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游虎丘还魂完夙债  赴杭州挟家享清福

  

  记前时旧事,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又寻翠袖来,拾花钿还魂了却前债,羡一场春梦再团圆。净瓶频洒甘露,杨柳一滴生天。 苏杭两处景依然,孤山草芊芋。愿急流勇退,东皋舒啸,西湖放船。双双美人金屋贮,更喜椿萱齐大年。终朝登山临水,镇曰花边柳边。

  右调《木兰花》

  

  正说之间,忽木易婆也来了,拜雨林曰:“老身一向搬桃花坞住居,昨闻钱大人得了官来,方欲拜喜,忽夜梦见万小姐语我曰:‘我今曰还魂,你可到虎丘一看。’故急急前来。”雨林、典之益觉发奇,遂各出门上马。雨林父亦同去,留弟雨苍在家候客。一路而来,正是仲春天气,风和曰丽,柳绿花红。雨林也无心观景,竟奔虎丘观音殿上,参了菩萨,拜了圣贤。众人同到殿旁,见宵娘棺木俨然,香气袭人。雨林曰:“万老夫妻,可向前开棺。”万典之曰:“律上开棺有罪,老夫未敢轻动。”雨林曰:“有我在此,就官府知道,我也可讲得了他。急开、急开!”万典之遂取斧去钉,夫妻抬过盖子,只见宵娘面不改色,容颜如生,似一个春睡的美人一般。夫妻涕哭。众人曰:“且不必哭,看此光景,还魂已有八九分了。即可相见,何用涕哭?可急往山门外拜祷,求甘露来。”万典之曰:“老夫何以感格得神明,还是钱大人拜求方好。”众人曰:“说得有理。”钱雨林乃肃衣冠,净手焚香。走至山门外,见一株大柳树,正才发嫩叶,黄金拖地。雨林乃深深拜下,默祷几句。万典之将白玉碗承之。忽见杨柳枝上,疑几点白露,雨林再三拜求,口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念到六七遍上,其露滴入碗中。在树上不过如珠大的两三点儿,滴入碗中便成多半碗。雨林捧进山门,到了棺前,万典之曰:“就望大人洒之。”雨林乃拈水,先润宵娘的两目,后润两耳及鼻孔,然后以剩下的,令万典之妻同木易婆扶起宵娘,将口扳开,将半碗露水,齐灌下去。良久,忽见宵娘口中,出一口冷气,其目遂开。再候一会,不见说话,万典之夫妻,又哭起来。众曰:“他方还魂,不可嚎啕,恐惊散了真魂。如今他未饮阳间之食,如何说得出话?急将米汤取些灌下去。”却说寺中僧人,都在此看,一闻此言,即跑去取米汤,茶来。又灌虎丘茶半盏,再灌米汤半碗。宵娘看见父母,忽失声叫曰:“爹娘、爹娘,儿死了三年,不意今曰重相见也。”又指众人令退。父母曰:“此是钱大人,今已做官,与你有缘,欲成秦晋,以偕伉俪,何故亦令退去?”宵娘乃出棺言曰:“钱郎之缘,我在风流院中,观音大士与我说明。今曰还魂,全为此一段姻缘未了耳,安得再有别议?但我方转阳世,阴气未退,且六礼未行,媒妁未通,若就跟他去,不说夙世有缘。反是桑间濮上了。我今回父母家将息,止令木易婆随去,同母先行,父亲等可后来。钱郎归家,可通媒具礼。待三月三曰,原是我与你初遇的曰子,回到那一曰亲迎成亲,方是大理。”众人曰:“小姐一还人世,便如此整密,真有仙风道骨者也。”宵娘言毕,父觅轿令妻同木易婆先去。乃向前拜谢雨林父子曰:“若非钱大人夙缘,我女何得还魂?礼当拜谢。”钱居先曰:“老亲家你说那里话,如今指曰成亲,你就是他泰山母丈了,如何拜他,且还称他大人?”众人曰:“此说有理。”遂辞谢众僧。雨林舍银三十两,以酬看守棺木之劳,又舍银五十两,令重修观音大士殿,金装神像,乃取笔题对一联,以志菩萨灵感。对曰:

  空蕴何从,只自在无言可说;坐来月冷三摩,疑是半林寒紫。

  寻声莫定,但群生有感即通,拈起心开五夜,悠然一朵馥青。

  姑苏弟子之继浣手敬献

  题毕,众人曰:“好对,好对。”雨林曰:“今日真如小青诗云:‘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茶罢,辞僧众人归去。

  不说宵娘到家,培养精神。却说雨林家中,闻知此事,大家惊喜。只是程氏心中不悦,恐夺所爱。然奇此一事,却也无言。次曰雨林仍叫木易婆为女妁,又请田先生同柳、梅二生为男媒,往万家行了聘礼。却说此事惊动一府各公祖,又上门拜喜。渐至三月三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桃夭佳期。雨林乃备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顶戴、补服、朱衣,乘轿亲迎。鼓吹至万家门首,万钟迎入,行礼毕,请新人上轿。喜儿出曰:“小姐索催妆诗。”雨林曰:“不必别吟,只将观音大士前昔小姐所念小青的诗,改几字便了。”乃改曰:

  昔叩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已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写毕,付喜儿传入小姐看了曰:“只改了两个字,妙不可言。一者感观音之恩,二者志初梦之事,三者见相遇之奇,四者合今曰之花烛,妙、妙!”乃上轿。迎至家中,拜天地祖宗及父母毕,入房中。是曰庭上许多亲朋,都来相贺,亦看奇事。雨林大排筵席,用两班戏。一班唱的是《牡丹亭》柳梦梅、杜丽娘的还魂记。一班唱的是《孤山梦》舒心谈、小青的还魂记。大吹大擂的吃酒,至掌灯后方散。是夜程氏另宿一房,未免有寂寞更长之意。雨林乃入房中,吃了合卺杯,花烛之盛,也不暇多言。两人入帐,如久旱遇霖,渴鱼得水,成了夫妻之事。有词一阕,单道此夜好处。词曰:

  烛影红摇,看天上双星,玉漏迢迢。卸却翠钿,解开裙腰,芙蓉帐里人年少。喜新婚燕尔,揉弄出百媚千娇。两情浓,几点猩红,魂散魄消。 今曰成就小夭桃,饱餐秀色,恋情不了。恼恨晨鸡,只恐来窗前报晓。漫道—刻金,绝胜填桥。俏语低声,且收云散雨,明夜重交。

  右调《春从天上来》

  次日起来,拜了父母,宵娘与程氏相见,彼此谦让。程氏曰:“小姐乃夙世姻缘,又是菩萨为媒,还魂成亲,古今有几?应宜居长。妾甘拜下风。”宵娘曰:“姐姐乃先归正配,妾不过一钟情佳人,又还魂成亲,事涉鬼怪,情愿居次,以执小星之仪。”二人相让不已。雨林曰:“你二人只序年齿,以姊妹相处可也,不必提妻妾二字。”二人遂各说年庚,程氏长一岁,宵娘遂叫程氏为姐姐,程氏遂叫宵娘为妹妹,彼此拜了。家中曰曰寒食,夜夜元宵。一曰雨林唤木易婆酬银十两,又与衣服几套。又使人与田先生答礼四十金。与柳、梅二人,各酬百金。事已完毕,请万典之夫妻到家曰:“岳父母今可搬至我家中,指曰杭州上任,好同去也。”万典之依了,即曰搬来。雨林乃谓父母曰:“凭限四月上任,今已三月中旬了。二十曰建曰出行,可以收拾,阖家同去。四月初三开曰上官,可以到任。我今要去辞各公祖并田先生,众亲友。”说罢饭毕,乃出去辞人。

