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贞集

  

  螺旋诗

  人物虽殊皆一性,谁不怕死贪生?一念之善感天心,人诚能救物,物亦可救人。

  叙府陈忠,襁褓丧亲,其母舅易昌荣家贫佣工,陈氏家族商量,即请昌荣经理抚养陈忠。这易昌荣正直忠厚,做活殷勤,抚养尽心,请一乳娘携带,顺便煮饭,庄稼内外,布置有条,银钱出入,丝毫不苟。年底算账,来去存留,批载明白。家族知他忠心,无敢欺侮。十余年所蓄甚多,又买两契,有田百亩。见忠稍长,即送读书,陈忠聪明,但少刻成多,不好学。是年从何老师读于西林寺,师有外甥席成珍,住龙门县,因看舅在馆闲耍,与陈忠同年同月,二人打个老庚,倩投义合,留家款待,极淝兹取?/P>

  却说寺侧有一郑高轩,家颇富足,其幺女兰英,容貌秀美,二八未字。其宅与寺相连,郑筑高墙隔之,其墙为雨淋败,正对书房厕中。一日,陈忠出外闲游,兰英从伯家归,忠见其美,魂散魄销。后见墙上有眼,遂上厕房去看。是日,见兰英与母陪客,在阶前叙话,忠手舞足蹈。那知毛房木朽,一蹬即断,把忠跌下,正逢挑粪者敲开厕板,直跌坑内,浑身是粪,忙喊火房倒水。众友听得来看,个个大笑,有说:“陈世兄今年定要入学!”众问:“何以知之?”其友曰:“入学为采芹,又为采藻,毛房为东城,他踩下去洗澡,岂非入学之兆乎?”又有说:“好倒却好,但做文切莫用心,免得宗师听见粪臭,入个臭秀才!”众友闻之,鼓掌大笑,羞得陈忠无言可答,笑也不好,哭也不好。正在气无泄处,见火房提起水来,陈忠指着大声骂道:

  骂一声二娃子实在可恨,听老爷今日里指你聪明。

  帮书房算是你天大福分,就该要把老爷服待殷勤。

  毛厕板要安得稳稳正正,免老爷去解臭骇掉三魂。

  为甚的那板板歪斜不整?致今日把老爷跌下粪坑。

  你看我浑身上尽是大粪,口鼻上是蛆虫臭得钻心。

  你好好拿舌条来舔干净,将衣服放口内慢慢去津。

  我今日不看你四两狗命,提起你九根毛丢下东城!

  老爷话撑驴耳好心细听,下一次再如此定不容情!

  骂毕,用水泼洗,走向池中,将周身洗净,又烧水洗两个澡,口中还有臭气,常吃不得饭,买些香草时刻漱口。过后想起兰英容貌举动,心中思念,久之成病。

  易昌荣闻知来看,见他身瘦气弱,问得何病,答曰:“不知。”易问火房,方知病由,遂接回家请医调治,常劝忠清心寡欲,又寻些善书与《遏欲文》他看。陈忠醒悟,其病若失,于是舅甥商量,把幼聘仇氏接回。这仇氏人材体面,行动轻狂,兼之不识尊卑,不分内外,挺起肚子,劣起性子,走路甩袖子,说话带子,开腔充老子,见人肘架子,常与长年汕谈子。陈忠以爱惜之故,并不责教,凡事顺从,久之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每每喊夫代劳,陈忠亦隐忍曲从。

  是年,易昌荣因年老多病,交账欲归。陈忠苦留不住,念他养育之恩,与他备办老衣棺椁,又踩股田土他耕,不要租钱。陈忠从此因无人理料,乃将田土佃了,夫妻自煮自食。仇氏更加懒惰,常使夫口,连扫把倒了都不去扶。陈忠大不耐烦,仇氏吩咐他做活路,也不做声,也不去做。仇氏见夫不听,遂发泼使性,打东西,以泄其忿。有(天)早晨喊夫煮饭;忠曰:“你起去煮。”仇氏曰:“要我去煮就吃不成,大家等饿罢了!”直睡到日上三竿,见夫不张罗,只得恨气起来,又喊夫烧火。忠曰:“烧茶煮饭,原该妇女之事,怎么却要喊我,未必接你只拿来看吗?”仇氏怒曰:“讨妻原该奉养,所以称婆称娘,未上你的神龛也就罢了,怎么反要与你煮饭?这还了得!”遂指着陈忠大骂起来:

  骂一声猪老纵,这阵叫人气难容。

  前日将你惯习,今朝敢来逞凶。

  装起那斯文样子,做起那酸人形容。

  难道说姑娘都还怕你发酒疯?

  叫你烧火你不动,天天睡到太阳红;

  

  喊你洗衣往外冲,要你洗碗你不从。

  到底听谁来刁弄?前日听讲听教,一下拗西拗东。

  哼!都是我索子放长将你纵,不怪他人只怪侬。

  到如今大不同,见我与外人说句话,你就把嘴董;

  见我与男子坐一下,你就把脸红。

  未必然我都服你管,我还怕你雄?

  哼!别人的男子又有用。

  叫他走西不敢去东。

  偏偏嫁你背时鬼,好像一个傲国公。

  今日将你来指教,好好皈依要顺从。

  下次并不听使用,我要你壁挂团鱼,

  才晓得姑娘威风!重句。

  陈忠听了又好笑又好忧,勃然大怒,亦指仇氏骂道:

  骂声贱人太无礼,枉自背张妇女皮。

  不知你爹娘如何打个屁,生出这样臭东西!

  不知道夫是天来妻是地,说些话儿古怪稀奇。

  不是你的崽,又非你的妻,说甚么“来指教”、“听使唤”、“要皈依”?

  须是你爹娘未有沾点人气气,养女不教,横得要背犁。

  不知贞与节,那晓高和低?

  与男子挨挨搽搽,和外人笑笑嘻嘻,做起样恁像娼妓,难道说你的丈夫都背那层皮?

  我劝你须把廉耻惜,免得外人指背脊,吷先人骂你的妈和爹。

  如不然,我去在名山大川闲游戏,与贱人永远分离!重句。

  从此夫妻反目,一个泼烈,一个不让,天天吵闹。忧得陈忠鲜血奔心,收了二百纹银,忿气出门。忽想:“席老庚当年再三约我去耍,不免前去探望。”遂向龙门县而来。

  再说席成珍自幼聪明,读书数列前茅。因亲去世,丢书贸易,有千金家资,在县内开钱铺,为人正直,品行端方。这龙门县淫风最盛,兼之富者尚奢,贫者多诈。成珍并不同流合污,每日规矩恭敬。娶妻钱氏,貌既不扬,偏爱打扮,过门九月,即举一子,成珍虽疑,不好开腔。见妻打扮妖娆,时常劝曰:“妇人家总要端庄稳重,不可着绿穿红。四德救荩薹墙倘艘路洁白,并不是打扮妖烧。平日居家,又非做酒,每日收拾,成何体统?”钱氏听了面从心违,当着丈夫假装稳重,一回娘家仍然如故,且与男子讪谈说笑。成珍知道严加防备。今见陈忠来家,十分欢喜,留耍半月?/P>

  在陈忠之心,原为寻芳觅境,傍绿偎红,见成珍如此拘礼,甚不好耍,背地常进茶坊烟馆。那知一履邪地,即有邪朋,问谈讲好,引入花柳场中去耍。一日,打一杯烟走到背街,忽遇一人担挑螺蛳对面而来,将要躲,溜跌扑地,倾得满街螺蛳,扁担挂着忠衣,亦牵跌地,烟倒杯碎。忠曰:“你为啥事这样忙迫?把我烟也倒了,好好赔我罢了!”其人把忠看了两眼,说曰:“倒了我的螺蛳,未问你赔,还说伤惨咧!”忠曰:“,你自己倒了的,要那个赔?”其人曰:“虽我自倒,有个缘故,只因你该倒烟,连累我无故倒螺;我与你把烟倒了,你不感激罢了,为甚反来怪我?”忠曰:“倒了我烟,还要把你感激?你这话才说得好听!”其人曰:“我看你苏苏气气,都是有根之家,手捧洋烟,足履邪地,不走花街,即行柳巷,前去坏品丧德,犯淫造罪,我今与你倒了,使你阴德不损,为个好人,难道你都不感激吗?”忠笑曰:“这样说来,你是好人,全无过错了?”其人曰:“我有那些错,你讲。”忠曰:“你取许多螺蛳,伤了千万性命,造恶已极,还讲我吗?”其人曰:“我家贫穷,上有老母,虽造罪过,拿来盘家养亲,也是无奈。”忠曰:“世间谋生之路极多,挑葱卖蒜也可盘家,伤命养亲,何以算孝?今日倒了,你该也要感激。”其人曰:“要我感激,除非你莫吃烟。”忠曰:“我不吃烟,除非你莫捡螺。”其人曰:“只要你不吃烟,我就永不捡螺!”忠曰:“你若再捡,我就要吷你!”其人曰:“你若再吃,我就要笑你!”忠曰:“既然如此,把螺卖我,拿去放生。”其人曰:“你要放生,我就相送。”二人即将螺蛳捡起,挑到河边船上,一阵撒下江去。忠问那人姓名,其人曰:“小子姓陈,名礼,住居城外。”转问:“老兄高姓?”忠以姓名及来由告之,且曰:“我二人同姓,名字好似弟兄,今日不期而遇,又皆改过迁善,看来都有宿缘,不如结为弟兄。”礼曰:“那就高攀了。”于是二人八拜为交,忠长为兄。携手同到酒馆畅饮,复赠钱一串。礼再三不受,忠曰:“此非偿螺之价,不过叙弟兄之情耳!”自此以后,二人常常会叙,极其亲热。

  一日,成珍问忠曰:“庚兄出门许久,可思家么?”忠曰:“弟因恶妇泼烈,出门散闷,一时不归。”成珍曰:“兄有银两,何不做些生意?”忠曰:“弟久欲贸易,但买卖不熟,还望庚兄指教。”成珍曰:“目今河下生意可做,弟也出银二百,与兄合伙便了,然须请一下力之人帮做才好。”忠大喜,举荐陈礼,遂把礼喊来说明,将货物买齐,择日下船。这陈礼为人谨慎,言语谦和,会做买卖,。成珍亦喜,念他家贫,命占两股生意。在河下一来一往,不觉做了三年,赚得有千多银子。

  一日,船回龙门,候人起货。忠傍岸闲游,忽见螺蛳数十堆在沙滩旋舞,游行甚快,旋了一阵皆下河去,所旋之迹犹字一样;仔细一看,点画分明,尽可辨认,乃三十字云:

  此处莫停留,久住祸临头。

  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

  头闻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陈忠看了称奇,即喊席成珍与陈礼来看,亦称奇怪。忠曰:“此螺莫非我们当日放的?所旋之话定是天机。莫非我们目下有大祸事,教我回家去躲吗?想我出门三年多了,不知家内好歹,意欲分伙回家,庚兄意下如何?”成珍曰:“前听人言,我舅父连年多病,我们的货若运到叙府去卖,利多几倍。庚兄回家,弟去看舅,不如一路把货运到那里,卖了才好。”

  陈忠大喜,忙教船家拨载,望叙府进发。此地走叙府只有几日旱途,馀皆水路。天忽下雨,忠归心甚急,冒雨开船。船行三日,忽闻人言,龙门县昨日地□成一海子,周围百里,城乡人民俱为鱼鳖。成珍大惊,陈礼哭曰:“地成海,我母焉有活命?”要回去看,成珍亦欲去看,忠遂靠船守货,二人乘舟而回。将近龙门,只见一望无际,浩浩洋洋,并无城池山岭。四处船舟俱有哭声,喊父母兄弟与妻儿子女者痛声相应,二人哭泣回舟。陈忠劝解曰:“我们当日若不回心改过,作善放螺,还不是身为鱼属!茫茫大劫中,一念之善,却能免死,谁谓天公不佑善人哉!庚兄以省舅而免难,真是吉人天相。”又备祭礼,在江岸招魂祭奠,然后开船。拢了陆地,起货上栈,请脚夫盘运。次日黄昏投宿,街市虽小,店房还好。忽有人说:“我们小燕山的码头,近年十分兴旺。”陈忠听得要向前行,成珍曰:“天黑怎走?”忠曰:“兄忘螺旋诗乎?”成珍会意,喊脚夫同走,脚夫说黑,都不肯走;遂多买灯烛,每人添钱六十,方肯起身,走二十里黑路方住。才消夜时,有人说:“今夜何处扯红旗?天这们亮?”过阵又有人说:“小燕山今夜两头起火,烧得罄尽!”三人皆叹放生之妙。拢了叙府,命陈礼守货,成珍看舅。陈忠回家,天黑拢屋,仇氏接着喜欢,忙去杀鸡,说曰:“夫君,你丢得心哦!一去三年,使为妻孤孤单单,眼都望穿了!”把鸡煎好,陈忠至灶房谈叙,油罐挂在上面,闯得满头是油。仇氏曰:“这还要得!”忙拿帕开。忠亿螺诗,因曰:“不消揩,我发甚糟,油浸更好。”夫妻边吃边讲,谈叙离情,夜深方睡。

  陈忠行路辛苦,一觉睡到天明。见妻未起,喊不应声,摇亦不动。起来穿衣,揭被去喊,“呀”一声,跌在地下,———那知他妻莫得脑壳,一床是血!心中大骇,不知来由。若是盗贼,房中什物丝毫未失。猜详不出,只得请人到娘家报信。仇氏父母来家大哭一场,见家中又无情形,又未失物,说道:“我女是何人杀的?”忠曰:“不知,今早方才晓得。”岳曰:“分明你杀,怎说不知?”忠曰:“我昨夜方回,无缘无故,杀他做甚?”岳曰:“你嫌我女,久欲治死,我女常对我讲,我都劝住,你就下这般毒手,连头都藏了!此时不与你说,到公堂去讲!”遂投鸣保甲,进城喊冤递呈。

  官见是无头案,命差先将陈忠扣住,即去验尸,周身无伤,是割颈废命。验毕,叫陈忠问曰:“你岳告你嫌妻杀毙,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陈忠叩头诉道:

  老大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跪地诉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时未至未曾步青云。

  “本县问你杀妻之事,未曾问你读书!”

  我的妻娘家本姓仇,过门来艳服不离身。

  又兼之脾性泼得很,每日里吵闹不息声。

  讲不听忿气出外郡,龙门县去会席老庚。

  在河下贸易数年整,赚得有一千几百银。

  有一日河下去散闷,见螺蛳数百岸上行。

  在沙滩旋舞如斗阵,现字迹三十甚分明。

  “现些甚么字迹?”忠曰:

  现出是:“此地莫停留,久住祸临头。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头闯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心想是天机有泄定,将货物栽起往宜宾。

  去三日龙门县地,小燕山不歇就火焚。

  学生见前半都已准,过此后事事越留心。

  归家去我妻多喜幸,杀子鸡炖肉笑盈盈。

  在灶房闯得油罐滚,满头上倾油似水淋。

  不肯洗脱衣床上困,日三竿妻犹睡沉沉。

  喊几声不见人答应,起来看才知命归阴。

  无头首骇得魂不定,岳父母一见放悲声。

  诬告我嫌妻谋性命,叫学生有口难辩清。

  况我妻人材赛方境,纵不是也要让几分。

  又兼之刚才把屋进,别离话一夜说不清。

  岂忍心割头丧他命,天地问那有这等情!

  大老爷断案如明镜,莫听他虚言害好人。

  却说宜宾县官姓刘,是进士出身,清廉有才,想陈忠方才归家,何至杀妻;既杀妻,也不割去头首,定有别情。因又问曰:“你家失物否?”忠曰:“未失。”官曰:“那螺旋之诗首五句皆准,末句准否?”忠曰:“末句不知何意。”官想半晌,问左右曰:“斗谷有多少米?”答曰:“坐槽就有五升。”官曰:“还有些甚么?”答曰:“还有五升糠。”官想:“米与糠合来还是一斗,米是三升,不有七升糠乎?此必寓得凶手在内。”又问忠曰:“你乡中有康、戚二姓么?”忠曰:“有。”官曰:“有个康七升否?”忠曰:“莫得。”官曰:“有个戚身康否?”忠曰:“莫得。”官问左右,皆说不知。官即命差:“有康七升、戚身康都捉来,不论远近外县,都要清查,限三月缴票。”陈忠命取店保。

  再说席成珍来至舅家,正逢舅娘病重,住两日,闻陈忠妻死道冤,辞舅去看。舅曰:“你舅娘病重,赶紧转来。”成珍应允。及进城,闻陈忠案已审讯,押店候捉凶手,倒也放心。此地货物因龙门地,价值陡涨。成珍将货一阵卖了,命陈礼收讨下账,辞忠依然转到舅家。却说他舅名何汉南,是个廪生,在前教书,只讲诗文,不讲品行,年老家居,专于唆讼。他有功名,势耀衙门,怎说怎好,害人甚众。妻胡氏,生二子,长德耀早死,媳无子孀居;次德辉,读书聪明,妻邹氏,名凤姑,美而贤淑,孝亲敬嫂,一家爱怜。次年,德辉二月上馆,四月母病,适席成珍来看,以多年未至,喜欢留耍。

  一日,胡氏叫凤姑到观音堂许愿,凤姑曰:“观音堂明日做眼光会,烧香的极多,为媳愿去。”这观音堂离何家还有六七里,每年眼光会演戏耍灯,摇钱赌博,各处码头都来赶会,极其闹热。次日,凤姑收拾,带一女火房,把香烧了,即去看戏。他人材又好,穿戴又齐,满厂之人尽掉头观看。凤姑知是为他,看阵便回。过几日,忽来一算命子,胡氏叫成珍去算他寿数,成珍曰:“这些游食之人晓得甚么?尽是门头,舅娘莫信。”胡氏又喊火房去算,算命子把命一推,说:“今年犯了五鬼,目下大有凶灾,即刻送了去好。”胡氏就请他送。算命子曰:“五鬼在房,要进房收,方有效应。”胡氏叫他进来,凤姑退入己房。成珍厌恶出外去了,见算命子出门方回,手拿扇搧,不知何故,连扇囊都掉了,到处寻觅不见。

  是夜,胡氏病更凶险,两媳服侍,未离左右。把德辉喊回,夫妻久隔,与母说阵话即携手归房。方才坐下,忽听床下响声,德辉曰:“莫非有贼?快拿灯看!”床下闯出一人,德辉双手去捉,忙迫竟不知喊。贼抚之不脱,抽刀在德辉颈上乱砍,凤姑忙来抢刀,喷得一身是血。贼把凤姑一脚踢倒,又是一刀,将头割脱。凤姑起来,见贼提头,即大声喊:“贼杀人!”贼始开门而出,隔两间就是客房,成珍尚在看书未睡,听得喊声,忙出房看,见贼对面而来,提头就打。成珍骇跌阶下,贼顺手将头丢入房中而去。成珍起来,贼已走远。汉南忙问:“贼在那里?”凤姑曰:“在我房中,已将你儿杀了!”进房一看,气得心如刀绞,问:“贼在何处?”凤姑曰:“贼已逃走。”急打亮寻觅,并无踪迹,门也未开。转身见儿死得伤惨,捶胸大哭,几不欲生。成珍上前劝曰:“舅父不要忧气,表弟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养精神。”何汉南见成珍身上有血,问曰:“你身上血从何来?”成珍曰:“闻声出看,遇贼以头打来,所以污衣。”问:“贼何往?”答:“比时骇跌阶下,起看不知去向。”问:“你何以不喊?”答:“已跌昏闷,起见舅在寻贼,所以未喊。”汉南曰:“噫,贼有那们大胆,敢提头打人吗?”忽又见凤姑满身是血,问曰:“你身上血又何来?”答:“见贼杀夫,媳去抡刀,因此血喷身上。”问:“贼从何来?”答:“从床下出来的。”问:“何以不喊?”答:“媳骇哑了。”汉南曰:“噫,此事这们合式,都骇哑了?”忽长媳喊婆婆死了,原来胡氏听说儿死,因已病枯,气逼而亡。

  汉南忧得气噎声嘶,忙寻衣棺,装殓在堂。天明复去看儿,四面探望,货物未失,翻床上枕底有一扇囊,看是成珍的,问媳:“扇从何来?”凤姑曰:“媳这几日少进房来,要问厨妇方知。”汉南喊厨妇来问,厨妇脸红不讲。汉南曰:“你不实讲,就要你不得活!”厨妇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了。前夜在此守房,睡中忽来一人将我逼奸,我喊,他就抚嘴,转动不得,任随淫荡而去,把扇掉在床上。”汉南曰:“才是他哦!怎不说咧?”厨妇曰:“我若说出,丈夫知道如何下台?”汉南去寻成珍,走至客房,见狗在床下吃啥,打开一看,才是一个人头,因说曰:“天呀天!我只说他是好人,比牛马都不如了!”成珍听得来问,汉南抓着几个耳巴。成珍曰:“打我做啥?”汉南曰:“你杀了我儿,还假装不知吗?”即叫人将成珍捆绑。成珍曰:“舅父不要乱说,把甥冤枉!”汉南把头提放面前,拿扇教看,曰:“不是你杀,头何得在你床下?扇何得在媳房中?”成珍口口称冤。凤姑曰:“你儿是贼杀的,不是表兄,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汉南骂曰:“我知你二人久已通奸,商量杀死我儿,好嫁与他!还要在此替他辩吗?”即又把凤姑捆起,二人打连,进城叫冤递呈。

  刘官知他是个讼棍,又是命案,即时勘验,见周身并无伤痕,系割头丧命。中堂停棺,即坐客堂,叫汉南问明情由,又见凤姑庄重,成珍朴实,不似行凶之人,心中甚疑,谓汉南曰:“你儿或者是贼所杀,须要清查,不可冤枉好人。”汉南曰:“是贼该有盗口,不是他杀,如何二人身上皆有血迹?况这扇子、头首又那们合式。”官起身在家中内外看了一遍,并无踪迹,遂将原被(告)、人证尽带回县,坐堂问席成珍曰:“你舅父告你谋杀图娶,还不从直诉来!”成珍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空告禀,听客民从头诉分明。

  幼年间读书未上进,龙门县开铺把生营。

  “龙门县作海子,此时你出门未曾?”

  方出门两日地就,与陈忠贸易到宜宾。

  民顺便来把男父省,他二老留得甚殷勤。

  又兼之舅娘得重病,民因此久住未回程。

  那一日忽来一算命,民舅娘请送五鬼星。

  心厌恶出外去散闷,扇与囊落了不知因。

  “既是掉了,如何又在闺房?此话就说得假了!”

  谅必是有人过此径,将扇子捡起去行淫。

  故意儿掉下在床枕,将祸事移之在席身。

  “扇子就说是人拾去,身上血迹又从何来?”

  前夜晚看书犹未寝,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民急忙出外看动静,见贼子就往面前奔。

  他见民挡着他路径,提头打血污我一身。

  “既然见贼,你该知他从那榻儿去了咧?”

  骇得我跌阶头昏闷,起来看贼已无影形。

  “这些算你掩得过去,那头怎么又在你房?”

  谅是贼见我往下滚,丢房中前来害客民。

  “你说是贼杀,你舅告你因奸谋杀,他告的合情,你辩的无凭,这又怎能遮掩?本县劝你从实招了,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舅父心疑忿,诬合我有口诉不清。

  读书人讲的是端品,是至亲焉敢乱人伦?

  “这些糊言,谁人肯信?不动刑法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方才拉下,官又叫转,问曰:“席成珍,本县劝你招了,免受刑杖。”

  呀,大老爷呀!

  这便是客民实言论,此片心对得过鬼神。

  冤枉事叫民怎招认?望青天额外施宏恩!

  官见成珍温文尔雅,言词浑厚,终是怀疑,不忍用刑,命左右押下去。又将凤姑叫来,问曰:“你公公告你与席成珍通奸谋夫,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凤姑哭泣诉道:

  邹凤姑跪法堂哀哀哭诉,大老爷听民妇细剖冤屈。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鲁,也知道惜廉耻保守身躯。

  过门来常劝夫去把书读,只望他得功名妻也沾福。

  又谁知我婆婆得病不愈,朝夕间奉汤药少上床铺。

  前日里接奴夫回家看母,至二更两夫妻携手进屋。

  忽听得床下响夫问何物,猛然间有一人从下钻出。

  奴的夫见是贼双手捉住,两夫妻骇哑了忘把人呼。

  贼抽刀在夫颈就是几锯,奴抢刀喷股血就把衣污。

  贱与奴一脚来踢去数步,起身来贼已割夫的头颅。

  奴一喊贼提头开门逃去,我公公看见了放声痛哭。

  到次早得扇子名载清楚,偏又在客房中把头寻出。

  因此上将表兄拿来扯住,奴不该说是贼替他辨屈。

  公因此起疑心又绑小女,还只望大老爷洗雪冤诬。

  “既是盗贼,又无形迹,分明是你与奸夫谋杀的,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少年的夫和妻恩情难数,行相随坐相守好似比目。

  焉能够败名节羞辱先祖,与外人来通奸谋杀亲夫?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奴本是贞烈女守身如玉,无奸情又叫奴从何招出?

  真乃是黑天冤有口难诉,就将奴来打死也不心服。

  望青天捉贼人早来诛戮,与奴夫报仇恨存殁沾福。

  官见二人说的情形皆同,亦不忍用刑,将成珍、凤姑押在一店,命亲信差人夫妇押着,以观其动静。见二人每日规矩恭敬,不相言视,差人吃饭,夫妇要做一桌,你喊我叫,二人并不相近。差又故意说些淫词,做些丑态,二人掩耳不听,掉头不看。只见凤姑每日房中危坐,席成珍去城隍庙诉冤悔过,如此十日,差人禀官。官曰:“此真正人君子,节烈贤妇,断无奸淫之事。但案无头绪,如何办法?”汉南常来催呈,说人证两得,再不严究,天外有天。官亦不理。

  又过半月,汉南告了上控,批官迟留不报,有误公事。官无奈将二人解省,求上司审讯。二人见了桌司,将受冤情由始末细诉。按察虽知有冤,不知贼名,亦审不清,依旧解回,命官慢慢考查。官打为疑案,命凤姑回家,成珍取保。成珍禀请陈忠,官曰:“他还押店,何能保你?”成珍曰:“客民与他合伙贸易在此,本处地,无家可归,就住叙府,怎不能保?”官准陈忠保下,二人把账一算,除讼费外还有二千二百余银,因案未结,就在城内佃一铺面屯买屯卖。

  陈忠的案差满四月尚无凶手,官将二差打了一千,又限三月。差无奈只得往外县游食打闹,走至宁远,见有人讲圣谕,二差去听。讲的犯淫案证,说得显然,生遭报应,死抱铜人,地狱坐满,又变脚猪。忽一人曰:“怪哦,犯淫都有报应,世上那有人种?”差曰:“常言万恶淫为首,谅必是有报应的。”其曰:“我一生犯淫,又未见报。”差曰:“老兄高姓尊名?”答曰:“小弟叫戚身康。”差遂拿链便锁,拉回宜宾缴票。

  官坐堂问曰:“戚身康,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了?头首放在何处?今日还不招吗?”戚曰:“我平生品正行端,并未造孽,也未杀人,并不知甚么陈忠,大老爷不要冤枉好人!”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戚曰:“大老爷何故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我在宁远,岂有到宜宾杀人?”官曰:“还不招认?与我夹起!”戚身康眼睛一花,见一人喊他“快说”,戚昏迷之中,也不知觉,遂从头直说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我生来矜骄又满假,不赌钱便去宿娼家。

  入江湖出外肘大架,十多年家业水推沙。

  无穿吃妻子天天骂,红场上投师学道法。

  到场街见物就准价,不耕种使用有钱花。

  眼光会观音堂去耍,又来了一个美姣娃。

  战矫娇容貌难描画,论年纪不过十七八。

  看金莲不上一小苩,我一见魂飞肉也麻。

  倘与我一刻为姻娅,就死了我心也喜煞。

  送美人田家实牵挂,见狗洞可以把身扒。

  四合头房屋又错杂,但不知美人睡那榻。

  访丈夫书房去学假,装算命看路到他家。

  出门来又捡扇一把,到夜晚拨门去贪花。

  摸美人床上己睡下,不由人喜得笑嘎嘎。

  黑区区分不出真假,像是他又像不是他。

  故意儿将扇掉了罢,就犯跷也不把我拿。

  二一夜早早立床下,那知道就遇看冤家。

  听要看忙把主意打,要逃走钻出把他煞。

  谁知他把我来擒下,逃不脱只得用刀杀。

  美佳人他还来护驾,一足去踢他一朴扒。

  割了头听喊往外下,遇一人把我路儿遮。

  一头去打他下地坝,见房圈将头丢那榻。

  从原路逃脱常害怕,因此上远远走天涯。

  既被捉只得说实话,望大爷莫把我来杀。

  “你杀的是谁?”答曰:“是何德辉。”官曰:“哦,何德辉才是狗奴杀的!陈忠之妻仇氏,你如何又要杀他咧?”

