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话说古往今来,世事无穷,然史鉴之外可传者,百难一举矣。

  大明时,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小梅村有一富翁,姓张,名盈川,当时善人也。客湖南。有子二,长名博,字衡才,次名高,字昆山,俱随父客湖南。盈川于湖南病卒,二子扶柩归,才数里,至前阳山坡,柩齐断。后数十人不能抬,只得买此地安葬。

  

  父母俱亡,其弟乃谓张博曰:“父母远葬千里,弟当立业于彼,庶不失祭扫。然祖宗丘墓均在吉水,慎终追远,弟又不能两全。不若兄回吉水,弟则永居湖南,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博善其言,乃从之。于是兄弟分居,各富且贵焉。

  且说张博,自幼聪明,最肯济困扶危,恤孤怜贫,积丰年之粟,救凶岁之饥。当时远近皆感其德,尽称其为张员外。娶妻何氏,即同邑孝廉何舒公之女。舒公生二女,此其长也。其次女嫁白云村姓夏名松字孟贤者为妻。二女皆有淑德,人称何大姑、何二姑。夏松自幼客苏州,与张博最契,归娶后即将家眷带往苏州。

  却说张博家资巨万,庄田四十余处,一连十三年,年年丰熟,博家之粟,叠积如山。

  忽一年,江西大旱,河中绝流,田土失种。然因连年岁丰,人皆有余,尚不觉荒。明年复如是,于是人皆有饥色。博乃将所积之粟,分济群生,远近投食者均得安饱。

  只是博年四十,未生子女。一日昼寝,梦一人金甲金盔,手执红旗,厉声叫曰:“尔本无嗣,上帝察尔功德浩大,今使少微星以接尔后。”将手一抛,见一星自袖中出,其大如斗,清光满室。惊觉,乃将梦中事与妻言。其妻何氏曰:“妾连日身子不快,想已怀孕矣。”于是二人暗喜。

  明年果生一子,秀美非常,产时异香满室。明年冬又生一女,亦不凡之品。其子取名朋祖、字庭瑞。其女取名兰英。自是张博燕居无事。

  一日,有客拜访。博出迎接,见其人衣巾朴素,春风满面。同入客堂,礼毕坐定。然后询知来由,乃同姓兄弟也,名宏,字毓秀。自幼飘荡江湖,未能成立,近日归家,故来拜访。博留宏昼饮,席间见宏言辞谨慎,甚悦之。当日辞去。自此常来闲谈,假作殷勤之状,张博愈加爱惜。

  一日博谓宏曰:“吾友夏松在苏州,生意颇好。吾当荐贤弟到彼,或者可以发迹,亦未可知。”

  宏起谢曰:“得蒙提举,幸莫大焉。”

  博遂写了荐书付宏,又赠与路费数金。宏临起身乃来博家辞行,博留饮于书屋。

  席间,宏笑曰:“弟往苏州,不须一月。吾兄闲坐家中,未免寂寞,何不同往一游?”博念夏松亦切,一时高兴,遂愿同往。于是收拾铺盖,与宏同行,身边更不带一人。

  不尚一月,已达苏州,夏松接着甚喜。张宏在松店生意,张博嬉游几日,遂辞归。何二姑恐博冷淡,乃与夫夏松商议,原着张宏送归。于是博、宏雇过快船归家,船户处皆言是同胞兄弟。宏因见博衣箱内有珍珠手串,价值万金,遂有意谋害,顿起不良之心。

  不数日,船至南康,即令船户将船湾入朱子内。宏乃进城买些酒肉菜蔬,暗制毒药藏于袖中。转到船上,菜蔬烹熟,与博对饮甚欢。

  宏假意曰:“兄酒量甚微,宜少饮些。”

  博曰:“愚与贤弟共饮,可谓酒逢知己,当此壮年,何必介意。”

  宏曰:“兄既喜饮,弟亦当尽一醉。”于是,二人开怀畅饮,博醉,乃伏几而睡。宏乃将毒药暗置于余酒中,乃叫曰:“兄醉矣,可饮尽余酒,以便收拾安睡。”博即一饮而尽。宏乃收拾碗盏,以及开铺,扶博安睡。自己亦连忙就寝,假作睡着。

