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未鸾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

  

  素臣正待根问,大郎掣过头来,说道:“真是祸从天降,望文相公作主!”素臣道:“不必惊慌,你且细细说个缘由,自有道理。”那青衣人把素臣上下一估道:“说甚文相公,武相公?他这事犯得大哩,你休大模大样出来,担当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看你身上衣襟都烧焦了,怕不是余党哩!”未家家人喝道:“老爷在此,体得罗唣!你们没事的,便让出地方来,好坐了问话。”青衣人听说是老爷,又见这些大叔们冠冕,不敢放肆,但说道:“老爷想是过路多宦,不知这事?这刘大窝拐妇女,歃血结盟,黑夜拆墙,放火烧寺,事情重大哩!”未公笑道:“原来为此!你们且放了他,我自有处。”青衣人那里肯听!半边挤过一人,将一个青衣扯了一扯,低低说道:“这是都爷的同年,快些放了。”抬未公来的轿夫,也挤将进来,递了个眼色。青衣人才软软的开了锁,说道:“不干小的们事,他自己犯拙了,也不是小的们敢多事,实于系地方,不敢不查报的”大郎被放,忙去掇出一张椅子,请未公坐下;一张杌子放在横头,素臣也就坐了。那看的人,兀是挤着不散。未公道:“你们是何等样人?可有牌票?因何擅自拿人?”青衣人听见话头利害,一齐跪下道:“小的们两个是地方,两个是汛差,一切地方上奸盗赌博,不公不法的事,都叫小的们查察。昨夜昭庆寺中失火,烧死了无数僧人,官府都来救护,正查不出起火之人,原吩咐小的们细查。这刘大平日吃酒赌钱,打街骂巷,原是不安本分的人;昨日夜间,他家人声嘈杂,闹得邻舍家都不得睡觉,小的们原也疑心。今日连店面都关闭着;愈加疑惑起来,因进来查看,见房里窝藏着七八个女人,天井内墙头,直拆至寺里松庵和尚卧室屋里,鸡毛ㄎ了满地,这明是他歃血聚众,拆墙进去,放火烧房的了。所以要拿他去见官,听凭官府裁察。虽没奉有牌票,实是小的们应查的,原只要卸掉地方上的干系,并不是敢于生事。”刘大道:“小的一生,不会赌钱,酒便吃些,只逢着节日,在家里吃几杯闷酒,从不到街坊上去生事。只求问他,谁和小的赌过钱?打骂过甚人?就明白了。这些女人,是在寺里被火,拆墙逃出,小的还在寺中救火,归家始知,怎说是小的窝藏?小的妻子,宰了一只鸡,留众女人吃了夜饭,怎说小的歃血结盟?只求老爷去看,那些墙头是从外拆进去的,还是从里打出来的,便知道小的冤枉了!这两个人说是汛差,早上来查问,小的就把实情告诉;他问小的借三十吊钱,地方居间,讲到二十吊;小的卖饼为生,如何有这些钱钞?他索诈不遂,才把小的锁起来的。”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辩,未公道:“不许多说,这事委曲,我已悉知。我且问你:墙是从外拆进?是从内拆出?一看便知。活口现在,从寺内逃出?被刘大窝藏?一问便见。地下有鸡毛,便是歃血结盟;大户人家,日日宰鸡,便是日日结盟歃血么?今早府县官,在都院衙门禀明,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请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为焚符起的火,怎还叫你查察起火之人?你们这班光棍,专一遇事生风,恐吓索诈,本该送到府县去重处;因诈尚未成,姑不深究,都与我撵出去罢!”家人们即便吆喝。汛差,地方,只可磕头而出。看的人纷纷散去。刘大夫妻,感激叩谢。未公安慰了几句。吩咐把门掩上,请出大小姐来。鸾吹、素娥如飞出见。未公道:“不必痛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到船中,再细说与我听。我自落湖中,身子着实不好。”向着家人道:“你们着一个到江口去雇定船只,一面请小姐上船,留几个在湖上,再行逐细打捞。我城中辞别马爷,明后日就要长行了。”因向素臣道:“老夫身子自觉不妥,急思首邱,不能担搁,老侄可同到舍下,畅叙几时,老夫有许多心事,要与老侄商量。”素臣道:“小侄几死幸生,恐家中讹传,致老母忧虑,急欲回去,也在一二日内起身,不得追陪老伯,心实歉然!俟到家禀知老母,即至丰城,叩谒尊颜,畅聆训诲。”未公道:“吾女受你大恩,尚未稍报,我辈相与以心,也不在口头言语。你怕世嫂挂念,不便坚屈同行,老侄一到敝省,千万即屈枉顾。但世事无常,不知尚得与老侄相会否?”说罢,潸然泪下。素臣也不觉怆然,拭泪安慰道:“老伯精神矍铄,定享期颐;目下偶然不快,无足介意。小侄一到南昌,自必趋叩尊前。惟乞路上宽怀保重!”鸾吹附耳说道:“世兄舍死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欺暗室,其节更坚。孩儿因黑夜同居,难以自白,见爹爹颇属意世兄,万不得已,欲以终身托付。世兄侃侃而谈,词严义正,孩儿汗下通体!并将守经行权之道,细细开示,令孩儿拨云见天,孩儿已认世兄为亲兄,尚未禀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未公跌足道:“前日深谈,备悉底蕴,虽知已娶,欲为两全之计,因事涉权宜,难以启齿。欲留彼到家,备写情节,致书世嫂,成此婚媾。今据你说来,这婚不必提起了!”石氏捧出三杯茶来,未公便不言语。素臣看着石氏,触起一事,向未公道:“方才那班光棍,无事尚且兴波,何况形迹可疑?我等转身,必生大讼!老伯进城,须将原委向抚军细细说明,饬府县官给张告示,晓谕禁约,方保无事。一则事连世妹,恐致张扬;二则昨日小侄与世妹,全亏夫妇收留停歇,杀鸡为黍,殷勤伏侍,望老伯垂念一言。”石氏连忙跪地,鸾吹力为怂恿。未公道:“我见抚军,即为力言罢了。”石氏磕头起去,捧出三碗鸡蛋,未公等用过。雇船家人,跑得满头是汗,来说:“船已雇下,就请小姐上船罢。”未公道:“我也就要进城了。”鸾吹倒身下拜道:“二哥大德,几番救援,无可仰报,唯有铭刻五中而已!”素臣回礼,被未公扯住道:“老夫也该拜谢,怎连你妹子都要还起礼来?”鸾吹起来,泣下沾襟。素臣也不禁流出两行清泪。未公道:“我自被难,囊空如洗;今日去辞抚军,如有盘缠送出,当分半,为老侄归途之费。”因指着未能道:“就叫他送来罢。”素臣道:“老伯人口众多,小侄子然一身,所需无几;少为分惠,够回家之费便了。”未公道:“老侄之言亦是,临时酌量罢了。”因问:“轿子可齐?”未能道:“老爷的轿子现在;文相公的轿子,就叫他送小姐下船。另外又叫一乘脚轿,是素娥坐的。”未公随起身上轿,在轿中拱手,叮嘱:“若到江西,务必早图再会。”素臣进来,鸾吹泪如雨下,素娥亦垂泪叩头,匆匆上轿。鸾吹在轿中,只说得一声:“二哥保重!”那轿夫已抬上肩头,如飞而去。素臣与鸾吹,虽无一毫私意,但宛转周旋患难之中,已非一日,忽然别去,不觉豪杰心胸,化作情长儿女,司马青衫,已斑斑点点,湿了好些英雄之泪。

