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淫贪皆有报 僧俗总难逃

  

  酒为误基,色为祸资。

   唯贪招愆,气亦似之。

   展转纠缠,宁有已时?

   桀殒妹喜,纣丧酒池。

   回洛亡隋,举世所媸。

   刚愎自庸,莽也陈尸。

   覆辙比比,曷不鉴兹。

   聊付管彤,明者三思!

   世上称为累的,是酒、色、财、气四字,这四件,只一件也彀了,况复彼此相生!故如古李白乘醉,丧身采石,这是酒祸。荀倩爱妻,情伤身毙,这是色祸。慕容彦超聚敛、吝赏,兵不用力,这是财祸。贺拔岳尚气,好争被杀,这是气祸。还有饮酒生气被祸的是灌夫,饮酒骂坐,触忤田蚡,为他陷害。因色生气被祸的是乔知之,(与)武三思争窈娘,为他谤杀。因财生气被祸的是石祟,拥富(矜奢),与王恺争高,终为财累。好酒渔色被祸的是陈后主,宠张面华、孔贵嫔,沉酣酒中,不理政事,为隋所灭。重色爱财被祸的是唐庄宗宠刘后,因他□(贪)黩,不肯赏赉军士,军变致亡。这四件甚是不好,(但)□(传)闻中一事,觉件件受害都在里边,实可省人。

   话说□(贵)州有个都匀府,辖下麻哈州,也是蛮夷地方,州□□(外有)座镇国寺,寺中两房和尚,一边东房,主僧悟定,□□(这房)是守些田园花利,吃素看经,杜门下出,不管闲事(的)。西房一个老僧悟通,年纪七十多岁,老病在床不□(出)。

  

   他有个徒弟妙智,年纪四十,吃酒好色,刚狠不怕(事)的,徒孙法明,年纪三十来岁,一身奸狡;玄孙圆静,(年)纪十八、九,标致得似一个女人。他这房悟通会得(经)营算计,田产约有千金,现银子有五、七百两,因富(致)骄,都不学好。有了一个好徒弟,他还不足,要去□□(寻妇)人。

  

   本地有个极狡猾略有几分家事的土皇帝,叫做田禽,字有获,是本州的礼房吏,常来寺里扯手,好(的)男风,倒把圆静让他。把一个禅居造得东湾西□,□(转,曲)室深房,便是神仙也寻不出。

  

  

   当日有一个秋尼徒弟管净梵,与妙智年纪(相)当,被秋尼吃醋,管得紧,两个有心没相。亏得秋尼老熟病死,净梵得接脚,与妙智相往。法明又搭上她徒弟洪如海,彼此往来,已非一日。

  

   只是两个秃驴得(陇)望蜀,怪是两个尼姑年纪相当,生得不大有颜色,(又)光头光脑,没甚趣向,要寻一个妇人。师徒合计,假(邻)人屠有名出名,讨了个官卖的强盗婆,叫做钮阿(金),藏在寺中,轮流受用。

  

   那屠有名有些不快,他便贴他几两银子,叫他另讨。这屠有名拿去便嫖,便吃,吃得稀醉,就闯进房里寻阿金,道:“娼妇躲在哪里?怎撇了我寻和尚!”妙智定要打他,法明出来兜收。

  

   屠有名道:“罢,师父!没有个有名没实的,便四个一床夹夹儿!”