  未几,博大叫曰:“痛死我也。”宏在前舱总不答应。惊起船户近前,但见博七孔流血。船户急出前舱,叫醒张宏。宏近前看时,博气已绝矣。宏慌忙奔出船头,大叫救命。惊出同帮客商问其故。

  宏曰:“船户适间害死我哥哥,又来前舱害我。幸我得免于难,几乎性命不保。”引得同帮客人俱来,看时,果见张博死于非命。

  宏曰:“敢烦列公做个见证,明日进城报明,一张便了。”吓得那船户叫冤。内中一老客认得此船户。

  乃劝道:“此位船家,老夫向来相识,不是谋财害命之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要冤了好人。”

  宏乃借此话转口曰:“我看老板果然忠厚,只是我哥哥顷刻如此,必然总有冤枉,我若不报明,如何见我嫂嫂。”言毕,抱尸痛哭不已,众人苦劝方息。天明,入城买取棺木,殡殓毕,暗藏过珍珠手串,遂开船望吉安进发。一路假意伤悲,将此一段冤情抛过天外。

  船到吉安,张宏先到博家报丧。时何大姑正在闲坐,见张宏身穿白布衣大哭而来。

  见了大姑,遂哭拜于地下,曰:“兄长同我自苏州转身,不料到得南康,霎时无病辞世矣。”

  大姑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宏急救醒,痛哭不已。宏乃使其仆同往,迎柩至花园中暂停。远近闻之,莫不痛惨。其妻何大姑一连三日,点水不进,诸凡事务,任从张宏主持,博家亲友俱谓宏是个好人。

  丧事既毕,何大姐乃用宏主持家事。四十余处田庄,尽是张宏掌管。宏于中取利,不到两年,妻奴田屋皆有。宏在湖南时,与人妾私通,生有一子,宏乃带归抚养,已三岁矣。因其眉目清秀,遂取名美玉,不题。

  却说何大姐在家,闷苦不过,步出门前。远见一乘小车,推一妇人,车后一人相随,直抵门前。视之,车上妇人乃妹子何二姑,车后随人,乃妹夫夏松也。原来夏松自苏州搬家眷归。当下大姑接入厅上,二姑先自流泪。大姑问其故。

  二姑泣曰:“妹生一子,年已三岁,不料昨至大江口,遇一阵旋风将船帆吹落。妹怀抱小儿,把持不住,连小儿失落水中。赖水手将妹救起,小儿不知所向,想已葬于鱼腹矣。”言讫大哭。夏松在一旁劝解,大姑又相抱痛哭。

  正不能解,车夫便催作起身。二姑只得告辞曰:“适间妹自船上来,船现在谷川等候,今日要赶到家中。”大姑不好相留,泣送出门。夏松当日到家,因失子不乐。自此看破世事,更不出外经营。

  却说南康府星子县,有一人姓武名英字方山。自幼读书,由科甲出身,官至福建漳州道。其人居官清正,年六十无子。妻刘氏早故,继娶孙氏,亦不生育。因思年老无子,居官何益,且家资富厚,思欲享太平之福,乃上表告老。帝准其表,即行收拾,雇船归家。由赣关而下,船到大江口,远见一群鸟鹊拥着一物,浮于江面。空中百鸟翩翻,声闻四野。方山忙令船户打捞起来,却原来是一婴孩子。年约三岁,两朵白眉,四体不凡。方山抱在怀中,大喜曰:“此天赐我奇儿也!”因名之奇儿。遂带归南康养育。却原来此子即夏松之子也。其妻孙氏甚爱之。后延师读书,颖悟过人,人称之为武公子,不在话下。

  又数年,何大姑之子庭端,年已七岁。张宏养成美玉,年亦七岁。宏乃请一先生诲庭端、美玉之书。先生乃同邑名士,姓陈名德操。庭瑞之妹兰英,亦同学书。其女不戴耳环,不穿女衣,虽然束脚,亦套之以靴。常自言:“身为女子,志胜男儿。”乡中人多不知其为女子者。

  当下二子一女,读书俱各聪敏,先生甚奇之。不尚三年,皆善诗文。适逢县考,先生命庭瑞、美玉赴试,兰英亦要同往,正是:

  男子英才正欲发,嫦娥锦绣已将成。

  未知兰英同往赴考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