  那一案不是我的驾,这个人我还认得他。

  “他又叫啥名字?”

  他姓胡小名叫二娃,他手艺与我是一家。

  我是红他在黑地耍,我以日他以夜晚拿。

  “你又如何知道是他杀的?”

  红与黑原不分上下,常与他吃酒又哈荼。

  既相好还藏甚么话,娘偷人都要生喈色。

  如不信去把他拿下,方知道我言是不差。

  招毕,画押丢卡。传原、被二告上堂,骂汉南曰:“你身受朝廷顶戴,就该讲究品行,为甚戳事唆讼?贼杀你儿,乃天加报应,就该改过回心,如何还要冤屈媳妇、外甥?本县见他端庄稳重,不忍加刑,你还要告一控。如今贼也得了,你该明白到底是本县不是,是你不是?”汉南曰:“廪生知悔,甘愿以德报德。”官问:“怎么以德报德?”汉南曰:“想来此事原有天意:落扇衣血,如有所使,捆绑一处,俨似夫妻。如今廪生绝嗣无靠,况席成珍孤子无母,意欲抚他为子,南媳配合,以释前怨。”官曰:“如此极好。”成珍曰:“舅原父辈,不抚亦该奉养;即抚为子,即是弟媳与之配合,于理不顺。”官点头称是,谓汉南曰:“不如先赞成珍,然后认父,便无碍于理矣。”汉南曰:“招赘固好,但生有长媳,若不抚子受业,恐有异言。”成珍说曰:“我接舅父过老就是,何须赘抚?”汉南曰:“如此,我不当真绝嗣了?”官曰:“还是先赘后抚,两得其便。”凤姑曰:“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夫死守节,不愿改嫁!”官曰:“守节固美,当看境遇如何耳。汝一家无后,身靠何人?赘后能孝,节亦在其中。”即吩咐回家婚配。汉南曰:“不如当着父台婚配,使人信服。”官曰:“未知喜期合否?”即问二人生庚,取历书看,笑曰:“此真天作之合也!今日大吉,又有贵人到。”官命备办花烛,二人先拜天地,次拜父,后拜官。即喊礼房书“抚”字呈上,官过了朱,交与席成珍,看者无不称美。

  陈忠、陈礼早请吹手、三乘花轿,买两挑火炮,下堂即请夫妻当堂上轿,护送归家。汉南问:“大媳何在?”俱说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去问,说已嫁了。汉南大怒欲告,成珍曰:“如今告也枉然,既不能守,由他罢了。”成珍遂改姓何。这何汉南家原富足,又积孽钱,买了两契,将近百亩。因媳从省解县释放还家,并无怨言,更加尽道,乃感悟追悔。又见席成珍至诚能干,舍不得媳妇贤孝,故抚子就媳,两得其便,因此求官成全。

  再说差人将胡二娃捉拿禀官,官坐堂问曰:“胡二娃,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死,把头割去?今在法堂还不招吗?”胡曰:“民一生好善,品正行端,焉敢杀人?”官曰:“你曾对戚身康说过,还强辩做甚?”胡曰:“那是盗贼畏刑,扳咬故态,大老爷何得深信?”官叫提戚身康对质。谁知戚说未讲,“此人我认不得!”官大怒喊打,戚曰:“大老爷问他就是,我们红不挪浠,就把小人打死,也不能对质!”官命依然收卡。问胡二娃曰:“你招了的好。”胡曰:“这明明是你教供咬扳,强盗都有良心吗?大老爷何故忍心害理,冤民做啥?”官大怒,命打二百,胡还是不招;又上美人桩、夹棍,胡二娃知瞒不过,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遂将始末一一说出。

  却说胡二娃,先前原与陈忠连界,地方他都卖得,后贫为盗,搬在城东居住。仇氏原是淫妇,夫久不归,朝夕咒骂,遂收拾倚门外望,原有招蜂唤蝶之意,一见浪子,怎不凑合?陈忠回家之日,胡二娃在人家打了阵牌方去。因夫归妇喜,谈叙久了睡觉即浓。胡二娃先将房门做有外开消息,因进房去,疑仇氏另有奸夫,即要杀他,又不知谁男谁女,心想女头搽得有油,见陈忠那头油气扑鼻,遂到那头将头切下。提至城门边,忽想此头有人看见怎得下台?因况汤元早起在煮汤元,他便轻轻把头放在担内而去。走到远处躲了年余,回家方才三日,被差拿获,把供招了丢卡。

  官叫况汤元来问,况曰:“那早得头,心中害怕,又恐天明人见,忽见何豆芽走至面前,放担解臭,乃将人头放在担内,大老爷要问何豆芽才知。”官又叫何豆芽来问,何曰:“李国志父死做道场,喊送豆芽,挑进城来,一头忽重,也不觉得。到李家过了称,挑至厨房去倒,滚出一个人头,民急用豆芽掩盖,收钱回家。大老爷要问他方知。”官骂曰:“你们尽是小人行险,以图侥幸,并无一个好人!”这李国志在城开烟馆,当甲长。那日喊煮烟的汪麻子去洗豆芽,见头告知国志,国志许钱二串,教暗地埋了。汪麻子懒埋,顺将人头藏在阴沟。后问要钱,国志不认,吵了几句退工走了。官叫国志来问,国志遂言其故,要问汪麻子方知。官问汪麻子,不知帮那家人去了。官骂曰:“你为甲长,见头就该禀报,为甚隐瞒,出钱买好?岂得无罪?”即命丢卡,况、何二人各打二百释放。出票捉汪麻子,汪又贸易去了,数月方获。李国志已拖穷了,问头说在阴沟内,命差押去。头烂把骨取来,释放李、汪二人,详文上司,将戚身康、胡二娃斩首。此一案冤枉多人,牵连一路,直到此时方才结案。

  却说陈忠人已结案,请何成珍进城分伙,把账一算,两年又嫌银二百多两,各分一半。陈礼分五百两,就将生意顶与陈礼,回家讲亲。这西林寺侧郑高轩之女兰英择婿太过,尚未字人,闻陈忠案明,又分千金,遂请媒说合。陈忠应允,迎娶过门,说笑之间,言及当年滚下毛厕之事,兰英好笑,说是天报。这兰英贤淑,夫妇和顺,劝夫读书。陈忠与成珍商量,成珍曰:“你我俱有家累,如何出门?只要发愤,在家亦可进功,不如送文父看。”陈忠先年从过汉南,两老庚把家交妻理料,一心读书。数年二人同榜入学,次科何成珍中举,生四子二女,以二子奉席禋祀;陈忠二子四女,二家结亲,家亦巨富。

  从此案看来可知,善恶两途,祸福攸分。行善福至,作恶祸临,报应原是不差的。你看陈忠,因一念之善,戒烟放螺,不但免难得生,冤狱亦因此而解。陈礼成人之善,改己之过,亦得免死兴家。席成珍至诚遭冤,反得美妻巨富。何汉南唆讼绝嗣,财归他人。戚身康、胡二娃贼心狗胆,贪淫杀人,终于斩首。况汤元、何豆芽、李国志、汪麻子皆奸诈小人,暗地移害,终受其报。陈仇氏、席钱氏艳妆败节,一死于水,一死于刀。邹凤姑孝而贤淑,虽遭冤屈,终得昭雪;再嫁贤夫,存享富贵。郑兰英劝夫读书,亦得成名,沾其余光。易昌荣忠心抚孤,殷勤理料,后亦得其提携,衣食有余。即此而观,一念之善,可以格天心,免死亡,得美报。可见天之报应,因人而施,夫岂有一毫之爽哉?

  

  活无常

  不淫从来先受祸,节遭悍逆欺凌;见危致命不改心,任随冤孽妇,自有鬼神伸。

  荣阳东乡王汝弼,家小康,数代好善,汝弼亦乐于施舍。因读书未第,弃而业医,常有济人之心。为人心直口粗,说话不离爹娘,开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请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长克勤,次克俭,读书发愤。但克勤好喂雀鸟,汝弼常责不听。周氏以子聪秀,对亲务择大家,所以甘四犹未讲成。克勤立志读书,亦不为意。

  时城内有饶天顺者,家资富足,女名巧莲,人材虽美,但娇养成性,少知妇道。因择婿太过,廿三犹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听得急欲嫁之。闻克勤发愤读书,令媒去讲,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贫,门户不当,况他尚在择婿,今俯就而来说合,乃人大心变,欲急嫁耳。”周氏曰:“结亲攀高门,况是大家人女,规矩礼法比人好些,这亲结成,就是眉毛也长三寸,你还好高吗?”汝弼曰:“他虽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规矩礼法?不听我言,后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奁几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应承。及过门来,果然脾性乖张,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训,周氏以媳初来,不好开腔。

  克勤原是志气男子,见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训。饶氏大不耐烦,因曰:“都是你穷背时,自己作苦!我妈原讲送个丫头来,你家又舍不得那碗牢饭,我又未学,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贤妻呀,娘家之势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万很,自有才很。倘若穷了,向娘家多借几回还要受气;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犹然刈葛采苹,亲蚕自织,那有全然不做之理?况讨媳原为替手,今反要妈服侍,于心安乎?忍乎?”饶氏从此虽然动作,总是打东西,以泄其忿;公婆讲他说一还十,丈夫教他脸嘴,一家都要欺着。克勤几回发作,周氏又来劝住,兼之饶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

  一日,饶氏回来,娘家打发许多饮食,克勤把细糖煮货、干鸡腊鸭各样拿些奉与父母。饶氏见了骂曰:“那个天胆敢拿我的?你们穷鬼都要玩这些格,吃了怕要痫痢!”汝弼曰:“你的吃不得,你又是那个的?到底是不是我媳妇?”饶氏曰:“是你的媳妇,就该拿些好酒好菜来供养,怎么还吃我的?好不讲脸!”克勤抓着几个耳巴,饶氏就要与夫撞死。克勤一阵乱打,饶氏哭天骂地走去跳水,见无人救,假意跳入田中。克勤气急,拿棍把他入泥中。饶氏吃了两口水,一翻跁起,抱棍骂曰:“砍脑壳的!当真要把我淹死么?”遂上田去投娘屋。克勤抓着,提起双足倒拉回屋,还未进门,拉得衣破皮烂,痛苦难当,喊曰:“老子呀!我不敢了!饶了我罢,我自己走!”克勤不听,硬拉进屋,问曰:“你骂不骂了?”答:“老子呀!我不骂了!”问:“你泼不泼了?”答:“老子呀!我不泼了!”问:“你做不做工了?”答:“老子呀!我情愿一天做到黑了!”克勤指着骂道:

  骂声贱人真可恶,忧得老子气难出!

  亏你爹妈称富户,才是一个守财奴。

  养出这宗不孝女,性子横得像毛驴。

  三从四德不清楚,礼义廉耻一概无。

  女工针黹全不做,只知穿红与着绿。

  好言教了千万数,拙起肚子似母猪。

  为人养儿接媳妇,原望老来得享福。

  自我讨你狗贱妇,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你一句还十句,一张嘴巴叽哩咕。

  一家大小都逼住,每日冲进又冲出。

  今日散糖原爱汝,将你孝心来表录。

  蠢妇动口就咒诅,这样忤逆世间疏。

  你夫读书知事物,志气堂堂一丈夫。

  怎容逆妇把亲忤,定要把你狗命诛!

  这回权且饶过汝,看你臭肠改也不。

  倘若泼性还如故,再来抽筋食你肉!

  饶氏从此脾气果好,一天规规矩矩,勤做女工,再不多言,一家倒也欢喜。那知此妇又悍又狡,外面装得光生,心中实在痛恨,到娘家捡付蒙心药与夫吃了,从此克勤便成痴呆,不知事故,犹如废人,反要在饶氏手中讨吃。汝弼见子痴废,用心医治。饶氏不与药吃,反骂公公医坏,朝日吵闹,比前更横,使夫如奴役,母若姆,汝弼时常忧气,埋怨周氏。

  一日,克俭吃酒,带了哥哥荷包,饶氏知道,咒骂难堪,连先人都吷了,还要拿棍去打。汝弼大怒,骂曰:“你这恶妇!太横得莫样子了!幺叔就算不是,为甚骂我先人?我今日把你打了,才去首你!”即寻棍去打,饶氏抽身进房,再不做声。次日汝弼看书忽睡,饶氏暗拿剪刀将汝粥胡子剪下,跑进房去。汝弼醒来,惊曰:“害了,这还了得!”叫周氏:“快来帮我把这逆媳打死!”见门已闭,喊周氏打门。饶氏将须藏好,高声骂道:

  骂一声灾老汉,做些丑态真难看。

  我讲你不像人,披毛戴角是兽禽。

  你总想来烧火,几回暗地拉着我。

  我都还看天命,未曾打你扒火棍。

  你就该存天良,改个肚子换个肠。

  那知你不认好,一心总想吃倒草。

  还刁起一家人,个个把我来欺凌。

  饶家女你去问,行得端来坐得正。

  你还要把我压,逼住都要把灰扒。

  今日里见无人,把我拉着就要横。

  我才把主意打,剪你胡子一大把。

  你还要气性大,反在门外糊乱骂。

  我有须作凭证,任你今天来拼命。

  我不信蛇是冷,定要陪你滚两滚!

  我偏要开了门,你不进来不算人!

  门打开你不来,未必此事就下台?

  我回去告爹妈,要你龙神会搬家。

  我还要把人喊,你屋不够挂烟杆。

  到你家来面理,角孽告状都陪你。

  不怕你会喊冤,班房都要你坐穿!

  任凭你把我首,自己夹屎不知臭。

  你才知饶家女,不是好惹母老虎!

  汝弼忽闻此言,气得脸青面黑,开不起腔。饶氏便要回去投人,周氏拉着劝曰:“千万是那背时老汉不是,怪不得你媳妇呀!你要看娘的面,把这河水放了。”饶氏见有人转弯,便曰:“既是婆婆讲情,为媳应允就是。哼!不是看婆婆的面,要你灾老汉不得下台!”汝死心想:“我一世英名,却被此妇丧败,如今遭冤枉,怎好出门见人?不如自尽罢了!”周氏劝曰:“老爷不可,你若死了,知道者说他诬你,不知者反说你果有此事,是丑死的,定要背个恶名。听得省上医术好行,何不把须剃了,进省行医,不过半年,将须养好才回,谁人晓得?”汝弼思之有理,喊妻把须剃尽,拿两串钱,乘夜出门而去。饶氏从此更无忌惮。他娘家有个干兄,名魏道仁,人皆喊他“会倒屯”,饶氏做女时就与他私通;今喊来家,只说请他收私方账,常与魏昼夜宣淫,丑声远扬,周氏无可如何。见次子成人,择期完婚。

  原来克俭岳父姓李名岚,是个穷廪生,品学俱优。因见克俭文章浑厚,定成大器,才将女素娥许之。过门来美而贤孝,举止端庄,言语温和,性情柔顺,见嫂忤逆大惊。过了三日,其嫂换些衣服,喊姑去洗。素娥曰:“这是当为妹洗的,怎敢劳动婆婆,添奴罪过?”饶氏曰:“你是孝媳妇,怕罪过,我是逆媳妇,安心要坐地狱的。你不知这老婆子原不识好,后来你才晓得为嫂不是过分。”素娥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若肯刻成,才是为好。”从此家中活路,皆素娥去做,有条有理,亦不见累,一家爱惜。饶氏间或去做,素娥便曰:“嫂嫂先来,累过多年,如今理当为妹代劳。”饶氏见素娥能干,初犹欢喜,后想己不如他,便生忌恨,每每寻故搓磨,稍不如意,恶言咒骂,素娥亦隐忍无怨。饶氏虽未感化,然亦不敢虐其姑矣。

  却说周氏见素娥孝顺,极其怜爱;忽想老汉出门已有四年,遂与次子克俭商量去寻。克俭应允,临行谓素娥曰:“贤妻在家,须当稳重,切勿挂念,为夫不久自归。”素娥曰:“妻身怀孕已有六月,夫未在家,恐不稳便。”克俭曰:“贤妻免虑,夫即未回,有妈看顾,谅也无妨。”周氏曰:“儿此去千万要找着你爹回来,免得为娘挂牵。”克俭曰:“儿亦不忍爹爹在外飘流,此去务必寻回,不然儿亦无颜见母。”说罢拜别而去。这素娥十月临盆,果生一子,取名小金童。饶氏先前生得一女,取名玉莲,此时已有八岁,貌虽似母,性情不同,举止端庄,见母淫悍,心甚恶之,时常怒骂。母若喊他,偏要拗东拗西,最与素娥相得,喜带小金童。若饶氏怒骂小金童,他知斗骂,一句不让。饶氏亦畏惮之,总想败素娥之名,命魏倒屯勾引,素娥防身甚密,无从下手。

  克俭一去七年不返,周氏思夫念子,积成重疾。素娥殷勤服侍,药必先尝,衣不解带,求神问卜,皆云吉少凶多。素娥夜夜跪香祝灶,饶氏亦来跪祝,但所祝者异耳:素娥祈姑速愈,饶氏祈姑速死。那知数定难留,于次年正月而死。饶氏把持家事,草草安埋。素娥守灵,想着苦倩,哭之不已,每日夜必向灵前痛诉一番:

  婆婆死哭得来珠泪长淌,不由你苦命媳痛断肝肠。

  也只想我婆婆百年长享,又谁知到半路把媳抛荒。

  皆因是家不幸公把省上,丢婆婆忧哑气日夜凄惶。

  为念儿积成病心常佛仿,又念儿读诗书未把名扬。

  又忧着家庭中事不妥当,心难丢口难言百折回肠。

  常自怨眼不瞎能见光亮,又自怨心不悍性情不刚。

  家庭中凡百事一手撑掌,又劳心又用力辛苦备尝。

  接媳妇把婆婆累得不像,凡迎宾与待客内外铺张。

  媳进门日勤苦原是正项,我婆婆反怜惜常挂心旁。

  才商量命你儿去把省上,一心要寻公公转回家庭。

  那知夫久不归婆常怅望,因思夫又念子得病在床。

  凡求神与问卜皆不松放,到今年忽一旦梦游仙乡。

  可怜间子不能送终安葬,到如今只落得痛哭难忘。

  丢媳妇年轻轻无有依傍,怎受得这家中臭气肮脏?

  婆婆在天大事有人抵当,婆婆死有谁来与媳商量?

  怕的是无妄灾从空下降,无婆婆又教媳怎样承当?

  婆恩德媳未报半斤四两,到而今咫尺间隔断阴阳。

  佑你儿早归家把事执掌,才能够与婆婆大做道场。

  从此朝夕奉如生前。

  饶氏与魏商量曰:“婆婆已死,只有李猴婆签眼,不如劝他改嫁,我二人免得躲躲藏藏。”魏曰:“事宜缓图,计要想,他夫未死,岂肯便嫁?不若如此如此,方可劝他。”饶氏点头称妙。喊曰:“请王大娘出来,送信人要见。”饶氏曰:“甚么信?”其人曰:“二先生的信。”饶氏喊素娥曰:“像是你丈夫的信样,你去问看。”素娥出,其人将信呈上。素娥曰:“你从那里送来的?”其人曰:“我是本处人,常在云南买铜,与二先生同店,他临死时,请店主写信托我带回的。”素娥回家看信,内写“儿不幸寻父不遇,游学瞐口。自京回云南住在某店,于某日得下重疾,托某铜客带信回家。不知妻孕是男是女,如男长大须命到某处来盘父骨”云云。素娥看了半疑半信,想:“信非亲笔,似乎难凭。”又想:“若是假的,事实又对。管他的,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如设灵事奉,纵然未死,也当生祠一样。”于是每日祭奠,身穿素服,朝夕哭泣。

  一日,饶氏劝曰:“二嫂啥,夫死有大,何必过伤?你那莫良心的,未上一年就丢你守活寡,如今死了,若是为嫂,喜都喜不尽,那有眼泪去哭他哦!”素娥曰:“嫂嫂何出此言?古来贞女,望门守节,抚子承宗,况我已嫁生子,怎的不哭?”饶氏曰:“那是古人,你都比得吗?”素娥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饶氏曰:“我无非怜惜劝你,你才不识好。”玉莲曰:“你这老婆子才有样,嫁不嫁在人,与你何干?不是咸萝卜淡操心,替人展瘦劲!”饶氏心想:“这猴婆有子,定不改嫁,不如把他这个念头断了,然后才摆布他。”遂暗叫魏买毒药,放麦粑内与小金童吃。玉莲心疑,夺把曰:“快拿些我妈吃。”饶氏曰:“我特地拿跟金童吃的。”玉莲曰:“大家吃些。”饶氏曰:“你不必多嘴,与我走开些!”玉莲曰:“你不必多心,与我放甜些!”饶氏曰:“粑心有糖,怎的不甜?玉莲曰:“说你的心!”饶氏曰:“慢点,我的心还孬吗?”玉莲曰:“心倒不孬,就是歪了些儿!”饶氏曰:“你这卖千家的,这们嘴烈!我要把你首了!”玉莲曰:“首就要从你首起,我是有榜样的!”饶氏大怒,前去抢粑,旁有一犬,玉莲把粑丢与犬食。饶氏急赶不上,指玉莲骂曰:“我千辛万苦做的粑粑,你拿来丢了,我要你爆肚子!”玉莲曰:“爆肚也要从你爆起,有你这样娘,才有我这样女!”饶氏忿急去打,素娥忙来劝解。不久犬死,素娥大骇,喊玉莲谢曰:“今日若无莲姐,我儿性命休矣!”玉莲曰:“侄女气性不好,未免忤逆之罪,但一见不平,就忍不住。”素娥曰:“可怜你爹病废,伯叔又远去,王门只此一脉,莲姐保护乃莫大之功,何罪之有?日后还望莲姐看照,死生感德!”

  饶氏见计不行,谓魏曰:“我欲逼他改嫁,我那报应儿护着,破我机关,如何是好?”魏曰:“不要说破,把他暗地卖了,乘夜连儿逼抢进轿,量他插翅难飞。”遂去托媒。时有湘潭富商骆鹏飞,四十无子,欲买一妾,闻媒言即至王家,托买货进屋;见素娥大喜,议银二百,随即交清,约次夜来抬。次日,魏去赶场,饶氏曰:“须要早回,莫误我事。”魏曰:“三更来接,何得误事?”

  再说玉莲见银心疑,时时留心,今听此官方才明白,心想:“二婶待我甚好,岂可坐视?”又无计可救。此日正是克俭诞日,素娥备办香烛,对灵哭祭。玉莲曰:“婶婶呀,你还哭叔叔,何不哭你自己?”素娥曰:“我的苦命哭也无益。”玉莲曰:“不是那们说,我妈把你卖了,今夜来抬,你知道么?”素娥大惊求救,玉莲曰:“他们牢笼设满,我也救你不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素娥曰:“我娘家爹妈去世,兄弟上省,何处安身?”玉莲曰:“不如到舅公家去。“素娥曰:“身无半文,怎么去得?”玉莲即进母房,见母和衣而睡,知银在首饰匣内,遂连匣盗出送与素娥,曰:“婶婶快走,大路去不得,怕魏挨刀撞着。”

  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开后门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后面魏倒屯赶来。素娥见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着,等魏上来劈面打去。魏两目尽沙,一闪跌下,撞倒篱桩,把眼签瞎一只。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丢命,顾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见接亲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骆鹏飞曰:“那就退我银子!”饶氏曰:“被贱人盗去了。”鹏飞曰:“此话哄谁?难道被你用美人局骗了不成?”即将魏倒屯绑起,进屋去搜银子。忽见玉莲,鹏飞大喜,一手拉出绑在轿内。饶氏喊天叫地急忙来夺,被鹏飞一掌打倒,抬起飞跑,上船开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莲哭泣,不肯拜堂。骆妻马氏性极贤淑,见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问明来由,好言宽慰,言己无子,命夫娶妾,“你若肯从,必不相负。”玉莲见嫡慈良,只得应允,惟有咒骂母亲而已。

  再说素娥当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国珍,家小康,为人正直,但爱打枪。妻童氏,性泼而妒。见素娥来家,问知冤苦,国珍怜惜,除房安顿。素娥把银交舅执掌,每年利息以帮口食,国珍应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针黹,殷勤帮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闲时自教小金童读书。国珍见媳懒而素娥最勤,更加喜爱,常常劳慰,有好饭食,虽少亦必分赠。又爱金童,每外归必买糖饼。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汉十分爱他,会着话不断缠,莫非想吃倒草吗?从此常将冷眼暗视。

  一日,小金童的书素娥有几字认不清楚,拿去问舅,国珍指点讲解。童氏进来,面忽变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谓夫曰:“我家固不甚丰,怎经两人来吃空饭?不如把李女子开销,使他另投别处。”国珍曰:“你这老婆子,好不贤良!他是孤儿寡妇,满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处安身?况他的银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钱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说是吃空饭?”童氏曰:“是哦,我知你爱他,舍不得他去!”国珍曰:“他又勤快,又尽孝道,怎不爱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见你爱!”国珍曰:“那些不爱?”童氏曰:“有劳未见你夸奖,有食未见你推让。”国珍曰:“我不过劳烦他几句,你是我妻,见人殷勤,还要替我道劳才是,怎么还说这宗酸话?”童氏吵曰:“我知你的过场,留着他好做不要脸的事!”国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来扯须,被国珍几个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乱扳乱骂,一家都来劝解。素娥心如刀绞,想走又无去处,只得暗哭而已。

  不远有一文昌宫,三月三的娘娘会,演戏庆祝。国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戏,素娥只得同去。见卖虾饼者,虾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虾,平常捞食日多,遂买十个,回家一人送个,还有两个留舅下酒,捡放房内。国珍晚归,素娥奉之,国珍拿来下酒,食后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惊慌,医还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见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虾饼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把舅爷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乱说!我与舅爷无仇无冤,况受大恩,丝毫未报,岂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虾饼毒死,还不认承吗?”素娥曰:“虾饼是买的,大家都吃了,岂单毒舅一人?”童氏曰:“饼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谁?”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时不与你说,事大事小,见官就了!”即投鸣保甲族长,进城报案。

  官亲来勘验,见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长去问,皆曰:“此暗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将尸安埋,带童氏、素娥回县。先叫童氏问曰:“李素娥是你甥媳,无缘无故,焉有毒死舅爷之理?”童氏曰:“此妇外虽庄重,内实轻浮,是个杨花水性,因见舅爷爱他,时常夸奖,只道舅爷有意于他,便说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要惜廉耻,他因此怀恨,故将舅爷毒死。”官又将素娥叫来,问曰:“你舅爷如何死的,你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从直诉来,不要隐瞒。”素娥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枉细诉分明。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伦重舅爷为尊。

  皆因为饶氏嫂悍恶成性,发泼虿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过门未一年夫又进省,一心要寻老父转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无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归阴。

  嫂奸夫魏倒屯来把计定,将小女暗卖了二百纹银。

  蒙侄女玉莲姐与奴通信,盗银子赠与奴出外逃生。

  奴携儿黑夜里舅家逃奔,蒙舅爷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银交舅爷替奴收领,将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会场上买了虾饼,留两个送舅爷去把酒吞。

  到晚来忽然间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绞一刻归阴。

  舅母娘起疑心捏词妄禀,望仁天与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虾饼,肚不疼痛,吃了虾饼须臾痛死,饼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谁?”

