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咄咄逼人冯姑献技空空说法谢女谈元

  上章所说进来的女客,原来就是碧霄,因知道众人在这里,韵兰请他,必要请问秋鹤冶秋的说话,故便到绮香园来,正值众人坐了席要请他,恰好来了,正中下怀。仲蔚先自去移了一只凳杌,排在身边,拉他坐下,有几个未见过碧霄的,就问了姓名,韵兰同他彼此问了好,说:“他们正要来请妹妹呢,恐怕不来,叫我丢脸请你。”知三就替他斟了一杯酒。碧霄笑道:“谢谢!”因又道:“我打谅他们在这里,所以毛遂自荐起来。”

  仲蔚笑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碧霄冷笑道:“我是曹操,你是杨修。”仲蔚知道说造次了,连忙告罪,伯琴笑道:“冯姑娘到难说话呢。”碧霄道:“你令弟说的话怄人,倒怪我难说话,正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儿。”韵兰道:“妹妹到底几时迁来?”碧霄遵“初一月半不拣日,我打谅十五搬来。”友梅道:“冯姑娘十五搬场,我们当来贺贺。”伯琴道:“好极,我们通来。这夜又是元宵,我们晚上买些烟火来弄个顽意儿,大家热闹一热闹。”知三跌足道:“可惜我要进省,否则我也送对兴隆馒头来。”碧霄笑道:“啐,你老婆的馒头我不要呢。”黾士笑道:“尊寓先已到过,实在是飞仙楼阁,缥缈玲珑,姑娘真个要乘风仙去呢?”碧霄微笑不语。友梅笑道:“碧姑娘,你做对联到也别致,究竟什么意思?”伯琴道:“下联是我知道的,要寻吴国的干将来合一合。”平叔笑道:“干将是那里人?有许多年纪了?怎么缘分你同他好到这个样儿?”碧霄冷笑道:“燕雀岂知鸿鹄志哉?”介侯道:“刚才说了曹操,你就说怄人,现在你骂平叔燕雀,到底怄不怄?”碧霄笑道:“你待怎样?

  ”介侯道:“问你是怄我们不是?”碧霄笑道:“嗳,但许我怄你们,不许你怄我,知道不知道?”小香笑道:“就是但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的意思么?”碧霄笑道:“一些不差,你要我做曹操,便做曹操。”知三笑道:“你们不要同冯姑娘争论,他说我们是燕雀,我们就做了雀,回来雀入大蛤起来,他又要化水了。”碧霄笑着,把知三死劲的啐了一口。韵兰道:“知三最惯胡闹,他来了之后,好比一传众咻似的,放着正经话儿不谈,现在要问问你们的贵友秋鹤现在何处呢?”平叔道:“你怎么认得他?”韵兰道:“也不过一面。”伯琴等大家说闻得他现在俄罗斯,友梅道:“他去年底已回来了,我这里有过信的,说现在方回,还须养病,明春正月必到申江。”黾士、介侯二人道:“哦,我们也听得他回来了,寄了一封信去,并没回信。”韵兰听了这信,心里就喜欢起来,说:“他的家中究在那里,我要寄一封信去。”知三摇着头说道:“你莫急。”友梅道:“这回子恐怕他已走了,你寄信去他仍旧接不到,横竖他快来了,就是迟也迟不过一月半月,多至两个月不能不来的了。他来了才要来看我们的,那时我去邀他来。”韵兰想了一想道:“也是。”

  伯琴笑道:“秋鹤到不要紧,我们冯姑娘的干将,不知几时来呢。”碧霄笑道:“不劳费心替我忧虑,令弟说你的贵相好金素雯将来到了园里,我们叫门口拦住你,不许你进来,不知你怎样呢?”伯琴向韵兰道:“素雯也要进来么?”韵兰道:“说是说过一句儿,要住听鹂处,但没下定过,你回去见他问一声儿,说要便要,不要恐有人定去了,同我说的不知多少人呢。”伯琴答应了,于是大家斟酒,一面喝,一面说园里的景致。知三道:“我最爱这延秋榭,地方宽敞,向着南面,到夏天把向南的隔子开了,真是风来月到,诗骨皆仙,可惜没有莲花。”韵兰道:“你知道没有莲,我来的时节,他水面上的枯梗还不少,后来我叫人剪净了,这时候梅花雪发,水涨高了好许多,就不见了,里边的藕枝都填满了,我恐怕明年不发,取了多少起来。”

