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

  

  继之笑道:“自从有大出丧以来,不曾有过这样批评,却给你一语道着了。我们赶快转弯,避了他罢。”于是向北转弯,仍然走到大马路。此时大马路一带倒静了,我便和继之两个,到一壶春茶馆里泡一碗茶歇脚。只听得茶馆里议论纷纷,都是说这件事,有个夸赞他有钱的,有个羡慕死者有福的。我问继之道:“别的都不管他,随便怎么说,总是个小老婆,又不曾说起有甚么儿子做官,那诰封恭人、晋封夫人的衔牌,怎么用得出?”继之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小老婆用诰命衔牌,这件事已经通了天,皇帝都没有说话的了。”我道:“哪里有这等事!”继之道:“前年两江总督死了个小老婆,也这么大铺张起来,被京里御史上折子参了一本,说他滥用朝廷名器。须知这位总督是中兴名臣,圣眷极隆的,得了折子,便降旨着内阁抄给阅看,并着本人自己明白回奏。这位总督回奏,并不推辞,简直给他承认了,说:‘臣妾病殁,即令家人等买棺盛殓,送回原籍。家人等循俗例为之延僧礼忏;僧人礼忏,例供亡者灵位,不知称谓,以问家人。家人无知,误写作诰封爵夫人’云云。末后自己引了一个失察之罪。这件事不是已经通了天的么。何况上海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曾经见过一回,西合兴里死了一个老鸨,出殡起来,居然也是诰封宜人的衔牌。后来有人查考他,说他姘了一个县役(按:姘,古文嫔字,吴侬俗谚读若姘。不媒而合,无礼之娶,均谓之姘),这个县役因缉捕有功,曾经奖过五品功牌的。这一说虽是勉强,却还有勉强的说法。前一回死了一个妓女,他出殡起来,也用了诰封宜人、晋封恭人的衔牌,你说这还有甚么道理。”我笑道:“姘了个五品功牌的捕役,可以称得宜人;做妓女的,难道就不许他有个四五品的嫖客么。”继之道:“若以嫖客而论,又何止四五品,他竟可用夫人的衔牌了。总而言之,上海地方久已没了王法,好好的一个人,倘使没有学问根底,只要到上海租界上混过两三年,便可以成了一个化外野人的。你说他们乱用衔牌是僭越,试问他那‘僭越’两个字,是怎么解?非但他解说不出来,就是你解说给他听,说个三天三夜,他还不懂呢。”我道:“这个未免说得太过罢。”继之道:“你说是说得太过,我还以为未曾说得到家呢。”我道:“难道今日那大出丧之举,他既然是做着官的,难道还不解僭越么?”继之道:“正惟这一班明知故犯的忘八蛋做了出来,才使得那一班无知之徒跟着乱闹啊。你以为我说他们不解‘僭越’二字,是说的太过了,还有一件三岁孩子都懂的事情,他们会不懂的,我等一会告诉你。”我道:“又何必等一会呢。”继之道:“我只知得一个大略,德泉他可以说得原原本本,你去问了他,好留着做笔记的材料。”我道:“既如此,回去罢。”于是给过茶钱,下楼回去。

  到得号里,德泉、子安都在那里有事。我也写了几封信,去京里及天津、张家湾、河西务等处。一会儿便是午饭。饭后大家都空闲了,继之却已出门去了,我便问德泉说那一件事。德泉道:“到底是那一件事?这样茫无头绪的,叫我从何说起!”我回想一想,也觉可笑,于是把方才和继之的议论,告诉了他一遍。又道:“继之说三岁孩子都懂的事情,居然有人不懂的,你只向这个着想。”德泉道:“这又从何想起!”我又道:“继之说我听了又可以做笔记材料的。”德泉正在低头寻思,子安在旁道:“莫不是李雅琴的事?”德泉笑道:“只怕继翁是说的他。去年我们谈这件事时,就说过可惜你不在座,不然,又可以做得笔记材料的了。”我道:“既如此,不问是不是,你且说给我听。”

  