   大郎在门外,叩送了未公进来,请素臣坐下。叫石氏烧茶,自己到街上去,买些茶食,请素臣坐下。问素臣:“可到湖上去?”素臣道:“我疲乏已极,无心游赏;你可打发这些妇女回去,了结此事。”大郎吩咐妻子,快煮饭与众位吃。何氏等从板壁后一齐出来,说:“回家念切,等不及吃饭。”齐向素臣磕头,极口感谢祝颂。又谢石氏、璇姑,向大郎说了住处。大郎吩咐妻子,请素臣进房安息;领着众人,挨路的送将去了。大郎去后,素臣独坐神疲,连连打盹。石氏与璇姑商议:“你哥哥说请文相公进房安息,但房内除了你我两处床铺,更没空地。看他这般疲倦,须请到哪一铺床上歇息?”璇姑道:“是哥哥吩咐的,请到哥哥床上歇息,想不妨事。”石氏便向素臣说知,素臣推说不便。石氏道:“奴家受相公大恩,杀身难报;丈夫敬重相公,如父母一般,出去时再三吩咐,相公不必执意。”素臣本意不欲,见石氏十分情重,大郎又真说过,身子实在困乏,支撑不住,且是心无邪念,原不作甚嫌疑,遂把身踱进房来。只见房内,朝外铺着一张床,床头隔有竹笆,上挂一张弹弓,一柄破着靶的剑儿。竹笆那边,对着西壁,又有一张小床。侧首一张条桌,桌上笔砚齐楚,摆有旧书数十本,素臣看时,是一部《四书》,一部《袖珍五经》一部《算法》,一部《纲鉴荟要》,还有四本《袖珍字汇》。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得几行,早已昏然欲睡。仰身下去,书尚拿在手中,已是沉沉而睡。素臣睡去,梦见松庵和尚,在斗室内,把一女人剥得赤条条地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那女人肚皮上割去,要取那腹内的胞胎。素臣大怒道:“原来这贼秃不曾死!”因在地抢起一把刀来看时,却是山腰里一把板斧。随把斧向松庵头上劈下,劈做两半。冒出一股白浆来。正惊疑,远远的见一个女子,抱着一床被褥,铺在榻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小姐来了。”及看那女子,却是素娥。素臣正要根问,只见两个女子,从壁橱门内冉冉而出。前面一个,正是鸾吹,后面一个,也像是认得的,近前道了万福。鸯吹一手扯那万福的女子,连素臣都推拥上榻去,说道:“妹子喜也!”自己却钻过壁橱那边,把门扣上。素臣慌得耳红面热,急要爬起,却被那女子一只红袖,紧紧裹住肩头,再爬不起。那女子的粉脸,直贴到素臣脸上,一阵香气透人鼻孔,不觉神思迷离。看那女子,又变了一副美秀而文的相貌,急喊:“大妹,大妹!”听着鸾吹在外笑声,只是不理。素臣情急,连连叫喊。却见那轴龙眠观音,在壁上吸吸的动,动了一会,走下一个美女,擎着自己带出门的一把七星宝剑,望着与素臣同睡的女子,劈面砍来。猛吃一惊,伸手捻住那美女纤掌,抵死不放,不容劈下。正在支持,只觉身于有人摇动,忽然惊觉。却见石氏、璇姑俱在床前,喊叫道:“相公,敢是梦魔?请放了手!”素臣醒转,一手兀是捻住璇姑袖子,抵死不放,羞得满面通红,急放不迭。两人出去。素臣睡思尚浓,恐其再进房伺候,把房门闩上,重复上床,酣然而睡。