  仲蔚道:“何不种些菱茭?”韵兰笑道:“等到你说,我隔年已经想到,就种在月潭里头。北首是菱,南首是茭,菱茭中还有许多野芡。”平叔道:“我但吃过菱,没吃过茭,茭是怎样的呢?”

  韵兰笑道:“亏你是读书人,这个菱茭还分不清。”平叔半笑不笑道:“我并不是读书人,姑娘不要笑我。”伯琴道:“快些狗叫!”这时候外边似有招呼姑娘来的声音,里边高谈阔论,却不听得。伯琴正催平叔作狗叫,湘君已走了进来笑道:“什么狗叫,姐姐可是你养的这只西洋哈巴狮子?”众人看着平叔笑道:“着着着。”平叔就讪讪的面红起来。韵兰、碧霄一面让坐,韵兰就把不许俗套称呼的例告诉他。湘君笑道:“原来就是庐令令,怪道刚才日里第一回到我那里,走到我小房间里去。”

  众人又笑起来。仲蔚对二人丢了丢眼色。碧霄道:“老二,你不要同我们做这个鬼脸,我们虽是做官人,不是佖佖伣伣同没气男子,应该给人欺负的。”说着眼圈也红了,原来碧霄等落籍本出无奈,碧霄性又豪爽,惯抱不平,又学得一等绝技,此次到申,暗中交结了几个公平的理事官绅,有恃无恐,就是韵兰这般作为,也仗着碧霄,众人不敢为难。平叔是嘉兴人,又初从外国回来,那里晓得这种被众人一激,更用了几杯酒,就恼羞成怒起来,向碧霄怒视道:“我们说话,要你插嘴?你这臭贱东西!”碧霄岂是受人骂的人,因答道:“放你狗臭屁!你敢骂起我来了!”平叔就把桌子一拍道:“骂你何妨?”众人连忙解劝。平叔立起身来,正要取一只碗打碧霄,碧霄身捷眼快,看平叔要拿碗这个时候,飕的一飞,已经跳到那里,把平叔一把提着,笑向韵兰道:“恐累姊姊,否则做他一个肉饼子玩玩,这样没用的人,也有脾气!”众人大家来劝,平叔已是痛得叫起来。韵兰把碧霄埋怨了几句,碧霄方放了手。韵兰、湘君把平叔扶到炕上,深深告罪,又替他擦脸,替他安慰,伯琴等也埋怨碧霄,方把平叔气稍稍平了。碧霄又走来福了一福,笑道:“大少爷得罪,恕我粗率。”平叔一声不语,就要回去。伯琴、韵兰只得叫仲蔚送他回去。友梅、小香道:“我也来送。”于是四人去了。伯琴等重新入席,湘君就怪碧霄道:“你就看出他俗气,在众人面上也不说的,‘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以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就是这个意思。”

  黾士道:“我书上看见一等人有大来历,有大智识,其初必有大糊涂,大放纵,然后有大悔悟,大解脱,这是何故?”湘君道:“这等人混于世俗,都是一片婆心,疯疯颠颠,真是清清醒醒,故一旦贯通,立地成佛,老子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这个微明就是大智慧呢。”说着,只见仲蔚已抱了宝剑来,双手捧交碧霄,碧霄笑道:“我给你做一个捧剑童儿,好不好?”众人道:“快舞吧。”韵兰道:“这屋里还嫌小,可到延秋榭台阶上去?这一块地又大又平,我们通到延秋榭屋里看。”知三道:“好,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不用喝酒了。我们走后,叫他们撤了席,回来喝茶。”韵兰道:“也是。”

