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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原爱

  

  浮邱子曰:君子积学所以明道,明道所以辨物,辨物所以爱材,爱材所以理政,理政所以济时,济时所以庇国。《诗》曰:“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是故天下之材,莫不出于君,出于相,出于师,出于友。必伏羲然后用六佐,必黄帝然后用四相,必舜然后用五人,必武王然后用乱臣十人。天下之材出于君,此其徵矣。尔乃左右王前,而与闻官人立政之事,唯相是赖。必管仲然后识隰朋、宾胥无,必子产然后识裨谌、冯简子,必诸葛亮然后识蒋琬、董允,必狄仁杰然后识桓彦范、张柬之。天下之材出于相,此其徵矣。尔乃甄陶问学而参造化之权,唯师是赖。必仲尼之门,然后多王佐之器与奔走、后先之材;必子舆之门,然后与闻王霸德力之辨;必王通之门,然后多将相;必欧阳修之门,然后多文章节义之士。天下之材出于师,此其徵矣。尔乃游扬声气而关天下国家之重,唯友是赖。必鲍叔牙然后荐管仲,必百里奚然后荐蹇叔,必吕婆楼然后荐王猛,必刘子羽然后荐吴玠。天下之材出于友,此其徵矣。

  《诗》曰:“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夫谓君子不我遐弃,而忍自我遐弃君子乎哉?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君而不爱材谓之骜;为相者不可以不爱材,为相而不爱材谓之眊;为师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师而不爱材谓之峭;为友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友而不爱材谓之媢。积骜则生阴阳水火之愆,积眊则生礼乐征伐之愆,积峭则生逼文史、成荆棘之愆,积媢则生借名器、长穿窬之愆。百灵之所以弗集,万邦之所以弗宁,则皆于不爱材之一念乎巇之。《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言一念不可以不慎也。

  且夫治其一念,所以治天下也。去怠从敬,所以治其一念也。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敬天,知敬天,则毋敢骜;毋敢骜,则爱材必矣。为相者不可以不敬人,知敬人,则毋敢眊;毋敢眊,则爱材必矣。为师者不可以不敬道,知敬道,则毋敢峭;毋敢峭,则爱材必矣。为友者不可以不敬义,知敬义,则毋敢媢;毋敢媢,则爱材必矣。是故三代已上,有圣君焉,天下之材诉诉如也。三代已降,无圣君焉,有贤君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君焉,有贤相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相焉,有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有贤师、友焉,又有贤君、相焉,则天下之材大不枯;无贤君、相焉,又无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乃大枯矣。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而况于材乎?

  是故材者,国之宝也。爱者,忠之实也。能克己者,爱材之大本也。能得人者,爱材之伟效也。凡爱材而不能克己者,走声气而捷得之,树门户而私自卫之也。走声气而捷得之,谓之巧。树门户而私自卫之,谓之小。借有力以收群口之誉,谓之窕。好教告人,而漫不知其所提撕箴儆,谓之侨。官爵气焰,足以笼络浮华浅佻之士,而亡能用道德之腴润泽丰美之,谓之槁。名为好善忘势,实则阴取柔声软态以便其骄,而甚不喜胜己者、异己者以滋其不然,谓之捣。是故公孙宏虽延贤人,而恶汲黯之戆;曹操虽号知人,而忌孔融之名;严武虽交杜甫,而召杯酒之衅;王安石虽敬程颢,而致提刑之贬。《诗》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於乎!既怒矣,则恶得谓之同心乎哉?既不与贤能正直同其心矣,则恶得谓之爱材乎哉?

  凡爱材而不能得人者,以未尝学问之躬而领袖之,以其私识鄙见所许与之人而柄藉之也。未尝学问之躬而领袖之,谓之望轻。其私识鄙见所许与之人而柄藉之,谓之势横。心好之,口出之,而闻者已窃哂其非天下之第一流,谓之辱名。岂唯非天下之第一流,而巧言、令色、孔壬,时或出乎其内,谓之肆情。天下人物,咸在操纵翕辟之中,而俾啙窳偷生者捷足而登先路,倜傥非常者走微末、撄衰老而不得一当其可,谓之不平。社稷血脉为后,友朋胶漆为先,于是制治保邦之猷、拨乱反正之略,不以属之仁贤,乃独属之天下所不慕说而己所阿偏之人,谓之自倾。是故王嘉勤念孔光,不知其谄;寇准素善丁谓,不知其佞;赵鼎深信秦桧,不知其奸;陈循屡荐徐有贞,不知其险。《书》曰:“尔无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於乎!苟迪上以非先王之典矣,则恶得谓之不为憸人乎哉?苟昵于憸人矣,则恶得谓之爱材乎哉?

  且夫千夫入林而求名木,不可得也;有工师焉,知名木之所以生、巨室之所以成,然后奏其伎,而天下称良焉。百夫守病而进参苓,不能效也;有医师焉,知病之所以结、所以瘳,然后奏其术,而天下称神焉。夫君子,天下之所称工师、医师也,是故爱群材如指臂,爱奇材如耳目,爱大材如心膂,爱至材如性命。君子材矣,而杖群材以奔奏之,杖奇材以夸迈之,杖大材以幹当之,杖至材以神明之。君子不自材其材,而材天下之材,此谓爱材而能克己。君子爱材矣,而毋以琐屑充群材,毋以欺诞充奇材,毋以狂剧充大材,毋以优柔充至材。君子材天下之材,以通天下之志,以成天下之务,此谓爱材而能得人。

  且夫行天一也,而神龙行天与毒龙行天,或驯或暴。或利或灾,则有间矣。爱材一也,而君子爱材与小人爱材,与不小人而又不足于君子者之爱材,或真或赝,或始或卒,则有间矣。是故小人爱材与不爱等,不小人而又不足于君子者之爱材,与不君子等。今有学相马之术于伯乐者,嘈嘈焉而辨,鄂鄂焉而不能平也。既而其马一日千里焉,是为善学伯乐者矣。既而其马一日不能百里而僵焉;即能千里者,食之不实其腹,用之不尽其材焉:是为不善学伯乐者矣。是故太上以天爱材,其次以人爱材,其下以愚爱材,最下以伪爱材。以天爱者成其道,以人爱者成其名,以愚爱者成其误,以伪爱者成其倾。是故成道、成名,爱材之师也;成误、成倾,爱材之蠹也。《诗》曰:“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谓爱材之蠹。《书》曰:“推贤让能,庶官乃和。举能其官,惟尔之能。”是谓爱材之师。去蠹从师,材乃不疵。智而有礼,交乃不鄙。仁而能义,患乃不至。毋鄙于交,植其纪纲;毋至于患,祚其君王;道乃昌,国乃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