   大郎送了妇女回家,路上买了些鱼肉嘎饭,又打了一坛好酒,拿回家。石氏将素臣打盹,请其入房安息之事说知。大郎道:“文相公是天人,又受他大恩,正该如父母一般的看待他!我还有话与你商量。只是天井内墙头倒塌,甚不稳便,怎好?正说时,只见许多差人,拥进门来,说道:“刘虎臣在家么?”大郎心头突突的跳动,只得迎出去。两个差人拱着手,说道:“县里,厅里,差我们送两张告示在此,给你贴在门前禁约;这两个匠人,是县里叫来,替你砌墙的。”大郎方才放心。展开告示,看是:

   持授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正堂钱。为查禁事,照得本月初七日,昭庆寺西房失火,延烧大殿各房,县业经督率兵役竭力救扑,其四围居民并寺内赁出僧房,俱经逐一细加勘验,实由五台借行昙、祝由治病,焚符起火,并无附近居民放人围抢情弊。乃访有不法棍徒,擅敢藉端恐吓,殊堪发指!姑念尚无诈财情事,从宽除已往不究外,合行查禁!为此示仰该地方里排及附近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倘有奸徒,藉人居奇,妄图诈害者,许尔等即时扭禀,以凭大法惩法,不得扶同容隐,致干并究未便!凛之,毋违!特示。

