍加亲热,话更投机。如今那边把晴雯送了过来,知所议已谐,暗令紫鹃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进了荣府只算是黛玉的人,总叫姑娘不肯改口,后话表明不提。

  这里凤姐还在王夫人处回话,道:“今番宝兄弟完姻,各处请了酒,把姨妈撩开没有这个理。倘因咱们去请了,姨妈勉强过来,他老人家看见了难免不伤心,倒是一件为难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么样呢?”凤姐道:“侄儿媳妇想起来,横竖要去请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妈跟前淡淡的邀一声,来不来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妈不来,总叫琴妹妹、香菱来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来了吗?没见了琴丫头来呢。”凤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发人去叫他们来玩的。”正说着,见周瑞家的来回覆了晴雯的话,王夫人同凤姐又放开一件事。

  此时荣府内琐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几百十件,概不细述。单讲宝玉迎娶,正在殿试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马、玉堂诸吉星集照,择于亥时拜堂。荣府正门洞开,自穿堂及两边超手游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悬挂五彩绣纱挂珠玻璃灯,颜色配搭得宜,越显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宝玉一早出门,随着同年诸进士等候殿试去了。北静王上朝后便坐轿来到荣府,贾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门外,陪到荣庆堂款留。各官贺喜络绎盈门,另有知宾分别让至各厅陪坐。四班名戏酌量地方安设,荣庆堂是蒋琪官的班子,候北静王一到立刻开台。里边王夫人院内,也有不安庆班预备是日伺候至亲近族来贺喜的女眷们。酒席少停,客都陆续到了。凤姐实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只得推尤氏留心照应,自己也到各处让让。李纨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从前宝钗过门时新屋子里并没有他,今日自然也不过来。

  讲到荣庆堂正在唱戏热闹,贾琏骑着马赶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径到荣庆堂,见了王爷回了几句话,便来找着凤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亲别墅来。”凤姐听了这句话,摸不着头路,便怔了一怔道:“这又是怎么?”贾琏道:“我为宝兄弟殿试的事正在礼部里,听得传出旨谕来,赐宝兄弟在省亲别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烛迎归洞房。想来是皇上思念故妃,宝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则推恩以及,二来宝兄弟圣眷优隆的缘故。”凤姐笑道:“今番宝兄弟做亲,连屋子都由不得太太当家。一个林姑娘要住他潇湘馆,已经翻腾了一遍。这会子旨谕都下来了,那省亲别墅是镇年关锁的,铺垫灯彩统要重新安设起来呢。”

  贾琏道:“那个说不得,你看着叫人赶紧去收拾。外边的客都来了,我也得去点个卯儿支应着些,还有要紧办的事。”说着,又到王夫人处回了几句话就走了。凤姐听了贾琏的话,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赖升家的,叫多带几个人,先到省亲别墅去打扫出来,一面平儿取了钥匙交给林之孝家的去开省亲别墅的门。凤姐又吩咐道:“既在那里结亲,离这里远了,还得就近在嘉荫堂、缀景阁这两处预备众人坐落。”赖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就走。少停,凤姐还亲自跑去看他们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里办别的事去了。

  这里史湘云为头,同了岫烟、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纨姊妹们来找探春,要做诗贺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边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挤满了,委实懒怠应酬他们,就跑回来了。你们又要做诗,倒也雅得很。新婚诗自然脱不了香奁体,只要贴切便佳。”湘云道:“我们还是联句,还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随各人的便最好。”李纨道:“你们大家高兴要贺林妹妹,我也诌一首。”岫烟、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云要想新奇意思,一个人走出院子里出神,看缸里的金鱼,口内又道:“那边好几个班子唱戏,为什么一些锣鼓响也没听见?”探春在屋子里隔着纱窗道:“路隔得远,那里就听见锣鼓响呢,快来做你的诗罢。要听戏,完了你的卷尽管请到那边去。刚才太太还问姑娘们,爱听戏的为什么不过去呢。”李纨道:“你们尽仔讲话,我的倒有了。”李纹道:“姊姊念来,我写。”众人一面听李纨念他的诗,一面看李纹写道:

  钟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缘。

  捧匜循我职,联袂羡卿贤。

  自鼓瑶琴乐,同磨铁砚穿。

  兰馨征吉兆,椒颂制佳篇。

  月盎芙蓉帐,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双醉玉堂仙。

  众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气,再不能挪到别一个的。

  为什么起海棠诗社不肯助兴,这样吝教呢?”说着探春的也有了,湘云看他写道:

  自出于归舅氏门,潘杨世愿两谐婚。

  碧桃旧识仙源种,红杏新栽月窟根。

  席夺鸾坡夸婿贵,扇开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写了六句,湘云把手按着纸不叫写下去,问是几韵?探春道:“刚掉两句了,快让我写完了再讲罢。”湘云把探春手内的笔夺过道:“末两句我替你续了。”便提笔写道:

  祥占早赐投怀燕,稽首慈云礼世尊。

  惜春笑道:“这两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来的,难道叫他天天拜菩萨求子吗?你们瞧我的罢。”一面笑道:

  花又重开月又圆,今生许结再生缘。

  远辞蓬岛三千里,许驻尘寰五十年。

  瑶草琪花栽别苑,元霜琼液谛真诠。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泄箫声上九天。

  湘云道:“四妹妹讲玄门的话,又是一路,咱们不懂。”

  迎春道:“我诌的也怕史大妹妹笑话,你们高兴,又不敢不附骥,只得集了几句《诗经》,你们要笑,孔夫子已经删订过的了,由你们去笑罢。”众人听了先好笑起来,便催迎春,写道:二月初吉,文定厥祥,天作之合,金玉其相。宁适不来,相怨一方。亦既见止,怀允不忘。

  菉竹猗猗,佩玉将将,琴瑟在御,鸳鸯在梁。绥我眉寿,载弄之璋,孝孙有庆,俾尔炽尔昌。

  众人看道:“这就很好,末后连老太太都祝颂在里头了。”

  邢岫烟笑道:“我集了四首七绝,内中虽带些戏谑,也只可委咎于古人。”随写道:

  芙蓉粉上玩新妆,海燕双栖玳瑁梁。

  今夜月明人尽望,溪头仙子遇裴航。

  生来占断紫宫春,倾国倾城总绝伦。

  云鬓半偏新睡觉,不逢京兆为谁颦?

  心持半偈万缘空,会向瑶台月下逢。

  百艳再来生倩女,桃花依旧笑春风。

  漏声透入碧窗纱,旧是娇龙小凤家。

  三扣玉扉人未起,觉来红日又西斜。

  接着李纹、李绮各人做了两首七绝,姊妹两个联名写了四首。道:

  流水人间一叶红,花开今许问东风。

  莫嫌往岁春迟信,春在潇湘旧院中。

  合是文箫驾彩鸾,天香有意护团□。

  蕊珠已改升仙剧,绣得宫袍下广寒。

  咏菊词坛句自仙,笔花许放并头莲。

  通灵毕竟迷才思,早续南华秋水篇。

  日上纱窗竹影重,侍妆张敞对芙蓉。

  试描淡淡春山样,记取芳名春未浓。

  众人看了都道:“本地风光,细腻熨贴。”探春道:“怎么大嫂子两个妹妹做的诗倒也像在园子里头住了多年似的,头里的事情都明白?”话未完,见宝琴、香菱进来,道:“要我们好找,谁知你们都在这里!”众人都道:“估量你们也该来了。”于是就把贺黛玉新婚诗的话说了,要他们也做两首。宝琴道:“那边凤姊姊忙得什么样似的,你们倒闲情逸致在这里做诗。”湘云道:“你看我们在这里又要磨墨,又是弄笔,肚子里又要想,手里又要写,还不忙似他们吗?”又道:“算算看,如今与林姊姊饯行的人都全了没有?”岫烟道:“只少一个妙师父。”探春道:“今儿这一局自然没有他的。”香菱道:“也没有我。别的诗都可以跟着姑娘们学学,贺林姑娘新婚取笑,我可不敢。”探春笑道:“看不出他倒是一个道学先生。”

  宝琴道:“香菱不做,我是免不了的。”便一头想一头写:

  面壁深山万里遥,仙源才认旧蓝桥。

  调螺香借生花管,引凤春藏弄玉箫。

  璧种蓝田今夜合,诗题桐叶几时飘?

