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夸神力猛士服黄须 受聘金拳师进丹桂

  

  却说马永贞系山东郓城县人,原名龙标。本是绿林中的好汉,天生膂力过人,两臂能举千斤大石,又练就一身软硬工夫,真有万夫不当之勇,所以自称为“万人敌”。其初在本省地面横行不法,犯了无数的案件,几如山积。虽有司追捕甚急,却一时拿不住他。幸得郓城县知县汤公怜惜其才,独加招抚,命他在衙门中办事,充作捕盗的眼线。永贞感知遇之恩,果然竭力报效,所向有功。不论什么疑难的案件、凶恶的盗贼、秘密的窝巢,他无不手到擒拿,立时破获,因此汤公大为赏识,保举他做了一名千总。那知他没有常性,不及两载,就辞别汤公远去。荏苒又将三年,仍旧回归本省,进谒汤公。汤公见他衣服赫,裘马轻肥,大改昔日的行为,疑心他又入绿林,不禁怒形于色,大声呵斥,诘问他去后形踪。永贞直陈始末,遂将往甘肃投军,如何在营效力,如何荐升守备,细细禀了一遍。汤公方回嗔作喜,仍留他在衙中当差。不意汤公忽得中风之症,卒于任所。永贞只得又往他处,北走燕赵,南游闽粤,以武艺自炫,收了五六个徒弟。闯荡江湖,会过了多少英雄豪杰,却无一个是他的对手。

  那一天回转家乡,适值有个马贩,叫做顾忠溪,逃走了一匹好马,被永贞所得。忠溪闻此消息,向他取讨。永贞不肯还他,定要他二百两银子取赎。忠溪亦不愿意,然怕他勇猛,不敢与永贞较量,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吃亏罢了。但寒天吃冷水,点点在心头,从此同永贞结下冤仇,常常遣人在暗中窥伺,以图报复此恨。当时永贞却毫不介怀,自以为本领高强,所向无敌,虽有百个顾忠溪,也非我的对手,我何惧哉?那知后来杀身之祸,即伏于此。永贞怎能意想得到?故坦然带着这匹好马,与五六个徒弟、一个随身伏侍的娈童,押着七八件行李军装,一径从山东郓城起身,由旱道至徐州府界,将抵清江。那日寄宿在旅店中,因下雨不能行走,只得权住了几夜。也是合当有事,那个娈童不知为什么,忽与徒弟们斗口。永贞大怒,不察情由,将娈童打了几十马鞭子。娈童深恨主人寡恩,乘黑夜私自逃走。却巧遇见了顾忠溪,忠溪如获至宝,欲借此以报夺马之仇,遂带他先往上海去了。其时永贞尚未知晓,待到明晨,见娈童不知去向,即差徒弟们四处找寻,杳无踪迹;乱了几天,也只得罢了。万不料被忠溪所获,故尔并不在意。一见天已放晴,便同着一班徒弟至清江搭船启行,从水路直抵上海。足足在船上闷了半月,及到码头起岸,已是腊月将尽了,就胡乱在客栈中住下。

  其初,上海的人未知他的来历,因他带着马匹,只道他是做马贩子的;后来被徒弟们传扬,方知他做过武职,是一位有名的拳教师。一日,永贞无事,偶至黄浦滩闲游,看那江中的景致。瞥见码头上无数的小工在轮船中扛抬货物上岸,那货物十分沉重,刚正运到跳板上,把杠棒都压断了,凡中几个小工险些儿跌入水里。永贞见他们如此吃力,不觉技痒起来,便走上前去说道:“我代你们拿上岸罢。”小工等皆笑道:“你这人只怕是痴的!不要看得容易,这件东西至少有五六百斤重,你一人那里拿得动呢?永贞笑而不答,暗暗运动工夫,伸手将这件货物一提,飞步移上岸滩,面不改色,气不喘促,引得那班小工以及岸上的看客,一个个咋舌称奇,高声喝彩,都说这样的勇力真是人间第一,世上无双。其时旁边有一个英国副捕头,虽不知他的名字,却因他嘴上有一部黄须,故人皆以“黄胡须”呼之。他的蛮力极大,单手能提三四百斤的大石,西人中要推为巨擘。今见永贞移此货物,甚是爱慕,有心要结识他,与他较量较量实力,即便走将过来先与永贞搀了一搀手,然后操着上海白问了永贞姓名,现住何处。永贞略答几句,见黄胡须身上服式,不问而知是英国捕头。斯时黄胡须即欲与永贞比较力量。永贞本想自炫其勇,使人知晓,故尔并不推辞,但请问较力之法。黄胡须便伸手握住永贞的手,并肩而行,彼此暗中用力。从黄浦滩走至泥城桥堍,让永贞握住黄胡须的手。起初还未分胜负。再从泥城桥走至黄浦滩,相近抛球场口,永贞渐渐加了几分力,黄胡须觉得有些支不住了,然还好勉强撑持。直至走完大马路,永贞将工夫运足,黄胡须早已汗出如浆,气喘吁吁,手上疼痛难禁,如握着五条钢钩,实在熬不得了,忙向永贞说道:“你快放手罢,我晓得你的本领了,佩服佩服!”永贞听他服输,就慢慢的把手松开,连说了几声“得罪”。黄胡须将手收转,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拧得红里带紫,紫里翻青,血脉不和,骨节酸疼,忙把指头伸了几伸,曲了几曲,方才筋络稍舒。皆因一边是蛮力,一边是有工夫的,所以比不上了。好得西人情性不像我们中国人,自己输了就要老羞成怒,跟他寻仇,可见西人气量之大。故此刻黄胡须非但并不恼恨,翻而倍加钦敬,愿与永贞订交。永贞亦深喜得此靠山,诸事可以遂意。虽当日各散,而永贞的武艺声名从此远播,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早哄动了上海一郡,都知道“马永贞”三字。不然,陆月舫怎能晓得,在酒席间问起永贞呢?