   后面落着年月日期,并实贴刘大糕铺字样。大郎看毕,复展那一张看时,是杭州府经历司的,中间情节,与钱塘县一般,仍复卷过,说道:“多谢两位老爷鸿恩!二位请坐,我去拿茶来。”那差人道:“茶倒不消,酒饭也不必备了;我们相与有日,也不要你甚么脚步钱。只是两处房里的纸笔之费,却要浓艳些;方才再三叮嘱,说道:告示内的字眼,个个都下得结实的!”大郎听这口气,只得取出三百文钱,又拿四杯茶,给差人与那瓦匠吃。说道:“有劳两位,这点子薄意,连两处房里相公们,俱在里头了!”那一个差人正待发话,被这一个扯了一把,一眼瞅着钱文,说道:“论起这钱,单是房里老师,还不够开发;若我们两个去恳情,县里一百六十,厅里百文,敢怕也肯收了。这四十文钱,本不该和你争论,只是也要我伙计收得进去。”大郎没法,又添了六十文。差人收起,吩咐两个匠人,速行动手,早去回官,拱拱手,出门而去。

   大郎领着匠人,看了倒墙,瓦匠道:“方才官府吩咐,立刻就要修好,说还要回甚未老爷的话。如今还少了砖头。石灰,房里原说向铺户支用,须索上街去取来。”那一个匠人道:“你看那头一路,都有倒墙,去搬些砖来凑用,我们是奉官差的,就有人看见,也是以公济公,怕甚的?去要些灰来罢。”大郎道:“这都不妥,是我家砌墙,怎好搬别人家的砖?也不应累及行铺。前月内收拾房子,还剩有些板砖石灰,但不知可够用哩?”因领匠人,至磨间房内一看。匠人道:“尽够了。怪不的官府肯照顾你,原来是出了这样好心!“忙忙的搬砖泡灰,泥砌起来,就叫大郎帮作小作。不多一会,已把大半垛墙砌好。大郎取了六十文钱,付与瓦匠,道个劳谢。那瓦匠一头说道:“论起来,还不够酒饭钱哩!”一面如飞的,出门去了。瓦匠方走出门,便是未能进门,大郎忙叩房门,素臣已醒在床,把那本书仍放条桌子上,开门出来。大郎道:“未老爷管家在外。”素臣急走出外间,未能抢步打签,说道:“老爷多多致意相公,说不来别了。”在怀内摸出一封银子道:“这是六十两纹银,送与相公盘缠的”。素臣道:“我说过所需无几,为甚送出许多?”未随道:“马爷送二百两程仪,老爷原要分一半送来的;因相公说了,止送这些。”向门外叫应道:“你就挑进来罢。”只见脚夫,挑进一担行李进来。未能道:“马爷送两副铺盖,老爷一副,小姐一副。小姐因受相公活命之恩,无以报答,对老爷说明,情愿和衣睡到江西,将铺盖送与相公。这枝耳挖,说原是相公的,叫小的一并送上。”素臣道:“这银子耳挖也罢了;铺盖是小姐送与的,如何使得?”未能道:“小姐恐相公执意,吩咐过小人,说:小姐性命,是相公救的,这点子铺盖,值得甚么?止不过略表诚意!一况且小姐并没睡过,有何妨碍?禀过老爷,就是老爷送的了,相公亦不便推辞,是一定要收的。”素臣只得收领,问:“老爷几时起身?二小姐可有下落?”未能道:“二小姐并无下落;老爷因城里连兵部的公子要清酒,老爷素与连老爷不投,急要回去,今晚便要动身。小的立刻就要去了。”素臣在银封内,取一小锭,赏了未能,问:“船在那里?”未能谢赏起来,说:“船在江口王家客店码头上。”素臣又问大郎要了几十文钱给了挑夫。未能出去,走不几步,又回转来,说道:“几乎忘了刘大的事,老爷向马爷说过,已吩咐府县发告示来禁约,请相公放心。小姐和素娥妹,都再三叫小的问一位璇姑娘和刘大娘,望相公说声。”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