  

   法明连道:“通得。”便拿酒与他。他道:“酒,酒,与我好朋友!”(拿)住盅子不放,一面说、一面吃,道:“师父,不是我冲撞(你),都是这酒,故此我怪他,要吃他下去!”绵绵缠缠,缠(到)二、三更,灌得他动不得,才得脱身去快活,如此不之淘他一日气了。毕竟妙智狠,做一日灌他一个大醉,一条绳活活的断送了他:

   三杯壮胆生雠隙,一醉昏沉赴杳冥。

   浪道酒中能证圣,须如荷锸笑刘伶。

   自家寺里的人,并无亲戚,有了个地老虎管事,故没人来说他。搁两日,抬到寺后,一把火烧了。这番两个放心作乐。就是两个尼姑,因他不去,就常来探访他,他自留在外边自己房里,不令她到里轩,也都不知。争奈两个人供一个人,一上一落,这个人倒不空;这边两个合一个,前边到任,后边要候缺。过去佛却已索然兴尽,未来佛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未免眼红耳热难熬。要让,一边又不怯气,每日定要滚做一床。

  

   只是妙智虽然年纪大些,却有本领,法明年纪虽小,人儿清秀,本事也只平常。况且每日一定要让妙智打头,等了—会,欲火动了,临战时多不坚久,妇人的意思不大在他。他已识得,道:“三脚虾蟆无寻处,两脚婆娘有万千!”便留心了。

  

   去到人家看经,便去涎脸□□(思量)(勾)搭。一日在城里一家人家看经,隔壁(房)里几(个)内眷,内中有两个绝色,他不住偷眼去看她。那妇人恼了折拽他,故意丢一眼,似个有情,他正看□(经)时,把他袖底一扯,他还不解,又扯一扯,低头去看,是一个竹箬包的包儿,帘里递来的,偷便轻轻的丢在袖里。停会看时,两个火热馒头,好不欢喜。坐定又扯,又(递)一个火热箬包,他又接了,回头一看,却是那最标致的这个。

  

   口里喃喃假念,心里只想如何近她。一会,(众)人道:“哪里烧布衣臭?”彼此看,没有,又一会,法明长老袖子烟出,看时袖里一块大炭,把簇新几件衣服烧穿。连声道:“适间剪烛落下个灯煤。”忙把手衔水泼,几件衣服都是(酱)了:

   难禁眼底馋光,惹出身边烈焰。

   那边□□□□(女人嬉笑),他就满面盖惭,不终事去了,只是这色心不死,要赌气□□□□□(寻一个绝色)。

   □□□□□(恰好遇着个)(寡)妇,原住寺中房子,法明讨房租常□□□□□(见的年纪廿)二、三,有五、六分颜色。挣得一副老脸,催修理,要让租,每常(撩口)。法明也常做些人情,修理先是他起,银子是她□□(后收),便七成当八成,九分半作一钱,把这些私恩结她。丈夫病时,两个就有些摸手摸脚,只不得拢身。没了丈夫,替她看经,衬钱都肯赊,得空便做一手儿。

  

   这些邻舍是他房客,又道这是狠过阎罗王的和尚,凶似夜叉的妇人,都不敢来惹他。况且房子临着他寺中菜园,极其便当,死不满百日,他便起更来,五鼓去,常打这师父偏手。他还心里道:“我在这里虽是得手,终(是)贼头狗脑,不得个畅快,莫若带她进寺中,落得阔(她)一阔。不要等阿金这狗妇,只道独她是个奇货,妆□(憨)!”

  

   这贾寡妇原是没有娘家,假说有个寡居姑娘,要去搭住。将家伙尽行卖去,一个晚出了门,转身从寺后门中,竟到了西房。进了小厅,穿过佛堂,又进了一□□(带侧)房,是悟通与圆静房。转了一小衕,一带砖墙小门,□□□(是妙智)、法明内房;当中坐启,两边僧房。坐启后三间□□(小轩),(门)前摆上许多盆景,朱栏、纱窗,是他饮酒处,(极为幽雅)。又转侧边一带白粉门,中有一扇暗门,开进□是过廊,转进三间雪洞,一间原是阿金住,一间与(贾氏)。(两)个相见,各吃一惊。妙智道:“一家人不要疑忌!”四个都坐在一堆,喜得这(两个)女□(眷),(恰好)老□(脸),便欣□(然)吃了一会,四个滚作一床:

   桃径游蜂,李蹊聚蝶。呈着这纷纷双翅,才惊嫩蕊,又入花心;凭着这袅袅娇姿,乍惹蜂黄,又沾蝶粉。颤巍巍风枝不定,温润润花露未睎。战酎人倦,菜园中倒两个葫芦;兴尽睡浓,绿沼里乱一群鸳鹭。正是:那管秽污三摩地,直教春满梵王宫。

   两个好不快活。只见一日圆静忙忙的走来,神色都失。妙智问他是什缘故,圆静道:“不好说得,我一向在田有获家,两边极是相好,极是相知。他的老婆怀氏与妾乐氏,都叫我小师父,都是见的。有两个丫头,大的江花,十八岁;小的野棠,十三岁;时常来书房里耽茶、送水。江花这丫头极好,常道:“小师父,你这样标致,我嫁了你罢!”又替她里边的妾拿香袋与我,拿僧鞋与我,逼着要与我好。我一时间不老成,便与她相处。后来我在那边歇时,田有获毕竟替我吃酒,顽到一、二更才去。去得,她就蹴出来陪我,后边说田有获妾□□(喜我)(标)致,要我相见。我去时,她不繇分说,一把抱住,道:“小冤家!莫说她爱你,我也爱你!前日你替她在书房中做得好事,教我看得好不气。如今你抢了我的主顾去,依然要你赔!”

  

   我见她比江花生得又好,一时闯进去,出不得来,只得在那边歇了。缠了一夜辛苦,出来得迟,撞了野棠,又慌忙落了一个头上搭儿,不料野棠拾了,递与她怀氏,怀氏收了,昨日与乐氏争风,她便拿出来道:‘没廉耻!妳有了个小和尚彀了,还要来争?’江花来对我说,吃我走来,她来白嘴怎处?”

  

   妙智道:“不妨,她也弄得你,你也弄得她小阿妈兑换!”

  

   法明道:“不是这样说,我们做和尚的,有一件好,只怕走不进去,走了进去,到官便说不得强奸,自然替我们遮盖。田有获是个有手段光棍,他为体面,断不认帐。只是你以后不要去落局,来是断不来说的。”

  

   圆静道:“既然如此,他丫头江花要跟我逃来,索性该领来,他决不敢来讨。”

  

   法明道:“这却使不得!”果然田有获倒说野棠造谤,打了几下;后来见圆静不来,知是实事,他且搁起,要寻事儿弄他。

   恰值本州州尊升任,一个徐州同署事,是云南嵩明县人,监生出身,极是贪□(狠)。(有)个儿子徐行,字能长,将二十岁,妻真氏标致,恩爱得紧。患了个弱病,医人道,须得萧散几时才好。

  

   田有获就荐到寺里来,徐州同道:“我现任官,须使不得。”

  

   田有获道:“暂住几日不妨。”就在西房小厅上暂住,拨了个门子,一个甲首服事,田有获不时来望,来送小菜他。

  

   当日圆静与田有获相好时,已曾将寺中行径告诉他,他就在徐公子面前道:“徐公子,你曾散一散到他里边去么?绝妙的好房,精致得极!”

  

   公子道:“怎不借我?”

  

   田有获道:“这借不得的!”便在徐公子耳边附耳说了一会。

  

   徐公子笑道:“有这等事?”两个别了。田有获故意闯到圆静房里,抱住一连做了几个嘴,道:“狗才!丢得我下,一向竟不来看我,想是我冲突了你,不知是师公吃醋,还是新来收南货的徐相公,忘了我!”两个抱着笑。

  

   只见妙智怕田有获来寻圆静什事,也赶来,却是抱住取笑。田有获忙叫:“妙公走来!你莫怪我,我两个向来相与的。只为他见怪,向来不肯望我,特来整个东道赔礼。”便拿出三钱一块银子,道:“妙公,叫道人替我作东道请他。”

  