  通灵即是温郎镜,月下红丝系一条。

  写完,众人看道:“只一起便起得有趣,对面文章也贴切。”

  湘云道:“末后两句也收得祝那大荒山拾回来的这块玉,真是林姑娘一条月下红丝。”正评论着,只见素云跑进来告诉李纨道:“二奶奶叫人收拾娘娘省亲的屋子,说宝二爷今天要在那里拜堂呢。”李纨道:“那是没有的事,这屋子里如何敢去开动呢?”探春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才在那边听说是奉了谕旨,赐二哥哥在省亲别墅结亲,还赏锡宫扇雉尾拜堂时候用呢。”湘云笑道:“怪道皇上家的锡典都供了你们的诗料了。”宝琴便把各人做的诗看过道:“为什么没有史大姊姊的呢?”探春道:“他尽着评论,自己的倒不写出来。”湘云道:“我的诗早已有了,就怕送去给林姊姊看了不依我呢。”

  说着便写出来,给众人看道:

  赋罢催妆夜已深,鸳绡惹梦醉香林。

  汗融乍试芳脂滑,腕怯生憎宝钏沉。

  画里素娥空耐冷,月中仙子有知音。

  茜纱窗外春迷晓,红日三竿护竹阴。

  探春道:“怎么,连画上的人你都取笑他起来了。”众人看了只赞他词句艳丽,也不理会。

  一时凤姐处打发小丫头过来道:“二奶奶请姑娘们去瞧戏呢,今儿戏文好看,差不多唱了半本了。”探春站起身来道:“我们过去罢,停会儿太太又打发人来叫。”李纨也叫李纹、李绮跟着姊妹们都过去,晚上再到园子里来瞧热闹。迎春问:“香菱,你太太过来没有?”香菱摇摇头。迎春便拉了岫烟都过那边去,各自跟了丫头,一群人出了秋爽斋去了。独有香菱因那边客多,随了李纨回到稻香村去。

  到了傍晚,省亲别墅已安排停妥,嘉荫堂、缀景阁两处亦皆灯彩鲜明,陈设灿烂。自园门首起至省亲别墅,走嘉荫堂、缀景阁到潇湘馆,经由的路上随着水岸山拗弯弯曲曲,两边竖起矗灯,望去如盘旋两条火龙一般。各处的戏文煞了台,不多时重又排场,真是筵开玳瑁,屏列芙蓉,笙箫鼓乐之声内外迭奏。贾赦等陪侍北静王饮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门外探听宝玉殿试的消息。等到上了万言策后,肃听胪传,宝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游街已毕,命赐金莲灯一对,送归省亲别墅完姻,赏假一年。宝玉于午门外尚未起身,探信家人飞马赶回,一叠连声的传话进来说:“宝二爷回来了。”

  等到一盏茶时候,宝玉回来,先谢了北静王并见过贾赦等,又进内见了贾母、王夫人。即刻出来,外面鸣锣开道,贾赦先让北静王上了轿,随后宝玉坐轿来到林府公馆亲迎。一切奠雁催妆诸礼仪完毕,细乐三奏,候新人上轿,排开执事:先是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公爵的头牌,次是提督学院,又江西督粮兵备道,末后是钦赐完姻探花及第,两对朱红销金行牌,龙头月斧、笔揸冲天棍、金银爪锤等件二十四对摆列齐全。马上吹鼓手,赖升、林之孝等共二十余对家人并林府管家,都披红骑马。宝玉坐的绿呢玻璃大轿,轿前两对提炉,焙茗、锄药、扫红、墨雨、双瑞、寿儿等八个小厮,一色披了红坐马随在轿后。荣府去的十二对丫头都坐小轿,提了宫灯。林府陪嫁的十二个女清音一路奏乐,黛玉坐的双凤盘顶络珠八宝七香彩舆,林、荣两府家人媳妇、丫头坐小轿随后,约有二三里路长的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此番比元妃省亲,也算第二桩兴头体面的事。因不用围幔在两旁遮挡,看的人拥塞,当街好比看胜会一般,从青龙头上盘到荣府大门。北静王自带护从人等回府去了。