  

  不表松三自去办事,仍说永贞回身进内,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来申的际遇,便告诉了徒弟们一遍。六个徒弟听说要到台上去练武,一个个磨拳擦掌,技痒起来;又有每天五两银子的进水,更是欢喜得不可言喻。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轻力壮、好勇斗狠的人,喜动不喜静;要有事,怕太平;一听见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漫说有钱与他,更是异常的起劲;就是一钱没有,他也格外的高兴呢!好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听说请他去降妖捉怪,他还要向人作揖称谢哩!

  闲话少叙。当日松三回去,即将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贞寓所,犹如放了定钱一般。永贞收了,也置办了几件新鲜衣服,以备登场之用。但这几天在寓无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将永贞暂时搁起,仍说那胡宝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张嘴,一枝笔,叙了这边,冷落了那边,实是作书的苦处。如今宝玉与永贞略有牵缠,不得不先将永贞一提,表明来历,以清书中题旨。又不得不将宝玉夹叙,以免抛荒,而定书中宾主。不然顺流而下,即说永贞献技,既无曲折之势,而且猝然与宝玉相遇,岂不太觉鹘突吗?

  话休烦絮。单说宝玉自去岁与西人恩特交好后,每夜双宿双飞,无忧无虑。好得广东带回来的银钱尚未告匮,即生意稍不如前,亦尽可逍遥自在。且有干女儿秀林帮忙,更不须自己烦心,故此快活了好几个月,只图着夜来的欢乐。万不料到了腊月初旬,照西历已是正月十几号了,恩特忽接外洋电报,是东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国厂里管帐。上海行里这个缺,另选别人来接手了。恩特将此信息晚上告诉了宝玉,即与宝玉作别。宝玉此时,犹如青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晓得无法挽留,只好叮嘱他再住几天。恩特也甚恋恋不舍,但恐过于迟滞,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虽勉强应允,也只多住了两夜,赶紧回本国去了。临行之际,宝玉洒泪饯别。恩特赠了一只金钢钻戒指、一只打簧金表,留为纪念之物。从此宝玉无情无绪,日间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独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贱,一夜都难以空过。且经过大敌的人,即使有个替身陪他,若是寻常的小伙儿,还未能如他的愿,而况一个也没有呢!怎奈一时之间,那里找得出可意人儿?回想到昔日旧交,大半风流云散,断绝恩情。除黄月山现仍做戏外,其余如杨月楼则监在县狱,郭绥之则因病变相,朱子青则受骗怀恨,张仲玉则气走回家,均断了往来之路。至于胡士诚、冯惕勤、陈华东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场作戏,或偶尔一度春风,仅可算泛泛之交,无论来与不来,都视作赘疣罢了。惟十三旦恩义未绝,藕断丝连。无如远隔京师,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临沪渎,亦空劳眠思梦想,无补眼下之凄凉。所以宝玉心里又欲与月山重寻旧好,再订新盟;然难以向阿金启口,托他邀请至家。因从前回绝月山,也是阿金,谅他决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里我送过许多银子,并不曾反面割绝,与气走仲玉不同。况他是个戏子,或者贪着银子再来,也未可知。宝玉想到其间,霎时心乱如麻,坐卧不安。惟此事说出来,终觉有些碍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寻机会。别人那里知道他的心事?虽阿金等劝慰几句,也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好容易熬过残腊,又届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识前来摆酒报效,即叫局也有十余起,故稍稍把忧闷抛开。

  元宵那夜,鲁卿在月舫处叫过他一次局。前回已经表过,不须复赘。但宝玉与鲁卿更属泛泛,因嫌鲁卿笨拙,故除照例应酬外,并无贴肤的恩爱,也只当身外的赘疣。然鲁卿自这夜叫局后,却去打了两个茶围,说起马永贞要在丹桂献技一事,又细述他的本领,在黄浦滩力胜黄胡须。听得宝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见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品。便问鲁卿可曾会过?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鲁卿即将念五起演日期告诉宝玉,又说他的相貌虽没见过,但据别人讲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满面的英雄气概呢!宝玉听在肚里,记在心里,等到鲁卿去后,独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种胡思乱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间,尚有三天,转觉心焦烦闷起来。少停秀林进房,与他讲别的闲话,宝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话都不说,只推心里怕烦,横到床上去睡了。正是:

  因缘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抛一缕丝。

  欲知宝玉要观永贞献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续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