   正说,法明走来,道:“这怎要田相公作东?圆静薄情,不望相公,该罚圆静请才是。”

  

   妙智道:“也不要田相公出,也不要圆静罚,田相公到这里,当家的请罢了!”大家一笑坐下。

  

   说起徐公子,田有获道:“这些薄情的。”把手抄一抄,道:“又恶、又狠,好歹申府、申道,极恶的恶人,他儿子须好待他些。”须臾摆上酒肴,田有获且去得此货,四个人猜拳行令,吃个热闹,扯住了妙智的耳朵灌,捏住了法明的鼻头要他吃,插科打诨,都尽开怀:

   杯中浮绿蚁,春色满双颐。

   争识留连处,个中有险巇。

   大家吃酒。不知这正是田有获缒住这两个,使徐公子直走魏都。

   果然这徐公子悄悄步入佛堂,蹴过(僧)房,转入墙门,闯入小轩:

   静几余残局,茶炉散断烟。

   萧萧檐外竹,写影上窗间。

   真是清雅绝人。四顾轩侧,小几上菖蒲盆边一口小金磬,他将来“精,精”三下,只听得划然一声,开出一(扇)门,笑嘻嘻走出两个女人来,道:“是那一个狗秃走来?”跑到中间,不堤防徐公子凹在门边,早把门拦住,道:“好打和尚的,试打一打我!”抬眼看这两个:

   一个奶大胸高,一个头尖身小。一个胖憨憨好座肉眠床,一个瘦伶伶似只瘪鸭子。一个浓描眉,厚抹粉,妆点个风情;一个散挽髻,斜牵袖,做出个窈窕。这是蘼芜队里蓬蒿树,饿鬼丛中救命王。

   这两个正要进去,不得进去,徐公子戏着脸去呆她。这边行童送茶,不见了徐公子,便赶来寻着田有获道:“徐相公在么?”

  

   田有获假醉,瞪着眼道:“一定殿上散心去了。”把法明一推道:“你去陪一陪!”法明走得出去,只见行童慌慌张张的道:“徐相公在轩子里了!”

  

   田有获道:“也等他随喜一随喜。”那妙智听了是有心病的,竟往里面跑来,只见徐公子把门拦住,阿金与贾寡妇截定在那里,惊得呆的一般。

  

   徐公子道:“好和尚,做得好事!我相公在这里,也该叫陪我一陪,怎只自快活?”叫:“门子拴这狗秃去!”

  

   妙智一时没个主意,连忙叩头道:“只求相公遮盖!”

   门户锁重重,深闭倾城色。

   东风密相窥,漏洩春消息。

   那徐公子摇得头落要处。那田有获假妆着醉,一步一跌,撞将进来道:“好处在,我一向也不知道!”见了两个妇人道:“哪里来这两个尿精,想是公子叫来的妓者?相公不要秽污佛地!”

  

   徐公子道:“他这佛地久污的了,我今日要与他清净一清净!”

  

   田有获又一把去扯妙智起来:“我这徐相公极脱洒的!”那妙智还是磕头。

  

   徐公子对田有获道:“这两个秃驴,不知哪边奸拐来的。我偶然进来遇见,一定要申上司究罪,毁这寺!”

  

   田有获连连两个揖道:“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看学生狗面,饶了他罢!”

  

   徐公子道:“这断难饶的!”

  

   田有获道:“学生也赔跪,饶了他,等他送五十两银子买果子吃!”

  

   徐公子道:“我哪里要他钱?我只要驱除这秃!”

  

   田有获道:“我就拜,一定要相公宽处!”一踵跌了一交。

  

   妙智道:“田相公处一处。”

  

   田有获道:“相公,待他尽一个礼罢了!”

  

   徐公子道:“既是田先生说,送我一千。”

  

   田有获道:“来不得,来不得!”