  这里花轿进了大门,往仪门向东一座院落内将花轿暂停,等候吉时。这就是从前元妃归省更衣之所。上房看对钟表,说要等亥初二刻,这会子还是戌正三刻。宝玉先到王夫人屋里坐下,早有丫头们预备参汤伺候,送与宝玉喝了几口。湘云们过去和他斗耍,宝玉也与众人说说笑笑。

  先是林之孝家的来回凤姐道:“刚才打发到那边公馆里去的人来说,迎亲的已在那里起身了,晴雯、紫鹃两个也坐了大轿,跟林姑娘好不风光。”凤姐听了林家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林家的道:“你快去找着麝月、秋纹两个人,叫立刻就来,我有要紧话问他们呢。”林家的应了一声,即转身便走,凤姐又叫他回来道:“倘他两个人不在一处,不论见那一个,先叫他来。”凤姐性急,等了没半盏茶时,便接二连三的打发几起人去催他们。林之孝家的赶到潇湘馆,连麝月、秋纹的影儿也不见。原来他们两个因这会儿没事,叫碧痕住着,他们先往省亲别墅瞧热闹去了。林家的正找得发急,有人和他说了,便气喘吁吁的跑到省亲别墅门外,迎面撞着一个家人媳妇把他拉住道:“正要找你老人家呢,这里地毯有两条颜色不配,还得要换呢。”林家的听了,把他啐了一口道:“为什么不找管铺垫的人去?我还有闲工夫管这些事吗?”一撒手往里就跑,果见麝月、秋纹都在,林家的喘气说道:“跑得我浑身是汗,你们不在新屋里照看着,脱滑儿都到这里来干什么?琏二奶奶有要紧话问你们,快走罢。”麝月道:“琏二奶奶从来没叫过我们,有什么话说呢?”林家的道:“你们不知道琏二奶奶的脾气,向来没有说明白的,只叫你们去问话,我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麝月、秋纹摸不着头路,只得跟了林之孝家的出园子来,正遇着凤姐打发一起一起的人到来催他们。麝月、秋纹想,我们没有干下什么亏心事,倒像拿强盗似的赶这许多人来叫,心上转疑惑起来,连林之孝家的也有些发怔,便同着来到凤姐处。才进院子,又见平儿站着等他们。麝月悄向平儿问道:“你奶奶倒底叫我们做什么?”平儿笑道:“实在连我也不明白,快去见了他自然知道的。”麝月、秋纹只得进去,见了凤姐,怔怔的站着。

  凤姐先开口道:“原是一句没要紧的话,这会儿倒必得先问问你们,就为晴雯他还没死,宝二爷回家来到底知道这件事没有?”麝月、秋纹听问是晴雯的话,才都放了心,便笑道:“我们都没提过这话,估量别的人也没有讲起。若说二爷知道,早向我们追根到底的问过几次了。”凤姐听说,便抱怨他们道:“你们早该告诉二爷一声才是,这会儿不是我想着,他不提防见了晴雯,免不了失惊打怪,也不像一件事。这便怎么好呢?”

