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好友逢共酌前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

  

  急得后面摇橹的船家,乱跳乱喊。大郎袖里藏着十枝竹弩,正在学习指掌臂法。一时不忿跨出船头,望着锁人的水手,把手如法一抻,恰射中大股之上,鲜血直淋,叫声哎唁,站立不住,倒在船上叫唤。那边船上,跳出三四个人,来打大郎。大郎用手一架,当头两个,一个已滚下河去,一个跌转大船头上,爬不起来。那后面两个就吓住了脚,大喊:“打死人了!”大郎着慌,正要避人舱去。猛听得那边船里,大吼一声,奔出一个大汉,跳过船来,一手揪住大郎胸脯,望着河里就掼,却掼不倒。大郎忙用手肘,照着大汉手弯直坐下去,却坐不脱,因也用手揪着大汉。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只听得一拳下来,就如打油车的一般,轰的一声,震得那船头摆了几摆,船底水声轰隆轰隆的响,连那边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了!岸上人齐声喝采,说道:“好打!”素臣睡在中舱,听得锁了人去,慢慢的披衣起来;听喊打死了人,慌忙穿着;又见大郎与人厮打,势甚凶猛,急赶出舱来,口里说着:“不要混打!”把眼一看,失声道:“老弟!”那大汉与大郎,俱各放手。大汉道:“素兄,此位何人!”素臣道:“这位刘兄,是我相与。你且进舱来,和你细讲。”那边船上家人,忙把船家开锁,说道:“谁知文相公的船!”岸上人都道:“谁知是一家子人,在那里瞎打!”哄的一声,都散去了。

   兀那大汉端的是谁?却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日京进舱,素臣问:“缘何在此?”日京道:“话长哩,你这刘兄真好膂力,实是可爱!”素臣笑道:“打得你不疼么?”日京道:“要打得疼才好;不痛不痒的,就一日打到晚,也没劲!刘兄,你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方才发的弩箭,可是素兄的传授?”素臣惊讶道:“你讲什么弩箭?他还没有学会,你如何知道?”日京道:“素兄原来不知,我那边水手的腿上,敢还在那里淌血哩!”大郎道:“是小人冒昧,看见锁了人去,一时气忿,就发了一弩,不料竟射中了,弄出事来!”日京道:“体说闲话,你究竟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说出来罢。”大郎道:“小人二十三岁了,不会武艺;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才学了两日。”正在说话,只见那边船上,走过一个人来,说道:“表兄久违了?”素臣道:“原来梁公在此,日京怎总不提起?”日京道:“我要紧问刘兄的话,忘记和你说了。”梁公道:“他们大闹,我尚未起身;后来听见表兄声口,才急急起来的。我们如今快搬在一处去。”素臣问:“可是同路?”梁公道:“弟的船是回去的。”素臣大喜,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净过手面,吃了早点,四人坐下聚谈。日京道:“刘兄好膂力,素兄若不出来,我定要吃亏哩!”大郎道:“小人勉强支持,已是筋疲力尽;文相公若迟一会出来,小人定要受伤了!”日京道:“你这话通是假,老实对你说罢,我两个要算棋逢敌手哩!”素臣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两人,缘何事到此?我出门时,梁公尚未回,何以又在一处?”日京道:“我那日吃酒回去,就到县前打听那贼秃下落,方知那贼秃的师父,是赐紫禅师,县里赃坯开释了他,立刻叫他走了。弟回家气了一夜,明日一早起来,也没向家里说知,打听他往浙江,就一路赶下来。那知连日遇雨,倒受了他的累!到得杭州,方知那贼秃在灵隐寺挂褡,正往那里找他,却遇西湖后山发蛟,险些儿弄到水里去。候了他一日,没处下手,那知被昭庆寺里接去,祝由治病,正值寺里火着,连那生病的和尚,都一齐烧死。”素臣方知替松庵治病的,真是这个行昙和尚。点着头道:“这真是天网恢恢了!”日京道:“我打听这贼秃已死,亲到火烧场上,又见无数焦炭也似的尸首,说个个都是和尚;心里愈加畅快,在湖上吃了一醉,才回寓所。前日到关上去搭船,只见管关主事送出梁兄来,就下了船。不料因与刘兄厮打,得会素兄。”梁公道:“弟自江西回来,路过北新关,因关上主事,是先父的门生,顺便一望,不想退着日京。”日京说:“表兄要往江西,缘何忽要回去?”素臣因把前后事情,述了一遍。日京大喜道:“原来刘兄是素兄的大舅哩,今日我作东,替素兄会亲。”大郎连声道:“小人怎敢?”梁公道:“还是小弟作东,一来压惊,二来贺喜,三来为日京、刘兄合面。”’日京道:“什么合面?不是这一打,我们怎得成交?如今是好了,与素兄做了亲戚,我两人便得常会,正有得打哩!”素臣等一齐失笑。梁公命家人坐着小船,赶回乌镇,买备酒肴。将大船暂泊岸边,讲说江西风景。梁公道:“自小读《滕王阁序》,不胜慨慕!岂知浪得名耳!”因极赞匡庐、彭蠡之妙,劝素臣至江西,必当畅游。日京道:“匡庐赔峻,彭蠡沟渠;若欲大开眼目,非昆仑、沧海不可!”大郎道:“小人曾从乍浦出口,飘至一岛,尚在内洋,登山四望,已觉眼目一空;何况昆仑、沧海?”素臣笑道:“日京每作乘桴之想,不谓刘兄乃与同心。如有用我,其为东周。鲁、卫诸国,尚可大行;况今天下之一统乎?何必怀居夷之志也!”