  

   吃得把这几个和尚、两个婆娘称:好歹一百。

  

   徐公子道:“他一房性命都在我手,怎只一百两?我只叫总甲与民壮拿他!”折身就走。妙智死命扯住。

  

   田有获道:“相公,实是来不得,便二百罢!”这公子如何肯,一掯掯到五百两,诉穷说苦,先送二百两,田有获做好做歹收了:

   谩喜红颜入掌,那堪白镪归人。

   田有获道和尚料不怕他再敢生变,且到明日来了帐。

  

   不期到晚,妙智叹气如雷,终是法明有些见识,道:“师父,我们只藏过这两个,没了指实,就不怕他了。他现任官儿子,该在僧房里住、诈人么?”

  

   妙智道是,忙进里边,与这两个叙别,连夜把这两个妇人戴了幅巾、缁衣。不敢出前门,怕徐公子有心伺候,掇条梯子扒墙。

  

   法明提了灯笼,远远先走,妙智随了,送到菩提庵来敲门。净梵开门,见了法明,道:“什风吹你来?”

  

   道:“送两个师父与妳。”净梵到里头一相道:“怪见有了这两个师父,竟不睬我,我这里庵小,来往人多,安身不得!”妙智再三求告,许她三钱一日,先付现银十两。后边妙智为了净梵见他久住,银子绝望,琐聒起来,两个安身不牢,只得另寻主顾去了。

   妙智师徒两个,如今放心。早起田有获来要足五百两数,这两个和尚,你推、我攮,道:“我们和尚钱财,十方来的,得去也难消受,怎要得我们的?如今只有两条穷命在这里,他现任子弟,怎该倚官诈人?”

  

   田有获挑一句:“昨日是他拿住把柄,所以我只得替你许他。若要赖他的,须得移窠才好。”

  

   注明道:“我们原没什的。”

  

   田有获道:“若是闪了开去,可以赖得了;只是他爷在这里做官,怕有后患。”

  

   妙智道:“我还要告他!”

  

   田有获道:“告他须用我证见,不打紧,我打发他去,只要谢我。”

  

   来见徐公子道:“昨说僧人一时来不及,求公子相让。”

  

   徐公子道:“昨日我因先生说,饶了他一房性命,申到上司,怕他一房不是死?怎么还说让?”

  

   田有获把椅移一移近,道:“把柄没了,他不知藏在何处去,如今还在那边油嘴,可即回与令尊商议摆布他!”

  

   徐公子假道:“这都是公哄我了;公缓住我,叫和尚赖我钱!”

  

   田有获道:“公子,得放手时须放手罢!”

  

   公子道:“公欺我,公欺我!”便竟自带人起身去了。

  

   田有获道:“如今他使性走去,毕竟说与乃尊,还修饰才是。”

  

   妙智道:“我们和尚,‘钱财性命,性命卵袋’,那二百两也是多的。只等他升任,田相公,你作作硬证,这二百两定要还我!”

  

   田有获道:“是,是!”

  

   那厢徐公子回去,果然把这椿事说与徐州同,州同道:“怎不着人来通知我?可得千金,轻放了,轻放了!”

  

   公子道:“他昨日送得二百两,讲过今日还有三百,他竟然赖了。”

  

   徐州同顿足道:“你不老到,你不老到!不妨,有我在。”叫一个皂隶,封了一两银子,道:“老爷说公子在这厢搅扰,这些须薄意谢你的薪水之资。公子还吃得你们这里的泉水好,要两瓶。”

  

   这两个和尚得志得紧,道:“薪水不收,要水,圆静领他去打两吊桶!”差人回覆。徐州同还望他来收火,发出水去,道这水不是泉水,要换,他端只将这水拿两瓶去,徐州同看了大恼。

   田有获原要做和尚一裆儿报雠,自己要索性百来两谢,见事走了滚,故意在徐州同面前搠他,道:“他还要上司告公子。”徐州同越恼,要寻事摆布。

  