  那虾饼一家人奴都送尽,焉能够只毒死舅爷一人?

  况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岂敢去灭伦常毒害长尊?

  “谅必因奸不遂,挟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须强辩!”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捕风捉影,平白地诬小女不美声名?

  奴若是贪淫欲早该出姓,那有个年轻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会说,他告的有凭,你说的无据,怎挣得脱?”

  呀,大老爷呀!

  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词又何必信认为真?

  况小女受舅恩报春未尽,说毒害天地间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经本县验过,这个就不是诬你了。”

  呀,大老爷呀!

  或者是我舅爷寿数该尽,或时症或痧戾误把命倾。

  还只望大老爷细揣情景,将此案讯明白存殁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挟忿毒毙,似不合情,疑有别故,随即退堂。童氏见官不究,恐官司打输,诬告加等,遂将素娥带来二百银子托人送官。官见银黑心,苦打成招,画押丢监,申文上司不题。

  却说小金童见母坐监,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问:“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妈就出来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个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无常二爷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为实,到城隍庙无常面前,叩头祝曰:“无常无常,听说端详。我妈遭冤,身坐禁墙。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无头绪,凶手潜藏。惟你无常,管理阴阳。出门叫案,从不带汤。何人下毒,那个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详。小子恳仰,大发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认,搭救我娘。信香三柱,头叩两双。倘得伸冤,没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恳,极其真诚。

  过了半月,上司回文转来,说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剥皮示众。把素娥提,谓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县。”素娥恨曰:“奴以玉洁冰清,负此恶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风扑上堂来,饶了三匝,尘土飞起。官大惊骇,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脸上胡须八字开,尖帽写着“你也来”。

  麻布衫儿摇摇摆,足下穿双谷草鞋。

  官曰:“你是甚么人?胆敢乱我堂规!”只见那人上前打拱说道:

  叫声邑侯不要忙,细听吾神说端详。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寻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来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谁个不知是无常?

  见你决案未妥当,因此显化到公堂。

  “本县有那些不妥?你讲。”

  李氏素娥孝行广,苦守节操似冰霜。

  鬼服神钦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祸殃。

  “甚么祸殃?从头说来。”

  他嫂饶氏良心丧,忤逆淫妒世无双。

  他与奸夫设罗网,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计想把侄害丧,他女救护才安康。

  二计命人把亲抢,李氏逃往舅家庄。

  他舅平日伤生广,四季步猎在山岗。

  伏鸟孕兽被枪响,一命即将二命伤。

  冤冤相报还命账,因此食虾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账,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劳夫夸奖,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银两,被夫打骂把脸伤。

  因此怀恨在心上,捏词诬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该仔细来揣详。

  为甚见银生妄想,苦打成招丢禁墙?

  此女今虽受苦况,前程远大福无疆。

  邑侯若把他命丧,异日无人怎下场?

  此祸原魏倒屯酿,他的罪过似汪洋。

  倘若逃走无影响,日后你才费筹量。

  此案重大如山样,关系前程岂荒唐?

  如今不听无常讲,后来难免见无常。

  说毕,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惊疑,问左右曰:“此人是谁?”一差禀曰:“此是魏道仁,混名‘会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无常之言必非虚诳。”命左右取水喷面,即时苏醒。官问曰:“你这狗奴!为甚奸人妻女,逼嫁节妇?”魏此时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难怪小人,实饶氏做女之时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饶氏所为,小人不过帮忙而已。”官听此言,益信无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时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诚心感动无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传童氏上堂,骂曰:“你夫是伤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诬告好人?”童氏曰:“小妇之夫实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这恶妇!疑夫偷情,唆夫赶逐,反要捏词诬告,今见本县还不认吗?”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难当,喊曰:“大老爷施恩!小妇错了!”官即将童氏枷号三月,方才释放。又把魏倒屯丢卡,开释素娥。

  此时素娥无家可归,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寻亲,不如乞往省城,访问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桥,见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队而来,母子忙避桥下。后面两位官员一老一少骑马而来,行至桥边,马不过桥,那官命左右搜寻,左右将母子拿到官前。那官问曰:“你这乞妇是何方人氏?为甚在此,使我马不过桥?”素娥禀道:

  老爷在上容告禀,细听乞妇说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岁嫁王门。

  夫君克俭多秀俊,母命寻亲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学问,精习医理济世人。

  “又为何事出门?”

  嫂嫂侥氏忤逆甚,寻故把公逼出门。

  奴夫寻父去无影,婆婆得病命归阴。

  说到此处,马上官员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左右慌忙扶起,骇得素娥话不敢说。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讲!”

  嫂嫂从此心越狠,他有奸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将奴暗卖二百银。

  奴家闻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爷又废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诬告奴家谋舅命,苦打成招问剐刑。

  多感无常神显圣,上堂与奴把冤伸。

  虽有家乡难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寻。

  只见二位官员眼泪双流,衣巾尽湿,喊曰:“呀!你就是我贤孝媳妇!可怜落于乞讨,快来相认!”素娥仔细一看,后面官员正是丈夫,因仪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识;及问年老官员,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当年乘夜出门进省,医道颇行,因医提督桂秀岩之病,相与交厚。时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带汝弼随军治病。桂命游击宋元俊为前锋,宋好酒失机,大败丧师,佳杖责之,仍命立功赎罪。宋怀恨,寻桂细节,妾奏一本。朝廷将桂革职留任,命额驸公尚书福隆安至金川审问,查其所奏尽虚,遂坐宋正法,复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荐汝弼,数剂全愈,福公心喜,带汝弼进京。从此医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医院事。及王克俭奉母命寻亲,上省访问,知进金川,即往金川;半途无费,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进京矣。克俭此时进退两难,遂在营中材帛大头军走跳。时正冬月,克俭衣单寒冷,抱一薰笼在营前瞌睡。是夜贼子正来偷营,见无影响,放胆前进,挥兵如蜂拥而来。时营前设有九子连珠炮,药线已上好的;克俭见贼,急无计退,顺手将薰笼之火抓放引上,只见轰声不断,克俭昏扑倒地。满营惊起,见无动静,请问放炮之人,见炮边睡一人,拉起来问,克俭因言贼来放炮之故。出营一看,尸横遍地。天明点数,打死二千余人。桂公叫克俭进帐劳问,见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学,对答如流,桂喜留为幕宾,参赞军务。克俭数献奇策,无不效应。金川已平,以功授军中参谋挂协台衔,随桂回京复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俭随桂引见,授广西桂林总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进省投到,各衙俱迎。事毕回乡,路遇素娥,各诉离情。汝弼闻官受贿诬媳大怒,命左右往荣阳县进发。

  再说童氏法满回家,他娘家叫童氏去告上控,言服毒身亡是官验出,何得假以鬼判释放凶手?显是受贿埋冤,恳祈提讯。上司提前卷来看,因县官释放素娥未曾再详,上司心想丁封已去许久,何得又告上控?批县官蒙混办理不实,限一月清结,不然候参。官大惊,埋怨无常,命差夫拿李素娥。

  此时正逢汝弼来县,官言恐惧,出城道接。来到公馆,汝弼曰:“父台为甚不察情,希图落案,冤枉好人?若非无常,我媳岂不枉死?”官曰:“虽是卑职不明,但此案原有可疑之处;及放了公媳,目今尸亲又告上控,还望大人原谅。”汝弼命把案卷送来,由克俭看了,低头沉吟,又问素娥送虾饼情由,素娥一一告知。克俭曰:“食饼俱在一时否?”素娥曰:“余皆午食,独舅晚食。”又问:“饼放何处?”素娥曰:“用碗装着,放房中抽屉上。”克俭曰:“此案我知之矣。”即与官同至周家,把舅祭毕,命办虾饼,照前放着,命人暗视。至日落时,有指大蜈蚣在碗旋嗅,视者微咳,即入壁中。神者出禀,官曰:“多得贤乔梓高才,将此案办活,卑职沾光多矣!”即以饼喂犬,不久而死。官曰:“此案系魏倒屯与饶氏逼嫁所致,魏已禁卡,饶氏还究不究治?”汝弼曰:“焉有不究之理?”即一同回家。

  那知饶氏闻公荣归,已自缢死,克勤倒还无恙。父子将魏奸淫饶氏、(饶氏)忤逆、蒙夫毒侄、逼嫁情由,装放案中,命官申详。回文转来,将饶氏之尸殛以示众,魏道仁就地镇法。官命人解下饶氏,抬到城中逾夕抛尸。又提魏上堂,汝弼骂曰:“狗奴!你害得我一家离散,产业销亡,也有今日!”官命推出斩首。克俭与无常换衣送匾祭奠,随后回家祭祖宴客。事毕,父子到桂林上任,汝弼将克勤用心调治,后渐清醒,另娶生子。素娥思玉莲之恩,接到任上去耍,回去打发万金。此时玉莲已生一子,享福不尽矣。小金童读书聪明,二十四岁即点探花。汝死、素娥俱享高寿,无疾而终。

  观此可知,孝逆二者,祸福攸分。孝之大者,可以动鬼神而格天地,其后之美报亦大;逆之甚者,总想害人,谁知自害,其后之恶报亦惨甚矣。人之不可不孝也!

  

  双血衣

  士责行端品正,师忌败德轻言。心动机先优祸冤,未死声名早玷。

  宁远府越□县有一骆心田,读书聪明,身材俊秀,数列前茅。家不甚丰,舌耕为业,为人口能舌利,好谈闺阃。光绪二年,在太平场外南华宫设馆,有蒙童几个,坐学十余。西侧有一倪泽山,贸易出身,积得千多串钱,佃南华会房屋,在做鸦片烟生意。娶妻彭氏,容貌秀美,为人贤淑勤俭,敬顺丈夫,但好打扮,平日间都要搽胭抹粉的收拾。生子春林,年方八岁,亦在馆中读书。那房一正一横,无有墙垣,彭氏常在阶前纺花,心田放学出外便见,看他人材既好,打扮又妙,未免爱慕思淫,遂常出外偷看,想去苟合,奈是老师身份。又见一少年,每逢泽山出外,便来与彭氏言谈,说说笑笑,似有心而未到手者。心田妒心忽起,想:“我久有此心还未动手,你是何人,敢来占我之先?”意甚恶之。一日,看妇而归,行至厢房边,见四下无人,春林出外,即问曰:“你家常来那个少年是谁?”春林曰:“是孙表叔,在街上开,他哥哥之子亦在馆内读书。”心田曰:“就是孙桂元的叔叔哦?他来你家做啥?”春林曰:“来陪妈摆龙门阵嘛。”心田曰:“莫非你妈与他麻打伙吗?”春林曰:“啥子叫做麻打伙咧?”心田曰:“你走哦。”春林想道:“走就叫做麻打伙,这言子斩得有趣。”用心记倒。

  一夜,春林读书,泽山见子声音高朗,字句清明,心甚欢喜,想道:“今年幸遇骆老师会教书,若多从几年,还怕读得出来。”遂吩咐妻曰:“若有好酒菜可送些与老师,他好用心教我春林。”彭氏应诺,即去睡了。春林读了一阵,曰:“爹爹,我读熟了。”泽山曰:“再读几(遍),到明早一气背完,那才乖哦。”又读一阵,春林想睡,说道:“爹呀,莫读了,我要麻打伙了。”泽山曰:“甚么麻打伙?”春林曰:“要走了咧。”泽山曰:“走就是走,甚么又叫麻打伙?那个教你讲的?”春林曰:“是老师讲的。”泽山追问,春林将骆所问之言一一告知,泽山大怒,骂春林去睡,心想:“我这妇人才不是好货!做些丑事剪我眉毛,又被先生看出,叫我如何出外见人?不如把他杀了,出口恶气!”又想:“捉奸要双,无有实迹,如何杀得?”遂定了一计。次日,把烟收拾一挑,又提四碗在外,嘱妻曰:“闻府里烟涨,我拿四碗去看行市,如果涨了写信回家,你喊脚夫送来。”彭氏曰:“信又几时送回?”泽山曰:“至快也要五六日。”遂提烟上街去评。他表弟问:“那里卖的?”泽山告以拿到府中去看行市。又问:“几时回家?”答要半月,评毕而去。

  他老表名叫孙子良,为人轻浮,不务正业,专爱嫖赌,父兄屡戒不所。因见彭氏美貌,有心偷香,时常借故来家与彭氏言谈。彭氏口虽爱说,心却不苟,念是至亲,与他谈叙家事,奉菸倒茶。子良疑表嫂有心,碍着表兄尚未下手,今听进府,正中其机。彭氏因夫远出,夜间害怕,喊对门王三嫂作伴。这王三嫂脾气乖张,懒而好睡,常骂公婆,相欺妯娌,与彭氏交厚,闻呼即至。是夜,上床腹中微痛,告彭氏出外解臭,彭氏不觉睡去。

  却说孙子良候至二更,收拾得苏苏气气来到倪家,从户侧翻进去,过了毛厕,方转屋角,一溜跌地,起看地下黑区区一堆,细看好似妇人,心想:“表嫂未必在此等我?”模着金莲大喜,摇又不动,摸至胸膛,衣是湿的,用力一拉,才知死了,骇得魂飞魄散,抽身就走。方要拢街,见一人提灯而来,却是倪老表。泽山问曰:“表弟,你到那里?”子良曰:“我我我到前面收账。”又问:“你身上是甚么?”答:“我我我跌尿缸边,把衣打脏。”慌忙而去。泽山心想:“我假言出门,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脱了,他身血从何来?”忙忙归家,见门半掩,喊妻不应,房门亦开,心愈疑惑,大声骂曰:“这还了得!夜不关门,等候那个?”彭氏惊醒,见是丈夫,说道:“怎么你又回来了?”泽山曰:“你约了谁人,此时门都不关?”彭氏曰:“我等王三嫂,他解臭去了。”问:“他来做啥?”妻曰:“你说进府,我一人害怕,喊他相伴。”问:“他解臭许久,尚不进来吗?”彭氏喊了几声不应,提灯出外来看,见杀死在屋角地下,大惊喊曰:“完了!完了!那个把他杀了?”泽山出看,便曰:“此必是孙子良杀的,先前见他满身是血。”彭氏曰:“既是他杀,被你看破,今夜不去捉获,倘若逃走,如何下台?”泽山思之有理,想妻声口又像未曾通奸,即去投鸣近邻保约来家看明,请保约派人去捉凶手。众人一齐动身,泽山曰:“待我截住后门,莫被走了。”保约至孙家便喊子良,他妻答应:“未有在家。”众人曰:“先前看见回家,怎不出来?我们就要打进!”那知子良果然骇逃,方开后门,被泽山拉住,转到街上,保约将他锁了。次早报案,把人交官。

  此地离县不远,官即下厂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叫保约来问,保约禀泽山见子良衣血情由。官问倪泽山曰:“他与你是亲戚,怎到你家杀人?”泽山曰:“他欲奸我妻,恨王三嫂挡住,故将他杀死。”官曰:“你既知他有奸,就该防备,何致酿出命案?”泽山曰:“民假言远出,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了。”官曰:“他即走了,怎知有奸?”泽山因言骆老师看见时常来家,对于说“麻打伙”的情由,且曰:“奸之成与未成,尚未查实。”官点头,命泽山将尸收殓,打了封皮,即带泽山回县。坐堂,叫孙子良问曰:“你这狗奴!为甚行奸杀人?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吗?”子良口称冤枉,说他收账溜跌是实。官曰:“可将血衣呈来。”孙曰:“衣已洗了。”官大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命左右:“与爷重责一百!”子良还是称冤,官命用美人桩把子良上起。子良此时万无奈何,只得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官喊放下,子良哭诉道:

  这一个美人桩刑法实狠,弄得我周身上汗似水淋。

  指头上捆麻绳筋骨断损,死不死活不活眼爆头昏。

  这都是好淫人遭的报应,才动手就犯跷怪得谁人?

  “还不招吗?”

  呀,小人愿招!

  平常时见表嫂貌美容嫩,又兼之会打扮实在爱人。

  我一见那猿马拴之不稳,常托故到他家去通殷勤。

  我表嫂人谦和菸茶相敬,我只道他于我也有此心。

  见表兄出远门喜之不尽,到那夜二更后前去通情。

  至屋侧从茨墙跃身而进,转户角足一溜跌下埃尘。

  起来看好似个妇人睡定,用手摸才知道命已归阴。

  骇忙了急跳出回头就奔,遇表兄起疑心捉我进城。

  这便是小人的直言无隐,也不知他家中杀死何人?

  “谅必是狗奴与彭氏通奸,被那妇人看见,你想杀人灭口,还要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民虽然起淫心未上淫阵,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王三嫂是下人知也无损,焉能够犯法律把他命倾?

  “既未成奸,谅必见那妇人疑是彭氏,逼奸不从,又恐他喊,故将他杀死。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并不是去逼奸将他废命,他先前已被人杀丧幽冥。

  这是我点儿低正行霉运,撞在他罗网内恳祈原情。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拿抬盒来,与爷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如要过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再不招这性命定然有损,到不如且招了侵来调停。

  大老爷把刑法快快松阵,王三嫂本是我杀丧残生。

  招毕画押,命呈血衣、凶刀,子良说在家中,即时丢卡,叫差去取衣、刀。

  那知子良父母听儿已招供,恐有血衣把案落了无有生路,遂一家皆躲。差来并无一人,回县禀官,官将子良提出,又苔一千,复收进卡。可怜子良又无亲人与他团仓,受尽私刑,板疮又痛,万莫奈何。方过五日,又打二百,以致不能站坐,只有一线之气。三次比案,用门板抬至堂上,子良告哀曰:“小人打不得了!爹妈不献血衣,望清天施恩,押小人回家去取,爹妈见民受苦,自然要献出来。”官曰:“狗奴!希图回家买法逃走么?”子良曰:“小人将已就死,独自归家也难逃走,况有差人押着。”官即命差押去。抬到家中,父母、妻子、兄嫂相向而哭,子良见此情景,放声大哭道:

  见爹妈不由儿肝肠痛断,见妻子与哥嫂心如箭穿。

  都只为倪表兄家出命案,儿不该贪淫欲钻入绰圈。

  又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杀死人惹得儿血染衣衫。

  倪表兄起疑心捉儿送县,受不起苦毒刑才画供单。

  无衣刀就与儿一千小板,打得儿两腿上皮破血鲜。

  丢卡中无亲人把钱讲断,将你儿放毛厕臭得难堪。

  屙尿的对着儿一身洒满,唾口水捉虱子放儿身边。

  到晚来那臭虫成了线线,足上镣手加肘任他饱餐。

  板疮上那虱子尽都满,又在痒又在痛好似油煎。

  一晚上到天明鼓起双眼,白日里受遭路刻不能安。

  疮结疤法堂上又喊比案,虽然是二百板胜过二千。

  弄得儿难行坐又难立站,无钱使无人问怎把命延?

  比三案儿求官大施恩典,才命差押着儿转回家园。

  呀,爹妈呀!

  如不信你将儿两腿细看,血糊涂肉青肿脓水不干。

  呀,爹妈呀!

  难道说儿受苦都不怜念,为甚么藏衣刀不献与官?

  “只说有了血衣把案定了,莫得生路,那知我儿这般受苦?”

  呀,爹呀,妈呀!

  有血衣无非是把儿头砍,无血衣受比案好不作难。

  受斩刑只一刀即时了念,受比案隔几日要入九泉。

  与其在受苦刑时死时转,到不如早些死也得安然。

  “有衣无刀拿啥去献?”

  无凶刀打主意也要呈献,杀猪刀洗手刀可救眉燃。

  “呀,儿呀!你莫哭了,爹妈知道即去办来。”

  呀,爹妈呀!

  要看儿今日里多看两眼,恕你儿不能够送老归山。

  呀!妻呀!

  你若是要看夫就此快看,从今后鸳鸯鸟定要打单。

  呀,哥嫂呀!

  倘若是丁封到法场取斩,望哥哥收尸首莫使狗衔。

  念小弟是凶魂难回家院,逢年节在门外多化纸钱。

  诉不尽别离情活长日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哭毕,其妻把血衣拿出,他父寻刀,下午同子良进县交官,把卡和了,方才回家。

  却说子良之妻伍氏亦大家女,为人贤淑,见夫遭冤,终日啼哭,求神许愿,问卜抽签,都说是恶孽所致,要灾满才有生机。伍氏进县把谶言告夫,子良心想:“我遭此冤原为好淫所致,倘不偷情,那有此祸?”又想:“弥天之罪,一悔可消,我从此痛悔,或生或死,撞我造化。”遂对天盟誓,戒淫端品,“若得伸冤出卡,愿将身作劝,以赎前行。”

  再说此官原是对年缺,此时期满卸任。新官姓林,乃是实授,爱民有才。子良递呈诉冤,官因移交事忙未及审讯。至三月初六,乃子良生日,他妻伍氏办些香烛,带起侄儿桂元,各庙烧香,恳求菩萨佑夫脱难。来至南华宫把纸烧了,尚未磕头,忽龛内天花板上挤挤揸揸的响,着了一惊。把神敬了,桂元胆大,从柱头扒上去看,见一耗子在跑,遂扒进去,见一件衣裳,拿下一看,本是骆老师的,因曰:“前日失了此衣,癞这个癞那个,还在此处。”伍氏曰:“你知是他的?”桂元曰:“此衣我认得,缝的黑布纽子,不信你问他们。”此时众蒙童都在正殿里耍,俱说是老师的。伍氏见衣上尽是血迹,被耗子咬了两个眼。———那知耗子在上吃血,钱纸一烧,火气冲上,冲得耗子乱跑,因此在响。伍氏把衣拿着,叫众徒莫告先生,回家告知公婆。公曰:“此人必是先生杀的!看他情形定是有心于彭氏,前去奸淫,撞着王三嫂一喊,因此杀死。若不是他,如何对春林说‘麻打伙’那话?”众人都说是他无疑,即进县做呈报,递以血衣为凭。

  官看毕,调前卷来看,把血衣一比,里外翻看,又看凶刀,说曰:“这人是此人杀的,前案冤矣。”左右曰:“老爷何以知之?”官曰:“前案血衣血未浸透,面上起,定是染的;刀无形迹,便知是假。此衣之血内外浸透,定是真的,以此知是他杀。”左右拜服。官即命差将骆心田拿来,官曰:“你这狗奴!为甚教书人都不守礼法,胆敢犯淫,杀毙人命?如今败露,还不招吗?”心田曰:“童生教书素讲品德,曾在何处犯淫杀人?老父台切勿平空冤枉!”官曰:“狗奴去奸倪泽山之妻彭氏,反将王三嫂杀毙,又有血衣为凭,还不认吗?”心田曰:“童生之衣前日失去,满堂尽知,或者别人偷衣前去杀人也未可知,望老父台详情。”官曰:“此话诳谁?衣是你的,况又对徒弟说‘麻打伙’那样秽语,怎能辩脱?”心田曰:“那是童生见他丑态,无心说出,童生知错;至杀人之事,实不知情!”官思曰:“不有淫行,焉讲邪话?”命左右打戒方二百,心田还是不认,官命用夹棍夹起,心田实在难过,哭泣诉道:

  这一阵受夹棍实在老火,夹得我眼流水直往肚落。

  那汗水往下流滴滴哚哚,周身上似火烧胜于刀割。

  真真是黑天冤飞来大祸,满身上生有口辩之不听。

  老父台又何必苦苦冤我,我也是读书人满腹才学。

  胆子小气力单斯文妥妥,夜晚些怎出门把人杀却?

  “士而无行,无恶不作,左右与爷催刑!”

  再催刑这性命定然难躲,弄得我死不死活又不活。

  五脏内起青烟只是冒火,头欲裂眼欲爆气也要落。

  老父台呀!

  前十名我也曾数回考过,一心想登金榜及第联科。

  焉能够坏品行自造罪过,平白地把功名一笔除削?

  况他是东家娘其子从我,又岂肯作禽善去贪淫欲?

  “还要嘴烈,左右赶紧催刑!”

  又催刑比前番更加难过,夹得我这一阵屎尿齐痾。

  霎时间气不来巳曾结果,转眼间不知道怎么又活。

  我心想招了供声名就堕,若不招定然要命见阎罗。

  读书人丧声名实在不可,就死了也被人指我背壳。

  任随你把童生一身夹破,冤枉事硬不招其奈我何。

  “狗奴实在不招,左右与爷把刑松了。”过时许,复夹复催。

  是这样苦毒刑实在刻苛,生而死死又生怎么煞搁!

  我先前不招供真真有错,就上天与入地也难逃脱。

  倒不如受冤屈把供招过,自然有菩萨知观音弥陀。

  这都是起淫心轻言招过,挨手掌受夹棍怪得谁何。

  “快些招来!”

  老父台善详察犹如见过,杀人事尽是真半点不讹。

  “凶刀放在何处?”

  那一夜执凶刀慌忙逃躲,见石眼丢进去忘记那坨。

  “到底你与彭氏有奸无奸?”

  论行奸是初次并未摆伙,我焉敢坏名节胡言乱说?