   四人议论一会,酒肴已备,摆将上来。日京要大郎坐首席,大郎抵死不肯,说道:“景相公若这样相待,小人就下小船去了。”日京道:“什么景相公?我和你是朋友了。以后若是这样称呼,须吃我三拳!”梁公道:“日京怎只顾讲打?以后刘兄若不与我们朋友称呼,当饮以三巨觥。”素臣道:“最好。”梁公定素臣首席,大郎次席,自己与日京上下列坐。大郎不敢与素臣对坐,日京硬拉不从。素臣见他执意,只得把梁公一座换与大郎。日京道:“也罢,我们对坐着好。”大郎复不肯僭日京,日京暴跳如雷,方才坐下。三人原是好友,日京更喜新得大郎,谈笑风生,欢然畅饮,自午前直吃到日落,汤饭过后,点起大蜡,煮茗谈心。只见两个船家,进舱磕头讨赏,一个是被弩所伤,一个是跌下河去,被水底石块磕伤了头脸。素臣解开银包,取出一块三五钱重的银子,赏令买酒补苦。两人连连磕头,欢天喜地的出去了。素臣道:“刘兄,这弩岂是轻易发得的?幸喜未经练习,臂掌之力,不能运聚,若工夫深了,箭上再用药煮,则中者无有不死!非到战阵之上,及猝遇江洋大盗、北路响马,断不可轻发,致伤人命!你因何孟浪若此?”大郎道:“小人该死!也只道初在学习,未必能中,就中,也穿不进皮肉去;一时气愤,发了一弩。半日在这里懊悔,以后再不敢混用了!”日京道:“素兄体再埋怨,刘兄也不须懊悔,不是这一弩,便不厮打,怎知道你有这等膂力?以后只依着素兄说话,不是江海里,就到北路上守候强盗去罢。”众人俱笑。日京忽然要与大郎比起力来,梁公道:“这船上又没石制石,如何比法?且到家再处。”日京不依,定要比较。素臣道:“取一根柴棍来,你们坐下,各将脚底对押住了,将柴棍横在两人脚尖上,四只手抓住棍子,一时用力。坐得住的,力量便大;坐不住被提起来的,力量便小。”日京已坐下地,连叫:“取柴棍来!”船家递进一段柴棍,日京拿着,连催大郎;大郎被逼不过,只得也坐下去,如法神好,两人一齐用力,真像一对猛虎,在岩谷中狠斗起来。但见:

  