   正值本州新捉着一伙强盗杨龙等,就吩咐狱卒,教攀他做窝家,我饶他夹打。杨龙果然(死)口攀了,登时出牌,差人拿妙智、法明。两个先用了一块差使钱。

  

   一到,不由分剖就夹,要他招赃,两个抵死不招,下了重监。田有获道:“他还有个圆(静),是行财的,决该拿来,要他身上出豁。”徐州同即便(捉)来一夹,讨保,教田有获去赴水,要他一千。圆静只得卖田、卖地,苦凑五百,央田有获送去。田有获乘此机会,也写得十来亩田。不意徐州同贪心不满,又取出来一夹,这妙智是个狠和尚,气得紧,便嚷道:“我偷妇人,罪有所归,你儿子诈了我二百,你又诈我五百,还不如意,得这样钱,要男盗女娼!”

  

   徐州同体面不像,便大恼道:“这刁秃驴!你做了强盗,怪老爷执法,污蔑我!”每人打了四十收监。与儿子计议道:“刁僧留不得!”取了绝呈。可伶这两个淫僧,被狱卒将来上了匣床,脸上搭了湿毛纸,狱卒道:“这不关我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只寻徐爷去!”一时间活活闷死。倒还不如屠道人,也得一醉:

   脂香粉腻惹袈裟,醉拥狂淫笑眼斜。

   今日朱颜何处在? 琵琶已自向他家。

   又:

   披缁只合演三车,眷恋红妆□(造)祸□(芽)。

   怨气不归极乐国,阴风圜土鬼□□(怜斜)。

   寺中悟道年纪已老,因念苦挣衣钵一朝□□,□□(都尽,抑郁)身死。圆静因坐窝赃,严追自缢。起根都只为一个圆静奸了田有获的妾,做了火种;又加妙智、法明拐妇人,做了衅端,平白里把一个好房头,至于如此。

   徐州同为此事,道间把做贪酷逐回,在任发狠诈人,贴状的多,倒赃的亦不少,衙门几个心腹,却被拿问;田有获因署印时与徐州同过龙说事,问了徒。百姓又要抢徐州同行李,徐州同将行李悄悄的令衙役运出,被人乘机窃去许乡。自己假做辞上司,一溜风赶到船边,只见四个和尚立在船边。抬头一看,一个老的不认得;这三个:一个妙智,一个法明,一个圆静。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下船,数日来惊忧悒郁,感成一个怔忡,合眼便见这四个和尚。自家口里说道:“他罪不至死,就是赖了公子的钱可恼,但我父子都曾得他钱,怎就又伤他性命?原也欠理!”时常自言自语,病日重,到家便作经事,超度禳解,济得什事?毕竟没了。临没对儿子道:“亏心事莫作,枉法钱莫贪。”

   笑是营营作马牛,黄金浪欲满囊头。

   谁知金丧人还丧,剩有污名奕世流!

   喜得宦囊还好,徐公子将来从厚安葬,却常懊悔自家得了二百两,如何又对父亲说,惹出如许事端?渐(觉)心性乖错。向娶一妻真氏,人也生得精雅,又标致,两个甚是和睦,这番因自己心性变得不好,动辄成争。家里原有两个人,如今打发管庄的管庄,管田的管田,家里只剩得一房家人徐福,年纪三十四五;一个丫头翠羽,十五岁;一个小厮婉儿,十三岁。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游嬉浪荡,也喜去嫖,丢了一个真氏在家,甘清守静。还又道自在外嫖,怕她在家嫖,日渐生疑,没要紧一节小事,略争一争,就在自己书房,捧了个翠羽整整睡了半月,再不到真氏房中。

   真氏只因当他不得的暴戾,来不来凭他。他倒疑心,或时将她房门外洒灰记认,或时将他房门暗粘封皮。那真氏觉得,背地冷笑。偏古怪,粘着封儿,常被老鼠因是□(有)浆咬去;地下灰,长因猫、狗走过踏乱。他就胡言□□(诳语)来争。这真氏原是个本分人,先着了气,不和(他)□(争),(他)便道有虚心事,故此说不出,这是‘一疑无不疑’。

