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庸

  

  为善世而言其法,犀犀然贵义;为善法而善其言,画画然贵玄。义贵精而笃实者绳之,玄贵变而托虚者又执之。安得闻不绳之义、不执之玄,玄亦义、义亦玄乎?道何分,法亦何分,而言法者分之,因成言法之法。言必求行其法,求行必求胜,胜必好奇;究未必行,亦未必胜,止有奇齿牙而已。

  吾一启口,窃伏自悲。始而玄者扫其义,义者曰吾守吾庸;已而玄者以奇高庸,庸者亦好奇以相高。又安知人之习奇为庸,其至庸者实至奇乎?舍庸而好奇者,好奇之奇,犹矢溺也。两丸循环而不俄顷息,奇也不奇?裸四肢而窍其面,奇也不奇?不奇而后中庸,则天地先好奇之甚矣。好奇者又不自知其所以庸即所以奇也,而好言人之所不能言,知人之所不能知,以为夺人之良、穷人之技莫我若。若者,适自遁于鬼魅,惊愚民耳。吾请问之曰:天之外何若?虽善言者言天之外有万八百天,万八百天之外又何若?彼无不穷者,不得已而塞责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然所以存而不论者,彼依然不能知不能言也。此不待以亡俚不通之瓦甓木屑,已塞断其口矣。道止在乎夺人、穷人乎哉?况有意为反人魭断,倍谲諔诡以夺人、穷人于斗唇取给之间,多凑一句,以为奇嬴乎?

  惠施不高于隐弅之无为谓乎?画鬼魅易,画犬马难。诱人之权,二者未尝不可,而作意死守其权,则相万矣;自命闻道,而堂堂然以虚骄实,凌驾一世,受享而不惭,则万相万矣。畏数逃权,以无作窟,历稽其实,毫不相应,则以其所遁者饰之,逆知千年中谁是知言之子舆,足以知吾所遁。那伽本空,谁能解脱?吾故处之以不惭,不惭则愈高,愈高则人愈不敢测犯,犯者祸之曰谤,以是藏身,善保其遁耳!义不能遁,不敢临驾,略近乎庸,然语究竟,则又茫然。嗟乎,谁是究竟乎?一悟则永不须学者,锢万劫之铁围山也。

  谓人学天,人谓之外;今谓人自学心,心即天也。天亦自学,天不学则何以日日左旋、老不歇心邪?毋乃老天之习未除邪?日日虚,日日实;日日义,日日玄;以心还天地,天地还心,如是为一如是可耳。圣人曰:人在此天地间,则学天地而已矣。尽人事以不负天地,则言人事而天地之道可推矣;人能尽其所见见之事,而不可见者坐见之,则往来之道可推矣;知天地、人事之往来,而昼夜、生死、呼吸一矣。

  掌修辞立其诚之榘矱,故奇而以庸命之。“罕言”者,恐人之好奇而掠虚也,掠虚则规影真空以蠲免,而诡脱真空之计最矣。真空即实。真安于庸而好实学者,何实而非空乎?自杂玄黄,桥起庸有,帅气践形,一寓于万,藏云云于云云,今以实征其虚,彼乌能遁?必曰无所为、不能言、不能知者,此训故也。终日以不能言、不能知者,匿形设械,莽莽人上,恐落一草,则实际质对之地,何能藏拙?此亦自厌久矣。人惟不知虚实之一,故为遁者之奇所云雾,而互相欺以死。呜呼哀哉!天地以奇予人,而不能知天地之所以奇;人当以庸安于天地间,而并不能自知其所以庸。知其所以为庸人者,真奇人矣。

  言奇庸者自叹曰:道无奇庸,言有奇庸。奇庸犹兵法之奇正也,有正而不用奇者乎?惟其有正,故能以奇胜也。无正则奇何所施?奇庸庸奇,犹动静之一交一轮,相反相因者也。玄玄而不精义者,专恃大黄将军,而厌用仲景三百九十七法者也。是欲以人为锁结,而自为荚蟹也。空之者,不为所累也;破家荡巢,奇兵也。不为所累,则正正之师,而中庸先生颔之矣。执破荡之言以言奇,先为奇累,岂知神奇者乎?好奇则必不能心空,以名鬼缚之也;然好庸亦不能心空,以缩鬼缚之也。凡人好庸者,苟庸耳;苟庸又不如苟奇者之尚以能空为奇矣。惟无庸无奇、即庸即奇、奇命而安庸者(庄子奇命、倚人即奇命奇人),乃能实空,实空则可以不空。以奇金刚杵,化庸火宅;以庸甘露瓶,成奇香水海,是曰奇教,是曰庸宗,是曰神奇铎,是曰玄庸椎,是曰玄名教,是曰中庸第一奇义。

  宗一公曰:愚不肖庸而不中,嗜欲而已;贤智中而不庸,意见而已。两皆不合中庸之道,皆不足坏中庸之道,何也?便嗜欲则不敢立意见,立意见则不敢纵嗜欲,以有忌惮也。惟以意见纵嗜欲,则无忌惮之小人,最善匿影;惟时中者乃能决破之。然则如何?以天下万世为心,毋自欺而好学,则在药病中,风吹不着矣。

  客难之曰:君贵庸也,而言奇庸之言何其奇?君不奇,吾不信也。

  

  西方有异芥,得其种而粪之,冬而采其子,末之以投肴蔬中,其辛能散人之膈,而齁怵怵焉,初不自知其惊而适也。越人好之,专而秘之,其子孙相传而家贫。客来,以盂饲客,客吞之,如刺沸其胡,终身病痉,此足以知专秘之不可独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