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精卫海潮寒可怜身世 杜鹃山月苦且此婆娑

  

  十月朔日為公司开轮第一日,建威接理了港中事务。图南父子先七日已坐他公司船赴南洋群岛。

  怀祖因离学堂為时已久,与妇张氏,同黎侣华母子、陈氏坐本船前往伦敦。当日庆贺浮文,不消深说。应友兰送张氏上船,订明下期令其媳与孙也到英伦,托代招呼,才回新会。建威不久又接家人回国啟程的电报,并有些工人得着风声,随船同来。

  过了几时,念祖恰从伦敦一路巡视来港,建威与商,将收回的轮船附入公司,在太平洋中添开几个口岸,所有工人,就岸上、船上,一一安排妥当。建威本是老行家,图南父子,一以老练胜,一以精明胜。螺岛诸人,新型初发,念祖又随时随地,把数年海上的阅歷,引证教导,居然整理有条有绪,贸易日旺,船舶越添越多,海上运送权,便分了欧人片席。公司中人人都是眉飞色舞,独有建威总觉愁绪填膺,十天开不上一面笑口。叁麻子稍稍知道他的心事,每到无事时,詼谐百出,谈笑风生,要替建威消愁解闷,其实消也无从消起,解也无从解起哩。

  那晚建威独坐在事务室内,靠着栏杆,遥望大小船隻内高高下下,疏疏密密的灯花,一点点映在海面,夜潮初平,好风微吹,便如琉璃净瓶中闪烁出无数金星,色不离色,声不离声,脱得出人海的尘根,跳不破诸天的魔障,不知不觉掉下几行泪来。

  正是难分难解哩,忽听有人叫道:「建威先生!」定睛一看,却是阿金。听他问道:「建威先生,我的妻子今年即可毕业,不知是回广东,可还要到别处麼?」建威道:「应家、黎家两家的母子,自须回国,大嫂想必同来。」阿金道:「可能求建威先生写封信先去问声麼?」建威頷首。等阿金出房,回到书案傍,取纸墨,提笔写道:

  日月之来也,循轨旋转,无骤无疾,其去也,如箭离弦,如弹脱膛,一纵即不得復。屈指与执事形影相隔,谈笑相暌者,四年於兹矣。卒业之期,瞬将不远。子為子野,我為长公,誓言若新,菟裘斯在。人生难得者知已,知已难得者一合而再不离。僕与执事行且兼之,亦可极视听之娱,尽喁於之乐已。然僕长年鬱鬱,四顾寡欢,每每酒肉纷纶,管弦杂沓,东向隅坐,僵然若槁木,寂然若死灰,引眾大噱,谓之狂痴。执事解人,倘能心知其意乎?

  盖我十数万旅外之同胞,辗转水火之间,哀号文网之内,进不得為进,退不得為退,死不得為死,生不得為生,未逮亡国之时,有如无国之惨!哀哉恫乎!

  吾曹今日犹敢宴然饰太平,侈豪举,漠然不為之所乎?

  螺岛虽小,犹百里之地,峭壁绝猿猱,坚冰驱蛟龙,而执事及诸兄弟姊妹之先人,乃得於其中辟田庐,长子孙,以逮於今,是天所以不亡我同胞,而将赖执事以偕之桃源之中也。问与念祖兄指划形要,纵谈今昔,山巔水涯,可开可辟之利源,殆足以容数万人而有餘。

  执事与兄若弟姊若妹回岛之后,必有兴举,我同胞之旅外者,虽不必尝学问,通理数,而更事既多,见闻自广,即不敢媲欧美人,犹翘然於故国工师之上。鄙意此数届轮期,挈之俱归,俟执事回岛,移之俱往,内以兴实业,外以树义声,固两利之道也,执事其為我同胞玉成之?

  陈嫂年来如贾然,垂橐而去,盈橐而来,必有以慰大哥之望。大哥不谅,乃日夕引领西望,曰:我妻曷归乎?我妻曷归乎?盖别离之情,与相思俱苦矣!