  

   一日从外边来,见一个小和尚,一路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连忙赶上,转一个湾就不见了,竟追进真氏房中,只见真氏独坐刺绣。真氏见他竖起两道眉,睁起两只眼,不知着什头由,倒也一慌。他自赶到床上张一张,帐子掀一掀,床下望一望,把棍子搠两搠,床顶上跳起一看,两只衣厨打开来寻,各处搜遍。真氏寻思倒好笑他。他还道:“藏得好,藏得好!”出去又到别处寻。叫过翠羽要说,翠羽道:“实没有。”拶婉儿,婉儿说是没人。还到处寻觅、嚷叫,从此竟不进真氏房中。每晚门户重重,自去关闭、记认。真氏见这光景,心中不快,道:“遇这等丈夫,无故受他这等疑忌,不如一死罢了!”

  

   倒是徐福妻子和氏道:“大娘!妳若一死,倒洗不清,耐烦再守三头五月,事决明白,他回心转意,还有和美日子;自古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且自宽心。”可怜那真氏呵:

   愁深日似深填黛,恨极时将泪洗妆。

   (一段)无辜谁与诉,几番刺绣不成行。

   徐公子书房与真氏卧房隔着一墙,这日天色已晚,徐公子无聊无赖,在花径闲行,只见墙上一影,看时却是一个标致和尚,坐起墙上,向着内房里笑。徐公子便怒从心起,抉起一块砖打去,这砖偏格在树上落下,和尚已是跨落墙去了。徐公子看了大怒:

   墙阴花影摇,纤月落人影。

   遥想孤帏中,双星应耿耿。

   道:“罢,罢!她今日真脏实犯,我杀她不为过了!”便在书房中,将一口剑在石上磨,磨得风快,赶紧进房来。又道:“且莫造次,再听一听。”只听得房中大有声响,道:“这淫妇与这狗秃正高兴哩!”一脚踢去,踢开房门,真氏在梦中惊醒,问:“是谁?”徐公子早把剑来床上乱砍,真氏不防备的,如何遮掩得过?可怜一个无辜好女人,死在剑锋之下:

   身膏白刃冤难白,血与红颜相映红。

   案上一灯,欲明欲灭,徐公子拿过来照时,只见床上□□□□(只得一个)真氏拥着一条被,身中几剑气绝。徐公子□□□□□(道:“不信这狗)(秃)□(会)躲”,又听得床下有声,道:“狗秃在了!”弯着腰,忙把剑在床底下搠去,一连两搠,一只狗拚命劈脸跳出来,徐公子惊了一跌,方知适才听响的,是狗动。还痴心去寻这和尚,没有。

  

   坐在房中想这事如何结煞,想一想道:“如今也顾不得丑名,也顾不得人性命!”竟提了剑走出中堂来,叫:“徐福!徐福!”

  

   和氏道:“相公昨日打发去庄上未回。”

  

   徐公子道:“这等怎处?没处摆布,这做婉儿不着!”赶到灶前来,叫婉儿,叫了八、九声,只见他应了又住,等了一会,带着睡踵将出来。徐公子等得不耐烦,一剑砍去,便砍死了。一连杀了两个人,手恰软了,又去擂了半日,切下两个头,已是天亮。和氏与翠羽起来,看见灶下横着婉儿的尸;房中桌上摆着两个头;公子提着一把剑呆坐,床里真氏血流满床。和氏暗想:“自己丈夫造化,不然就是婉儿了!”忽然见徐公子吃了些早饭,提头而去,两个看着真氏痛哭,替她叫冤说苦。