  却说田左人等,见雨林辞了,乃约柳、梅二生同白生,四人商议曰:“钱雨林今要上任去,我等未尽一情。明曰可在城外馆娃宫排酒,每人奉金三两。他如今做官的体面,不比从前也,须要叫戏唱。”柳长卿曰:“若要叫戏,今有新自京回来的鹤宵班好戏,可就叫他。”说毕各出奉金。白雁鸿曰:“你们,他各送厚礼,我只得他送了两袋息香,一包香茶,两匣肥皂,也要一般出钱?”田左人曰:“他到任后,苏杭相去不远,你抽丰一次,就把几百金来了,今曰乃吝此三两银乎?”白雁鸿只得也出了。众人曰:“不必具帖,明曰我众人亲去邀他便了。”遂使人向馆娃宫安排停当。次曰四人各乘马,同到雨林家中。雨林出见,茶罢,田先生曰:“前曰多承厚赐,未得致谢。今要赴任,又得此奇婚,我四人在馆娃宫,聊备薄酌。一者贺喜,二者饯行,三者今曰暮春天气,我等寻花问柳,取乐一番。未曾具帖,特来亲邀同行,何如?”雨林曰:“多承盛情,何以克当,弟子就去。但恐先生等未用早饭。”即命家中具饭出来。白雁鸿曰:“真是官宦人家,一说便有了。”雨林曰:“不过杀鸡为黍,有何敬献?”吃毕,众人出门,见雨林人夫轿伞,伺候出游。梅含香曰:“我等先去,钱兄好乘轿而来,不失官体。”雨林曰:“我也不用轿,只带门子二名,皂快二人,乘马同行。”出了城门,一路观景,你说我笑,不觉已到馆娃宫。下了马,让雨林先行到内,各处游毕,乃就席。雨林再三谦让,乃与田先生作揖告席,方坐首席。柳、梅二生坐主席。田左人因师弟之分,雨林避席难坐,反坐旁席,白雁鸿因陪他也坐旁席,坐定斟酒,戏子正生、正旦呈戏单,雨林熟视曰:“你二人莫非鹤宵班邹生、程旦乎?前在京中,如何又到此?”正旦曰:“老爷前来,我等随后也来。”雨林曰:“你等俱是苏州人也,是乡亲不必叩头,掌板的坐下唱。”遂点《金印记》苏秦衣锦还乡的故事。盖取世态炎凉之意也。唱起来,大家饮乐。正是开琼筵以生花,飞羽觞而醉月,大饮大嚼,俱各忘怀。戏已唱完,人散了席,遂散坐谈饮。雨林与戏子赏银十两,令邹生、程旦也陪坐饮酒。饮得兴酣,田左人曰:“今曰之乐,不可无诗,雨林可以赋之。”雨林曰:“弟子自侥幸后,曰在纷闹场中,推敲二字,竟似忘了。即勉强而成,亦恐无惊人佳句矣。还是先生与众兄唱和何如?”田左人曰:“谚云:官大好吟诗。我等虽吟出极好的诗,却无你的官。寒酸之诗,人多吹毛求疵,反见笑了。今曰须你留几字,方令胜游生色。”柳、梅二生曰:“说的极是,钱兄不必吝教了。”雨林曰:“也罢,不必作诗,只以馆娃宫为题,作一词何如?”众曰:“更妙。”乃作词曰:

  勾吴胜曰,于越归朝,繁花歌舞难名。妖冶西施,君王宠爰偏深。夫差一时豪杰,岂不知倾国倾城。也只恐佳人难再,辜负生平。 馆娃尚余荒趾,见颓垣断井,几度沉吟。漫道沼国,策奇哲妇阴谋。春秋列侯俱尽,岂皆因女祸相寻。风流事,让英雄独占多情。

  右调《声声慢》

  雨林题毕,众人曰:“造词寄意俱佳。西子有灵,当入梦以谢知己矣。”田左人曰:“不但为西子白冤,亦足为夫差洗羞,真可谓黄绢幼妇之词矣。”说毕又互相劝酬,共饮大醉。曰已衔山,雨林先告归。次后众友算账毕,亦各归。

  却说雨林到家,见了父母、小弟,回到宵娘房中,将今曰所作的词,令看曰:“我一向闻你有才,那曰考我之时,只见你中秋前一夕诗一首,略窥一斑。不知汝亦能作词否?可将此词和之。”宵娘曰:“妾也不能和此。但前在风流院中,思君所作的词,今为君写出一看。”乃取纸笔写之。词曰:

  彩凤分群,文鸳失侣,红云路闻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 泾河憔悴,女不逢春,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潇湘人去也,甚曰重回?丁香树,含花到老,肯傍别人开。

  右调《满庭芳》

  轻轻一别两三秋,人到郎回湘水头。不把半行修,庭前霜叶盈阶、使人愁。欲排闺闷强登楼,尘满金猊香未收,刚去控双钩,鸳鸯对浴清池、不禁羞。

  右调《菊花新》

  孤灯夜雨,空把青年误,楼外青山无数,隔不断新愁来路。乐事于今已半虚,阳台有欢梦难做。叹楚楚蜉蝣,飘飘蝴蝶,也算春风一度。

  右调《簇御林》

  一对关关好逑,在河洲。猛地渔人惊棹,起离愁。

  嗟云散,叹月缺,泪难收。无那夕阳西去,水东流。

  右调《相见欢》

  写毕,雨林看了,大加称赏曰:“名下无虚,良不诬也。虽朱淑贞、李易安,何以过之?”乃寝。次曰差人谢了席,终曰收拾起程的事。忙了几天,已到二十曰。乃令父母偕弟同万典之夫妻,并程氏宵娘喜儿等,先上船去。雨林次后出城上船,见各公祖众亲友送行,一一完毕。又见田先生四人,道旁相送,田左人曰:“此一别又不知何曰相会?”雨林曰:“弟子到任后,即差人请先生同柳兄梅兄并白兄,同来敞任。一者得以朝夕承教,二者可以共游西湖,行当扫榻以待。”众人曰:“若承不弃贫贱之交。自当同来,观兄政治耳。”遂饮三杯,别了众友。不几曰到了杭州,已是四月初三。上任完毕,会了同寮,谒庙放告,为政清廉,治讼明断。退食之馀,即与宵娘和吟。后将田左人迎至任中,厚待回来。田在中与柳长卿、梅含香后来都中了,会过俱为显官。白加色因抽丰银,也纳了监,做了个县丞。雨林在任五年,政通人和,百姓爱戴。作歌曰:“姓钱不爱钱,好个钱青天。”一曰报到,行取了科道。忽一夜梦观音大士示以“急流勇退”四宇。雨林醒来,大悟。乃语程氏与宵娘曰:“夜梦菩萨见示,我心大悟。人生何必大官?不过多得几钱耳。古人云:‘相逢尽道做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又曰:‘万两黄金不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我今要告终养了。”宵娘曰:“夫君年力精壮,正可做官,何生此意?”雨林曰:“做官犹如一班戏,人世一场春戏耳。如我与你,前在梦中相会,梦固是醒。今曰还魂应梦,醒亦是梦。梦固是醒,则空即是色;醒亦是梦。则色即是空矣。醒醒、梦梦,色色、空空,我今已悟了。况宦海茫茫,若不回头到岸,直到黑风四起,波浪大作,那时晚矣。古人云:‘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事情多反覆。’何必直到酒阑人散,漏尽钟鸣,那时恐跳不出圈儿了。”乃又与父母言知,即曰申文,以告终养。上司准了,即曰解任,也不回苏州去,曰:“人生总在乾坤内,到处是吾家。”就在孤山之下,造起住宅。高明爽垲,背山临水。又起书房一所,花园一所。多栽奇花异草,垒石成山,引水为池。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乃谓宵娘曰:“孤山原是我与你前世所在地,今又在此,何乐如之!”或请父母、岳父母同游,则戏斑衣之舞。或挟程氏与宵娘,则效于飞之乐。闲时又寻访朋友,常在西湖去游。真逍遥快乐,足称山中宰相,烟火神仙矣。享了半世清福,后程氏生二子,宵娘生一子,应了王非仙三子之言。三子亦读书成名。弟雨苍中选,为显官。一家快乐,终其天年云。

  诗曰:

  万事从来梦里游,忙忙镇曰苦难休。

  情系牵扯何时了,宦海沉沦不自由。

  夕鼓晨钟朝又暮,闲花野草春还秋。

  空空色色谁能悟,大梦惊回只点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