  附书以博一粲。

  建威发书后,自此朝朝夕夕,盼望回书。好容易守到,拆封看时,附有陈氏寄其夫的信,递给阿金,才拿怀祖回书,一张张详看了一遍。内言在外的工人,请同念祖商量,尽五个月全数载归,便就「海鰍船」全数运回本岛,岛中自能安排,建威才定了心。

  却為书中另提着一节事,重新取来一看,道的是:

  岛中兄弟姊妹先后来英游学者凡二百四十人,目前将毕业者,理化四十人,机械五十人,驾驶五十人,政治、法律、商业等科七十人,未毕者叁十人,皆专门学也。五月后学堂大考,颁给文凭,届时尚须买榜珠江,泛舟辽海,一览祖国山川之胜,然后开会公议,若者回岛,若者上轮,若者分赴各埠,人视所长,各执一事,勉勉焉与循诸君子之成轨,期无陨越,為前人并為本岛羞。惟驾驶中之兄弟叁十人,得有因缘,服役兵轮,虽所操者為最卑最贱最劳最苦之职役,我诸兄弟皆心安之。以何根茎,甘此魔难,执事高瞻遐瞩,长虑深思,必相喻於不言之表也。然因是之故,将来执中流之柁柄,席大海之波涛,将专於我诸姊妹是赖、黎、应两嫂,即其中之二人。询之念祖,自得其详,不復缕缕。

  建威阅毕,阿金笑吟吟走来道:「建威先生!再隔五个月,我妻子便可回来了。」叁麻子恰正在旁,拍手笑道:「好好!别人也好少受些聒噪了。我看你样子,大嫂若在伦敦再读的叁年两年书,你若不发痴,也要赶去上学了。」阿金被他说得脸上发訕,却把建威逗的狂笑不止,连念祖入门,也没有留神,直待听得道好的声音,才起身招呼。

  念祖开口道:「前在伦敦见建威兄的来书。因此开会叁次,兄弟姊妹中无一人不佩服高义。但有一事踌躇,公司中虽有来往美洲的船隻,岸上管理向来并无华人。交其代办,恐未必十分周到,若别派人,又虑不能登岸,请问建威兄有何良策?」

  建威道:「派人一层,非华人我辈仍不放心,但照彼国之例,决计要被拨回,倒觉空劳往返。弟意彼国着名巨埠,為我华工会萃的地方,都有中华会馆,馆中董事大半与弟相知有素,由弟致书,请其查造工人的名册,招呼上船,谅必不至推托。上船之后,再由舟中执事,按册给发免票,也不至受人朦混了。」念祖喜道:「如此却便妥当。但会馆中查造名册,自然有些花费,索性由公司担任,免其瞻顾。」建威道:「如此更妥当了。但须请念兄函告彼管理员,令其拨付,才不误事。」念祖亦以為然。

  那知旅外工人,得了这个信,人人都愿归不愿留,人数太多了,一隻「海鰍船」往返运送,未免迟慢,且恐误瞭解冰的时期,几万人留在港中。

  建威、念祖正在踌躇,幸而怀祖夫妇同一百八十位卒业的兄弟姊妹都已回港,不及细谈,也不及办别事,先调四隻轮船,公举八人做了正副船主,八人做了正副司机,在工人中挑选了水手、火夫,开船先行,其餘诸人,分往内地游歷,应家母子回新会省视祖姑,侣华母子不愿再到上海,仍同陈氏住在公司。

  张氏忽然记起一事,来问建威道:「苏隐红姊本约在港相会,前此匆匆就道,未经覿面,不知渠后曾来否?」建威道:「隐红姊来去无端,踪跡飘忽,到港与否,却不得知,公司中是始终未来。」张氏道:「我观其人,不至负约,且彼尝言如在港相左,不妨即到英伦。数年来累我疑影疑声,竟无消息,岂非奇事麼?」几人猜想一回,都猜不出是何缘故,也自丢开。

  六月后,游歷员先后毕事,便在公司中开了一个大会,推怀祖夫妇為会长,法律学生為干事员,政治理化学生為选举员。

  铃声叁响,男女分班入席,将各岸管理员、会计员、庶务员、各轮驾驶员、司机员、庶务员一一举定,方始摇铃散会。建威已备下庆贺的筵席,当夜欢呼畅饮,各各尽兴。次日被举各员,到岸的到岸,上轮的上轮,纷纷出发。岛中前次派出管事的各人,交代清楚,随地乘轮,都到伦敦留学,连去非也随着走。

  五阅月后,只剩图南一人,依旧回了香港,同建威、怀祖等人一一会面,各谈别绪,互罄奇闻。又知其妇先期赶到,与陈氏夫妇同居,又去叙叙老怀。养息了几日,专开一条轮船,径归螺岛。

  建威在路,常同诸人谈道:「我所以主议载撤美洲的航路,正為此路一切人员,不能不借重外人。其实我华人才力聪明,何尝逊於他族?不解中国半官半私的局所,叁十年来不能裁一客卿,有用的金钱不自养徒以养人,又处处将权分让,真是何苦呢!」

