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入芝园初仰丰仪 做工程严除弊窦

  

  却说魏实甫跟着那管家进去,转入厅后。见迎面居中朝南一个极大墙门,两边备躗,均有小小的两座石库便门。西面又是一座大墙门,望去里面是一带回廊甬道。东面是一座月洞门,上面榜着“芝园”二字。那管家便从这门进去。

  魏实甫跟入看时,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着。向花墙角上转出,接一座短短的石桥,装着碧瓦栏干,两边扑着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

  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着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着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檐,都嵌着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着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细,嵌着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仿佛置身在潇湘馆中了。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里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厮,却是尹儿。便向魏实甫道声:

  “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归自去了。 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么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着大衣来的,他懒于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颜,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没带便衣怎么处呢?”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着,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里那座假山叠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枭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来。我试把图你看怎么?”说着,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着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里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尹芝道:

  “这个尽多着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着不少, 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新办到的松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着,你也替他布置种去便了。”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里了,怕不好仔细看去。”刚说着,听有人在门口报道:“大老爷来了。”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里动了两下,跟着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方脸。只下颔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须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着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执一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着,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

  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着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各罢了。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厮捧着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袅袅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着。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眯的,颇不自胜。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枭浆五日,尽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

  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者,放假十天,余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于日晡后散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于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雪岩一面吸着烟,一面听着,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了火。四五个小厮都手提着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檐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里取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小厮掌着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于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着,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