  伯琴本来还要喝酒,因要看冯姑娘舞剑,也只得罢了,就命端上饭来,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韵兰早命佣人龙吉在那里点了两盏电灯,照得四处通明,仲蔚携了佩镶,黾士携了小兰,知三携了珠圆,介侯携了玉润,伯琴携了湘君,一齐到延秋榭来,立在里面。碧霄把身上结束一回,把双剑取来挂在腰间,笑嘻嘻的到台阶把剑拔出鞘来,右手拿着,那剑鞘插在汗巾里面,整了一整,然后两手各执一剑,做了一个四门手势,然后舞起来。看那碧霄笑容可掬,后来面色渐渐端庄,这个剑一纵一横,一上一落,初起还见剑光分明一闪一隐,既而渐渐难分。

  碧霄的面孔身体渐渐迷糊,后来便但有一团白光,异常明亮,碧霄已隐在光中,全身通看不见了,众人大家喝彩。正在喧哗,忽听瞎然一声,大家吓了一跳,但见这团光随着声音,如电光一般,飘然从空滚到对岸,迅捷异常,仓卒不见。只听碧霄在九回廊里笑道:“各位明日再见,我归去也,老二也早些回去。”

  说罢寂然,惟弓鞋阁阁之声,由近及远而灭。众人无不惊异,韵兰命园丁灭了灯同大家归屋。坐定,介侯道:“这是仙人了。”

  伯琴道:“我看书上说红线隐娘,怎样的奇术,我总不信,算他是造出来的,谁知真有这等人。”黾士笑道:“妹丈的剑也算好了,我前几年看他舞过的,那里及他。”友梅道:“我也从没见过。”知三道:“恐怕他已经半仙了,混迹在青楼的。”湘君道:“你们不要这样乱猜乱疑,少见多怪,他交代过的不许告诉人。回来嚷出来,外面知道了,说他妖妄惑众,生出意外的是非来。他知道你们传出去的,你们就吃不了呢。”仲蔚道:“你们不叮嘱,我们到要外边去讲讲,今说明了,我们那里敢多嘴呢?”韵兰笑道:“恐怕知三、伯琴嘴快,我看他两人最喜说话的。”知三笑道:“你放心,捉狗起来,大家怕的。”说得众人笑了。韵兰命伴馨替大家倒了茶便各自喝着,又命小丫头玉润立在旁边装水烟。仲蔚道:“黾士你把这个票交他。”黾士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囊,检了一检,取出六张汇费票交给韵兰,笑道:“这是七十元的票,今日太费你心,不算谢你的,你去赏赏各位姐姐吧。”韵兰笑道:“何必呢?你收回了。”黾士道:“你不用推了,那谢姑的六元也烦你开销了。”湘君笑道:“何必要紧?”仲蔚笑道:“跳井的事已完结了。”湘君道:“《红楼梦》倒熟呢。”韵兰道:“既承厚赐,我不受你们是不安的。”就唤佩镶收去,归好了,你领小兰、珠园来谢谢。佩镶就收了去,一回儿大家花枝招展的出来各人门前告了一个谢字,到又谦让了一回。知三笑道:“求小兰姑娘同各位姐姐大家坐在这里谈一谈。”珠园笑道:“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去了。