  招毕丢卡,即提孙子良出卡,当堂开释。

  再说骆心田并无妻室,只有孀母一人,闻子遭冤,急进县来。问至卡门,禁子放进,见于项带铁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立在尿缸之下,形容枯槁,叫道一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心田急忙喊叫,半晌方醒,哭曰:“只说我儿读书上进,扬名显亲,那知遭冤坐卡,叫为娘怎想得过?”心田曰:“这是儿前世之冤,今生之过,错出一言,致遭此祸,如今悔之已晚!”母曰:“儿可作一冤单,为娘破命去告上控!”心田曰:“孩儿心乱如麻,怎能做词?想来上控亦不可告。”母曰:“不告上控,倘有不测,娘靠何人?”心田曰:“母亲勿忧,血衣虽是儿的,但无凶刀,案不得结,慢慢设法,自有生机。且把卡和了,儿才得活。”其母和卡,告尽哀怜,总和不好,心田叫母去求局绅。这心田为人口虽尖利,尚无大过,士林都还见得。局绅见请即去,一串钱把卡和好。逢着比期提出追问凶刀,心田一口咬定丢藏忘了。此官憨良,又念斯文,只打二十戒方,所以几次追比不甚吃亏。心想:“我是老师,讲说邪言,道此冤枉,品行有玷,名节俱亏,使斯文扫地,儒门倒霉,真名教之罪人也!若不痛悔,牢底怕要坐穿。”于是默对神天誓愿:端品正行,斩断邪念,教育人材,天天悔恨。

  那知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日,林大老爷验尸回来,离太平场不远,尽是山路,窄狭难行。路旁有一古坟,官轿转弯前行,从古坟上过,忽然踩崩。大班跌下坟穴,见把杀刀,大班捡上。官问何物,大班交官,官见刀起血锈,想骆心田供称刀藏石眼,此刀定是他的。回衙提心田来问,依然原供。官曰:“凶刀本县已得,何须隐瞒?”即递与看,心田曰:“此刀是犯生火房的。”官曰:“狗奴,供称刀藏石眼,此刀是石眼拿出,何得又推火房?”心田曰:“火房常用之物及门尽都认得,犯生前供实是畏刑诳认,衣裳亦是失了的,此心可对天地鬼神,并无欺哄。”官曰:“衣是几时失的?”心田想曰:“火房洗衣交我,放床头上,次夜倪家即出命案,又过两日犯生方知,便清问不出。”官猛省曰:“此案把你屈了,你火房叫啥名字?”心田曰:“叫何四麻。”官即命差将何拘至,骂曰:“狗奴!快把杀王三嫂之事,从直招来!”何曰:“杀人之事,要问老师才知,小人如何晓得?”官曰:“狗奴!偷衣顶名,将人杀死,还不认吗?何曰:“大老爷冤枉,小人实不知情!”官命拿夹棍来把他夹起,何四麻一见夹棍,骇得战战兢兢,战曰:“大老爷不消用刑,小人愿招。”于是从头细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棍棒,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民家贫出世多混帐,今年子帮工在书房。

  每出外庙门抬头望,见一妇生得甚光扬。

  周身上衣服极漂亮,我一见魂魄就飞扬。

  心想要与他偕俪伉,又奈我身低貌不光。

  每日里心中生妄想,有一日寻柴在厢房。

  听老师在外把话讲,喊春林说话甚有祥。

  麻打伙说来如此样,我只得心中暗思量。

  那妇人老师必看上,他心里定然想偷香。

  倘若是与他同罗帐,这厚味我又怎得尝?

  还须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诈顶名到他庄。

  说老师妇人必尊仰,不费力就与他同床。

  忽听得他夫把府上,我乘夜偷衣往外飏。

  拿杀刀防身把胆壮,二更候轻轻跳过墙。

  毛房中现出有灯亮,走拢去忽又息了光。

  出来个妇人影子晃,我只说彭氏美姣娘。

  拢上前将他来搂上,那妇人此时着了忙。

  要发喊抚嘴难松放,他伸手抓住我肾囊。

  痛得我希乎把命丧,才抽刀杀他入黄梁。

  骇忙了抽身回头往,衣有血怎好进庙廊?

  暗地里送在花板上,想神仙也不知行藏。

  那杀刀血染无光亮,磨去了又起锈如霜。

  怕别人看见知影响,即丢在古坟内中藏。

  那知道恶人天不相,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被耗子暗地把祸酿,引孙家寻出血衣裳。

  冤老师我才把心放,想可以漏网免灾殃。

  遇仁天轿过古坟上,偏作怪正头踩个哐。

  将凶刀拿来呈官长,因此上把我来谙详。

  将小人拘到法堂上,骇得我心内无主张。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杀人事从此诉短长。

  望青天施恩把我放,念我是初犯沾个光。

  招毕,画供丢卡。把骆心田开释,谓曰:“此案皆你一言惹出冤枉,论理都该责打,念你先已受刑,姑从宽议。读书人当要言不妄发,守颜子之四勿;行必谨慎,效季文之三思。至于淫欲,切不可犯,从此回家务要改过自新,忽负为读书人可也。”

  心田叩头认错,回家修身立志,谨言慎行,教书尽心,常与子弟讲究孝淫两条,极其严禁。次年入泮,后举优贡。何四麻在卡受尽苦刑,丁封一到,斩首示众。倪彭氏虽好打扮,却喜贤淑敬夫,所以两次遭冤都未播他,得保名节。后亦改悔,不尚打扮,敬惜字纸,亦得享福终身。孙子良洗心守分,后亦兴家立业,得以善终。

  从此案看来可知,人一起心,神已先知,不但造罪与恶难免报应,即一念之过亦是要报的,而况于起淫心造口孽,有不遭冤受苦者乎?吾愿世人当以孙子良、骆心田二人为鉴焉可也。

  

  错姻缘

  男儿收心有道,动念即思鬼神。温柔乡里现天真,姻缘越推越稳。

  乾隆时,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贫分居。弟学裁缝,为人忠厚,心直言谨,见人谈闺阃他便劝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聪明浑厚,又极勤俭。宅近有一蒙馆,他时常去耍。

  馆内是张老师,原系宿儒,教书与别人不同。凡子弟进馆读了《三字经》,便读《幼仪》、《三圣经》;逐日讲解,务要恭行实践。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仪,温清视膳之礼,每逢朔望,俱要演习大清礼仪。上馆时,对父兄说道:“凡人学习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关头实由弟子,所以孔子说,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以至亲仁。要行之有余,然后学文。夫为教之道,要父师并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谨。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则习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坏;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则教如未教,一旦气拘物蔽、习染俗移,分明是个好子弟,却被父师弄坏,岂不可惜!”他过了一月便要访问,如有那个未行便要责打,三责不听,逐出馆外,所以他的学门越教越旺。

  一日讲书,见一孩子窃听,讲毕问其姓名,答:“姓胡。”问:“今年几岁”,答:“十岁。”问:“你读不读书?”答:“想读无钱。”老师曰:“你回去对你爹说,我不要学钱,只管来读。”胡子回家对亲说明。次日去读,又莫得书。老师写两篇点了,他一日读完,下午考字就认得三分之二。老师喜曰:“此子到还会读。”遂与他取名培德,说:“你回去喊你爹买本书来。”培德喊父买书,父曰:“原说无钱,你要去读,叫我那里去办?”老师见他未买,便借书与他读。晚学回家,遇着胡二,问知无书,心想:“有子读书,父兄之幸,哥哥为甚连书都不买?”便上街与侄把纸、笔、墨砚并书买齐,半年便把“四书”读完。

  时逢中秋,老师因过节早放午学,培德到会仙桥耍,见土地庙边有个褡裢,捡看内有四封银子,大喜提走,猛想:“老师常言:‘便易莫要,浪荡莫收,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祥,留下必生灾祸。’又说:‘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图;误人死亡,必结三世冤怨。’正是:非义之财把祸招,得者喜欢失者焦。倘若情急寻自尽,欠下命债岂能逃?好好好,还是莫要。”又想:“我就不要,别人捡去,与失者何益,岂非劳而无功?须候失者退还才好。”遂坐而候之。半日无人来问,方欲起身,忽一中年人衣服精湿,走至庙边一看,捶胸蹬足,叹气不止。培德问曰:“客官何事烦恼?”那人曰:“我带二百银子去取文契,在此歇气,忘记拿走,不知何人捡去?”培德曰:“你银是啥样儿?”那人曰:“是青布褡裢内装四封银子,还有两件小珠。”培德曰:“我倒捡一褡裢,不知是否?”那人曰:“快拿我看!”培德取出,那人曰:“正是我的!”把银清了,拿起就走。

  培德自言曰:“我这人才背时,别人还金说有美报,我今还银连谢字都无,这苦命不消算八字了。”回家父母骂曰:“你在那里逃学,半日不归?我们节也过了,看你吃啥!”培德曰:“儿在会仙桥捡得二百银子。”父问:“在那里?快拿我看!”培德曰:“儿想不义之财恐欠命债,候着失者还他去了。”父曰:“既然退了他,谢银拿来。”培德曰:“他未曾谢。”父曰:“放屁!你还给他,就不平分,十中抽一也是正理。你藏在那里去了?快拿出来!”培德曰:“当真未谢!”父曰:“你这杂种!为父织屦盘家,既捡银子,就该拿回以济苦困。听信何人妖言,怕欠命债?就是还他也要自取一半。亏你还在读书,读到那麦子坡上去了!这样不成材的东西,要你何用?”边讲边打。他哥哥说道:“可惜是他,若是我捡到,也免得累老骨头了。”其父听得益怒,曰:“等我将这奴才打死!”便去拿根尖担。

  培德心想:“老师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倘若打死,惹亲恶名,也不算孝。”起身就跑,来至土地庙边,放声大哭道:

  胡幺娃在庙前肚中饥饿,细思想这情景珠泪双落。

  在书房《三圣经》老师讲过,存好心行好事迁善改恶。

  口而诵心而唯恐防差错,起歹心鉴察神早已知觉。

  会仙桥捡得有褡裢一个,内装有四封银谁人失落。

  我心想拿回家其事不妥,若取了非义财良心丧却。

  候失主转来了原物还过,回家中去过节甘受淡薄。

  我爹爹一听得心中冒火,便易事都不要急得蹬脚。

  几拳头与耳巴尽都挨过,又要去拿尖担把命除脱。

  骇得我战兢兢无处去躲,无栖止在外面怎得煞搁?

  正哭之间,他幺叔缝衣回家,问其情由,谓曰:“快到我家去,我对你爹说明就是。”即去与兄讲情。兄曰:“快莫提起那个东西,我定要打死他!”弟曰:“拾金不昧乃仁人之心,是光宗之子,怎说打死去了?”兄曰:“你说他好,你去盘他!可怜我打草鞋,眼未乱看,足未下机,找不到钱,顿顿喝稀。他并未曾怜念一声,得的财喜反退别人,是爹妈比路人都不如了,要他何用?”弟曰:“哥哥既然不要,就拿小弟为子。”兄曰:“你只管带去!”胡二大喜,回家告妻,妻亦欢喜,便请哥嫂来家书立抚约。培德见爹认错,父曰:“你跟幺叔,不必读书,读成书呆子,看把幺叔连累了。”事毕,胡二教他依旧读书。培德曰:“我不读书,免得爹爹晦气,照爹说来,读书何用?”胡二也不勉强,带他去学裁缝。那知培德心灵,凡事一见便会,缝了两年,比叔更高,所以人人争请,主顾越多。邻舍荐他祟庆州王家去缝,胡二以路远不去,王家再三要请,只得去缝。

  却说王家原双流人,其父家贫好义,朋友有急,即当被卖衣都要周全;好打不平,栖其城楼,人呼之为“滥龙”。时有富户姓张,因买地方,卖主滋痞屡讼两年,滥龙不依,逼住搬家,陪他角孽,卖主畏惧而去。张感其情,踩田土修房屋,命王来住,又出牛工帮他耕种,不要租息。张家之事,滥龙亦竭力帮忙,遂为莫逆之交。

  那年张、王各生一子,同月同日,读书同窗,情如手足,十分相得。张子名瑛,心性聪明,却不好学。王子名莹,性情迂鲁,极肯发愤。后瑛父死,罢读,王莹次年入泮,张瑛帮他讲亲治酒,事事周到,又团一馆,王莹口极迟钝,不善开导,少人尊崇。张瑛年年周济不厌,后中五十八名举人。张瑛想他短才,进不得京,与王商量捐一闲职,免得劳心,王莹喜允。张进省与他调办,指捐汉中凤县右堂,花了千多银子,方得文凭转来。诸事办妥,才请王莹上任,与他饯行。此时两家妻俱有孕,王莹曰:“我二人同庚同学,今内人同有身孕,弟意欲生男为兄弟,女为姊妹,一男一女则为夫妻,但不知兄意如何?”张瑛曰:“如此甚好,谨如命。”王到任上,其妻生了一子,但是瘫的,王莹得极紧,命人到张家报喜,如女即便取庚。张妻果生一女,知王生男,命族子张德长到任贺喜,看了女婿方才出庚。德长到任,王莹把他极意款待,又托他为媒,说子见不得生人,临行又打发银子。德长受贿,便说女婿秀丽,张即开庚送去。

  这王莹做官不讲别事,只贪银钱,无利不搜,又不避身子,累被告发。他与上司送些银子,反把他调为县,做十余年,积得万多银子。他子到十七八岁,如七八岁样,起坐行动要人拉抱,极其呆蠢。后王因卖命案被人告脱,怕回双流,在祟庆州买了百亩良田,安家落业。请张德长送期,德长方知是个瘫子,大惊曰:“他女岂肯便嫁?”王莹再三求他遮盖,若得他女过门,不得忘恩,又许百两银子,德长想银,把期送去。

  再说张女名素贞,容貌秀美,自幼读书,字画皆精,夫妇爱如珠宝。见王家送期,他妻罗氏曰:“二家结亲,从未见过女婿,倘有残疾,不把女儿害了?不如借拜贺为名,看下女婿,我才放心。”张瑛思之有理,遂办礼物去到王家。王莹把子紧藏,假说任上放账去了。张瑛归告妻,妻曰:“此事可疑,不如改期。”瑛曰:“我有道理,官家行亲迎礼,我要他亲迎就是。”遂写信送去。

  王莹一见大惊,想:“不允得来,我又做过官。”朝日忧虑,无计可施。他有雇工与胡培德同里,荐他去缝过礼衣服,王莹见培德一表人材,规矩恭敬,想着自己儿子是个怪物,“我做官人反不及一穷汉”,好不忧气。一日,问曰:“胡师,你做了那些好事,得个这样好子弟?”胡曰:“我们穷人做啥好事?”王莹曰:“你仔细想下,定有好处。”胡曰:“我想平生别无好处,惟有不贪邪淫。见人妇女当六亲,再不谈闺道阃。但是银钱过硬,一文必要还人。些微小物不相争,有无听天安命。”王莹曰:“不错,不错,该得好儿。”胡曰:“那个瘫子是不是老爷的儿?”王曰:“怎么不是。”胡曰:“老爷又做了那些好事?”王曰:“说我呀,论我平生好处,极有肚量口材。一天到黑要五台,大称酒囊饭袋。居官德政不少,惟有受贿爱财。明中送了暗中来,那管结冤欠债。”胡笑曰:“更加不错。”

  衣将缝完,培德因母诞辞主欲归,王莹再三挽留,胡二便说缝完才走。培德曰:“母诞之日为子都不拜祝,孝在那里?父母养儿何用?”执意走了。王谓胡曰:“你儿既有品貌,又有孝心,真真难得。”胡曰:“我儿幼小拾金不昧,长大品正行端,跟老爷讲倒也罢了。”王曰:“这样说来乃是顶天立地男子,我有一事请他帮忙。”胡问何事,王曰:“我媳姓张,他家富足,要行亲迎礼,我儿若去,不惟接不到人,还要打脱亲事,欲请你儿替我亲迎。”胡曰:“婚姻大事,岂可假替?”王曰:“是我请你,就是假替,你也无过。”又与银子一封,曰:“以此相聘,万望帮忙。”胡曰:“倘若泄漏,连累我儿,使不得!”王曰:“一去即回,何得泄漏?”胡二见银难舍,应允回家,告知其子。培德曰:“爹爹怎允此败名丧德的事?怕不怕有过?”父曰:“又非是我与他生意,他苦苦相求,有啥过?”培德曰:“那都使得?声名要紧!”父曰:“我已应承,银也拿了,你若不去叫我如何回他?况又把银子打脱,你的孝在那里?”说得培德无言可答。

  那日,逼住培德,亲身送去。王莹大喜,又嘱媒人用心经理,拿些绸缎衣服与培德换了,穿靴戴顶,坐在官轿,俨然一王孙公子也。鼓乐旗伞拥到张家,岳父母大喜,如获至宝,十分尊敬。那知半夜下雨,次日一天不止,培德心惊胆战。罗氏谓夫曰:“看就佳期被雨阻隔,不如就在我家成亲,免误良辰。”宾客皆言甚好。张瑛命人收拾洞房,高点银缸,请新郎交拜。培德听得骇得口呆目痴,宾客那由分说,拉的拉,抱的抱,拥至中堂。张瑛见婿推委,因曰:“儿婿一样,你家我家都完配得的,何必谦虚?”一手拉去。请出新人,新人下跪,培德不知不觉也把双滕软下去了。把堂拜毕,唯有媒人急得无法,暗地喊天。

  是夜,宾客送进洞房,催夫妇饮了合巹杯方出。培德坐在椅上,犹如木偶。新人把门关了,培德坐正,启眼一看,见新人容颜秀美,体态鲜妍,衣服华丽,金莲瘦尖;又看洞房之中红红绿绿,金玉器皿,光辉夺目,不觉羡慕,淫心陡起,想:“我今生何故遇此奇缘?洞房快乐,天上神仙!”转念又想:“老师说‘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惟有邪淫最不可犯’;又道‘女子守贞,男子守义,坏人名节,要堕阿鼻’,还须要牢锁心猿,稳拴意马。”于是危坐椅上,闭目不视。素贞见夫不张,只得脱衣先睡。夜长天冷,培德五更无法,叹天公之陷人而已。黎明慌忙出外,媒曰:“你做的好事,这还要得!”培德曰:“不要乱说,并无孬事。”媒曰:“此话谁信?”培德曰:“并未欺心,可对鬼神;若有亏欠,雷火焚身!”媒人方才放心。

  次日,雨仍不止。夜间仆妇来接,说不得也要去。素贞心想:“昨夜丈夫必怪我先睡,所以不来,须要等着。”二人坐至半夜,素贞时常咳嗽,起身,或倒床上,或起坐陪。培德见了欲火难禁,心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方欲起身,忽又想道:“万恶淫为首,报应世严森。既站女子节,又丧自己名。犹如早借账,晚来要还清。好好好,我不淫人妇,谁把我妻淫?话虽如此,却怎么才拴得心倒?必要想着上有青天神灵,中有鉴察功曹,下有三尸魂魄,又有灵祖大帝在我头上,我去犯淫,难免一鞭。”如此想着,欲念全消。

  三日,雨虽稍住,泥稀路滥,抬夫不走。素贞又想:“夫亦不睡,未必怪我莫有喊他?哦,是了,他在我家,我主他客,应宜我去候他。”主意定了,见培德进来,起身迎接,倒杯香茶奉他:“快请茶。”培德只得接下。素贞又曰:“爹妈近日可好?”培德半晌答:“好。”素贞曰:“官人须要早睡,独坐夜长,易受寒冷。”培德听了,心乱意狂,那怕报应,即答曰:“姑娘先睡,随后就来。”素贞便睡。培德将衣脱了,方要上床,又想道:“此事非儿戏,定要结死冤。此时不知假,把我当心肝。日后知诈冒,含羞必入泉。欢娱只一刻,骂名遗万年。那时来索命,我往何处钻?但处此境界,明在天堂,实是地狱,叫我如何挨过今夜?”又想:“柳下坐怀不乱,窦仪拒绝金精。他都忍耐得过,未必我就不能?人要慎始全终,方不辜负为人。”想到此处,心如冰冷。素贞见夫不去,又喊曰:“你那们还不来呢?”培德不应。素贞火起,想道:“这人才大势,我百般将就,他话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贱,去到他家怎过日子?”越想越火冒,不觉睡去。梦一老姆,素贞问是何人,老姆曰:“姻缘圣母也。”素贞正在造火,问曰:“我这姻缘是啥来由?”老姆曰:“三魂渺渺入迷途,犹如白玉未曾污。吾今指尔姻缘错,得遇还金便是夫。”

  素贞忽然惊醒,见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过王门,对镜妆束,想梦奇怪,又见自己美容,不觉凄然泪下。值母进房,惊曰:“这是儿的喜事,为何哭泣?”素贞不答,哭声转高。母曰:“为娘把你当作珠宝,弹都未弹一下,平常点泪未滴,今日到底为啥?”素贞不讲,其母再三盘问,素贞乃带泪说道:

  素贞女哭得来泪如雨堕,自嗟怨自失悔红颜命薄。

  “儿是千金贵体,有啥命薄?”

  二爹妈生兄妹刚刚两个,待女儿如珠宝生长绣阁。

  《列女传》与《内则》儿曾读过,凡三从与四德一一记着。

  “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妈教女儿用心太过,不知儿到后来怎样煞搁!

  “为娘办有千金嫁奁,怎么还不得过吗?”

  枉自妈办嫁奁太把钱破,费几千使几万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贵客,那些还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过,是王侯是将相儿配不着。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爷斯文妥妥,依儿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痴呆,怎说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儿姻缘有错,一句话压舌尖儿不好说。

  “莫非王相公无功名么?娘看他后来是不少的。”

  儿不怪无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义不受冷落。

  “未必他还性子不好?”

  在我家来亲迎三天未过,他与儿并无有一点口角。

  “未必嫌路远了?为娘自然要来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远儿有轿坐,就抬他上门来儿不快活。

  “那不是,这不是,又为着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为的那个。

  “那个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讲又为的是那一坨!

  “你不说明,为娘怎么知道!”

  既不知懒爱讲快莫问我,

  “不问又如何晓得?”

  看倒在跟你讲那坨那坨!

  “这就把娘作难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独坐,不知他嫌你儿到底为何?

  “□,岂有此理!”

  这隐情你的儿对娘说过,怎教儿不哭得涕泗滂沱!

  罗氏听了气急,寻张吵曰:“你这老汉!眼也不搽,放个这样女婿,莫把女儿哭坏了!”张曰:“,这是啥话?我开了眼粪放的,你看女婿聪聪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罗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独坐椅上,那还不好?”张曰:“乱讲,我肯信了?干柴都见得火吗?”罗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问了来的!”张大怒曰:“这还了得!他敢嫌吾女吗?着人喊来!”

  却说培德见晴大喜,赶忙收拾,席散好走;见人来喊,骇得魂不附体。媒人更骇,莫奈何一路同来。张曰:“你为啥事要嫌吾女,不与同宿?”培德不说。张曰:“,你也只得这个样儿,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为何这们可恶?”培德那里敢言,再三再四问都不讲。张吼曰:“叫人捆起,吊在东廊,一日不讲,一日不放!一年不讲,一年不放!”培德叹气一声,作揖曰:“张老爷息怒,容小于告禀。”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讲,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声张老爷你请息怒,听小子一件件细说明目。

  老红叶你不必在把眼鼓,这场事不说明谅难结局。

  用冷口含热汤吮之不住,张老爷你休怪小子糊涂。

  “这叫啥话,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骇忙了,所以乱说。”张骂:“多嘴!”

  张老爷你不知其中原故,论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为!何来此乱我家规?到底你是甚么人?”

  学裁缝走的是大家人户,王老爷请缝衣同爹进屋。

  “既是裁缝,为何又到此来?”

  说府上行亲迎礼要依古,你女婿是瘫子要人搀扶。

  “才是瘫子?害了!害了!”

  王老爷打主意想烂肺腑,对我父说你子好个人物。

  许父亲五十两纹银足数,请我来替他子亲迎到屋。

  “你就该莫来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脱他银子家不丰足。

  “王莹!王莹!你做的好事!”

  谁知道来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该早说!”

  老红叶不许我机关抖露,入洞房三晚来椅上独宿。

  “男女同房,这事谁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贱张府,我岂肯乱闺阁如同六畜?

  张老爷你休怪小子可恶,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张跳起曰:“原来如此!你们做些诡计,把我当作傀儡,这还了得!天杀的王莹!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里、有啥官做!就如此伤天败理!如今做出这场把戏,教我如何见人?”又骂媒曰:“我与你一脉,素未把你待薄,为何你也哄我?”德长曰:“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张曰:“幼年托你看的,怎么不说?”即伸手去打。德长跪曰:“二叔莫怪,小侄家贫,看在银子分上。”张气急便欲撞脑,他妻拉进屋去,谓曰:“此事不错已错,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还可取,不如将错就错,招他为婿。”张曰:“他是裁缝,家穷得很!”罗氏曰:“把盛家湾那股地方打发他,就不穷了!”张忽悟曰:“一言提醒梦中人,如此极好!”出谓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难解我之忧。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儿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损了德行?”张曰:“王莹欺我,与他势不两立,岂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损德?”培德曰,“莫说别啥,我家贫寒,怎盘得起?”张曰:“你穷我不穷,与我为婿才饿你不倒!”培德曰:“实使不得,我怎对得王老爷起?”张曰:“你还说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爷息怒,既蒙不弃,小子尚有爹妈。”张曰:“你得应了,我与你爹妈讲。”培德曰:“只要爹妈应允,我莫说的。”

  张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请,即来张家面允其事。张命择期另完花烛,术士曰:“明日极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来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乐。张瑛备席款待,问曰:“你读过书么?”培德曰:“莫讲读书,提起害怕,先年读书,希乎把命丢了。”张问何故,培德告以还金被打之故。张问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张曰:“以此看来,你夫妇是宿世姻缘,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问故,张曰:“当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啬,若谢我一百钱,也不至挨打了!”张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时算来,比筋斗利大加一还重十倍。上年老夫买盛家湾田百亩,税契少些小数,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银,谁知却替你买!”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湾佃户退了,命夫妇搬去。培德把两家父母接来,踩田二十亩与兄。素贞劝夫读书。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师培植。”思报其恩,知老师已死,一子甚贫,培德时常周济,把他八岁之孙带来同读。后培德中举,老师孙会进。素贞操家极能,后来富盖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孙犹盛,功名甚多。王莹接不到媳,瘫子不久亦死,莹亦继亡,家也倾败。

  从此看来,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则为禽兽,收心则为圣贤。因祸成福,转贫为富,皆基于此。吾愿世人当以胡培德为法焉可也。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

  必达安埋已毕,在家习举子业。一日,出外闲游,见汪氏路过。这汪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专与人扯药打胎,又与淫妇浪子传言递信,弄银钱饮食的。见必达问曰:“文老爷,你夫人去世半年,为甚还不续弦?”必达曰:“弦到想续,但无好的。”汪氏曰:“你好大眼腔,怎么偌大世界就无好女子?不知你要那样才貌方娶?”必达笑曰:“昨日在你宅边,看见你邻人朱荣妻子寇氏美貌端庄,像那样人我方娶他。”汪氏曰:“如此说来,你不是爱他?”必达曰:“不但爱他,而且心想,不知他肯嫁我否?”汪氏曰:“他有丈夫,如何肯嫁?老爷既然想他,我有一计能使他嫁。”必达曰:“何计?”汪氏曰:“打把刀子将他丈夫杀了,自然要嫁。”必达笑曰:“好!”

  过了半月,朱荣行场而归,在黄角哑被人杀死,剥去衣裳。这黄角垭地土是汪氏的,因他嫌窄另佃,与朱荣同主。随将保甲投鸣来看,并告以当日与必达相戏之言。保甲禀官,指告必达。官命差拘去,问曰:“文必达,你身受朝廷顶戴,为甚知法犯法,杀死朱荣?”必达曰:“生员在家读书,跬步未出,曾在何处杀人?”官曰:“你想娶朱荣妻子,曾对汪氏说过,应承去杀,今日为何不认?”汪氏抵曰:“你原说他妻美貌,问嫁不嫁人,我戏言把他夫杀了自然要嫁,你说‘好’。我无非见你妄想,拿难事绝你念头,岂知你就当真!”必达曰:“你以戏问,我以戏答,都在说笑,那个认真?”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拿去罚学,复问曰:“你招了的好,本县念在斯文,与你笔下超生。”必达口称冤枉。

  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达满口流血,哭泣诉道:

  这一阵打得我满口血溅,痛得我战兢兢话不能言。

  想犯生出世来存心良善,并未曾损德行犯科作奸。

  死了妻习诗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杀人事为何开端?

  “你杀夫谋娶,现有王氏作证,还要强辩吗?”

  我也曾入黉门受国恩典,焉能够娶二婚惹人笑谈?

  要杀人他岂肯对人讲谈,无非是说笑话来作戏玩。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二百!”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烂,老父台苦逼我要把供言。

  真乃是黑天冤平空祸患,将活人抬死坑把我诬攀。

  老爷台替朝廷来把民管,理当要与百姓雪屈伸冤。

  为甚么捕风影希图落案?把犯生来打死也是枉然!