   两人各施神力,并至良久,这柴棍只在脚尖缝里,休想移动半分。梁公道:“未知鹿死谁手,真可并驱中原矣!不必并了!”日京把头摇了一摇,用尽周身之力,将两手忽地一紧,这棍儿竟有动移,大郎的臂尖待要离地而起。素臣暗揣:大郎毕竟输了!却见他牙关咬响,尽力一凝,只听刮喇一声,如空山爆竹,一根柴棍,拉作四截,四只手内,各擎一段,仰跌下去。震得船板怪响,这样的大船,兀自连连摆动,船底水声廓落,那一枝大蜡台,几乎折下地下。素臣大喜道:“这才是棋逢敌手!”众家人都看了出神,喝起采来。船上水手、舵工,都吓呆了道:“这样碗口大的柴棍,截作四段,没有几千斤的燥力,也休想罢!”梁公道:“再检粗些的柴棍,日京和刘兄,试与表兄一比,看也支持得几时?”日京喊道:“刘兄休听梁公瞎话,素兄神力,好与他比较的吗?只上手便提了起来了!他容你支持一刻吗?”舵工、水手俱摇着头不信,还有大似两人的力气?因众家人都说不错,便一齐眼睁睁地呆看着素臣。大郎道:“文相公神力,是知道的;谁敢比试,不成了蜻蜒摇石柱吗?”船上人方才信了。梁公道:“既不比试,可烫壶酒来,与二位接力。”家人们一面斟酒,一面开铺。日京看见素臣床铺,骇然道:“素兄寒士,何忽奢侈若此?”素臣将鸾吹感恩赠送之事说了。日京道:“未小姐多情人也!”梁公道:“这床褥子,殊不相称。”素臣又把换给璇姑之事说知。梁公道:“表兄亦多情人也!”素臣解衣就寝,梁公瞧见汗巾,先赞道:“此夜来神针也!又是何人所赠?”素臣笑而不言。大郎道:“是我妹子做的,胡乱给文相公擦手。”梁公细看了一遍,说道:“针指不消说是第一等了;这春风晓日,尤与表兄相称。表兄志在攘斥异端,正如日出扶桑,阴邪悉灭,阳光遍照,万物皆春,他时功业,兆于此图矣!”素臣道:“此我酒后妄言,梁公何由而知?得毋日京饶舌耶?”日京道:“是小弟说的。素兄得权行志之时,这杀和尚的刽子手,是我定下的了;刘兄却不可倚着私亲,想来搀越。”说罢,大笑,把壶内余酒,一饮而尽。素臣因问梁公之志,梁公道:“弟本庸人,安有所志?”日京大嚷道:“你不必瞒了,我已问过他,他要做倜傥步兵,风流御史,如阮嗣宗、杜牧之一辈人哩。”素臣道:“梁公情见乎辞,这才是多情人哩!可惜瓶已告罄,到明日补贺十觥罢。”说罢,就寝。

   次日黎明,已到吴江码头,大家收拾回家。素臣腹中轮转:母亲家教极严,此时须慢慢的宛转禀知,岂可一时冒昧?亦且未经禀命,即带人回家,难免专擅要求之罪。因向大郎道:“我本欲同你上去,如今想起却有许多不便;你可先回,对令妹说,叫他放心,大约月内,就来接他便了。”大郎唯唯。却俟素臣上岸,悄向邻里访知,水夫人大贤大德,田氏贤惠非常,与梁公家人所言无二,满心欢喜,方坐着原船回去。素臣到家,将前后事情细述,单不提璇姑之事。水夫人凄然道:“奚囊这小厮,最有天性,那相貌也不像早夭的;只愿有人救去,便谢天不尽了!”田氏及丫鬟等,俱为悲感。文虚夫妇,听见儿子被难,哭得更是惨伤。水夫人道:“你起身后,未家老伯就有书来问候我,说他现在杭州,要你弟兄们去一会。你哥哥要在家照管,未得前去,写书回覆,说你已到江西拜他。他还送了几色士仪,几疋绸缎,因是世交,只得受下。谁想你到在湖上,救了他大小姐之命。只是二小姐并无下落,难免悲伤。”因问田氏道:“他家人是几时去的?”田氏道:“是初七日到,初八日去的。”文虚传禀:“门斗在外要见。”素臣出去,问知宗师按临江阴,先考苏州,十八日取齐,二十日开考。水夫人道:“为何考信如此急速?你哥哥身子不好,不去亦可。你既回家,该去应考,歇息一两日,明后日起身罢。”素臣领命,到古心书房中来问候,即述考试之事。古心道:“我无大病,不过脾胃不好,时常作泻,你说不药为中医,节饮食,以俟其元气自复耳。我本无意功名,母亲既许不去,是极好的了!”因问别后之事。丫鬟秋香送上茶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将在外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古心道:“出门不过几日,就有许多变头,可见世路崎岖!我之志在杜门,正为此也;你虽别有主见,以后也要斟酌。”素臣道:“大哥所言极是。如果道不足行,便当如五湖母舅,挈家避世耳!”古心复问:“璇姑之事,曾否禀知母亲?”素臣道:“母亲严正,须缓缓乘便禀明。弟于后日即赴江阴录科,大哥在家,须伺母亲欢喜时节,乘便为弟进言,必要婉曲剀挚,说得出刘大一家苦情方好。”古心应允。只见日京直赶进来,素臣放落茶盏,起身接住,秋香笑嘻嘻的,收着茶盏进去。古心道:“学台按临江阴,舍弟后日起身,日京同船去罢?”日京道:“那样没要紧事,那在小弟心上我是来请刘大哥去吃酒较量哩。”素臣因把大郎随船回去之事说知,复叮嘱道:“家母跟前,尚未禀闻,你声气低些。”日京道:“你这胆子忒小了,拚着躺在地下,打烂了屁股,伯母的气敢自消了!不该放他回去!”说罢,快快而去。素巨复进内,见了阮氏,问问两侄功课。走过这边来,却是何如与元首公等一班好友,讶素臣速归,特来询问,并约同往江阴。素臣把择期十五之事说了。首公道:“素臣也择的这一日,正好同行。”及说到湖上之事,无不骇然,复要公席接风,兼以压惊。素臣怀着鬼胎,力辞掉了。素臣陪水夫人吃饭,心里忐忐忑忑,不敢吐出璇姑之事。饭后,勉强出门,去看还众人。直到晚来,在枕上私与田氏说知,并嘱令进言之法。田氏喜道:“这是极好的了!奴家虚弱,常是三好两歉,原怕误了嗣息;得他来相帮伏侍婆婆,料理家事,也好替我许多心力。”因极口应允。