  小兰等大家坐了下来,挤了一座。伯琴笑道:“今日之游,也算畅快,到做了两出把戏。”湘君笑道:“碧霄将来进了园,你们只常带一个厌物来,把戏还要多呢?”知三道:“这个菱茭的典故还没讲完,请苏学士承上文罢。”韵兰道:“我看见《湖湘风土记》上头说‘两角为菱,四角为茭’,我们江南地面通是种茭,有小有大,有白有红,有长刺,有无刺,一时也分辨不来。我曾定他一个名,俗名红菱的,我名他红??,最小壳坚刺锐的,名曰?e,园角的名圆?M,大的名馄饨,茭中的名?Y,同荷一样,有角名?X,那菱多出于江北,多不知道,不敢定名。就是这芡也有三种,一种叶底嫣红开花绿色的最为名贵。”湘君道:“西方功德池里也有一种芡,王母采取,馈列洞神仙,食之者生大智慧。”介侯道:“东方绮香园里的芡,苏姑馈列位客人,食之者生死缠绵。”韵兰微微一笑,黾士道:“可惜没得船,若莲花盛开的时候,在那里荡浆,从浮玉桥进港,过斜桥,到月潭穿虹影桥、流霞桥、小红桥一带柳堤,到也有趣。”韵兰笑道:“你不要忙,到夏天你们来避暑,我请你们坐船。”介侯道:“现在船呢?”伴馨笑道:“在寒碧庄后间有两只呢。”仲蔚道:“真是想得周到。”友梅道:“那寒碧庄去避暑,操操琴,到是好所在。”介侯道:“在耕云小筑种种园圃,作一个农隐,何尝不好?”佩镶笑道:“二三月里到闹红榭去赏桃,花真是一片煊,红烂熳如锦,就把这个身被这桃花香薰醉了。”知三笑道:“薰醉了,倘然吐起来只好请护花神受吐。”

  佩镶把知三一看,脸上就红了一红。仲蔚、伯琴、介侯、黾士都看着佩镶微微的笑了一笑,也就忍住,佩镶不好意思起来,立起身来要走,伯琴笑道:“佩姐姐到那里去?”佩镶也不管竞走了。韵兰、湘君等看他这种光景,不知何故,就疑心起来,问他们缘故。起初皆不肯说,韵兰又问黾士。黾士笑道:“你去问仲蔚。”韵兰就去问仲蔚,仲蔚也不肯说,韵兰就脸一沉道:“你们不说就罢,我自去问他。”说着便走。仲蔚看他着了急,只得拖住说道:“好姑娘,我同你说,你回来,不要埋怨他才是。”于是就把上年在林燕卿家佩镶喝醉兰生受吐的事告诉一遍,湘君道:“那日我也在那里,并没说起佩镶妹子吐呢。”仲蔚笑道:“他吐你已经走了。”韵兰笑道:“这个兰生到底是什么一个庸赖人物?”友梅笑道:“你只要看《红楼梦》上的贾宝玉。”韵兰笑道:“你们总欢喜自己标榜,把他比上贾宝玉来了,可知是说谎?”湘君道:“兰生是有些道理的,倒并非说谎,不过似乎还有些孩子气。”介侯道:“这是他的天真,并非孩子气。他世上的阅历,何尝不明白,不过不肯学罢了。”韵兰道:“年纪多大呢?”知三道:“今年十五岁。”

  韵兰道:“他老子今年几岁?”知三道:“五十四岁。”韵兰道:“管兰生严不严?”介侯道:“通共一个老来子,就是严也有数的,我看见他这样浪使钱,他老子并不管他。”知三道:“这个不能怪他老子,他老子也不知道,因祖母爱他,只管把体己钱背地里交兰生使。”友梅道:“现在太夫人千年,兰生恐怕不及从前的舒服了。”知三道:“也未必,这许太太阿弥陀佛的,他的母亲又回来了,现下虽珩姑娘当家,二月里嫁了出去之后,这家事一定是吉田夫人管了。自己的生母管了家,儿子还受委屈么?”仲蔚道:“也不是这等说,做了一人,也不可过于荒唐。

  要用的,虽然是花天酒地也只好用,不应用的,浪使了也无益。

  若说母亲管了家,儿子就好,有这个念头就是败子了。”韵兰笑道:“回来你们同他来望望我们这位佩姑娘。”恰值佩镶走出来,听了这句话,进去不是,出来又不是,臊得无地可容,红了脸,把洋巾子按着眼,大家反哄笑起来。湘君看他可怜,便立起来挽了佩镶的手就走,说道:“我同你到幽贞馆看你姑娘种的细叶菖蒲去。”伯琴还要再打趣他,给仲蔚送了一眼,也就罢了。知三笑道:“你园子里有醉湘云,不可无芍药台。”