  林之孝家的站在旁边,见凤姐着了急,便上前陪笑道:“幸亏奶奶想的到,宝二爷见了晴雯,真要吓着他呢。奴才的意思,不如叫晴雯暂且躲开,底下慢慢再和宝二爷说明,不知可使得吗?”凤姐摇头道:“林姑娘的脾气,如今才进门来的新人,把跟他来的人忽然支使开了,一时又不便叫人去告诉他,兼之晴雯的性子也是难缠的,他正兴兴头头的伺候林姑娘进来,这里打发人去叫他走开,不说是咱们的好意,反疑心有人又要摆布他,怕免不了是一闹。”麝月接口道:“二奶奶惦记这件事,我就去给二爷告诉明白了。”凤姐道:“且慢着,宝二爷现在太太屋里等吉时拜堂,许多人在那里,你着忙的赶去和他讲这些话,太太听见了也不便。”麝月道:“请二奶奶放心,这也算得一件喜事,二爷听了更开心。我悄悄和二爷说去,包管没乱儿。”凤姐因想不出法儿,只得由着麝月去了。

  那麝月走到王夫人屋里,见宝玉正与姑娘们说笑,麝月也不避忌众人,走近宝玉身旁道:“有一件事告诉二爷,听了不知怎样乐呢。二爷可知道晴雯还活着,跟林姑娘来呢。”那知宝玉一听麝月的话,不及细想,猛然触动平日伤痛晴雯之心,欲信反疑,悲中带恼,登时变色跺足道:“别再哄我了,一个林姑娘好端端的先前都瞒着我,这会儿倒说晴雯还活着,我如今又不傻又不疯,哄我做什么呢?”麝月这句话拿定宝玉听了欢喜,谁料他反着恼,脸色都变了,怕王夫人听见责罚,一时着急,禁不住涨红了脸,欲待把晴雯还阳之事细细讲明,又碍着里头夹些不吉利的话,不便讲出口来,只得笼统说了几句道:“上年年底下,太太还叫他进来,住在大奶奶那里。过了年,听见二爷有信回来,他就要出去,太太留他不住,依旧回去了,可是变得出来的谎话吗?因二爷回来事情忙,我们也混忘了,没告诉二爷,现在姑娘们在这里可以问得的。”探春、湘云们众口一词道:“麝月的话是真的,晴雯果然还在呢。”宝玉才信以为真,又如得了一件活宝,向麝月问道:“太太既然不恼了,他为什么听见我回来他倒走了呢?”麝月冷笑道:“那是各人肚子里的盘算,我那里知道呢!”

  正说着,林之孝家的来回吉时已到。女眷们族拥着宝玉来到省亲别墅,有先在缀景阁、嘉荫堂两处坐的,此时也都来了。

  室中灯影缤纷,香烟缭绕,地上铺满了猩红绣毯。众丫头扶持黛玉出轿,与宝玉并肩站立参拜天地后,望北阙谢恩,便行夫妇交拜之礼。黛玉背后掌了雉尾宫扇,二十四个丫环掌灯雁翅排开,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奏乐,音声嘹亮。宝玉此时几如身在广寒,一眼睃去,见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在内,喜极而惊,又想起黛玉从前故事,犹如看放榜的举子,见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战来的光景。一时情不自禁呆呆的向着黛玉,口里说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还要瞧瞧呢。”说着,便把黛玉的盖头巾揭下,对面瞧了一瞧,黛玉把头低下,晴雯、紫鹃在旁急得没法,又不便过去拦他,引得满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凤姐此时,明知宝玉的话不是有意指破他们前番的胡弄,听了未免触心,不觉脸上一红,跼蹐难安,又不好躲避,只得硬装出一个不理会的模样,连忙赶过来带笑把宝玉拉开,重新替黛玉罩了盖头巾道:“宝兄弟,你好不害臊,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宝玉见了黛玉的面,心已放宽,听凤姐说他,脸上也红红的,站着不敢抬起头来。当下请贾母过来受礼,因在元妃省亲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宝玉夫妇行礼。贾母满心欢喜,将已往之事一概丢开,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动,只得含笑忍祝接着王夫人也照样见了礼,邢夫人、尤氏、凤姐并族中诸长辈俱推另日再见,众姊妹都随着贾母看宝玉拜堂,大家高兴。不料王夫人那边闹出一件事来,未知闹的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