   次日早晨,水夫人房中丫鬟紫函跑来,向田氏悄悄的说道:“二相公在外娶妻,瞒了太太,如今弄破了,叫紫函去请二相公哩。”说罢,如飞而去。田氏大惊失色,忙至水夫人房中,见水夫人满面怒容问:“玉佳在外胡为,曾否知道?”田因把素臣苦衷,及不敢冒昧禀知之处,宛宛转转的禀说。素臣已被紫函叫进房来,忽见水夫人怒容,这一惊不小!正是:

   水向背中浇下去,雷从头上打将来。

   急忙跪倒水夫人膝前,匐伏于地,不敢仰视。田工也急跪下代求。水夫人怒骂道:“你这逆子,枉读诗书,空列学校;岂不闻瓜田李下,君子不居;濮上桑间,诗人所刺?施恩望报,乃鄙士之胸襟;为德不卒,岂通儒之意量?昔柳下坐怀,不闻贮之金屋;鲁男拒色,惟知闭此柴门。乃敢阳托知恩报恩之名,阴行知法犯法之事!下既亏你一生行止,上复玷你祖父家风。倒不如死在湖中,得个完名全节!你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素臣吓得爬在地下,只是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亏得田氏把素臣再三辞绝,及璇姑一家苦情,含着两眶眼泪,代素臣剀切陈说。水夫人怒气才略平些,说道:“若不看媳妇分上,便当尽法痛处;如今幸未成婚,惟有乘墉勿攻,掩盖前惩罢了!”古心闻知水夫人发怒,一来怕母亲气坏,二则恐兄弟受苦,扶病而至,入房跪求。水夫人叫紫函扶起,说道:“你身子不好,不该劳动。你兄弟所作所为,不顾廉耻,若非他妻子贤惠,恨不得处死了!我已吩咐他,趁此中止,则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耳!”古心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理;但璇姑一家性命,恐不能保。贤者守经,圣人行权,望母亲体太上之达节,全儿女之私情,还是收他回来的好!”水夫人怫然道:“我读史书,最恼汉儒牵扯行权二字。子臧云:‘圣达节,贤守节。’贤且不能,妄言达节耶!假权之名,行诈之实,真乃小人之尤。安得以此诳我!玉佳既未与璇姑苟合,何至关系一家性命;这是你弟兄们串通着,来欺罔我了,殊属可恶!”古心吃吓,不敢置辨,但说道:“孩儿辈若敢串通着欺罔母亲,岂非狗彘不如?还望母亲详察。”水夫人道:“既不是串通,快些回房去罢。你身子不好,体要久站在此。”古心只得告退。