  “你这狗奴!分明与朱荣之妻通奸,同谋杀害,好做长久夫妻。本县知道清楚,还要强辩则甚?”

  老父台既要生冤枉招案,又何苦把他人再来屈冤?

  说奸情与同谋是谁看见?坏名节怕不怕赫赫青天?

  “狗奴!好张烈嘴!还要指教本县?左右与爷把他拿来夹起!”

  这一阵我已曾走到头殿,为甚么一霎时又在阳间?

  “有招无招?”

  今日里任随你怎样磨炼,未杀人岂怕你王法森严!

  要犯生招何谋把人节玷,除非是泰山颓海水涸干!

  官见必达不招,命带下去。把寇氏唤来问曰:“你丈夫是谁杀的?”答:“是文老爷,望大老爷办他。”官曰:“他为甚要将你夫杀死?”答:“小女子不知,望大老爷严究。”官曰:“这分明是你与文必达通奸,同谋杀死,好嫁与他,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寇氏大惊曰:“小女素来端正,夫妇和偕,从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爷详察!”官曰:“既无奸情,何得谋娶?既不谋娶,何以对汪氏说?还有甚么辩的?”寇氏口口称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寇氏仍然叫冤。官命把十指拶起,寇氏抵死不招,又拿竹签钉指。寇氏死而复苏,汗如流水,大哭曰:“大老爷松刑!小女愿招!”官叫解下,问:“几时通奸?”寇氏半晌答曰:“他妻一死就到我家来的。”官曰:“既已通奸罢了,为甚还要谋杀丈夫?”寇氏曰:“嫌夫贫穷,爱他富贵。”此时必达在堂下,见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复败其名节,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当,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诉道:

  文必达上堂把冤喊,尊一声父台听生言。

  杀朱荣是我一人干,又何尝与他通甚奸?

  “胆大狗奴!他已招了,何须你又来强辩!”

  呀,父台呀!

  他本是白玉无瑕玷,只因我一言起祸端。

  受拶子两手筋骨断,钉付签十指痛心肝。

  嫩皮肤怎能受磨难?所招供一概是虚言!

  “这狗奴自己不招,还要替别人辩,实在可恶!”

  大丈夫做事当明显,自造罪自己受摧残。

  既枉死又把名节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狗奴又为啥事将他杀死?”

  想娶妻才把夫头砍,一刀去送他入黄泉。

  “凶刀放在何处?”

  这凶刀怕有人看见,丢在了长江大深渊。

  “狗奴尽是诳言!希图在此耐刑,实在可恶!打!打!打!”

  大老爷不必怒满面,生尚有血衣在家园。

  如不信命人拿来看,我情愿与他把命填。

  这官是军功出身,未曾读书,性暴多疑,喜用刑杖,见必达招供,替寇氏辩冤,亦疑奸情是实,把二人各丢监卡,命差到文家去追血衣。

  文母自儿遭冤朝夕哭泣,见要血衣,谓差人曰:“大老爷为民父母,不察虚实,苦打成招,以功名为凶匪,不知是啥心肠?儿未杀人,那有取上?”差回禀,官复将必达提出,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必达哀告曰:“血衣是我母隐藏,恐献出来把我偿命,大老爷命差押生回家,自有血衣呈上。”官依言,命四差押回取衣。母子相见,哭得气断声嘶,叶氏曰:“我儿为何招有血衣?你未杀人,这血衣从那里得来?”必达对母哭泣道:

  见老娘不由儿咽喉哽哽,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襟。

  儿不幸遭冤屈法堂拷问,不招他打得儿鲜血淋淋。

  又将那寇氏女苦逼招认,用拶子并竹签死而复生。

  儿不忍受冤屈又把节损,儿无奈才招我杀死朱荣。

  官问儿要凶刀好把案定,儿因此才说有血衣为凭。

  无血衣将你儿三考六问,隔几日要受过九死一生。

  有血衣无非是将儿抵命,无血衣受苦刑也要命倾。

  有与无迟与早俱皆一定,倒不如早些死免受非刑。

  若不信娘看儿两腿刑印,皮肉烂血糊涂大现骨筋。

  “果然造孽,好莫良心的官哦!”

  呀,痛心娘呀!

  儿受这苦毒刑娘心何忍?娘何不献血衣免儿痛疼?

  “为娘怎不心痛!莫得血衣,叫为娘拿啥来献?”

  呀,痛心娘呀!

  无血衣打主意也要呈进,难道说儿受苦娘不痛心?

  “好,我儿莫哭,为娘知道了。”

  呀,娘呀!

  从今后恕你儿不能孝敬,百年后儿不能带孝捧灵。

  儿一死即回家问安视寝,

  娘呀,

  切不可苦忧气损坏精神。

  叶氏办酒菜把差款待,心想:“打个啥主意才有血衣?看见那般形容,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无有血衣,叫娘怎样痛心得过?不如割股染衣,解儿燃眉。”于是取儿旧衣,手提钢刀,在后园边哭边割,把衣染毕,用火炕干交差,回县呈官。官落案详文。文母天天在三王观喊冤,求神显应。寇氏娘家告了上控,说凶手自招独杀,官反苦刑诬奸。上司批准,令官细审另详。官提寇氏复讯,寇氏口口称冤。又问必达,必达曰:“并无奸倩,杀夫图娶实犯生一人所为。”官即将寇氏释放,以“见美图娶,因而杀夫”再详。寇氏回家,感必达之恩,每夜祝天,愿他脱苦明冤。

  却说这官因爱用非刑,有一要犯将他杖毙,上司要人,又无口供呈献,因而罢官,另补萧大老爷。这萧公是进土出身,清廉爱民,上任之时,房班俱迎。离城不远,忽有一喜鹊扑至轿中,以手去捉,忽又飞去;少时又来,如此三次。萧公心想:“喜鹊乃畏人之物,今扑轿中,必是冤魂所使。”即向喜鹊祝曰:“果有冤情,可飞至受冤之所,本县即来勘验。”那喜鹊果向前飞,萧公命轿夫随鹊抬去,赶上又飞,直赶二十余里,路旁一井,鹊忽飞人井中。萧公命人去看,其井极深,遂借长索,端系一凳,人坐凳上,徐徐放下,乃是枯井,内有单衫一件,绢扇一把,拿上呈官。萧公看衣有血,扇上一面花卉,一面字迹,俱落李文玉款式。萧公收了衣扇,上任领了移交,命刑房呈命案卷于来看。至文必达一卷,心中疑惑:“他是文生,既无奸情,焉有见美杀夫而谋娶者乎?”看报单系胸前一刀废命,即传尸亲。差唤寇氏上堂,官拿衣与看,寇氏认得,禀曰:“此衣正是丈夫的。”官命寇氏回去,拘李文玉到案。

  这李文玉是必达同窗好友,亦爱谈闺阃,常与必达竞相戏谑,以利口赌胜负者也。当日到堂,官递扇与看,文玉曰:“此扇正是童生的,前日失去,不知下落,今何又在父台手中?”官骂曰:“狗奴杀死朱荣,天地不容,使尔落扇,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文玉曰:“童生行场酒醉掉扇,数月不见,怎知杀人之事?望父台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命掌嘴四十。文玉口称冤枉,言掉扇是实。官曰:“你扇掉在何处?”文玉想曰:“当日酒醉,谅必掉在街上。”官曰:“以此便知是诈。”命再掌嘴四十,文玉哭泣称冤。官见文玉人虽轻狂,相却文雅,不似行凶之人,遂命丢卡,慢慢详察。文玉进卡把仓团了,见必达谓曰:“兄遭此案,又把小弟牵连,我二人久未同窗,岂知今日又同仓了。文章多半遗忘,笑谈兄还记得么?”必达曰:“你我遭冤,该因戏谑谈闺所致,从今须要改悔前非,或者上天垂念,昭雪二人之冤,岂可仍蹈前辙?”文玉点头,于是二人对天悔过,极其诚恳。

  文玉之弟文环,四处清问拾扇之人。一日,有补锅匠至宅,谈及为扇遭冤之故,补锅匠曰:“我当日见伍黑牛搧把扇子,上落令兄之款,问他那里来的,他说是店房所捡的。”文环即拿钱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告扇是伍黑牛捡去,现有补锅匠作证。官问情实,遂捉伍黑牛上堂审讯。黑牛不招,打了八十还是不招。官见黑牛凶恶,疑是他杀,命上拶子,又上夹棍。黑牛虽想不招,奈有冤鬼在耳边喊他“快招”,黑牛自知难免,遂从头直诉道:

  这阵受刑苦不了,心中好似在穿刀。

  老爷且把刑松了,小人情愿把供招。

  自恨出世糊乱搞,日日赌场过终朝。

  时运不济输滥了,无有银钱去翻梢。

  闻得朱荣把账讨,得银一定回故郊。

  因此想方把罪造,手中拿把杀猪刀。

  黄角垭前去等到,劈头一下丧阴曹。

  谁知这人正倒灶,身上银钱莫分毫。

  才把衣衫来脱了,拿到城中当钱钞。

  走了几里方才晓,衣上有血恐犯跷。

  顺手就往枯井撂,空把人命杀一条。

  那知扇子一齐掉,归家疑惧心内焦。

  太爷上任方才到,喜鹊扑轿甚悲号。

  引至井边看分晓,拿出衣扇把官交。

  见名追问把我叫,法堂拷问要我招。

  夹棍拶子挨齐了,这样刑法实难熬。

  万般无奈且招了,恳祈施恩把命饶。

  却说伍黑牛素行无赖,无恶不作。一日,输滥莫法,见朱荣收得一锭银子,便去图财害命。这朱荣提银,见天黑欲归,遇一人请他吃酒,言有急事要借银子,多出利息。朱荣把银借他,吃得烂醉而归。该因朱荣从前忤逆不孝,又爱滥酒,于今恶贯满盈,所以被黑牛杀死。又因文母在三王观哭诉心诚,必达悔过心真,故感动三王,命喜鹊扑轿。

  萧公得了衣扇,因把黑牛追问出来,当日画招丢卡。把必达、文玉提出,谓必达曰:“于今此案已明,可知你是冤枉。但此案以血衣而得真犯,你又以血衣而作假凭,这血衣又从何来?”必达曰:“生实不知,要问母亲方晓。”官请文母上堂,问血衣来路。文母曰:“民妇痛子受刑,割股染衣。”官曰:“无血衣则案不能落,官或悟冤解释;今反染衣呈上,岂不速其死乎?”文母曰:“受冤而死,苦止一刀;逼案追贼,时死时活,苦而又苦,故迟也不如其速。”因提袖请观。官见割痕叹曰:“嗟乎,为民上者,折狱之不可不慎也!倘滥用刑法,则冤狱累累,而民又何所措其手足哉!”又问文母几时居孀,答曰:“二十二岁。”官曰:“尔割股救子,真世之贤母也!本县申文与尔奏请旌表。”又谓必达曰:“尔遭此冤,皆由平日轻言之过。读书人切宜谨言慎行,乃与人圣德之门。所以圣人择婿,必以三复白圭之贤,知言之贻害匪浅也。尔二人回家,急宜痛改前非,勿自误也。”即将二人开释,又以自己官轿送文母归家。又把汪氏叫来骂曰:“尔为何教人杀夫?”汪氏曰:“那是戏言。”官曰:“既是戏言,何得以戏作真,冤人受苦?论理都该办你!姑念年老,掌嘴二百。”打得牙脱嘴烂,回家不久即死。官于是申文上司,秋后回文,伍黑牛斩首。文必达、李文玉二人归家改恶向善,后俱兴发。

  却说寇氏感必达全节之恩,因夫死无靠,托人说合,愿与为妻,以报其德。必达曰:“前日戏言,今竟成真矣。”即请媒纳聘而娶之,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举孝廉。

  各位,人生在世,夫妇总要和偕,好丑不可嫌怨,言语当要谨慎,是非才无颠倒。你看文必达嫌丑磨妻,戏言招祸,累母割股,孝在那里?幸能见鹊悔悟,屈招全节,改过自新,才得雪冤脱苦。文叶氏苦守冰霜,刻成其子,才得皇恩旌表。寇氏受苦不怨,知恩不忘,故生贵于,享福终身。李文玉轻狂谈闺,故受拖累。伍黑牛谋财害命而斩首,汪氏害人而受刑,朱荣不孝而杀身。此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明验也。

  

  审禾苗

  自古夺闺领袖,皆由父母刻成。姑息大过祸必临,徒怨红颜薄命。

  山西高平县有一廖彰德,妻胡氏,子永贵,家富无规;四旬生一幺女,名桂英,容貌秀美。彰德夫妇极其爱惜,从小惯习,任其穿红着绿,看戏观灯,与他修一绣楼,极其高大,四面皆窗,一面临路,以便闷时观玩。

  一日,乡中有人祈福,桂英去看,途遇屠夫,见挂英美貌,目不转睛,胡氏反说女儿美貌动人,洋洋得意。次日,屠夫假言到他家买猪,走至楼边正逢桂英临窗绣花,因观灯熬夜在打磕睡,只看见半面。桂英心烦体闷,遂将小旦所唱之歌唱来解散,唱道:“奴的情郎哥,你听着,奴家有话对你说。自从那日相逢过,朝夕思想在心窝。”又记不全,又打瞌睡,将这几句话唱了又唱。屠夫只说有意于他,喜得手舞足蹈。那知事又凑巧,正逢桂英咬断线头唾向窗外,落在屠夫脸上。屠夫尝了又尝,想爬上去,楼高无路。忽听狗咬,忙转身向前,见长年出来,屠问:“廖大爷有猪卖,特来看下。”长年曰:“他猪不卖,要留来嫁女。”屠问:“他女嫁与谁人?”长年答:“嫁与王正邦做媳妇,八月十六的期。”屠夫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而去。

  再说王正邦放印子账起家,后来大利盘剥,买得有百多亩田,片善不修,子嗣乾贵,求神许愿,四旬方生一子,取名茂生。因爱惜过甚,穿的要绸缎,吃的要鸡鱼,正邦一一顺从去办。又好食鹅掌,家中养鹅数十,由他杀吃造罪,因此瘦弱多病。十六岁被人引诱嫖赌嚼淫,无所不为。父母忧气,因想把媳接回绊住他足,于是请媒送期,迎宾治酒。这廖彰德接期备办嫁奁,请外甥何良易与子永贵送亲。

  这何良易生得俊秀风流,言语谐谑,爱谈闺阃,十八岁已列前茅,十分得意。今听舅爷请他送亲,把衣帽袍靴办得苏苏气气。及新人进门,人人都夸奖道:

  穿带时兴款,容颜美且都。

  行俏风前柳,步痕三寸余。

  是夜,把上宾安睡横屋下房,上房即是新人。何良易听得诸亲送新闹房,说说笑笑,好不心热,想去打个和声,奈是上宾身分,遂与永贵解衣就寝。更深寂静,起来小解,吃袋水菸,忽听新房大声连喊“有贼杀人!”良易问:“在那里?”答:“在新房!”良易急忙去看,进步太快,撞着抽屉,上放灯盏,油满一淌即息,转身绊物,一溜跌地,起得身来,王正邦与宾客俱至,问“杀何人?”桂英答:“杀了你儿!”正邦提灯一看,手足尚在抽搐,口不能言。问:“贼在何处?”答:“已出去!”四寻无迹,转身见何良易满身是血,拉着骂曰:“你做的好事!为甚把我儿杀死?”良易曰:“我听喊往救,行快撞息灯光,绊物跌地,被血污衣,亲翁不要乱说!”桂英曰:“贼从床下出来,你儿捉住,贼抽刀反手把他杀死,表兄来时贼已出门,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正邦曰:“我知你两人做的事!早在娘家通奸,设计杀死我儿,好做长久夫妻,你还替他辩吗?”良易曰:“亲翁何故乱言坏人名节?”正邦曰:“此时不与你说!”即叫雇工将二人捆绑,急得桂英眼泪双流。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生牙说不明。

  次日,押起二人进县,喊冤递呈。官坐堂审问,王正邦说同谋杀夫;桂英说贼出床下,夫捉被杀;何良易说闻声往救,跌地血污。官将二人锁押,即来勘验。到了王家,从新房至外四处一看,并无盗口,新郎系胁下一刀废命。问王正邦曰:“你进房时死了未曾?”答:“尚有(一)线气。”官曰:“谅必贼杀了人逃杂客中,黑夜莫辨,你须慢慢查访。”正邦曰:“若贼逃走,定有形迹,民闻声即往,横房正门末开,只何良易一人在房,周身是血,怎不是他?”官点头。回衙先提良易上堂,问曰:“你既是读书人,为甚不知法律,把新郎杀死?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何良易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从头说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知礼法从未坏品行。

  廖舅爷前日将我请,要我送表妹过王门。

  我再三推辞不应允,他总说少人去送亲。

  到王家安我下房寝,上房中宾客闹沉沉。

  有的要新娘斟酒饮,有的要划拳把令行。

  直闹到三更方寂静,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我恐怕贼子远逃遁,放菸袋急往新房奔。

  走快了撞得抽屉震,油装满一淌息了灯。

  黑暗中绊尸将我滚,污得我一身血淋淋。

  王亲翁出言多不逊,诬告我同谋杀夫君。

  大老爷清廉如明镜,施宏恩释我转家庭。

  “胆大狗奴!你未杀人,血从何来?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四十,看你招不招?”

  呀,大老爷呀!

  我并未谋杀人性命,不问清然何就动刑?

  况学生读书望上进,焉能够伤命犯邪淫?

  “狗奴!又非同姓,何故送亲?况俱年幼,奸情显然,强辩做甚?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痛得实难忍,夹得我屎尿一齐倾。

  连催刑时死又时醒,好似那滚油在煎心。

  想招供又把声名损,不招供难受这非刑。

  读书人品行当要紧,生或死于我如浮云。

  不怕你王法如炉狠,其奈我铜头铁背身。

  “有招无招?”

  要招供学生有一论,除非是红日往西升!

  官见何良易不招,大怒,命左右赶紧催刑,良易抵死不招。官命带下,又将廖桂英唤上堂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与何良易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桂英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奴告禀,小女子遭冤屈实在伤情。

  花烛夜奴的夫上床方寝,床底下忽然间钻出一人。

  奴此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夫一见跳下床就把贼擒。

  贼反手将奴夫一刀废命,奴急喊贼慌忙逃出房门。

  “胆大淫妇!你夫分明是何良易杀的,还要强辩做啥?好好招了,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何良易在下房与兄同寝,焉能够进新房持刀杀人?

  况且有众亲戚同床睡定,难道他会法术能够分身?

  “哼!胆大淫妇!还要替人辩白,实在可恶!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牙关血喷,说奸情就打死也不认承!

  无凭据把命案糊涂乱问,平台地诬却我一个臭名。

  “胆大淫妇!你自己做的事,还说本县诬你,实在可恶!左右拿拶子来拶起!”

  这一阵受拶刑如要过命,拶得我十指头碎骨断筋。

  倒不如招了供死也快信,好去到阎王殿告诉冤情。

  尊一声大老爷把刑松阵,奴情愿招命案通奸犯淫。

  早商量来送亲把夫命尽,我二人好配合百年长春。

  官见桂英招了,命把何良易带上,良易见桂英已招,辩也无益,亦招同谋杀毙。官命二人画押,分丢监卡。

  却说水贵回家告知父母,彰德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即命人到何家说信,办银进县看女;闻已招供丢监,忙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去见桂英身带刑具,形容憔悴,喊道一声“儿呀”即昏死在地。桂英声声叫喊,半晌醒转,哭得气噎声嘶。禁子上前劝曰:“廖大爷,你既爱女,何不早把监和,松了刑具,免得受苦。”廖老与女犯说明数目,把钱付好,又拿些钱与桂英使用,方才出监。来至卡门,见何老夫妇亦来,各诉冤苦,求禁子开门进卡。见何良易铁绳锁项,镣足肘手,拴在厕边,何老夫妇哭曰:“呀,儿呀!你如何就是这样了?”良易曰:“爹妈不知,因儿无钱和卡,受尽私刑,把儿弄得不死不活,度日如年,实在难过!”何、廖四老见此情景心如刀绞,有的哭儿,有的哭外甥,几人哭成一团。良易再三把父母、舅爷劝解,方才收泪。廖彰德拿钱与良易把卡和了,又在城内请一老妈与二人送饭,回家哭泣,无计可救。

  却说县官清了二人口供,竟以“因奸谋杀”详文进省。上司见文,心想:“既有奸倩,何得在花烛时谋杀?况止凭血衣又无凶刀。”心中疑惑,把文批驳。

  再说县官虽是科甲出身,极其任性,又不听师爷的话,见上司把文批驳,说无凶刀,复提何良易问曰:“你这狗奴!当夜杀了王茂生,将凶刀放在何处?好好献出,免受苦刑。”何良易曰:“忙迫之间,不知失落何所。”官大怒,命左右夹起。良易无法,只得推在桂英身上,说:“交与表妹去了。”官又把桂英提出追问凶刀。桂英曰:“贼杀人逃走,那见凶刀?”官骂曰:“你这淫妇!还要反供吗?”即命掌嘴四十。桂英冤气塞胸,号陶大哭。官见不说,又喊动刑。桂英忽想一计,因曰:“凶刀当夜藏在箱内,带进县来,在路登厕,将刀丢在路旁,不知何人捡去。”官骂道:“胡说!”又掌嘴二十。桂英抵死都说丢了,官无奈仍命监禁。五日又比,桂英痛苦难当。他父听得进监来看,见桂英目肿面黑,形容枯槁,说道:“儿呀,你然何这般模样了?”桂英见问,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哭曰:“痛心的爹爹,你怎知儿的苦楚?听你儿说来!”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见爹爹不由我柔肠寸断,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衫。

  不知儿在前生作何罪犯,花烛夜贼杀夫把儿牵连。

  又冤诬何表兄捆绑送县,说与儿通奸情谋杀夫男。

  堂上官不容我二人分辨,不招供拶十指痛彻心肝。

  儿无奈认同谋想把刑免,只说是早些死不受摧残。

  又谁知无凶刀不能定案,为此事逼得儿死去又还。

  头一次打四十嘴皮掌烂,打得儿牙齿落血似涌泉。

  过五日又追比要把刀献,伤未愈又受伤饮食难沾。

  到监来臭虫多虱子成串,将周身咬烂了变成疮疳。

  每一夜到五更不能合眼,白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呀,爹爹呀!

  有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须念儿命运苦无辜遭冤。

  倘若是丁封到剥皮问斩,望爹爹收儿尸莫等狗衔。

  逢年节在门前泼碗水饭,又与儿多焚化几张纸钱。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从今后不能够送老归山。

  父女情自今朝一刀割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二人大哭一场,方才回家。桂英在监扪心自想:“我爱绣字迹,又好打扮妖娆,观灯看戏。惹得浪子悦目,故出此冤祸,是我自作自受,怪得谁人?只是连累丈夫吃刀,表兄受屈,我廖桂英真乃恶孽滔天!”悔恨不已。

  不觉秋去冬来,县官因逆上意,又兼上控极多,因此调回,另补实授。此新官姓白,名良玉,系四川梓潼县人,清廉有才,是两榜进士出身,于康熙七年冬月领凭上任。离高平县不远,天落大雪。行至一处,大班歇气,良玉出轿观望。但见普天似玉,遍地皆银,寒光照耀,世界通明,心中快活。忽见坡上新坟寸草未生,片雪全无,坟尖独生一蓬禾苗,青葱可爱,结实将有半熟。因思:“禾乃夏长秋成,畏寒之物,今方三九,万物枯颓,此禾独秀,岂非怪事?”正叹息间,高平房班来接,递本叩见。良玉问是谁家的坟,房班曰:“此地名王家沟,不知坟是谁人恭的。”时有牧老上前禀曰:“此坟是王正邦的儿王茂生,娶妻廖桂英,因花烛之夜被人杀死,故葬于此。当日正邦说媳与送亲人通奸谋杀的,把二人捆绑送官,如今尚在监下。”良玉问:“招案未曾?”牧老曰:“先前不招,男夹女拶方才招认。”良玉即传保甲来问,众口一词。良玉曰:“此案定有冤枉,尔等命人看守此禾,莫被牛羊践食。”即到县中上任。领了移交。即将何良易之卷调看,拍案叫曰:“此生冤也!岂有通奸谋夫而送亲杀人者乎?”又提二人来讯,良易称冤,挂英因诉贼出床下杀夫情由。

  官点头,仍命监禁,即叫房班设厂:“本县亲去勘审禾苗。”次日,来到坟前把禾细看,命人挖出,又叫挖者细心,勿得损坏禾根。这禾好不作怪,有一大根从棺生出,开棺一看,才是尸口生出的。官想:“此必寓着冤情,或凶手姓名。细详生禾之义,或禾生口,或口生禾,皆不像名字。”又想:“口中生禾,必含其谷,然后才生,意者其‘韩谷生,乎?”即命掩土回衙,捉拿韩谷生,期限半月。

  差领票四处访问。一日,来到坨子店,见有人在公庙宣讲,二差去听,讲的是文帝《遏欲文》,又讲个犯淫的报应。忽一人大声说曰:“你不是打糊乱说,妖言惑众?我犯了一生的淫,嫖不得的要嫖,奸不到的要奸,又未见报应!”讲生道:“你这人才怪!此是菩萨说来劝人的,你信得就听,信不得许你莫听,未必菩萨都说诳吗?”众人曰:“那有这宗怪人!圣谕是皇上谕文,讲来劝人挽回世道的,你再毁谤,我们就不依你!”其人忿恨而去。二差听毕,回店办菜,对门有一案桌,屠夫就是毁渝之人。差拿钱叫割半斤,屠割一块递差。差曰:“你也称下,看够不够称?”屠怒目曰:“老子韩谷生,割肉不消称,高乎县远近,谁个不知名!”差听名字又惊又喜,暗取铁绳锁起,拉回店内。众问何事,差人取票众看。有听圣谕的说曰:“他先尚说犯淫无报,岂知未上一时即遭报应,被差将获,可见于今天矣!淫孽是造不得的。”

  次日,差拉回县,官坐问曰:“韩谷生,你为甚把王茂生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韩谷生曰:“小人开设屠行,从未为非作歹,况这王茂生小人认都认不得,怎能杀他?”官曰:“你把王茂生杀死,还要强辩吗?”谷生曰:“小人品正行端,大老爷何得平空白地冤屈好人?”差禀曰:“此人未被捉时,尚夸他一生犯淫,无有报应;如今说的尽是强辩!”官曰:“不动大刑,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把夹棍、抬盒、拶子一齐拿来。谷生骇得胆战心寒,忽觉耳边有人喊他:“快招!”自知冤鬼随身,定难幸免,只得把杀人来由,从直实诉道:

  哀求大爷将刑免,细听小人说详端。

  小人居住坨子店,名叫谷生本姓韩。

  开设屠行自掌案,那日卖猪下乡间。

  见一女子真体面,去到人家把灯观。

  次日我到廖家看,正在楼上绣花瓣。

  口唱情歌把我喊,口水吐在我嘴边。

  心想上楼说姻眷,怎奈楼高线难牵。

  问人说道期不远,八月十六出阁天。

  我到王家把厨办,混入床下候机缘。

  只等宾客齐饮宴,好与新人去通奸。

  谁知宾客不断线,出进把我码头拦。

  闹至三更人尽散,新郎脱衣上床眠。

  我想此事实丢脸,肉未吃得巴身盐。

  再迟一刻定难看,我立床下来站班。

  想来想去龟火溅,拉着新人胳膊玩。

  新郎床上来看见,拉着我就几脚尖。

  左扭右摇难解散,一刀杀他入黄泉。

  新人骇得大声喊,出房就往黑处钻。

  正邦开门进房看,抽身走往厨内眠。

  次日收拾回家转,只想神仙都不谙。

  谁知太爷明如鉴,捉拿小人问根源。

  抬盒拶子摆几件,令我一见心胆寒。

  只得从实招了案,还望大爷要恩宽。

  招毕,锁押丢卡。将桂英、何良易提出,又把王正邦、廖彰德唤来,官谓桂英曰:“此案皆由尔爱观灯戏,听些邪言唱来散闷,遂致浪子荡意倾心,惹出这场大祸。幸喜尔出于无心,方遇本县与尔昭雪。”又谓王正邦曰:“观此女年轻貌美,难以守节,不如任他改嫁。”王正邦曰:“抚养老民,六旬丧子,香烟断绝,身靠何人?我儿虽不是他杀,却为他起祸,要他守节,替儿奉养二老,以慰迟暮。”官曰:“常言‘无树不栖鸟’,你既无后,他又靠谁?”正邦曰:“老民意欲抚子。”官曰:“既欲抚子,想你冤屈何良易,受了无限苦楚,何不以德报德,将他抚抱与尔媳配合,岂不二者兼善?”正邦曰:“好倒却好,不知良易肯允么?”官问良易曰:“尔几弟兄?曾娶妻否?”良易曰:“生弟兄五人,娶已二载,今春忽死,尚未续娶。”官笑曰:“此事原非偶然,若有所使之者。今听本县之判,尔可抱与正邦为子,与桂英配合,结此良缘。”良易曰:“生尚有父母,岂可舍生身而事他人?况正邦曾诬告生,乃是仇人,岂可以他为父?”官曰:“尔意左矣!尔道此祸,原是尔与桂英姻缘错,桂英不道冤不能为尔之妻,尔不受屈不能作彼之夫。况正邦告尔原属可疑,且不惟正邦生疑,即前官亦疑尔,又何得错怪?本县判尔抱去,正是上合天心,下合人意,使尔无妻而有妻,桂英无夫而有夫,正邦无子而有子,那些不美?”良易曰:“生固遵判,但有父母,不能自主。”官曰:“本县自有处置。”即将二人开释,命在店中调养,“本县择就良辰,当堂完配。”又命差唤何老夫妇上堂说明,何老亦喜。

  到良辰,官坐大堂,唤两家父母上堂,命何良易先拜正邦为父,赏赐花红。二人先拜天地,次拜县官,并拜岳父母、生身父母。拜毕,叫大班抬他的官轿,送二人回家合巹。一路火炮鼓乐相随,人人争看,个个夸称,都说才子佳人配合得宜,而颂白公之才能焉。从此夫妇和偕,各改前愆,对神盟誓,愿终身作善,端品劝人。桂英又劝良易发愤读书,次年入泮。官把此案判明,申文上司,回文转来,把韩谷生斩首。

  所以人生在世,女子勿观灯戏,须知冶容诲淫;男子勿谈闺阃,才不惹祸招灾。你看廖桂英,不是打扮出外,怎惹屠夫杀夫,遭冤受苦?幸能真心悔过,故遇白公昭雪。何良易口孽太多,所以无辜受屈,后因改悔前非,才能转祸为福。王正邦刻薄成家,财归他人;其妻惯习儿子,香烟断绝。王茂生口腹伤命,嫖赌逆亲,故遭杀身之祸。韩谷生杀牲害命,见色思淫,故受斩首之刑。从此看来,为恶之人,因自以为谋密而计巧矣,抑知人巧于机谋,天更巧于报应哉!