  图南道:「中国人有常言,谓之舞弊,所以多用客卿,其实每年二叁百元的薄俸,岂能自给?不能自给,安得不舞弊?若也如客卿,多的月给七八百金,少的月给叁四百金,俯仰从容,那有生成寡廉鲜耻的?」怀祖道:「我闻月俸而外,还有养廉,一万、八千不等,也不算薄了。」图南道:「这是实缺督抚的养廉,督抚起家,非州县即京僚,州县的廉俸,归入摊款,是有名无实的,京僚一年不过几石米,一二十两的俸给,舞文犯科,心手并滑,虽有厚廉,也就以多為贵了。」

  在路谈谈说说,不止一日,行近螺岛的礁外,即便停轮,放下几只舢板。其时船上除应友兰之媳已选充船主,其孙仍到英伦去进高等学堂,友兰便在香港赁屋居住,此外各人生长本岛,都是轻车熟路。只有建威一家,同着图南夫妇,侣华母子,又有一个阿金、叁麻子的老小,初次走这条转弯抹角、有水有石,忽船忽步、又深又黑的狭弄,几次叁番凝不住,不是随着大眾,便须倾跌,渐渐出了石门。一湾流水,两岸垂杨,红日当中,清风徐送,忽然又是一个世界。

  建威看着图南,只是拍手。慢慢行近岸边,岛长已经得信,率领全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道旁迎接。怀祖看上下岸新添了无数房屋,山上以前人行绝跡的地方,又开了几条坡路,知是岛长佈置了。招待员指引来宾,各归新室。

  隔了叁日,岛长申鷲峰在议事堂内新建的九间通长的厂厅,率领全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开欢迎大会,祝贺新来的上宾同学成回岛的学生,男东女西,同时入座。学生中连怀祖夫妇,共计政治生二十人,法律生十人,商业生二十人,理化生四十人,机械生二十人。来宾中建威一家七人、图南夫妇、陈氏夫妇、侣华母子、胡叁麻子一家叁人。

  岛长代眾先宣了祝词,来宾学生也宣了答词。岛长才代眾报告道:「去年四轮载来二万五千餘工人,前岛长张峰多半派进矿山,又开叁座铸铁厂,照寄来图样,铸成许多器械。那知工人中颇有几人能辨矿苗,因用新器开了几个新窿,出產便日富一日。又拨些未开的基地,分派承种,今年我接任后,為矿中运物,每每行途觅路,才定计另闢几条捷径。织丝、纺纱、织布、织麻的大厂,也从今年毕工。石门外又添一百号小船,就近海彩捕海鱼,所获不多,却也可添本岛的食料哩。」

  怀祖代了学生,建威代了来宾,又离席祝颂本岛的发达。

  正待归座,突见庭前站着一个衣红负剑,婷婷裊裊的女人,大眾不知何来,相顾失色。

  张氏却突前握住他的手道:「隐红姊!真是飞将军从天而下了!但数年何在,今日又如何来?累妹梦魂颠倒了二千餘日,姊姊真好忍心哩。」

  隐红款款答道:「妹别有怀抱,為守本师之命,遁跡山中者四年。念姊之情,正与姊念妹者相同。今年在伦敦、香港游行数次,总与姊姊相左。第叁次到港访问,姊姊已先一日动身,偏是行踪竟无一人能道其详。无意中遇见友兰姊姊,彼知妹名,妹知彼面,才得了实信,着纬线,一路寻来,恰与姊姊到在同时。又在别处游了一番,所以今日才登堂赴会。」

  大眾听了,都觉诧异。隐红却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在张氏手中。打开看时,是只皮纸造的小舟,有帆有柁,可收可放。隐红却道:「本师為此,耗了十年心血,方始告成。妹平常出门,若有路可通,不怕高山峻岭,都能上下自如,若是大河前横,重洋旁阻,使只靠此舟了。」张氏道:「此舟虽巧,如何能追轮船哩?」隐红一笑不言。

  岛长早已备下座位,隐红就入了女宾数内。当时又议了几条学堂的章程,再添开几种的实业,独有开通石闕的一层,当下没有议定,散会下来,建威来访怀祖,道:「弟所居外屋,四面梅花,冬春之交,如在眾香国裡,真堪娱我晚年。但叁日来周览全岛,山多地少,不甚足以迴旋,倒又添了一重心事。」

  

  却因此语,又开出一座锦绣江山,花团世界,做我同胞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子子孙孙的殖民地,政治道德的完善,还比现在文明国胜过十倍,岂非我同胞绝大的幸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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