   田氏抬起头来,复禀道:“方才大伯说的话,实非欺罔婆婆。据媳妇看来:这璇姑的性命,是断不能保的;他哥子如有人心,恐亦不能无事!若兄妹二人俱有变头,则璇姑之嫂,所靠何人?一发难于存活了!婆婆以好生为心,即一草一木,也不肯轻易毁伤,何况一家性命?还望婆婆垂察。”水夫人道:“你且起来,把璇姑一家性命不保之故,细细说与我听。只恐人情巧变,未必如你所料耳!”田氏道:“官人跪在地下,媳妇怎敢起来?那璇姑姿容德性,据官人说来,俱是好的;已与官人沾身着肉,四夜同床,岂肯再事他人,含羞苟活?即或性非决烈,未即捐生,而一闻弃捐之信,必深薄幸之冤;晨昏气苦,难对人言;积怨愤愁,悔恨人骨!加以亲邻讪笑,兄嫂嗟呀,触目伤心,沉疴莫疗,亦必饮恨而死,难望生全!其兄既有人心,则因其妻之故,而致其妹于死,既无以见祖宗于地下;而官司相验,道路流传,积念烦冤,牵肠怨悔,亦难腼颜人世!至于石氏,则既能拒淫僧之奸,岂不守丈夫之节!而一室三人,两俱非命;妇人短见,势必轻生!即或未然,亦难久活!望婆婆怜此三人之命,开其一线之生,真属阴功万代!”水夫人不觉惨然,沉吟了一会,说道:“据你说来,则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了!但收之则非礼,弃之则不情;听凭他自去主张,只不要向我说,省我生气!”当命紫函扶起田氏,喝令素臣起去。两人叩谢起来。素臣见水夫人怒气已平,含泪禀道:“这事全要母亲作主,若母亲不管,孩子儿如何敢收,璇姑性命仍不能保的了!”水夫人道:“明日就要起身,这也不是什么风火之事,快出去收拾行李罢。”素臣不敢再言,退出房来,想母亲已有允意,且到江阴考了回来再处。

   次日,同了何如、首公、成之、双人、日京、梁公等六人,去江阴候考。二十二日,挂考苏州一府已进生员,素臣叔侄与首公、梁公四人入场,试毕,写出文章,你我互看。大家都道:“是素臣的好,这番决定冠军。”日京道:“此文局法正大,结构谨严,命意俱不犹人,设色迥非常采,行间奕奕有光,字里铿铿作响,岂特冠军,兼可名世。”素臣自己反复细看,亦觉得意。暗忖:即不冠军,亦断不出三名外去。寓中无事,与何如等四人结伴,游览春申、席帽、莲华、石筏、巫山诸名胜,到处留题,无不精妙。素臣之作,尤为绝伦。一日,游至九炉,慨然道:“干将、莫邪之剑,相传铸于此山;前日本欲往丰城,寻埋龙旧狱,却在湖上遇水,此愿意成画饼;如今回去,一定要续旧游的了。”到了二十九日,挂考吴江县童生,成之。双人、日京一同进试。素臣等送考回寓,提调衙门已拆发已进之案,门斗来报:首公一等第一;梁公亦是一等;何如考在二等中间;惟有素臣,竟自入海去了。首公愤愤不平道:“怎么素兄这篇文字,竟有三等之理?刘贲下第,我辈能无厚颜!”素臣笑道:“好尚不同,取舍自别,此何足介意!但家叔这篇文字,定该不出五名,列于二等,在知与不知之间,为可诧耳!”到晚,成之等出场,写出文字,大家称赞一番。素臣道:“你们看这三篇文字,是那一篇最好?”首公等道:“文字不相上下,神完气足,俱是作家;只觉这日京一篇,尤有卓识,精凿不刊,冠军无疑!”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但据我看来,成兄,双人,定然恭喜,日京的倒未必稳。”首公等都不服道:“若不入日京,试官便是瞎子!”素臣笑而不言。果然发出案来,成之案首,双人第三,日京竟在孙山之外。众人一齐叫屈。日京笑道:“素兄考在三等,我就不想进学了,岂待今日始知!”复试发落,谒见已毕,雇船回家。经过九龙、虎阜诸山,各有留题,不必絮述。

   素臣到家,见水夫人微有怒意,吃了一惊。及听责备出来,是为考低之故,反得按定心神,但无言可答,唯有认罪而已!水夫人索考作看过,问:“可是场中原本?”素臣道:“孩儿从不作假,况敢欺班母亲?”水夫人回嗔作喜道:“这是我错怪你了!有此佳文,不能前列,乃试官之过,非汝之罪也!”素臣见过兄嫂,进房即问璇姑之事。田氏道:“奴家竭力进言,婆婆已肯收留,说:‘等你官人回来,稍停几日,差人接取。’且静听婆婆之命,不可催促,恐反触怒!”素臣忙作揖致谢,田氏回礼不迭道:“这是奴家分内之事,怎敢劳谢?”素臣因写了一封书,并检出历算书器,差人先寄与璇姑,以安其心。其书曰:

   太夫人心最仁慈,而性极严正;归家,知汝之事,勃然大怒,以我为德不卒,妄行非礼,几至不解!赖正室跪求,宛转周全,目下怒气已平,将来可望合壁,汝其安心以待!算书全部,一百三十二本,规矩一匣,仪器一具,专人寄付,好为收领。算法妙于三角,历学起于日躔,以汝灵心,悟我成法,如胶投漆,如露凝香,正无虑日月跳九,茫茫无定,玑衡转轴,渺渺无端也!日佩汝巾,夜眠汝褥,形离神合,更勿问风雨矣!俏魂香梦,当亦同之!后会非遥,珍重珍重!兄嫂前统为致谢!余不缕。

   夫主素臣字付璇姑收阅四月十四日

   素臣封好寄去,在家静候好音。一日晚间,水夫人向说:“你在杭州所做之事,本属苟且;但念彼一家苦情,只得领回家来。我已择定五月初八日,是黄道不将吉日;初二日,是出行吉日;你可于初二日前往,于初八日进门,以完此事。”素臣大喜,去通知哥嫂,只听见秋香顶嘴口声,进房根问其故,方知前番素臣回家,将璇姑之事,嘱托古心,被秋香听见,报知水夫人,以致发怒;今被阮氏查察出来,罚跪着要打;秋香不服,说原不该瞒着太太,正在顶嘴。素臣忙劝止道:“嫂嫂息怒,不必打他。小丫鬟们最喜欢报新闻,那知利害,却并非怀甚歹意。如今已蒙母亲择于五月初八日领回完聚;从前之事,还考较他则甚!”古心夫妻俱各欢喜,也就放了秋香起来。

   次日清晨,田氏因璇姑吉期较近,忙忙的收拾房间,停当床铺,知道璇姑通晓文墨,在书房内取进一张书架,便他安放书籍;一切文房之具,都替他摆设在一张四仙桌上;又将自己房内一把十九回的花梨算盘,也拿了过来。素臣笑道:“娘子如此周致,可称贤德夫人;但你虽无酷意,我却饶有酸风,几时得脱这顶醋浸头巾,方与你是一双两好!”田氏也笑道:“人情喜新厌故,奴家此时虽无醋意,焉知将来不忽起醋心?只怕官人才脱了醋浸头巾,又戴上醋浸纱帽哩!”素臣大笑道:“果然,果然!你看,如今作官的,那一个不惧内?我之所以恒蹇诸生,未必不受你贤德之累也!”夫妻正在谑谈,文虚传禀,现水高升,报人在外讨赏。素臣忙出厅来,只见报单高贴,上写着奉旨特授国子监司业字样。素臣道:“五老爷散馆未满一年,因何得此超擢?”报人道:“闻说是时太师保举。”素臣点点头发去讫。

   转盼已五月初二,一早下船,恰遇顶风,再行不上。素臣心里焦躁,把船家一齐赶上岸去扯牵,足足拉了一日,只行得二三十里。素臣夜里催着要开,船家道:“又无月色,风势又大,除非不要性命也,行不去!”素臣无奈,只得和衣睡下。听到半夜,那风势越大起来,心里焦急非常。到五更,听得风略小些,船家被素臣催逼不过,一早就开了船,也走了二十多里。那知将到午时,竟狂天倒地起来,刮得灰沙瓦砾,满天雪乱。船上水手,把桩橛打了又打,一个个都钻向舱底去了。素臣此时,率性丢了肚肠,躺在铺上纳闷。这风足足的刮了一周时,到次日巳牌方住。素臣见风一止,即催开船,行了半日,趱了五十多里。素臣道:“今日月虽不久,却没甚风,再没得说了。”水手们扯的扯,摇的摇,赶了一夜。次日节日,素臣多买酒肉,赏赐众人,要他出力。谁知有两个酒鬼,吃得烂醉,随你打骂,只顾打鼾;人手少了,反赶不出路来,极力催趱,至二更天顶关歇下。等到天色将明,素臣已是上岸,吩咐文虚看船。忙忙的走到湖边,只见大郎门上一把锁锁着,寂无人声。素臣着急,慌问邻居,有一老人答道:“他家搬了。”问:“何日?搬往何处?”老人道:“是昨日夜里搬的,并没通知邻里,不知他搬往何处。”素臣连问数处,都是一般说话,只得仍回关口。正是:

   鸿飞雪散宁留影,雁去云空已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