  

  孝还魂

  贫妇守节不易,孝子顺母堪钦。慈祥恺悌一堂春,虽死犹能续命。

  安县胡家村王文德,孤贫无靠,小时牧牛,长则佣工,人唤王老幺,为人忠直殷勤,帮胡家数十年,五旬尚未易主。但他一生时乖命苦,能挣钱不能积钱,如有一千便生灾祸,用去自然安逸。主家念其忠勤,踩些山土薄田命他耕种。不远有一倪秦氏,四旬丧夫,家贫无子,其主与之说合,娶而为妻。这秦氏贤淑勤俭,夫妇辛苦做活,亦能糊口。文德心想:“我一生勤苦,宗祀不继,虽然娶妻,年长力衰,怎能生育?”对妻叹息。秦氏曰:“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无子年虽少,到处把神求。若要麟儿降,切莫把善丢。”文德曰:“我们家贫,那有银钱为善?”秦氏曰:“常言:,培补古墓,暗中加福;平路道,吉星临照。’此事又不要钱,夫君何不多做?”文德应允,尽力为之,并无退悔。秦氏至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夫妇极喜,取名毛子。

  文德既有儿子,想挣家业,于是披星带月,总望广种多收,从此善心日退,利心日增。毛子四岁,文德偶得重疾,医药不效,神卜无灵。秦氏对灶焚香,自愿减寿益夫。那知修短有数,生死由天,任你真心祈恳,疾病无减有添。文德自知不久人世,于是喊着秦氏近前,哭泣言道:

  这一阵睡床上周身汗透,此一刻怕的是命难久留。

  想为夫出世来时乖运丑,年轻轻就与人割草牧牛。

  稍强壮做长年事事经手,或担轻或抬重未把闲偷。

  帮胡家数十年怜我忠厚,看成我做庄稼才把亲收。

  自贤妻进门来更难譒口,日熬汤夜煮粥方把生谋。

  也只想多挣钱兴家贻后,那知道到老来一钱未留。

  多感得祖宗灵皇天护佑,才生上毛子儿宗祀无忧。

  只说是有了儿穷图不久,又谁知夫得病医药不投。

  倘若是夫不辰一朝死后,妻当要苦立志衣食自求。

  毛子儿还须要把他成就,切不可任随他气性粗浮。

  幼小时能教训事事讲究,长大了成好人方能出头。

  说到此不觉得痰鸣气吼,怕的是两夫妻要把手丢。

  说毕而死。秦氏涌哭一场,带子去到方境化些钱米衣服,主家又送小料一付,草草安埋。

  秦氏从此立志抚孤,勤苦纺花,托人代卖,或帮人做些女工。这毛子却还诚实,听讲听教,每日捡柴割草以助日食,若见食少便忍口不吃。秦氏恐子饿坏,常留以哺之,母于互相推让,往往至于泣下。秦氏见于孝顺,倒也快乐。迨毛子八岁时,家忽断粮。秦氏有线于一斤,托人代卖,此时正当在栽秧,无人赶场。秦氏想去自卖。又从未赶场,况是孀居,不好去得,心中焦闷。毛子曰:“妈何不拿与儿卖?”秦氏曰:“儿年太小,怎么去得?”毛子曰:“儿前日从邻伯到街去了两回,妈说明要多少钱才卖,若钱少了儿拿回就是。”秦氏曰:“你莫被人拐去了。”毛子曰:“拐子走路要拐,你儿认得,不卖他就是。”秦氏无奈,只得交子去卖。

  毛子来到街坊,不知市在那里,上街下街走了几街都无人买。近午,忽一人问道:“你拿着线子做啥?”答:“卖的。”问:“要多少钱?”答:“要六百三。”问:“少点?”答:“我妈讲了的,要那多才卖。”时侧边摊子正在数钱,其人曰:“你把线子拿我,他数钱跟你。”毛子曰:“我要那多,少一个都不卖哦。”其人曰:“是哦。”拿起就走。毛子见摊上数钱的数了丢进钱斗,总不拿他,问曰:“你把钱拿我,好回去了。”坐摊的曰:“甚么钱?”答:“卖线子的钱。”问:“那个买的线子?”答:“先前一人买我线子,喊你出钱。”问:“我答应你出钱莫有?”答:“喊你出钱,拿起就去了。”旁一人曰:“你今天遇着骗客了!他未答应,有甚么钱?”毛子骇得哭哭啼啼,街上街下场前场后跑了几街,并无买线子之人,走至摊边放声大哭。坐摊的见毛子幼小,拿钱二文与他,曰:“拐子赶不到了,你快拿去买个饼子食了回去。”

  毛子接着哭泣回家,边走边想:“我把线子失了,妈若问我,何言答对?可怜家中断粮,望此买米,如今失了,我妈拿啥来吃?”忽见路旁茅房外晒有几件衣服,四下无人,心想:“我失线子,若把此衣偷回掉几升米,免得把妈饿坏。”此时情急,那知利害,便去收浆。忽竹竿滚下一响,屋内走出一人将他捉住,几个耳巴,骂曰:“灾杂种!乳臭未干,敢来虎口抓肉,不是自来送死?”毛子骇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哭诉失线情由。其人听得,想:“孩子必不说诳,但如此幼小便知孝道,亦是难得。”当时笑曰:“你拿我做干儿,我就放你。”毛于慌忙磕头,口喊“保保”,其人欢喜,带进屋去告知妻子,毛子即上前叩头,就喊“保娘”。妇人见毛于伶俐嘴甜,心亦欢喜,赏以洒饭。毛子吃了,告谢要回。妇人笑谓夫曰:“看你拿甚么打发干儿?”其人曰:“还要打发么?”妇人曰:“干儿都不打发,你这保爷就不苏气。”其人谓毛子曰:“你明日回去,我今夜拿些银子打发你。”毛子曰:“何不就拿?”答:“要黑了才去。”毛子曰:“我等不得,怕妈悬望。”其人曰:“一夜无妨。”毛子听说有银,只得住下。

  各位,其人姓韩,名大武,是个强盗,极其胆大,每一人远方去偷,近处无人知他是盗。不远有一林茂春,家中广有银钱,大武当日见毛子说了几句尽孝之言,一时天良发现,心中怜惜,想去偷些赠他。消了夜,收拾拗刀、通关、拨尺、剪子,将要出门,毛子问曰:“保保拿银有好远的路?”答:“有五六里。”毛子曰:“我跟你去,好帮你拿。”大武曰:“好,那就不要多嘴。”即带毛子走至林家宅后立着。毛子曰:“怎不到屋去?”大武曰:“等人睡了方去。”毛子曰:“人睡了谁个拿银与你?”大武曰:“我自家去拿。”毛子曰:“又不是强盗,怎么自家去拿?”大武曰:“不是强盗,是模模匠。”毛子曰:“呀,我怕得很:我不去,我怕捉到!”大武曰:“不要乱讲,有我不怕得的。”毛子曰:“那就快去,拿起好走。”大武曰:“待我问他银子放在那里才去。”毛子曰:“问不得,问要犯跷。”大武拿石向房打去,犬声大吠。茂春曰:“今夜有贼,老婆子,银子收起莫有?”答:“已锁在箱内了。”方欲进宅,那知茂春妻妾忽然吵架,毛子喊曰:“快走!屋内晓得骂起来了!”大武急抚其嘴。

  且说林茂春娶妻熊氏,貌丑性恶,无有生育,茂春只得娶妾何氏。这熊氏淫而且妒,时常冷言冷语,说夫爱彼嫌此,因此妻妾失和,吵嘴不休。茂春忿气分室独眠,横房三间,自己居中,妻左妾右。妻又疑他暗地偷宿,常其隙。是夜茂春带酒,向妾丢个眼色,熊氏看见,就大闹起来: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可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难闻!

  具一付狠心肠两样安顿,爱一个嫌一个好不忧人。

  只爱你小妈几年轻骨嫩,嫌贱我年纪老脸上堆金。

  既分房就该要来把气恨,为甚么背着我暗地偷情?

  “我又未曾喊他,怎么叫做偷情!”

  虽然是闭看嘴未把言论,以色言以眉语做得出神。

  “你既怕他同宿,为甚你又不来?”

  既嫌我老王瓜不与同寝,我岂肯学下贱去找男人?

  要守寡大齐家守着来等,我焉能独一人去守孤灯?

  “大家都不同宿,难道香烟就不要了?”

  似这样莫良心欺人过分,我情愿断香烟去作孤魂!

  “宁断香烟,不准同宿,你就那们恨呀?”

  岂不知贱婆娘原不可近,好似那狐狸精惯习迷人!

  只晓得戳是非含沙射影,那管人好和歹性命有倾。

  家庭中大小事全不理问,喊他去不装聋便作哑人。

  茶不烧饭不煮还要装病,一见人在走路就把嗔呻。

  每日里但知道搽胭抹粉,不穿红就着绿日换几身。

  走步路摆一摆退而后进,作姣痴装媚态蛊惑男人。

  似那样贱婆娘你都亲近,我要你到后来悔之不赢!

  何氏见熊氏骂得狠毒,当时大怒,亦指熊氏骂道:

  贱婆说话不巴垮,别人替体脸上麻。

  做个大来不像大,真真大得莫搭煞。

  专爱说人冤枉话,一张嘴巴叽哩呱。

  脾气乖张性鲁野,不知尊卑与礼法。

  那管妻小夫为大,天天寻着去放。

  相貌不扬人材马,嘴歪眼斜一脸麻。

  额皱鼻拱眉错杂,两足拖起像王瓜。

  越丑越怪越央假,偏偏要把胭脂搽。

  装起样儿像锉鮸,只想丈夫专爱他。

  不怕嫌来不怕骂,估住男人去贪花。

  恨我后来人秀雅,朝日把你眼睛搽。

  只想专房逞豪霸,不许旁人沾一纱。

  天天寻我吵酸架,狗脸全不怕羞煞。

  越加让你越肘架,恨不把我赶出家。

  今夜到底为着啥?无缘无故烂牙巴。

  开口就说守活寡,谁个不许你同榻?

  既把男子丢不下,任你扯来任你拉。

  再来手我把屁打,八仙过海各显法。

  熊氏听得更加伤心,拢去一架打之。何氏细小,极其伶便,熊氏足大,转身极迟,下下被人打着。熊氏见打不赢,夫未来拉,便去寻着拚命,说:“你这样心毒!为甚使你小妈打我?你不与我讲明,不得下台!”茂春一阵拉开,好言劝解。熊氏那里肯休?吵得鸡啼犬吠。茂春曰:“不要吵了!以后听你铺排就是!”熊氏曰:“要我依允,除非你与贱人水不同宿!”茂春曰:“那个易得,不同宿就是了。”熊氏曰:“既然如此,我与你掉房,倘那个不要脸暗中往来,被我拿着,就要他的狗命!”茂春无奈,只得搬掉,妻睡中室,夫宿左房,方才睡了。

  大武等至寂静,叫毛子好生等着,不要开腔,打洞进去,正在熊氏床下,灯还未息。听熊氏说曰:“你来就要把你捉倒!”大武大惊。熊氏说了就起鼾声,(大武)遂把箱子剪开,摸出大封银子。熊氏叹气一声,大武忙出。那知熊氏梦中犹恐二人偷合,总想捉着泄忿,忽见床前影子一晃,疑妾偷过,起身抱住,大声骂曰:“今夜被我捉住了么,你才认得老娘!”拼命拉着不放。茂春问:“捉住啥子?”大武左右扭扳不脱,又见茂春起来,遂一刀击去,熊氏“哎哟”一声,大武跑出,拉起毛子就走。茂春起来见熊氏倒地,提灯一照,周身是血,问是何故,已不能言,口张眼闭而死。忽见箱子剪开,失了银子,大喊:“有贼!”家人尽起,见是盗伤,四处寻赶。

  雇工走至堰外,见大树下唾着一人,手拿尖担。雇工捉着喊曰:“贼在这里,我捉着了!”众工齐集,一阵拳头拉回家去,看是下湾汪二麻子。汪见茂春叩头曰:“林老爷,我杀错了,与你补起一回,再不敢偷了!”茂春曰:“箱子事小,谁要你补?你不该乱杀!”汪曰:“我已杀错,望祈恕罪,依旧与老爷补好。”茂春曰:“气都莫得,还医得好吗?”汪曰:“林老爷,我与你并莫得气角,无非一时错想,不该来偷。”茂春曰:“狗杂种,你会偷!众人与我绑起送官!”投鸣保甲,看明盗口,把汪二送到安县。

  这汪二与林连界,本朴务农,口极迟钝,今见众人将他捆绑,骇得话也说不出了。官看呈词,见是盗伤,随即坐堂,问曰:“汪二麻子,你偷人白银已犯重罪,胆敢执刀杀毙失主,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吗?”汪二麻子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大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虽然生得蠢家屋贪困,平素来守本分务农耕春。

  皆因是四月间天干实甚,满田中禾枯槁无水车屯。

  林茂春他地上水多得很,田也满堰也满满壑皆盈。

  若与他明中讨他定不肯,莫奈何学强盗起点黑心。

  手执根长尖担候至人静,从堰坎杀进去水往下倾。

  上岸来歇树下身体倦闷,方坐下打瞌睡因此被擒。

  “胆大狗奴:问你偷银杀人之事,怎说偷水杀堰去了?”

  这就是小人的真情实论,并无有半句虚可对鬼神!

  大老爷若不信去看形影,堰埂上尚还有碗大签痕。

  “狗奴一片糊言,焉能哄过本县?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周身上如火烧五脏俱焚。

  真真的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有招无招?”

  想小人并未曾杀伤人命,尽都是冤枉事从何招成?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用美人桩把狗奴上起!”

  受此刑周身上汗把衣侵,弄得我死不死生又不生。

  既杀人就该要远远逃遁,焉能够坐树下睡着等擒?

  “狗奴不招,左右赶紧催刑!”

  这一阵喊催刑如要过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若招了是盗杀法律不轻。

  与其在受苦毒生而贫困,倒不如招了供死得安宁。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盗银两杀熊氏一概是真。

  “既杀熊氏,银子盗往何处去了?”

  比时间杀了人慌忙逃奔,出外来并无有一锭在身。

  “先已盗出,为何不在身上?”

  这都是林茂春他有福分,谅必然尽落在他的家庭。

  “快把凶刀呈来!”

  是小民用尖担送他性命,并未曾使刀杀拿啥来呈?

  官见所供无据,又恐冤狂,只得丢卡,候验明再讯。随带刑仵来至林家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又来床下看盗口迹,复看堰埂果有签痕。随问保甲:“汪二行为若何?”保甲曰:“为人本朴。”官命将尸掩埋。回衙复讯,亦无异词。官想:“看这情形,原是惯贼,汪二小民何敢杀伤失主?此中定有冤枉。”遂打为疑案,慢慢查访不题。

  再说韩大武带着毛子回家,看有三百银子,拿一百打发毛子,嘱曰:“你回家莫讲,将银收藏,要等林家莫事,方可使用。”毛子唯诺,拜谢而回,把银交母,秦氏惊问曰:“你这娃儿,为何一夜不归?把娘眼望穿,胆都骇掉!在那里拿许多银子回来?”毛子瞒着同去偷银之事,只言失线骇哭,偷衣被捉,告饶拜保,银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如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偷衣被捉,释放已是万幸,焉有百金打发贫儿?此话为娘不信!”毛子曰:“银子实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你不要哄我,定是你这娃儿人小诡大,不是拐于街坊,即是盗于乡里!乳臭未除,就如此胆大,为非作歹,为娘定要打你!”毛子曰:“妈呀,你儿小小年纪,怎偷得许多银子?是儿被捉,量必不是他怜儿有孝心才打发的?”秦氏曰:“就是打发,也不该要。常言:‘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吉祥,留来定要把祸招。’人须安分守己,辛苦挣的钱方可兴家。如此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好好拿去退了!”毛子只得拿银去退。大武曰:“打发你的,如何要退?”毛子曰:“我妈说是不义之财,恐生灾祸,故而退你。”大武默想:“他既不要,若说出来,如何得了!”留着毛子吃饭,与妻商量。妻曰:“他不要银,定非好意,事到而今,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做个死无对证!”大武点头,就将狗药放于蛋中,毛子吃了,不久即死,乘夜背在屋后土内去埋。

  却说毛子魂魄回家,见母倚门而望,上前喊妈,几声不应;扑入怀中,亦不张他。只见喊道:“毛子儿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毛子曰:“儿回来了!”其母若不见焉,依然喊了又哭,哭了又喊。心想:“这是甚么情弊?我妈看不见我?”转想他在韩家吃蛋,“肚痛倒地,起来就走,未必蛋中有毒,以致如此?待我转去问他。”口说转去,不觉就到,见大武夫妇在挖土坑,即问:“挖坑做啥?”大武夫妇亦不答应。又见地下有一死儿,手足衣服与己一样。正疑惑间,大武拉儿下坑,口说:“毛子,你死不要怪我,我也是莫奈何,愿你早去投生。”毛子方知已死,放声大哭,心中含恨去打大武,谁知打不近身,用石打去,正中其妻。妻曰:“今夜有鬼!”大武曰:“乱讲!快些埋了,免人看见!”毛子啼哭回家,见母坐在床上哭泣;天明出外喊,四处访问无迹,回家哭泣不已。毛子步步跟着十分伤惨,泪亦不干,心想:“一时失计,误入贼船,被人暗算。丢母年高,家贫少食,无人侍奉,倘有不测,我罪宁有底乎?”午刻,见母寻柴借米,战战兢兢,倒进倒出,倍加伤惨,心中思想:“我既不能奉养于生前,亦当尽孝于死后,与母办齐油盐柴米,方不负我妈待儿一场辛苦。”于是闲天捡柴,逢场上街,有贩米发水的抓他一捧,卖肉灌水的取他几两,卖油掺假的窃他一筒,想盐是小生意,不可拿他的,只在地下捡些碎块,日以为常。如此十天,忽见祥光瑞气自东而来,天上现一菩萨,见毛子头有灵光,叫他去问。毛子将生前遇难、死后奉亲之事禀明。菩萨曰:“观尔阳数未满,只有百日灾难;但人死百日,尸骸已朽,怎能还阳?吾神怜尔孝心,稍施法力,为尔成就。”即用柳枝滴瓶中甘露洒于身上而去。毛子叩头起来,脏腑清凉,身体爽快,不知如何还阳,谨记百日之期而已。

  再说秦氏自毛子不归,朝夕哭泣,寻访无踪,而家中油盐柴米食了又有,无少欠缺,心中骇异,疑儿偷回,怕打藏躲;着意看待,并无影响,时常滴泪而已。

  再说林茂春见官不办汪二,与熊氏娘家时常催呈。官目此案将已三月,办之不活,又无头绪,心中烦闷,逢朔进香,恳祈城隍显应。是夜,梦一吏如判官状,递一禀帖,官看面题“林熊氏案情”,拆开内有四句话云:

  若要此案清,路外一草庭。

  能使人为鬼,自然鬼为人。

  正看间,忽被更声惊醒,官不能解。次日告知师爷,师爷想了一阵,曰:“首句说案;次句谓在路外草房也;三句叫人装鬼去拿;惟四句难解,谓鬼指其仇人乎?或另有寓意在内?”官想得一计,吩咐差人从林家行去,见路外草房,即装鬼声近屋叫冤,杀人者心虚,必有话讲,自然拿获。差领命,夜装鬼叫,见有草房,走入宅中,哭泣要命,数处无异。至一处,闻房内惊惧之声,差连喊:“还我命来!”房中一妇嘱曰:“林大嫂,你不要来找我,那是老汉杀的!待事平息与你做个大道场,多烧些金银纸张!”又一人曰:“毛子,你莫乱喊!这是你保娘打的主意,我明日烧点钱与你!”差候天明,即将其人锁拿进县,禀告所闻。———其人即韩大武也。

  官叫上堂,问曰:“你偷林茂春的银子,为甚还把他妻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大武曰:“小人一生安分守己,并未胡行乱为,大老爷说民偷银杀人,真把小人冤屈了。”官曰:“尔未杀人,何得对鬼认错?真情已露,还强辩做甚?”大武曰:“那是差人搕财不遂,捏词陷害;大老爷须要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大武曰:“大老爷何必作威作福,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是这样问法,我说大老爷的公差杀的,是我亲耳听闻,请大老爷严究!”官曰:“该死狗奴!好张烈嘴,左右拿美人桩把狗奴上起!”大武那里肯认?官命催刑,大武昏沉,见一人喊他“快招”,自知冤孽随身,必难幸免,于是从头招认道:

  大老爷不必用刑杖,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想小人出世多混帐,年轻轻败了好家廊。

  无生活去学模模匠,论手艺习来甚高强。

  在本处装作好人样,每单身出马走远方。

  百里外方把生意讲,因未曾犯案到公堂。

  有一日洗衣晒路上,忽有个小儿来收浆。

  捉住他哀哀求释放,他名叫毛子本姓王。

  失线子无计把母养,急迫中偷衣未思量。

  我怜他孩提知孝养,收膝下留家赐酒觞。

  想打发家中无银两,带起他林家去开张。

  进屋去盗银放身上,被熊氏捉住好看忙。

  挣不脱只得用刀晃,一下去倒地即逃飏。

  赐毛子纹银一百两,拿回家他母甚惊惶。

  不义财得来把祸酿,命毛子依然退还往。

  我疑他辞银非妥当,倘对人说出怎下场?

  与妻子商量把计想,倒不如谋死免闹腔。

  □狗药下肚即了帐,只埋在屋后土内藏。

  后听得汪二遭冤枉,不由得我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此命有人偿,我可以漏过免灾殃。

  那一夜与妻睡床上,忽闻听哭声甚凄凉。

  我只道冤鬼要命账,那知道太爷使人装。

  无意中说出真情况,被公差锁押到公堂。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太爷笔下施恩光。

  招毕,官即提汪二上堂开释。命差押往埋毛子处设厂,次日亲身勘验。

  再说秦氏自子不归,朝夕哭泣,两目尽肿。一日,邻妇约他看官验尸,秦氏问验何人之尸,邻妇答以不知,但闻是杀林熊氏一案,在韩大武那里勘验。秦氏随邻妇来至厂中,见男女济济,官已到厂,命大武指明埋处,叫人挖下,果有一个孩子,面貌如生。官看毕,问保甲曰:“王毛子可有亲人么?叫他领尸安埋。”众人遂叫秦氏去领。秦氏上前一看,果是儿子,周身一摸,尸不僵硬,将子抱在怀中,放声大哭。哭了一阵,见于手足越加和软,渐渐温热,遂喊道:“毛子儿呀!你娘在此,快快苏醒!”方喊两声,毛子喉中痰响,口内抽气,转动起来。秦氏喊声不歇,官即赐茶一杯,吃下肚去,开目四顾,秦氏曰:“儿到那里去了?为何今日方转?”毛子即将送银去退、吃蛋而死,念母孤苦,上街取些油米柴盐奉母,后遇菩萨点化、百日难满还阳之故,细说一遍。因曰:“今儿在此闲游,并不知如何又还阳了。”说毕,哭泣不已。

  秦氏率子到官前叩谢,官骂韩大武曰:“秦氏却不义之财,迫子送还;毛子遵母之训,将银退汝,此乃贤母孝子,理宜怜恤送归,为何将他毒毙?真是罪上加罪,虽干刀万剐难尽其辜!”大武曰:“此非小人不仁,实我妻田氏主意。”官大怒,叫田氏骂曰:“恶妇!为甚助夫为恶,谋害孝子?”田氏曰:“那是奴夫所为,小妇人不过设谋而已。”官曰:“设谋主使,其罪维均!”命将田氏锁押,亲身至屋,抄其家财。货物虽多,银钱不见。官曰:“大武,平生所盗孽钱藏在那里?”大武曰:“虽有些微,皆已用尽。”官又问田氏,亦不肯讲,即将田氏十指拶起。田氏喊曰:“大老爷饶命!银子尽窖在柴房地下。”官命挖出,约有三干银子,林茂春之银原封未动。官命茂春领去,具结完案。又问保甲:“大武田土共有多少?”保甲曰:“田土佃的,只有押租五百串。”官唤毛子上前,说道:“观尔生能顺母,死能养亲,孝性天成,不假教训,可喜可贺。今将大武家业货物、银钱押租尽以赏汝,奖尔孝思!”秦氏母子拜谢。官带大武回县,各丢监卡,详文定案。后上司回文转来,大武斩决,田氏永远禁监。

  秦氏母子自官去后,将就大武房屋居住,请人耕种,将银买些地方,送毛子读书。家中顺遂,不上二十年,富甲一乡。毛子入泮,秦氏亦享高寿。从此看来,天之报答节孝岂不厚欤!