  “此时日子更近了,陆续有人送礼来,一切都是伯明代他支应;又预备叫一班髦儿戏来,当日演唱。到了正日的头一天,便铺设起寿堂来批判无政府主义思潮,阐述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列,伯明亲自指挥督率,铺陈停妥,便向雅琴道:‘此刻可请老伯母的喜神出来了。’雅琴道:‘甚么喜神?’伯明道:‘就是真容。’雅琴道:‘是甚么样的?’伯明道:‘一个人死了,总要照他的面庞,画一个真容出来,到了过年时,挂出来供奉,这拜阴寿更是必不可少的。’雅琴愕然道:‘这是向来没有的。’伯明道:‘这却怎么处?偏是到今天才讲起来;若是早几天,倒还可以找了百象图,赶追一个。’雅琴道:‘买一个现成的也罢。’伯明道:‘这东西那里有现成的。’雅琴道:‘难道是外国的定货?’伯明道:‘你怎么死不明白!这喜容或者取生前的小照临下来的,或者生前没有小照,便是才死下来的时候对着死者追摹下来的。各人各象,那里有现成的卖!’雅琴道:‘死下来追摹,也得象么?’伯明道:‘那怕不象,他是各人自己的东西,那里有拿出来卖的。’雅琴道:‘那么说,不象的也可以充得过了?‘伯明笑道:‘你真是糊涂!谁管你象不象,只要有这样东西。’雅琴道:‘我不是糊涂,我是要问明白了,倘使不象的也可以,倒有法子想。’伯明问甚么法子。雅琴道:‘可以设法去借一个来。’伯明听说,倒也呆了一呆,暗暗服他聪明。因说道:‘往那里借呢?’雅琴道:‘借到这样东西,并且非十分知己的不可,我想一客不烦二主,就求你借一借罢。无论你家那一代的祖老太婆,暂时借来一用,好在只挂一天,用不坏的;就是坏了,我也赔得起。’伯明道:‘祖上的都在家乡存在祠堂里,谁带了这家伙出门。只有先母是初到上海那年,在上海过的,有一轴在这里。’雅琴道:‘那么就求你借一借罢。’伯明果然答应了,连忙回家,瞒着老子,把一轴喜神取了出来,还到老子跟前,代雅琴说了几句务求请去吃面的话,方才拿了喜神,径到李家,就把他挂起来。雅琴看见凤冠霞帔,画的十分庄严,便大喜道:‘办过这件事之后,我要照样画一张,倒要你多借几天呢。’伯明一面叫人挂起来,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明天他拜他娘的寿,不料却请了我的娘来享用。并且我明天行礼时,我拜我的娘,他倒在旁边还礼,岂不可笑。心里一面暗想,一面忍笑,却不曾听得雅琴说的话。

  “到了次日,果然来拜寿的人不少,伯明又代他做了知客。到得十点钟时,那华国章果然具衣冠来了。在寿堂行过礼之后,抬头见了那幅喜神,不觉心中暗暗疑讶。此时伯明不便过来揖让,另外有知客的,招呼献茶。华老头子有心和那知客谈天,谈到李老太太,便问不知是几岁上过的,那知客回说不甚清楚,但知道雅翁是从小便父母双亡的。老头子一想,他既是从小没父母,他的父母总是年轻的了,何以所挂的喜神,画的是一个老媪。越想越疑心,不住的踱出寿堂观看,越看越象自己老婆的遗象,便连面桌也不曾好好的吃,匆匆辞了回去,叫人打开画箱一查,所有字画都不缺少,只少了那一轴喜神。不觉大怒起来,连忙叫人赶着把伯明叫回来。那伯明在李家正在应酬的高兴,忽然一连三次,家里人来叫快回去,老爷动了大气呢。伯明还莫名其妙,只得匆匆回家。入得门时,他老子正拄着拐杖,在那里动气呢。见了伯明,兜头就是一杖,骂道:‘我今日便打死你这畜生!你娘甚么对你不住,他六十多岁上才死的,你还不容他好好的在家,把他送到李家去,逼着你已死的母亲失节。害着我这个未死的老子,当一个活乌龟!’说着,又是一杖,又骂道:‘还怕我不知道,故意引了那不相干的杂种来,千求万求,要我去,要我去!我老糊涂,睡在梦里,却去露一张乌龟脸给人家看!你这是甚么意思!我还不打死你!’说着,雨点般打下来。打了一顿,喝家人押着去取了喜容回来。伯明只得带了家人,仍到雅琴处,一面叫人赏酒赏面,给那家人,先安顿好了;然后拉了雅琴到僻静处,告诉了他,便要取下来。雅琴道:‘这件事说不得你要担代这一天的了,此刻正要他装门面,如何拿得下来。’伯明正在踌躇,家里又打发人来催了,伯明、雅琴无可奈何,只得取下交来人带回去,换上一幅麻姑画象。继之对你说的,或者就是这件事。”

  说声未绝,忽然继之在外间答道:“正是这件事。”说着,走了进来。笑道:“你们说到商量借喜神时,我已经回来了,因为你们说得高兴,我便不来惊动。”又对我说道:“你想喜神这样东西能借不能借,不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么,他们居然不懂,你还想他们懂的甚么叫做‘僭越’。”子安道:“喜神这样东西虽然不能借,却能当得钱用。”我道:“这更奇了!”子安道:“并不奇。我从前在宁波,每每见他们拿了喜神去当的。”我道:“不知能当多少钱?”子安道:“那里当得多少,不过当二三百文罢了。”我道:“这就没法想了。倘是当得多的,那些画师没有生意,大可以胡乱画几张裱了去当;他只当得二三百文,连裱工都当不出来,那就不行了。但不知拿去当的,倘使不来赎,那当铺里要他那喜神作甚么?”继之笑道:

  “想是预备李雅琴去买也。”说的众人一笑。

  正是:无端市道开生面,肯代他人贮祖宗。未知典当里收当喜神,果然有甚么用,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