   素臣忙整一整衣巾,揉一揉双眼,要去送行。大郎拿着告示出来说:“吃了饭去。”素臣展开告示,约略一看,仍递与大郎道:“天已向晚,再吃起饭来,便送不及了!”遂问明路程,急急出门,走至按察司前,早见许多官府送客回来,问知未公船已开去。跌足急问:“可赶得上?”回说:“这样大顺风,除非赶到常山,也赶不及了!”素臣不信,后面一起一起的人来,都是一样说话,只得怏怏而回。大郎道:“相公便一直跑出门去,把银子都没收拾,掉在桌上,小人收进去了。”素臣道;“银子事小,只有未老爷不曾送他一送,心实歉然!”大郎请素臣进房。素臣道:“就在这里稳便。”大郎道:“方才未老爷送来的被褥,都是绫罗锦绣,惹人眼目,里面还谨慎些;起早起迟,也得安稳,没人搅扰。小人们床铺已搬出外边,容小人尽这点子敬意罢。”素臣见其诚恳,兼怕有人搅扰,因走将进去。到后半间,见板壁后,已把丹凤朝阳画儿收过,铺下一张小床,说道:“不然,就在这里罢。”石氏忙接口道:“这是我们的床铺;相公的被褥,已铺在房里了。”素臣问璇姑睡处,石氏道:“在阁楞上。”素臣抬头,果见上有阁楞,觉着不便,因复进房。只见房里,比俞大不相同,眼目之前,忽地焕然光彩。却是为何?因素臣到江口去送未公,大郎与石氏商议道:“文相公精神奕奕,相貌非凡,将来必是惊天动地的人;你的性命名节,亏他保全,今日又亏他力言,脱了奇祸。你姑娘才貌双全,我们这样人家,那里有好对头来说亲,可不枉了他终身大事!少刻等文相公回来,多劝他几杯酒,叫妹子伏侍他同睡。明日说明,送他为妾。一则尽我们报恩之念;二则妹子终身得所;三则靠傍着他,或者还图得出身,有扬眉吐气之日。我早上求了一签,是大吉之兆,他日要与王侯并肩哩。但不知你意下如何?”石氏道:“我也正有此意,这是极好的事,待我去与璇姑娘说。”疾忙跑至房中,向璇姑说知。璇姑变色,摇头不应。石氏复极力撺掇道:“你看文相公相貌,大贵非凡;他与未小姐如此光景,可见是情重之人。这是你终身大事,不可当面错过!你哥哥说的,我们这样人家,拣出甚好对头,止不过肩挑背负,开店经营的人,晓得啥仔惜玉怜香,枉负你聪明美貌!到那时节,就懊悔嫌迟了!况你哥哥又求得上等好签,可见是姻缘了!姑娘,你体得固执!”璇姑低头沉吟一会,涨红了脸道:“先说明了还可;若不说明,断难从命!”石氏复劝不依,出来述知。大郎道:。‘说明了,只怕文相公不允;我同你求妹子去。”因同至房中,再三苦劝,璇姑执意不从。大郎着急,跪在地下,两泪交流,说道:“我和你是嫡亲姊妹,难得天上落下这般异人,可了你终身大事,若不委曲图成,还成个人吗?我非不知你的本性,只怜念过世的爷妈面上,你从了罢!”石氏也跪地同求。吓得璇姑满面失色,忙跪下去,哭道:“哥嫂要折死我了!请起来商议。”大郎道:“不用商议,只求你允了,哥嫂才放心起来。”璇姑兄妹姑嫂之情最重,忽见哥嫂屈膝,欲了自己终身,不觉痛泪直下道:“但凭哥嫂主张!”大郎夫妻方才起来。欢天喜地的,一面收拾酒肴,一面打扫房屋;将璇姑一张床,移至外间,有两座箱子,一张梳头台,一张条桌,一个面架,一张椅子,一张机子,一齐皆用水擦洗。床上要铺起鸾吹送来的被褥,石氏打开看时,却是两个洋布大包,包着一条凤穿牡丹五色绒毛毯,一条天蓝贡缎八六全床绵褥,一条松花色绫褥单,一条闪绿红锦面子,清水杭绸夹里,中间夹着通照湖绵的薄被,上面冒着一段无色八丝缎子冒头,一条六幅杭绫被单,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芙蓉丹桂,一条洒线团花的大红缎子床围,一顶元色宦绸上沿,大红绉纱围的帐子,面前垂下四条画花白绫飘带,带上扣绊俱全。大郎一面张设,一面赞叹道:“终是大衙门里出来的,与众不同;这样铺盖,休说没有睡过,连眼里也没瞧见!我常笑那富贵人没些见识,他却也受这般痴福!”石氏道:“这是姑娘的福气,头一夜就有这样采头,都爷来送这做亲的床铺哩!”