  

  蜂伸冤

  万恶惟淫是首,最恼天地鬼神。起心动念祸机生,难免遭冤受困。

  德阳陈大忠家贫,在城中卖饼,人俱呼为“陈卖饼”,为人本朴,说话谦和。他的饼子比人家的重些,所以卖得,三十多岁积钱四十余串。娶妻何氏,虽是二婚,人材体面,却是小家人女,不知敬惜字纸。各位,这字迹原是圣人制就,以为世用,真有益于国家,有利于万世者也。何氏不知这些贵重,见有残书废纸,便拿去夹线、剪鞋样、封坛口,虽是无心之过,而遭踏极多,难免神天恼怒。此话不表。

  却说隔街有一段老陕在放银子,顺做兑换生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见人为善,面称背毁,说是沽名。他平生片善不修,一文不舍,只讲财利。极恨蜘蛛,说他悬岩结网,好似阴险小人,暗中害命,倘未提防便堕网中,遭其毒手。见了蜘蛛即用棍抡去,幸他不致治其命而弃于背地。常在陈卖饼那里吃饼,看见何氏美貌,常说他的嚼话。何氏原街坊之女,男女交谈惯了,见老陕爱讲,遂与他讪谈说笑。那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想去偷情,又碍着陈卖饼。一日,问陈曰:“你这生意一年赚钱多少?”陈曰:“赚甚么钱,就只蝴口。”段老陕曰:“你怎不做大点的生意?况你年近四旬,再不赚些钱,老来如何下台?”陈曰:“跟你段师说,想做大点,莫得本钱。”段老陕曰:“只要你想做,本钱算我的。”陈曰:“只要段师放心,那还不好。”段老陕曰:“我见你忠厚朴实,故硑贺你,有啥子不放心。”陈曰:“如今生意不知那路好做?”段老陕曰:“目下建昌布涨,若本城贩去,有对本利,来去不过两月,这个生意就好。”陈遂与他借银四十两,写就腊月二十六日的期,把布买齐,何氏备办酒菜与夫饯行。卖饼把妻吩咐一番,说道:

  未出门把妻来吟咐,为夫言话听明目。

  你夫生来命运苦,从小卖饼把口譒。

  自妻过门受苦楚,添人少钱用不敷。

  多承段师来光顾,借银与夫把利图。

  出门建昌去卖布,丢妻一人受凄孤。

  “生意事大,只要赚得钱,老来快活,就受点孤凄也是无妨的。”

  无事不可出门户,早晚关守莫心粗。

  紧防浪子来戏侮,失了名节辱丈夫。

  “为妻知道,夫君只管放心。”

  油盐柴米虽办楚,算来一月尚不足。

  妻领女工来帮补,攒攒积积自有余。

  此去建昌无多路,不到年底就回屋。

  夫妻分别,洒泪而去。何氏想夫出外当避嫌疑,领的女工多在房做,少出户庭。老陕常在门外来往,一日,见何氏在门内绣花,走到门边以淫词挑戏。何氏正色曰:“我们女子家以名节为贵,段师以后不要乱说,恐旁人听着不雅。”段曰:“我借许多银子与你,难道不报恩吗?”何氏曰:“有借有还,报啥子恩?我不是无耻之妇,你不要妄想!”段莫趣而去。到年底问曰:“何大嫂,你借我的银子办起未有?明天期子。”何氏曰:“银子要夫归才有,我们妇人家那里去办?”段曰:“我的银子过不得期,莫得就打主意。”到二十六又来要,遂相调戏。何氏只得告哀,说以节义之言,段天良发现,惭愧而回。

  却说此地多是廿九过年,三十吃斋。何氏到二十九,将喂的雏鸡杀了,备办酒菜,想夫今日必归。午后煮起,候至二更身体困倦,把菜蒸在锅内,虚掩其门,和衣而睡。次日,段老陕想:“今天陈卖饼该也回家了。”去看,见门大开,喊不应声,望内无人,谅何大嫂出外去了,随手拿个小凳坐于门边,装袋叶子菸吃。忽见陈卖饼同两个脚夫回家,段老陕曰:“你回来了,这回赚得好嘞?”答:“多承助和,多少赚了点。”妻倒茶,不应,自己到灶头去斟,茶是冷的,口说:“这妇人懒得希奇,三十天连茶都不烧。”进房拿壶去倒开水,一溜跌地,扒起来看,好不惊骇,说道:“不知何人杀了我妻,连头都割去了!”老陕听说,问道:“你在闹啥?”答:“我妻被人杀了!”老陕亦进房来看,陈卖饼扯着老陕将头乱撞,急得两泪交流,不禁放声大哭:

  见贤妻无头首死得好苦,不由人这一阵伤心痛哭。

  妻本是贤淑女知识事务,能知道和邻里尊敬丈夫。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为夫积银钱纺棉喂猪。

  白日里领花草与人来做,夜晚间打鞋底又补衣服。

  论恩爱我夫妻胶漆同固,与梁鸿配孟光一样和睦。

  不知道是谁人狼心狗肚,将我妻活鲜鲜杀丧冥途。

  舍不得贤德妻情义难数,抛为夫似孤雁怎样结局?

  转面来骂老陕是啥缘故,却然何杀我妻一命呜呼?

  “你为何乱说哦?”

  我知你心儿里爱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进灶屋!

  “我来问你,见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谅必你来强奸将妻逼住,他不从你提刀就把他诛。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强盗杀了的!”

  是强盗就该要拿去衣物,难道说光偷去一个头胪?

  “呀,冤死我了!”

  这事情你做得实在可恶,不告你段老陕死不瞑目!

  陈卖饼将他扭住,喊街邻保甲。这老陕平素是很不为人,街邻个个恨他,都说:“你初出门,他天天在你门前来去,寻着你妻说笑。”老陕曰:“若是我杀,怎不逃走,还来此坐地等擒?”众人曰:“总是来看动静。”老陕喊天叫地,说是冤枉。陈卖饼扭到大堂,喊冤递呈。

  官命把老陕锁押,即来勘验,周身无伤,嘴有掐痕,报是逼奸杀毙。官问保约:“老陕素行如何?”保甲禀曰:“此人狡诈贪财,杀人虽不可知,却常在他门前来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陕问曰:“你为何将何氏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段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民告禀,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儿放银子守己安分,平行买平行卖并未欺心。

  只说是做好事把人怜悯,谁知道陈卖饼才莫良心!

  光顾他拿银子与他作本,贩布疋进建昌就不回程。

  过了年我想他该回原郡,去问他门大开见无一人。

  在门外装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陈卖饼就回家庭。

  见妻死他心中才把计定,到法堂诬告我逼奸杀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奸杀毙是谁?”

  民生平最讲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账岂有奸淫?

  “他既未归,你该速去,久坐不走,情弊显然,还要强辩?与爷打哦!”

  民以为他的妻去会邻近,吃一袋叶子菸散闷宽心。

  “狗奴!还要辩吗?与爷责打四十!”

  大老爷息雷雾休动杖棍,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胆大狗奴!实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奸杀命,除非是西方上红日高升。

  “奴才实在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本待要死阴间也得安稳,又谁知死去了偏又还魂。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招得来是命案要问斩刑。

  勉强招舍不得我妻人品,满捕中是银子白白森森。

  从今后谅与妻不能共枕,从今后这银两谅非我存。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何氏女本是我逼杀归阴。

  “头首放在何处?”

  那一夜提头去丢了就奔,记不起在何处慢慢去寻。

  招毕丢卡。

  这官原是捐纳出身,贪污残忍,虽知此案有冤,他想银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陕以财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过,只出十两银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过几日,官提出清供,见他动作不得,只有一线之气;知是私刑逼财,勃然大怒,即将卡犯们与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见老陕不肯舍财,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问要头首,打得两腿稀烂现出筋骨,还是一文不肯。这也是老陕的祖传,贪财爱利都是如此,岂止他一人哉!

  却说段老陕坐在卡中,朝夕流泪,两眼哭肿,惟有束手待毙。过了月余,忽闻远方来一讼棍,手段高强,令人请他设法。这讼棍是遭过报应来的,与众不同。各位,他又遭甚么报应咧?因有人无故杀妻,许银求计,他教不要声张,至夜有年轻子弟留他进屋,以酒灌醉,割他头首去报奸案,自然无事。那知他儿进城接他,方十七岁,那人留进,割头报案。讼棍认得是他儿子,好不忧气,真是“哑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报,想不箍桶又无生计,于是改换心肠,不害人而救人,见有冤枉无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见人告状,他便劝息,弄几个本分钱。行之数年,他妻五十岁忽生一子,讼棍喜欢,知是为善有益,专与人辨冤拨案,劝人向善改过。今闻段老陕来请,知是受冤,遂到卡中会他,因曰:“凡人负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观你这案,虽是官要银子,但案无着落,凶手无名,无从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拨不松。你试自思,平日或是银钱,或是伦常,或是处事,那里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财为善,立功赎罪。我与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庙烧了,天心一转,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机会,使你脱苦明冤。”段老陕听言醒悟,请他作疏,立四百银子的愿,在卡时时痛悔不题。

  却说县官一日出城验尸,回来有千万头黑蜂围着官轿飞舞,不能前行。官大惊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本县!”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杠,要本县与你伸雪,你往前飞,本县随后来看。”蜂即前飞,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赶至观音阁内,见蜂飞入井中,即叫道人问曰:“此井盖着甚么,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请师收获在井,开不得的!倘若出来,定要食人!”官骂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开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内中并无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请一会水人,以绳系腰,下井去看,回报有一尸首。官命把尸启上,随后又启一头上来。官见尸未朽烂,验是十二岁孩子,周身无伤,系耳门刀砍废命;头是女头。官叫道人,问是何来,道人推说不知。官骂曰:“这分明是狗奴作奸犯科,杀人藏井!今见本县还不实说吗?左右与爷重责!”道人知瞒不过,喊道:“大老爷免刑,小道愿招!”遂将始末从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道从头说原因。

  在此庙修行养心性,带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过年多喜幸,两师徒削签到三更。

  忽听得黄犬叫得狠,墙脚下咚的响一声。

  命徒弟出外看动静,一出去就不见进门。

  喊几声又不见答应,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区区灯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滚,仔细看才砍着开门。

  骇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见个女头在埃尘。

  战兢兢心中把计定,尸与首掀入井内存。

  “头又何来?好好的招!”

  这头首不知谁丢进,我徒弟因此骇掉魂。

  我一时误丧他的命,望仁天笔下要超生。

  “到底杀了谁人,把头放在井内?还不招来,与爷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未杀人拿啥来招认?却好似白肉来生疔。

  “还不招吗?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的捕风来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饶命,

  “狗奴实在不招,与爷重重责打!”将要动刑,忽见一人口称冤枉,跪地诉道:

  有更夫跪地诉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称冤?”

  黄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执业?”

  众街人请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陈卖饼他家未关门。

  恐有贼进内去看问,见酒肉吃得醉醺醺。

  进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该见色起淫心。

  谁知道何氏多贞静,不依允声声喊四邻。

  拿刀背假割他的颈,错拿了刀口丧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杀的!头又放在何处?”

  骇忙了割起往外奔,见一墙丢进就回程。

  今日里来看把案审,见女鬼颈上血淋淋。

  走拢来将我打一顿,逼着我要招杀人情。

  因此上跪地来招认,望太爷赦罪施宏恩。

  且说黄毛牛,名大川,原大家,败落在城乞食,有父识命他打更。二十九夜从陈家门过,见门未关,恐有盗贼,进去见锅内热气扑扑,揭开才是鸡羊肉,酒亦热的,一人尽吃。醉饱之后,见得房门未掩,进见何氏横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惊醒,撑起,扭在房中,何氏大声疾喊,毛牛抚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几拖,曰:“你喊就杀!”忽何氏倒地,项上流血,细看却是错用刀口,颈已割断半边,又一刀砍下,连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杀人把头提出,有人看见怎了?”见一高墙,把头丢进而归。墙内是观音阁,招个道人侍奉香火,带个小徒名叫丁丁。当夜过年,因大士灵签不齐,师徒正在削签,忽闻“吟”的一声,犬声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岁,见头骇呆。师问不答,提灯出看,喊又不动,就将手中弯刀用背向肩一打,随时倒地,血流而死;细看才是错用刀口,砍在耳门。出家人待徒极刻,平时责打手重惯了,因此毙命。又见旁有女头,道人骇忙,心想:“过年遭此横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墙边一井,将头与尸掀下井去,寻石盖着,假说有妖,画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见阎君喊冤,阎君说他污秽字迹,正该短纪。何氏曰:“女魂虽应短纪,不该如此惨死,况又全节,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陕改过立愿,城隍申文地府,阎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当官报仇,以解老陕之冤,故在庙内。这毛牛闻蜂围官轿,跟着来看,进了观音阁,心中明白,即忙转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着要命,几个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讲,毛牛不知不觉一口说出。官命锁押,与道人丢卡。回衙把段老陕释放,申文上司。回文转来,黄毛牛斩决,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陕回家果然改心,并不记陈卖饼之仇,念他贫寒,叫他依然拿银贸易,目今还在开字号。黄毛牛之妻极其贤淑,见毛牛讨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无靠,只得他适。众街人谓陈卖饼曰:“他杀你妇,你讨他妻,淫人看样,才有报应。”陈卖饼遂去讨了,后来勤苦积钱,亦得小康。

  观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连心亦不可起;心起于邪,则邪神随之,使尔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

  夹江张太朴,为人奸险,口甜心毒,刻薄贪财,挣得有万金之产,犹然吝啬,片善不修。妻刁氏,心亦狠毒,助夫为虐。二子大牛、小牛,俱极横暴。数代无人读书,太朴亦不识持家箴规,言语粗鄙,男女骂笑,主仆讪谈。惟女兰英,秀美端庄,言语不苟。二月十九随母去观音堂烧香,时有讲生在庙宣讲,兰英去听,讲的是秦雪梅断机教子。兰英心领神会,一句不忘,回家尽孝敬兄,又见爹妈刻薄,大利盘算,时常谏劝,说圣谕极好,喊爹妈请来家中宣讲,使一家和睦,知道善恶报应、上下尊卑,也免得作恶造罪,惹祸生灾。太朴骂曰:“你这妹崽,在那里听些奸言说来惑众?殊不知宣讲生并无好人,借圣谕为名,好弄银钱,爱看妇女,今后切莫去听!”兰英多方劝他,太朴全然不信。

  却说兰英,自小许与城内伍泽芳为媳。这泽芳原(系)梓潼人,贸易来至夹江,赚钱安家,开设银铺,为人慈良,好善乐施。生子名大魁,身伟貌秀。太朴常在铺中换银,见大魁秀雅,言语谦和,又见生意顺遂,乃请弟太和为媒,将女许他。泽芳父母还在梓潼,是年,父母得病,信到夹江,泽芳把生意交与先生,带起妻儿回去。不久其父即死,母亦继亡。泽芳安埋已毕,来到夹江。那知先生浸漏,折本大半,生意又孬,泽芳无奈,只得收了生意,仍回梓潼。那知时运一低,百事不顺,是啥生意都不赚钱。不上两年,只剩银四十两,于是出门行商。一日回家,遇雨感寒,医药不效,卧床不起。大魁朝夕侍奉,求神许愿,方法用尽,毫无效验。泽芳自知不久人世,又把大魁嘱咐一番,是夜即死。母子大哭一场,随备衣棺安埋,从此在家守制读书。那知大魁不能理家,坐吃山空,服还未满,钱已用完。幸母勤苦纺绩,以谋升合,勉强度日。这大魁性又耿介,不屑求人,往往抱腹受饿,前是白面书生,今成黄皮小子矣。幸有几家怜惜,与他团一蒙馆,略可瞐口。次年,欲去完婚,又无盘费,请众东襄助,一时不就,荏苒三年方才起身。

  再说张太朴见泽芳生意大坏,回了梓潼,心中追悔。数年之中,兰英长成,一貌如花,夫妇爱如珍宝;又因大魁久无音信,意欲悔亲,喊弟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弟闻泽芳已死,家财用尽,伍大魁懦弱无业,不久必成饿莩,那还接得亲起?不如另放,免把侄女误了。”刁氏曰:“既然如此,何不就请叔叔选一高门?”太和曰:“此事有缘,杨监生前日妻死,如今尚未讲成,何不请人说合?”刁氏曰:“就请叔叔。”太朴曰:“杨监生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佃息。烦弟用心,若讲成了,自当重谢。”那知兰英在暗处窃听,候太和去了,问曰:“方才爹妈与二叔说些甚么?”太朴曰:“伍家穷了,意欲把儿另放。”兰英曰:“爹妈把儿既许伍家,今又另放,倘伍家来接,又用何言答对?”太朴曰:“他日食都不能度,怎能接亲?就是来了,为父偌大家业,岂尚惧一穷鬼!”兰英曰:“爹妈不可!儿有一番心腹之言,望爹妈恕罪。”刁氏曰:“我儿有话讲,有啥子罪?”兰英跪地说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伍家原是父亲定,如今何故生异心?

  刁氏曰:“我儿快快起来,何必跪说。”兰英曰:“爹妈应允,儿方起来。”太朴曰:“他家穷了,怕误我儿终身,故而另放。”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纵然贫穷儿不恨,富贵由命不由人。

  “为父管你,怕你受穷,那有许多屁放!”

  爹妈呀,

  女子名节当要紧,失了名节丧本根。

  好马不辔双鞍镫,何故教儿嫁二人?

  “又未过门,怎叫失节?”

  虽未过门已下聘,古言一诺值千金。

  况是姻缘前修定,先有月老系红绳。

  “你这妹崽,‘女子在家从父’,今日如此执拗,孝在那里?”

  古来孝子从治命,从乱陷亲不义名。

  还望爹妈施怜悯,姻缘生死性命分。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改字万不能!

  “你既要去,为父不办嫁奁,把你舍了,饿死都莫回来拨拨借借!”

  爹妈呀,

  饿死也是儿的命,何劳爹妈枉费心?

  嫁奁有无凭人赠,好女不把嫁妆争。

  “好,为父就不管你!”

  贫贱好歹爹莫问,也免忧气又劳神。

  太朴听了,一冲而去。那知太和听说重谢,心都痒了,即时去到杨家说合。杨监生已知兰英美貌端庄,大喜应允,即下聘送期,择就本年冬月亲迎。兰英闻知,时常哭泣。

  至四月,忽来一少年,直进中堂,请岳父母见礼。太朴出看,才是伍大魁,心中惶恐,只得受礼安坐。进与刁氏商量曰:“此事如何处治?才许杨家,这穷鬼又来,若是嫁他,杨家不依;若不嫁他,他又岂肯干休?事在两难,拿来怎了?”刁氏曰:“常言‘睁眼不跳岩’,你看大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真是穷鬼,那及杨家富盖通邑?亲已结成,岂可错过?须打一主意,把这祸害除脱才好。”太朴无计可施,喊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此事不难,必要除他,非三毒不可。”太朴问:“那三毒?”太和曰:“一要计毒;二要心毒;三要药毒。有此三毒,自然结果他命。”太朴曰:“药何可得?”太和曰:“我亦得有鼠药,极其利害,只用粒许,立刻倒地,待我赠你。”太朴大喜,即命大牛上街办菜。太和将药拿来,交与刁氏,去陪大魁,假谈家常。

  再说兰英见父去喊太和,知非好意,暗行窃听,尽得其情,想:“伍郎是我结发,岂可坐视不救吗?”又想:“打个啥子主意?”看看天黑,见母进厨办菜,即去烧火,问曰:“妈呀,为何又煨两罐酒?”刁氏曰:“一罐烧酒,一罐甜酒。”兰英曰:“有了烧酒,何必又用甜酒?”刁氏曰:“烧酒性烈,年轻人吃了不好,故煨甜酒他吃。”兰英故意用柴向灯引火,把灯拨息,急忙去点,又莫得油,提罐去上,即将甜酒拿去倾了,另换好酒。是夜,太朴弟兄陪饮,劝得大魁醺醺大醉。次早,太朴见大魁不死,又向太和问计。太和曰:“未必此药放久无气?待我另配一付新的,自然成功。”这兰英因爹妈欲害他夫,时时留心暗听,已得其言。是夜,又去烧火,故意将酒罐打倒。刁氏蹬足曰:“你这妹崽!如此粗心,今夜拿啥来吃?”兰英曰:“待儿另上。”

  次日,太和谓太朴曰:“凡事不可迟延,久则生变,须另想一法。”太朴问:“用何法?”太和曰:“今夜待他吃醉,夜静时,用车钉从顶心打进,自然人鬼不知,死了又无后患。”太朴大喜,命二子依计而行。兰英听得心中大骇,想:“此事如何救他?”又想:“葛能解酒!”心中已有主意,暗将葛汁滴于酒中。是夜,太朴父子苦苦相劝,把大魁醉得人事不醒,倒于席上。太朴命子抬放床上,三更方欲动手,兰英大喊:“有贼!”把雇工、牧童尽皆惊起,闹了一阵。太朴见众睡了,方欲动手,又闻兰英喊贼,声大且急,说在房子上,又把一家惊起,用梯向房四处寻捕。此时已有四更,大魁听得人声喊叫,早已惊醒,———因他酒量原大,又兼葛汁解酒,所以易醒。———见门未关,大惊,敲火出看,并无盗贼,把门关了,坐以待旦。及太朴父子来时,见门已掩,用刀去拨,大魁问是谁人。太朴见他已醒,便解口曰:“是我,捕贼。”大魁曰:“婿方看过,并无贼迹。”

  太朴去后,天已微明。又与太和商量,太和曰:“我见你书房隔屋甚远,今夜把他安在书房,三更命人放火,任他插翅难飞。”太朴吩咐二子安顿柴草,谓大魁曰:“贤婿此来无人陪你,何不去到书房歇宿?闷时亦可看书。”随把铺衾移去。那知又被兰英听着,大惊失色,想:“此番如何救得?”欲去告知,奈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又想:“这是生死关头,救他性命还拘甚么小节?”又想:“他无盘费,如何逃走?他既走了,杨家来接,我又何以自保?教他先接,他又贫无聘金。”忽想:“大牛、二牛常盗银钱,出外嫖赌,我不免偷些赠他,爹爹知道亦不谙我。”于是即去房中拿两封银子、自己私房银两锭、钱一串,并拿包好,候太和辞出,即轻身来至书房。见门已关,用指弹门,大魁曰:“是谁?”又弹几下。大魁骇曰:“今夜未必有鬼吗?”兰英低声曰:“你打开。”大魁开门,见是女子进来,遂上前问曰:“姑娘夤夜至此,有何赐教?”兰英告知其情。大魁曰:“娘子何以救我?”兰英曰:“我不救你就不来了。三十六计,走者为上。我今赠你银子两封零两锭,钱一串,快逃回家,看期来接,切莫过冬月,免使杨家先接。”大魁曰:“多蒙娘子活命之恩!又从那里出去?”兰英曰:“大门侧门,都有哥守,只书房后墙缺处可越,从下手而去,就是大路。”大魁见妻美而贤淑,心中难舍,忽想一计。因曰:“我不知墙在何处,望娘子送我出外。”兰英曰:“我是闺女,如何送你?”大魁曰:“既是夫妻,有啥来头?你若不送,倘走错了,狗吠被捉,还是要死。”

  兰英害羞不送,大魁拉起就走,只得送出墙去。大魁又曰:“我在此人地两生,不知大路在何方,娘子何不再送一程?”兰英不肯,大魁曰:“我此时已骇昏了,不辨方向,倘若走错被他捉住,拿来治死,岂不负了娘子一片苦心?”兰英无奈,只得送到大路,说曰:“这下我该转去得了。”大魁曰:“娘子转去,他们撞着,岂不连累你吃苦?不如同逃我家。”兰英曰:“岂有此理!女儿家不待出阁,跟夫逃走,莫把先人羞了!宁受责打,不作此非理之事!你快回去,看期来接。”大魁曰:“仔细想来,此事不妥。我来接人,你父不肯,必要经官。如今的事,钱可通神,我又无钱,媒人反口,官司定输,婚判别人,那时不免忧死。与其死于那时,不若死于今日,为娘子死,死亦甘心!”兰英曰:“背父逃走,不惟名分不正,亦且被人耻笑,如何使得?”大魁曰:“人要通权,识大体,不拘小节,方为豪杰。”兰英此时左右两难,不觉泪下。大魁携手催行,兰英曰:“我衣服首饰一点未带,怎好进你的屋?”大魁曰:“只要夫妻完配,还讲那些浮物。”于是二人同走。幸有微月,行未一里,忽见满天通红,知家已放火。不多时,后面灯火飞奔,夫妻着忙,只得躲在茨蓬之内,过阵再走不题。

  再说刁氏到三更后喊二子放火,二人烧得书房火光冲天。听得里面莫有影响,刁氏心疑,喊女不应,遍寻无迹,说道:“完了,完了!女儿跟那穷鬼走了!”太朴大怒,喊二子快去赶回,把他打死,免得丑人。二子与雇工执刀拿棍,向前去赶,来至三岔路口,大牛曰:“此路左边进城,右边不远是陈姨娘家,你说肯走那路去赶?”二牛曰:“妹崽家黑夜走得好远?定在姨娘那里。”遂从右走,来至陈家。大牛曰:“莫忙,待我打听虚实,方才进去。”忽听话声唧哝,末后一句云:“你那们不早些来?”大牛喜曰:“对了,在这里!”遂与二牛同声喊门。几声不应,又听木盖声响,大牛曰:“快些进去,慢点走了!”于是打门而进,四处照寻,又打烂室门,见姨娘坐于柜盖,柜内尚窸窣响了一声。姨娘曰:“你们为啥子事夜半深更打门进屋,意欲何为?”大牛曰:“来捉不要脸的!你不献出,就要淘气!”姨怒曰:“我有甚么要献跟你?”二牛即去开柜,姨娘抵死不肯。大牛附耳曰:“何不和柜抬回?”二牛点头,拉开姨娘,抬起就走,姨娘拼命来拉,二牛用力抱住,雇工抬起飞跑而去。抬回家来,太朴揭开柜看,才是一个和尚,已用带勒死了。

  各位不知,他姨夫姓陈,名大年,常出远门贸易;其妻刁氏,孤灯难守,因与临江寺僧私通。是夜,因寺有客来迟,正逢大牛寻妹,疑来捉奸,大骇,故躲柜内,大牛弟兄估住抬去。太朴见此情形,急得脸青头胀,骂曰:“你这两个杂种!叫你赶妹,为何把和尚抬回?”大牛弟兄互相推委。太朴曰:“人命重案,况是勒死,如何下台?”大牛曰:“趁此无人知道,拿去埋了就是。”太朴许雇工两串钱,叫他帮埋,嘱莫泄漏。

  雇工抬到山坡去埋,正在挖坑,不远有一李端公与人小送回家,闻响疑鬼,忙念咒放诀,声响如故。李曰:“还敢与我斗法吗?”一石打去,雇工骇跑。大牛曰:“我们人多,莫伯!”李听说话,问:“是人是鬼?”大牛曰:“我们在此埋狗。”端公爱吃狗肉,知是大牛声音,便曰:“大先生莫埋,快送与我。”走来一看,却是死人,问曰:“你们打死那个拿在此埋?不怕翻拐吗?”大牛无奈,只得告知前事,许他一锭银子。李恐埋了骗银,想一主意,说曰:“听你说来,令妹已许两家,这杨家极有财势,来接无人,定要经官,输了未免丢丑;况且外人知道,说你闺门不正,有何面去见人?须谋万全之计方可。”大牛问:“何计?”李曰:“把和尚依然抬回,我与他包头踩超,装成你妹模样,相棺装殓,只说死了,命人去杨家报信,叫他来看;你这里即办丧事,发引安埋。如此神仙也瞒得过。一免杨家要人,二免外人耻笑。此计好否?”大牛思之有理,回去与父言明,太朴喜允,忙叫抬回,即请李装。这端公原是包过头的,网巾超都有,一阵与和尚穿戴打扮,装人棺中,俨然一美女子也。即去杨家报信,李端公喊些徒弟念经超荐。

  却说杨监生见讣痛惜,与母商量去吊。母曰:“既已结亲,即是我媳,待为娘去。”遂办祭仪,来至张家对灵哭泣。刁氏见亲家母在哭,免不得也要哭几句掩饰,于是放声大哭道: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一尺五,于今长到二十余。

  忽然一病就作古,你叫为娘怎不哭?