  

  说着,就领着众人就走。友梅道:“已经十二点了么?”知三道:“差不多儿了,我们上去坐一坐就走罢。”大家遂跟了韵兰,介侯笑道:“我不说回去,他还不给我们看呢。”说着,已进了客座门一个朝西的小穿堂,过了穿堂,便是朝东三间洋楼。下一层是小兰、珠圆、玉润住的楼,门前本有一排五株杨柳,一株大桂树,一株大紫薇,庭心里头一架葡萄,暗中看不清楚了,韵兰告诉了,方才知道,知三笑道:“真正有葡萄在这里呢。”庭心门前又有一座假山石,石边栽着的草木都看不出,假山里头也收拾一间小室,洞口石上,隽着新德轩三字,里面匾上清凉别境四字,有石床石座,甚为宽大。左首一窟放着一只大圆白石盆,比东坡的雪浪盆还大,盆边都刻的工细人物故事,这个盆高约一尺,放在广磁架上。旁边还有一个白石台,假山洞口,另有一门,可以启闭。上面大窗,装着玻璃,光亮通明,地下可以炽碳,乃韵兰避暑洗澡地方。院中后面另有一门,是往牡丹台漱药?Q的迳路。楼北一条小廊,靠西一门,是到望月台的路。众人下面看了一回,小兰同侍儿的房间,倒还宽敞华丽。上边方是一统三间的春影楼,后边一只小亭,可到望月台上去的。楼门前小小回廊,说不尽绣槛文窗,雕栏画栋,绮疏藻??,玉柱朱亲,那楼梯两边都是金漆栏杆,扶手处以紫绒围里踏脚地方。每层钉着西洋步步娇的织毛锦毯,房门口挂着一条品红锦线大?d字的灰鼠软帘,帘面子上金线织的洞天福地四个大字,衬在品月圆式缎子上,真是眼界一明。

  伴馨揭起门帘,让众人进去,揭帘这个时候,觉里面冲出一股暖气随着香味出来。扑进门,觉得阵阵甜香,镌魂锁骨,里边烧着一个大熏笼,春生满室。佩镶已脱了外罩狐皮袄,里边但穿着一件银红闪缎篮锦花边小羊皮袄,觉得玉琢金镶,天然妩媚。众人这个时候,只见满眼迷离又有这几个美人相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还是梦中,还是醒呢。韵兰便请众人宽了外褂,自己又换了一件玫瑰红摹本缎全金?d字洋花润边大襟镶滚的小毛皮窄袖袄,珠圆、玉润等也都宽了皮袄,一律紧身窄袖小羊皮短袄。原来楼屋朝东三小间,一间是更衣的小房,伴馨陪住在那里,两间一落是韵兰卧房,上头一方粉红地匾,写春影楼三字,石绿嵌的,南面一带楠木玻璃短窗,上一色西湖色纺绸窗帘,用黑白两色的洒线锈着梅兰竹菊,四壁都用织锦裱着,地上铺着两条大虎皮的地褥,上边挂着十二盏白铜雕绣花篮灯,另挂两只大保险大油洋灯,西南角朝东放着一只镂宝雕花嵌空镶牙的沉香床。顶上一个横匾,分为三格,两边写着王次回的无题诗,当中一格画着牛女鹊桥图,挂着一顶银红色鸡皮绉金线大梅根的灰背皮帐。一条湖绉一块玉元缎润边的灰鼠床圆,床上衬着灰鼠褥,一个草上霜的香屑鸳鸯枕,床里面折着四条草丝锦缎洒花边的鸳鸯翡翠消寒被,颜色一条是秋香绿,一条是竹根青,一条是杨妃红,一条是玫瑰紫,另有一条葵花宁绸满绣花边灰背被。床上中间一个紫檀横架,四只小抽屉,架上放着一架小自鸣钟,一个錾银方寿字香炉,两瓶西洋口香糖,两瓶百花香水,一个橡皮管子打香水的玻璃瓶,一册工细人物画页。床前靠壁一只花梨雕画大理石面桌,一张锦缎桌套,上放一架牙嵌紫檀梳妆百宝匣,两个寸许高的白玉美人,用玻璃圆罩罩好,一枝赤金博古水烟袋,两个翠玉缸,一缸里是水晶香蜜,一缸里是刷鬓香水,另有两个香粉胭脂白玉小缸。