   璇姑正在指着铺设,听了这话,把脸就涨红了,要走开去。石氏一把扯住,说道:“如今在我们家里,一会要你去就他,不可害羞!文相公若有推托,还要认真去温存他哩广大郎道:“一来完了哥嫂心念;二来结果他终身;这是一桩大事,你既允了,就要依着嫂子的话,不可单作孩子气的!”石氏道:“文相公相貌,定然发达,将来夫荣妻贵;今日这一副枕顶上绣着的,便是预兆;到那时节,才知道哥嫂的主意不错哩!”大郎道:“闲话少说,你看妹子头上,都是些灶灰,你也该替他梳洗梳洗。”于是,石氏撮哄着璇姑,重复梳洗,略施脂粉,换了一身济楚衣服。石氏细看一看,但见:

   髻挽乌云,仿佛巫峰神女;裙拖绿荇,依稀洛浦灵姝。元精含玉兔之光,目注一泓秋水;秀气撷青冥之色,眉横两道晓山。笑看万丈银河,欲夺天孙之锦;胸罗二十八宿,常腾宝婆之辉。喜孜孜满面春风,已向床前擎雀舌;羞怯怯一腔心事,还从帐里吐丁香。如山面重,岂甘抱此衾?似海情深,无奈何他兄嫂!

   石氏笑道:“真个人要妆梳,姑娘这会子就精采了许多;明日开出面来,不知如何标致哩!”璇姑羞得红了粉颈,抬不起头来。石氏道:“不是专和你说顽话,姑娘面太重了,停会却使不得闺女性儿。”大郎道:“你嫂子说的是,这须要屈你这一遭儿!”当下收拾刚完,恰值素臣回来,因房中箱子桌椅,都洗抹干净,再配着那一副铺陈,五色陆离,鲜明夺目,蜡烛照耀,不同如豆灯光,觉得房屋都焕然一新了。素臣睹物思人,想着鸾吹情意,平添出一种凄其,十分怜惜。大郎早搬出鸡鱼果肉之类,斟上酒来。素臣令大郎同坐,大郎道:“小人怎敢!”素臣笑道:“刘兄,你日后要向凌烟阁上标名,今日岂不可与我一介寒儒同坐?”大郎惶恐谦谢,只得移过那椅子,陪在横头坐下,竭诚相劝。素臣连日惊吓奔波,水沉火燎,困惫已极;此时才得安心饮酒。兼之大郎感恩戴德,说的都是些着肉痛痒之言,亦且性情洒落,议论爽快,与素臣又谈得投机;正是:酒落快肠,不觉饮够十斤多酒。素臣早晨吃了些糕点,一日竟没吃饭。大郎这酒味虽醇,却有力量,不觉酣然沉醉,坚辞不饮。大郎斟了一大杯,跪在地下,说道:“求相公干了,小人才敢起来。”素臣一面搀扯,一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如今是再吃不得,要去睡了。”正立起身,只见石氏也捧着一大杯酒,要跪下去。素臣连忙止住道:“我吃罢了!”又强把这杯酒,望喉咙里直倒下去。那肚里的酒,就往上涌起来,一时脚步乜斜,望床边摇摆上来。大郎又令璇姑,拿了一大杯酒,在床前拦着素臣跪奉。素臣已入醉乡,糊糊涂涂的,把璇姑扯起道:“兄不必,我吃就罢。”一手捻住璇姑纤手,一手举起大杯一仰,有半杯仰人口中,有半杯淋漓衣领、地板之上,酒杯放下,身子望后要倒。石氏接过酒杯,指点璇姑,疾忙扶住,挪至床沿坐下。大郎问:“可用饭?”素臣含糊道:“不了。”身子一面倒下。石氏与大郎,慌忙收拾干净,又换了一枝红烛,璇姑也跟出房来。石氏道:“姑娘快些吃饭,好进房去睡。”璇姑红了脸,道:“我饭是不吃,却到底不便进去!”大郎道:“你又来了!我方才怎样和你说的,快不要孩子气。”石氏忙把璇姑推人房中,把门扣上。璇姑道:“我还没洗手脚哩!”石氏道:“这倒是要紧的,房里有小脚盆,我递一盆热水进来就是。”当即打了热水,把炊就的一壶茶,坐人茶桶,开门递进,仍复将门反扣而去。正是:

   明珠照海神龙戏,锦被漫天彩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