  我的儿呀我的女!

  今年放过好人户,亲母家中甚豪富。

  看看都要把酒做,怎么舍得上内去?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美如玉,金莲刚刚二寸六。

  怎么半夜就出去,怕怕滚断脚杆骨?

  杨母见他哭得稀奇,问曰:“亲家母,你说出去?你儿出到那里去了?”刁氏忙掩饰曰:“不是得,我说他魂魄出去了。”杨母曰:“你讣书上是午时死,怎么又说半夜?”刁氏曰:“半夜死去,又活转来,到第二日午时又死了!”

  我的儿呀我的女!

  怎么转来又死去?一去为何不归屋,

  活活气坏亲家母,那去讨这好媳妇!”

  李端公曰:“不要哭泣,时辰到了,快些闭殓。”刁氏谓杨母曰:“可惜我儿莫命,享不起你家富贵,方才结亲就短了命,好不忧人!”杨母近棺去看,果然是个美女。李曰:“不要误了时辰。”即忙掩盖上灰。杨母忽忆嘴边隐现须痕,奈已掩盖不好再看;又见太朴夫妇并未伤心,又无别客,不似丧家气象;及化财十分菲薄,心中大疑。方早发引,端公手执师刀,把令牌向棺上一拍,喝道:“乾对乾来坤对坤,东方甲乙南丙丁。上坛兵马请出外,下坛兵马请出门。恭喜主人发引后,人也发来财也兴。”及丧出外又唱道:“乾对乾来坤对坤,北方壬癸西庚辛。上坛师祖快升位,下坛师祖把位升。恭喜主人发引后,阴也安来阳也宁。”杨母问刁氏曰:“你家为何叫端公发引?”刁氏曰:“此是时兴,都用端公。”杨母曰:“你我相隔不远,我那里又未如此。”刁氏曰:“不是得,李端公原来在(巫)道两教,所以请他。”

  杨母更疑,回家告子,子曰:“莫非假的?”母曰:“他只一女,岂有假的?”忽想起嘴有须痕及丧事草率,又曰:“定是假的无疑!我儿如何处置?”监生曰:“如此说来,定是假托哄我的。我是绅粮,岂受他的欺辱?”即进城递呈,告他装假赖婚,又告端公。官批准,唤张太朴问曰:“你女死么?”太朴曰:“民女果得急症而死,是亲家母看过的。”这杨母也在堂上,抵曰:“既是你女,然何又请端公超荐,唱些坛神兵马发引?”官问李曰:“你是端公,只可与人送鬼禳坛,何得与人追修?”李曰:“小人是巫道两教。”官曰:“既是两教,何以乱唱?”端公无言可答。官曰:“狗奴!不打不招,左右掌嘴四十!”方订二十,端公痛极,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官命免刑,端公从头直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那一日小送回家下,忽听得有人把土挖。

  下去看才是张老大,与雇工在把和尚拉。

  “甚么和尚?他又拉到那里去?”

  硬梆梆睡地不说话,仔细看命已染黄沙。

  张大牛见我心害怕,就许我一锭银娃娃。

  我问他埋僧所为啥,他才说走了妹崽家。

  赶妹子误把僧拿下,抬回来方知已勒杀。

  才商量挖坑来埋下,嘱咐我紧紧闭嘴巴。

  我说他用计实在马,怕不怕杨姓讲理哪?

  他请我快把主意打,我教他依然抬回家。

  拿网巾把头来包下,抹胭脂又把水粉搽;

  踩个超金莲三寸大,身穿绸头插通草花。

  请先生忙把讣书写,叫杨姓来看女姣娃。

  他看过居然莫后话,我与他超荐把引发。

  学端公不知阴阳话,做禳坛过场把眼遮。

  亲家母听得疑有诈,因此上把我来告发。

  今日里当堂问真假,连累我无辜受刑法。

  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实情话,望施恩于我转还家。

  官曰:“狗奴!真正小人行险,以图侥幸。谁知不能苟免!”又问太朴曰:“你女走到那里去了?”太朴总说死了。官大怒,命掌嘴四十,打得脸肿血流,还在称冤。官命押起太朴,回去开棺勘验,果是和尚装的,颈上尚有勒痕。官回衙问太朴曰:“狗奴!你招不招?”太朴依然称冤。官曰:“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重责一百!”把太朴两腿打得稀烂,喊曰:“大老爷施恩!民愿招了!”于是哭泣诉道: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破,痛得我眼泪水只往肚落。

  再不招这老命怕要结果,无奈了将家丑从头细说。

  该是民老癫了做事有错,一个女放两家才起风波。

  前已放伍大魁大礼已过,近年来回梓潼家事落寞。

  民心想女嫁他定难结果,又才许扬监生来结丝罗。

  报期后伍大魁忽来见我,比时间难得我无其奈何。

  不得已请二弟前来商妥,也只想做一个死无下落。

  “胆大狗奴!既然悔亲罢了,还敢把他谋害吗?莫问你二弟叫啥名字?”

  他名叫张太和分居各坐,许二家都是他作伐说合。

  吃毒酒那知他依然好过,又商量哄他到书房睡着。

  到半夜喊二子前去放火,伍大魁与女儿早已逃脱。

  叫二子去追赶拉回家所,疑他在陈姨娘家中躲着。

  进屋去遍搜寻无人一个,忽听得柜子内窸窸窣窣。

  他二人将柜子抬回见我,打开看气得我捶胸蹬脚。

  “是不是你的女婿?”

  一和尚硬梆梆有缢亡过,不知他是何时命见阎罗。

  大老爷要问那和尚下落,还须问陈姨娘他才知觉。

  官将太朴锁押,唤陈刁氏与张太和上堂。问陈刁氏曰:“你丈夫在家么?”答:“夫出外贸易,今已两月未归。”官曰:“夫未在家,就该谨守闺阁,为甚勾引和尚到家,酿出命案?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陈刁氏羞愧难当,低头不语。官喊动刑,刁氏骇得战战兢兢,说道:

  陈刁氏跪法堂哀哀哭诉,尊一声大老爷细听明目。

  奴的夫做生意出门远去,丢民妇在家中受尽凄孤。

  家淡泊少银钱无人光顾,可怜间日夜里都受紧促。

  那一日有和尚当门过路,他见我不转眼门外久立。

  讨茶哈借菸吃天黑不去,要借宿奴不肯偏要到屋。

  忽来了几个人打门而入,那和尚骇忙了柜内躲立。

  张大牛两弟兄做事可恶,逼住我把柜子一力抬出。

  “那僧叫啥名字?居住何寺?”

  那和尚他的名叫做静悟,居住在临江寺本是色徒。

  这就是小妇人真情实语,望太爷来隐恶死亦瞑目。

  官骂太朴曰:“狗奴!枉自年高,为何要嫌贫爱富,谋命赖婚?幸尔女能知节义,不从乱命,救夫同逃,以盖尔愆。不然婿死,你又焉想活命?可知罪么?”太朴曰:“民错了!”官曰:“愿打愿罚?”太朴曰:“愿罚。”官曰:“罚银一千,即刻缴来。”太朴曰:“罚不起许多。”官曰:“依你所作,看来千两都是少的!”太朴曰:“实出不起,情愿受刑。”

  官大怒喊打,忽一女子上堂跪着,口称死罪,愿替受刑。官曰:“你是何人?”答:“小女张兰英,背父私逃,累亲受苦,自知罪大,愿替父刑,求太爷施恩,赦父之罪。”官曰:“观尔青年即知节义,从一不二,不为富贵移心,可喜可敬。但不知受何人教训,能知节义为重?”答:“小女幼时喜听圣谕,因此得知。”官曰:“听圣谕即能力行,真不愧为淑女,况又救夫同逃,情非得已,本县还要奖赏,何言有罪?”又谓太朴曰:“尔女能救夫难,又替父刑,有孝有义,尔不怜惜,还想弄死。本县罚尔一千银子,算是从轻发落,尔若不出,定要办尔!”太朴只得应允。又骂杨监生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就该保全节孝,为甚要娶有夫之妻?”杨曰:“监生未曾访问,实在错了。”官曰:“愿打愿罚?”杨曰:“愿罚。”官曰:“尔只错聘,罚银二百。”杨亦应允。又骂张太和、李端公曰:“你们都是小人行险,只图银钱,不顾人命,各打二百!张太和主谋害人,枷号三月释放。”又骂大牛弟兄与雇工曰:“你等助封为虐,狠心狗胆,各杖二百!”又骂陈刁氏曰:“你这淫妇,全无廉耻,理宜重责;姑念女流无知,鞭背二百!临江寺僧,破戒贪淫,死而无愧。”又问兰英曰:“你夫现在何处?”答:“现在堂下。”官唤上堂,谓曰:“尔夫妇可当着本县,拜完花烛。”伍大魁叩谢,请人备办香烛,就上先拜天地,次拜官,拜岳父。交拜已毕,官问太朴、杨监生:“银子缴来未曾?”二人曰:“银已拾出,打票在此。”官即将票交兰英曰:“本县赏你银子一千二百,以作奁赀。夫妇立志为人,不少兴发。”大魁夫妇拜谢下堂而去。

  各位不知,当夜夫妇躲在茨蓬,见火光从右去了,二人向城而走。他有奶娘居住城外,即到他家安身。后闻此事死了一和尚,杨家告发,今日审问,将父打了二百,兰英哭泣不已,追问奶娘,尽知其由,因此上堂替刑。大魁送去,远远观望,及闻官问,所以上堂,才得交拜。

  夫妇领银回家,复理生意,后来富甲一邑。太朴回去又羞又气,刁氏亦觉无颜,兰英多方劝解。太朴见女贤孝,厚赠以归;谁知受了刑杖,羞恨成病,不久即死,刁氏相继亦亡。大牛、二牛无人管束,任意嫖赌,数年之间,家产卖尽,后来乞食,饿死他乡。太和无子,老亦饿死,香烟遂绝。李端公从此无人请他,拖衣落食。陈刁氏丈夫回家,闻知其事,朝夕打骂,忧忿而死。官见圣谕有益,出示广兴宣讲,所劝者众。

  观此可知,有女者不可嫌贫而爱富;为女者须当从一以终身。不然,报应来时方才失悔,不亦晚乎!

  

  香莲配

  浪子贪赌荡产,贤女守节安贫。才生孝子换门庭,一段奇缘天定。

  桂芳林,纳溪人也,家小康,幼聪明,事亲亦孝。父母早故,娶妻施氏。后为匪友所诱,流于赌博,不务正业,看看家中紧促。其妻乃大家人女,贤淑勤俭,见夫爱赌,时常谏劝。芳林面从心违,后因赌债追逼,竟将沟上田地出卖,及施氏闻知,而当押已招楚矣。又见剩钱无几,心中忧虑,只得办些酒菜陪夫共饮,边吃边劝道:

  今日里夫妻把酒饮,有一言望夫仔细听。

  想夫君出世人聪敏,受父母家业有千金。

  方境中人人皆尊敬,就该要立志把家兴。

  为甚么要入迷魂阵,贪赌博在外胡乱行?

  论赌博其害多得很,夫然何全然不思存?

  一则来劳心把神损;二则来荡业把家倾;

  三则来常与匪人近;四则来惹祸受官刑。

  聪明人贪赌成下品,发财人贪赌必受贫;

  手艺人贪赌无人请,读书人贪赌误功名。

  想夫君被赌迷心性,妻劝你说本千字文。

  谁知夫全然不肯信,输滥了地方送别人。

  论沟上田肥土亦润,夫卖了如何忍得心?

  到此时该也知弊病,利与害该也看分明。

  倘此时执迷犹未醒,这家业定然不久存。

  到老来莫得煞搁进,身死后何颜见双亲?

  妻愿你从兹快猛省,戒赌博在家苦耕耘。

  两夫妻发愤把钱挣,也免得旁人指背心。

  祖宗爷阴灵多喜幸,使夫妻生予换门庭。

  芳林听了,大怒曰:“我男子汉难道要你妇人教训吗?说得老子火冒,连人都要卖了!”施氏见夫发怒,恐失和气,便不做声。不上几月,业价输完,又将自种田土尽行押佃,把妻子衣饰拿去当钱。施氏不敢开腔,只有哭泣而已。从此亲戚厌恶,拨借不来,时常断顿,多得施氏昼夜勤纺,以谋升合。

  赌场见芳林无钱,不准伸手,芳林每日旁观,甚是垂涎。有匪友问曰:“桂兄,何以不赌?”芳林告以不便。匪友曰:”常言‘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就打主意,也要把场伙圆起,才能翻梢。”芳林曰:“田土器具当卖已尽,别无主意。”匪友曰:“我有一计甚好。”芳林问:“何计?”匪友曰:“我看尊嫂年轻貌美,若拿来改嫁,可得大财喜。”芳林曰:“我妻极贤,况是父母所定,岂可改嫁?”匪友曰:“你怎不知通权?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只要有钱翻了梢,那时美姬越女都有,岂稀罕他一个残货!”芳林虽不言,心甚然之,回家气冲冲的说曰:“你这贱人!老子要把你嫁了!”施氏曰:“夫君何出此言?”芳林曰:“家贫无食,不嫁大家拿来饿死吗?”施氏曰:“夫虽贫困,妻却无怨。况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就饿死也不另嫁失节!”芳林曰:“夫要妻嫁,由你不依吗?”即与匪友说,请他为媒,令人看亲,议定财礼四十串,人钱两交。

  施氏听得大哭,想到急处,见夫出门,即去自缢。幸得邻妇乞火,见喊不应,进房看着,急忙解下,问曰:“桂大嫂为何事如此性急?”施氏告知其故。邻妇曰:“我看你夫主行霉运,似非白头之侣,另嫁亦是常情,何必寻死?”施氏曰:“烈女不嫁二夫,岂可偷生,坏名失节?”邻妇曰:“改嫁非出本心,何为失节?夫要嫁你,允之则是顺夫。你若如此轻生,谁知你是殉节?”施氏不语。邻妇再三相劝,施氏叹曰:“罢了,这也是我的命!”及接亲人至,施氏辞夫,见衣裤褴褛,便曰:“你的裤子已烂,我今去了,无人洗补,何不与我掉换,也可多穿两年。”芳林听得,忽然天良发现,想:“我败家生业,卖他衣饰,不惟不怨,此时还死心为我。以此看来,实禽兽不如!”施氏见夫不语,再三喊换,芳林曰:“我卖尽你的嫁奁,今只剩一裤子还要让我,是何意思?”施氏泣曰:“为妻改嫁也是顺夫,乃无可如何耳,岂能忘恩绝义哉!”芳林曰:“这样说来,我不嫁你了。从今听妻之言,把赌戒了;倘若再犯,甘遭雷火!还望我妻宽恕。”施氏叩头曰:“若然,夫即妻之大恩人也!”芳林出外告友曰:“我不嫁了!”匪友吵曰:“放你的屁!婚姻田土当戏玩么?那是不依你的!”芳林曰:“你诱我赌钱,使我卖产当物,今又教我嫁妻,幸我改悔得早,不至嫁成。你还不依吗?我要与你拚命!”

  二人正在吵闹,正逢县官验尸回来,便问何事。施氏跪禀其由,匪友忙来抵曰:“他夫心愿,请我为媒,今已得钱,他就不嫁了,望大老爷作主!”官问:“讨亲人出了多少钱?”答:“出了四串交头过与媒人。”官问近邻,皆言未得他钱,说是人钱两交。官即把匪友掌嘴一百,锁押退钱;又骂讨亲人曰:“你不该破人婚姻,本县罚你四串钱,赏与节妇。”讨亲人遵判,官把钱追出,交施氏而去。

  再说施氏得钱,夫妻发愤做活,开荒耕种,次年生子,取名香远。夫妻欢喜,殷勤抚养。至五岁时,芳林偶得一病,十分沉重,施氏朝夕服侍,医药不效,数日而死,母子痛哭一场。安埋已毕,施氏纺绩盘儿,兼之香远生来知孝,不假教训,每日捡柴掉米,煮粥熬汤尚不能敷。香远见食若少便忍口不吃,施氏恐子饿坏亦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每至泣下。

  香远至十二岁,其母痰火炎上,双目疼痛,少钱医治,拖成瞽目;又兼年旱无收,香远无奈,只得讨口奉母。其母久病,心中嘈杂,若无油荤,遂站不稳,思吃酒肉,无人打发。香远办之不来,时常仰天痛哭。见一老丐,所得酒肉极多,香远问故不答,便与拜门,恳祈指示。老丐曰:“如今乞食专讨不行,要兼唱歌人才喜欢,又可劝人,故能得酒食。”于是教他一些劝世歌文,与他制幅“莲花闹”。香远聪明,一教便会,乃上街叫化。他声音又好,人肯打发,日得酒肉极多,香远不胜欢喜,越唱得有兴。一日,来至一处,房美树多,方至门首,内面吵□,侧耳一听,才是弟兄角孽,父母忧得喊天叫地,遂大声唱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辜负了一张人皮。

  要想你这身子从何而起,父之精母之血才有生机。

  在怀中十个月方才下地,勤乳哺与怀抱当作珍奇。

  换裙片洗屎尿臭得无比,儿睡干母睡湿问寒体饥。

  凡痘麻与关煞时则经理,待媒妁结婚姻费尽心机。

  把儿子抚得来强身壮力,把父母累得来瘦面黄皮。

  到此时年纪老气血弃矣,要儿媳来孝顺朝夕不离。

  那知道把父母全不提起,只图你两口儿饱食暖衣。

  每日里对父母把脸誦起,亲吩咐将恶言把他抵敌。

  甚至有听妻言便把亲弃,比二老当路人都不如些。

  将父母忧得来喊天叫地,你心中又还有那些安逸?

  并不想受双亲德恩万亿,逆父母全不怕赫赫神祗?

  倘一朝报应到就不饶你,一炸雷打得你身似乌泥!

  到阴司罪受满身为兽体,为甚么你全不孝顺妈爹?

  老天爷见孝子极是欢喜,定然要保佑你百事大吉。

  屋内的人听了,也不吵闹,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好意思的样。一老姆提壶酒,端碗饭,面上放几块腊肉,出来打发,说道:“你唱得好,还有劝弟兄的么?”香远曰:“有□。”复又唱道:

  论兄弟原本是同天共地,好似那手与足两不相离。

  幼小时骑竹马亲爱无比,兄在前弟在后行坐相依。

  长大了知识开气拘物蔽,把良心放背后天性自漓。

  兄尖滑把小弟全不介意,弟能干把长兄十分相欺。

  兄者家在一边余私落己,弟买物暗地里就摸沛泥。

  兄若是有人清弟不服气,弟裁件好衣服兄又不依。

  为家业银子钱房廊田地,深恐怕那一个占了便宜。

  为妻儿争强弱油盐柴米,吵得来龙神爷都不安逸。

  为哥者总想要估住兄弟,些小事不是打便是足踢。

  为弟者全不把哥哥尊礼,一开腔不骂娘便是骂爹。

  父母劝就说是爱此嫌彼,那管他忧得来珠泪双滴。

  又非是牛马辈全不知理,为甚么把孝弟全不讲习?

  也不怕乡党中有人滋议,又不怕旁边人指你背脊?

  能和睦自然有无穷利益,兄则友弟则恭雍雍熙熙。

  劝世人快回头改了脾气,人也兴财也发福寿齐眉!

  唱毕,只见屋内二少年出来,一提升米,一拿串钱与香远,曰:“我们的加官被你跳尽了,我们如今晓得,你莫唱了。”老姆切方腊肉出来,问曰:“你这告化儿倒还会唱,还有劝妯娌的么?”香远接肉曰:“只要你老人家酒肉多,我是啥都有!”于是又唱道:

  提妯娌前世修原非容易,到今世方能够共住同栖。

  虽然是异姓人合为一起,同锅碗同恩难何等亲谊!

  切不可起私心见利忘义,些小事妯娌们吵闹不息。

  有一等嫂尖巧爱使奸计,逞人材恃嫁赀把人相欺。

  有一等娣泼烈为人小气,沾看了他就要打东鮸西。

  论强弱分彼此我不服你,为私房争儿女两相猜疑。

  到晚来做呈词枕边投递,刁丈夫分家业费尽心机。

  嫂说娣有几回他在骂你,娣说嫂暗地里爱偷东西。

  告准了催呈词心中得意,告不准猫儿尿哭哭啼啼。

  到一堆说空话指张说李,你伤言我伤语扯狗骂鸡。

  倘若是红了脸各掖家底,挨近前打一架抓脸撕皮。

  一个要投娘家请人面理,一个说不要命悬梁投溪。

  忧得那二公婆吞声忍气,害弟兄一个个各把心离。

  好家业从此时往下败矣,身死后坐地狱永无出期!

  就此时快栽培回心特意,大齐家敦和睦忍些让些。

  惟和气能致祥上天甚喜,保佑你生贵子加官进级。

  原来此家极富,二子不孝,二媳不和,刁拨弟兄时常吵闹。今听歌文,不觉天良发现,心中自悔。大媳曰:“我们作何事,如今被告化子耻笑,好不羞人!”次媳曰:“我们从此改悔,大家和气,莫忧公婆,看死后少些罪么?”于是:各选些衣服、鞋袜,请母拿出打发。老姆大喜,叫他二回又来唱。香远从此唱歌乞食,倒还快乐。

  过了几年,蓝大顺造反,人皆逃窜,各顾性命。香远背母向山僻处乞讨,把母安放岩洞。那知此时人口稀少,越过对山,见大树下睡一乞婆,口中呻唤,痰鸣气吼。香远恻然,不由想:“他睡此,岂免虎狼之灾?我不如背回奉养,一可救他性命,二可与母作伴,岂非两全?”于是把乞婆的沙锅背篼一并背回,对母说明。母曰:“救人性命,阴功极大,快背进洞来。”香远背进,桂母问他,不知答话。香远曰:“定是得病,待我去寻些草药他吃。”说罢而去。桂母出洞,对日梳头,忽听对山有人喊曰:“那个把我妈偷去了?那个莫良心的偷起我的妈,在那里藏了?”边走边喊,不久来至洞前。挂母问曰:“你是何人?为何连妈都失了?”其人答曰:“我是远方来的,妈得重病,我去捡药,转来就不见了。若被虎吃,又无血迹,连背篼也不见,老妈妈可曾看见么?”桂母曰:“我是瞎子,怎能看见?我儿捡得一个乞婆,不知是也不是?你不要来打冒杂。”其人曰:“老妈妈说话笑人,那有打冒杂当儿之理?”遂进洞中看曰:“果是我妈,可怜病得这个样儿了!”桂母曰:“我儿怕他被虎所食,因此背回,寻药调治。”其人曰:“多感令郎之德,请来待我拜谢。”正说间,香远回洞,二人见礼。看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身虽褴褛,貌极清秀。其人慌忙熬药与母吃了,看看病好。桂母问其来历,老姆曰:“我夫姓史,系湖南湘乡人,因长毛贼作乱,带儿香元逃难到此,忽得重病。多承你母子看照,感德不了!”

  香远见香元行路迟缓,命在洞内侍母,他一人讨来供养。香元感激,以弟兄相称,二人情投义合,十分爱敬。一日,香远问曰:“贤弟行步不便,得啥子病?”香元曰:“我自幼读书,少有行动,故尔如此。”又问:“为何立地小解,独不怕臭吗?”答:“站着解便不异牛马,立地免污神灵。”二人极其至诚,各随母睡。天天都是香远乞讨,香元管食现成,少有出洞。不觉已三年,闻湘乡一带是骆公在办军务,贼势稍平,商量还乡,要香远相送。香远念在交好,只得背母相送。乞讨年余,才到湘乡原地,见龙门壮丽,户宇辉宏,树木青葱,墙垣高固。家中男妇都来迎接,叩头问慰,把香远母子安于客厅。茶罢洗澡,拿出华美衣服,命母子穿戴,喊入中堂见礼,见老姆凤冠补服,香远大骇,双膝跪地,老姆扶起还了一礼。又一美女也来见礼,香远骇得却退。美女曰:“哥哥就认不得小弟吗?”香远曰:“你是香元兄弟吗?”美女笑曰:“你看是否?”大家欢喜相拜,朝夕款待,尽是好酒好菜。

  且说老姆之夫名史南垓,妻向氏,一子一女,女名香莲。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万金租利,府县俱开有字号,为人豪侠,仗义疏财,早已亡故。因发逆作乱,母带子女出外逃难,女扮男装,取名香元。中途遇贼,子因顾母与妹,自己落后,故为贼所获。母女逃脱,来至川省泸州,与桂香远相遇。史子拉进贼营当兵,后为彭玉麟所获。史子哭诉情由,彭公怜之,收为义男,屡立奇功,升为游击,告假还乡。抵达家门,不见母妹,命人寻访,并无迹音,假满回营。后家人来报母妹已归,乃禀告彭公,回家相会,抱头大哭。母以在外之苦并桂母子相待之情告之,且言香远忠厚,可许婚姻,其子喜允。次日,请邻翁为媒,与香远说明,招他为婿。香远曰:“我家贫寒,怎敢高攀?”翁曰:“你们南北各在一方,相逢于患难之中,岂非天作之合乎?”香远禀母,然后应允。于是择期婚配,一家皆喜。

  过了三月,史子带香远进营,与他保举功名,后来破了江南,俱得大功。史升协台,香远升道,以母老致仕终养。又奏母苦节,皇上准旨,诰封桂母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香远回家,富贵双全。香莲后生二子,俱为显官。桂母亦享高寿。余友宦游湖南,曾与香远同席,见其人豪爽,行动洒脱云。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妄想结果,须当端品,歆得富贵,必先孝亲。你看桂芳林,不务正业,赌博败家,幸其改悔,事亲知孝,故生孝子,后来富贵双全。桂香远贫而能孝,故遇贵人,功名利达,富贵终身。史香莲虽在患难中,能全节保亲,故遇孝子,成其佳偶。桂施氏守节安贫,终受皇思,享其高寿。史南垓仗义疏财,故其子尽孝,转祸为祥,而享厚福。可见忠孝节义,最为上天所眷爱者也,人奈何而不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