   这徐公子已赶到县间去,哄动一城人,道徐家杀死奸夫、奸妇,也有到他家看的,也有到县前看的,道:“真是个汉子!”连真家也有两、三个秀才,羞得不敢出头,只着人来看,打听。

  

   须臾县尊升堂。姓饶,贵州人,选贡,精明沉细,是个能吏。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头过去道:“小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与义男婉儿通奸,小人杀死,特来出首。”

  

   那饶县尊就出位来道:“好一个勇决汉子!只不是有体面人家做的事。”

  

   —眼(看去),见(一)颗头一点的,便叫取头上来。却见一个妇人头,颇生得好,一个小厮头,发才到眉。县尊便道:“这小厮多少年纪了?”

  

   徐行道:“十四岁。”那县尊把带掇了一掇,头侧了一侧,叫打轿相验,竟到他家,轿后拥上许多人。

   县尊下轿进去,道:“尸首在哪边?”徐行道:“在房里。”进房却见床上一个没头女尸,身上几剑,连被砍的,身上还紧紧裹着一条被。

  

   县尊看了,道:“小厮尸怎不在一处?”

  

   道:“在灶前。”到灶前,果见小厮尸横在地上,身中一剑,上身着一件衣服,下身穿一条裤子。县尊叫扯去裤子,一看,叫把徐行锁了,并和氏、翠羽都带到县里。

  

   道:“徐行,你这奴才!自古‘撒手不为奸’,他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灶前,就难说了。况且你那妻子尚紧拥着一条被,小厮又着条裤,这奸的事越说不下去了。若说平日,我适才验小厮,尚未出幼,你怎么诬他?这明明你与妻子不睦,将来杀死,又妄杀一个小厮解说,你欺得谁?”叫取夹棍,登时把徐行夹将起来。

  

   徐行道:“实是见一和尚扒墙进真氏房中,激恼杀的。”

  

   县尊道:“这等小厮也是枉杀了!你说和尚,你家曾与那寺和尚往来,叫什名字?”徐行回话不来,叫丢在丹墀内。

  

   叫和氏道:“真氏平日可与人有奸么?”和氏道:“真氏原空房独守,并没有奸,只是相公因嫖,自己不在家,疑心家中或者有奸情,镇日闹炒,昨晚间就是婉儿并不曾进真氏房中,不知怎的杀了真氏,又杀小厮。”叫翠羽,翠羽上去,与和氏一般说话。

  

   县尊道:“徐行!你怎么解?”徐行只得招了:因疑杀妻,恐怕偿命,因此又去杀仆自□(解)。

  

   县尊大恼道:“既杀她身,又污她名,可恶之极!”将来重打四十。这番真家三、两个秀才来讨命,道:“求大宗师正法抵命,以洩死者之冤!”

  

   县尊道:“抵命不消讲了。”随出审单道:

   真氏当傲狠之夫,恬然自守,略无怨尤,贤矣!徐行竟以疑杀之,且又牵一小童以污蔑,不惨而狡欤!律以无故杀妻,一绞不枉。

   把徐行做了除无故杀死义男,轻罪不坐外,准无故杀妻律,该秋后处决;解道院,复行本府刑厅审。徐行便去央分上,去取供房用钱,要图脱身。不知其情既真,人所共恶,怎生饶得?刑厅审道:

   徐行无故惨杀二命,一绞不足以谢两冤,情罪俱真,无容多喙!

  

   累次解审,竟死牢中。

   冤冤相报不相饶,圜土游魂未易招。

   犹记两髠当日事,囹圄囊首也萧条。

   这事最可怜的是一个真氏,以疑得死;次之屠有(名),醉中杀身。其余妙智,虽死非罪,然足偿屠有名。徐行父子,阴足偿妙智、法明。法明死刑,圆静死缢,亦可为不守戒律、奸人妇女果报。田禽淫人遗臭,诈人得罪,亦可为贪狡之警。总之,酒、色、财、气四字,致死、致祸,特即拈出,以资世人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