  壁上挂一幅着色李三郎秋夜定情图,是蓉湖女史所画,工细绝伦,旁边一副织金草丝对,上款韵兰女学士正宝,下款是紫薇郎书赠,一笔灵飞经体联句云:文波濯艳香犹宛,宝帐涵春梦欲仙。

  床门前靠窗一只雕楠嵌牙方脚大八仙桌,一条鼻烟元缎边宫锦桌套,放着一个保险大洋灯。两只紫檀花架,上放着两个白玉盆,种着一红一绿两盆老梅椿。靠西壁两具红木嵌玻璃衣橱,橱旁架上四只金漆大皮箱,旁边一只杨妃榻,百花绣枕,灰鼠垫褥,当中一只花梨百灵小圆桌,桌上银红镶锦缎桌套,四围均有四只楠木小杌,锦缎杌套。圆桌上一只古铜盆,两只古铜鼎,均是紫檀雕座。北首靠壁一张紫檀雕栏千年长寿八宝横陈榻,紫檀雕花几,为缎子白绫边几套,放着一架报刻美人手打自鸣钟,花梨木架上一只柴窑??青长方盆,着双台水仙花。

  下边两个红木脚踏,居中两只五彩洋磁吐壶。壁上一架紫檀嵌黄杨五尺高的大着衣镜,旁边一副磁绿金字对,上款是韵兰大姊命书,对句是:五色云舒辞烂熳,九华春殿语从容,下款是妹湘君谢琼集句,榻上两个枣红洒金宁绸靠,两个苹果绿满金宁绸垫,湖色绉纱满绣榻帏。沿窗一张玻璃面子红木宁式半桌,却无桌罩,放着几个高脚玻璃碟,碟中装着几种水果,杏仁瓜子之类。靠窗八把花梨嵌牙小靠椅帔垫亦不用皮,一色八条竹根青素宁绸金边满绣椅帔,一色八个出银炉红素宁绸金回文边垫子,当中绣着大团鹤。椅子中间隔着四个紫檀茶几,放着玉牙色摹本缎绣花几套。下边四个磁吐盂,西首墙上泥金笺四条,工楷小琴条,写着元稹的会真诗,旁边两条泥金笺长联,上款幽贞馆主人餐正,下款玉钩生联句云:苏小是前身吟到梅花天上群芳齐俯首,若兰留韵事寄将香草闺中思妇尽含愁。

  北壁靠东四条工细着色汉宫春晓图,是邹一桂的手笔。其余装饰真是华丽纷披,目迷五色。众人诧异道:“韵兰有这样好房间,不教我们赏识,也是辜负你修饰的苦心了。”仲蔚便在一张杨妃榻卧着,把这帽儿戴在眼角上,笑道:“合德温柔,太真名贵。韵兰、韵兰我愿终老是乡矣,你肯不肯呢?”黾士笑向知三道:“你可记得《红楼梦》上秦可卿说的,我的房里大约就是神仙也可以住得,你看这个房如何?”知三笑道:“我们这位姑娘本来是神仙。”韵兰微微的一笑,湘君笑道:“你们到这里也算是仙人援手呢。”伯琴、友梅、介侯方欲开口,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说:“快些快。”众人吃了一惊,未知何惊请看下回再见。

  幻园主人曰:作者于韵兰所居,信笔描写,各到极处,其待韵兰如是,可云一片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