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风月子误入佳境 青楼女无奈逃京

  

  词曰: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休将自己心肠昧,莫把他人过失扬。谨慎应酬宽一着,耐烦作事好商量。

  接下闲词。

  话表莫六头取了钥匙,开了雪洞,并不见吕昆在内,一场扫兴。柳姑娘先是提心吊胆,此刻见雪洞里面无人,又惊又喜。惊的是,跌将下去,性命难保;喜的是,未曾搜得出来。暗暗的心中想道:一场美事,被这个贼生生的打脱了。正所谓:

  月明却被云遮掩,花正开时遇雨倾。

  不讲柳氏担心。

  再言侯韬见搜不出人来,心下大怒,举手将六头一掌打下楼梯。此刻楼下刚刚有侯府老家人侯安上楼。你道他为着何来?只因侯韬为人不正,终年在家俱是做的不端之事,有人传说到他父亲侯总兵任所,故尔侯总兵写了书信,差人前来责备夫人教子不严。仇氏夫人看见家书,心下着气,所以命侯安到院中,令侯韬回去观看家书。刚打底下[上]楼,不想六头被侯韬一掌打下去,将侯安一并跌在楼下。众人一起(暨)嘈号道:“侯老爹跌下来了!”众人一齐下楼。侯韬看见是老家人侯安跌倒在地,头开脑裂,鲜血淋淋,登时一命丧去。侯韬大怒,将六头交与院中的人看守,先命人买了棺木收尸入殓,抬去掩埋。黄、李二人见事不好,悄悄先已溜去。

  再说侯韬气冲冲带着家人回府,不敢将此事告诉夫人,暗中瞒将下来,少不得久后总要知道。且言仇氏夫人见了侯韬,道:“你这畜生!作事不端,带累我为娘的受气!你父亲任所差人进书前来,责备为娘的不是。难道是我叫你胡作胡为不成!又道说,强妻逆子,无法可制。”命人将书子取与侯韬看。此刻侯韬那有心肠看信!只因院中跌死侯安,不知日后怎生发落;又要打算暗中将六头送官,又恐夫人知觉,闷闷不乐。只且不题。再言院中,六头着人看守。妈儿道:“这才是:害人不入己,不如不害人。想必明日定送你到官抵命。”六头道:“大爷将我送官,连你却也难得干净。我只用在官府跟前一嘴,管教你这碗饭吃不成。”妈儿听了,吃了一惊,连连的道:“依你便怎么处?”六头道:“趁此刻侯府的人不在这里,你把些细软[衣]衫打上包袱,我去顾下一号小舡,逃往京都。那时再开下一所行(街)院,结交几个大老,还怕他怎的?”妈儿道:“我们是些没脚蟹,怎么能去?况且这些女子一时没有下落,只便如何是好?”六头道:“只要如此如此,包管无事。”

  妈儿将众女子命到跟前,道:“我今日遭此不幸,你们各自逃生去罢。”众女子谢过了妈儿,各人收拾行李衣服,总打了包袱,轿子各人叫下。也有回娘家去的,也有回亲眷家去的,亦有跟着鸨儿走的。这干女子总是买在院中做这个(行)当的,此刻还那里能够追他们的身价?总打发他们去了。只留下贴身服伺两个。

  六头悄悄到城外顾了一号马溜子船,先将定钱付他,命他放在小马头等候。又叫了两顶小轿,却是城外的轿夫,付与他轿钱,等黄昏时候到院中来迎接不题。

  再言妈儿上楼,望着柳姑娘道:“我儿,还不趁早收拾?此刻船已雇在马头上面,等待黄昏,我们与莫相公一齐动身。”柳姑娘道:“往那里去?”“我儿有所不知,方才我把楼下那干姊妹都已打发去了,只留下你一人,同六头一直逃往京中,再作道理。”可怜柳姑娘听得这番言语,清滴滴眼泪流下来,道:“吕相公呀,实望你:

  欲订百年同永日,谁知顷刻两分张。

  含泪倚楼频怅恨,默语低头盼吕郎。

  好好的一桩美事,被这个贼平地风波,害得我们两下分离四散。想吕相公此刻凶多吉少,定然性命难保。妈儿这时又叫我髓他进京,又有六头这厮同去,这便如何是好?若是不去,又恐官司拖累,出乖露丑;若是同去,又恐途中有变。再者吕相公不知下落。”左思右想,进退两难,连连叫道:“吕相公呀吕相公!这等看来,到是妾身坑陷了你!我与你名虽夫妇,实非夫妇。月老空题你我名,棒打鸳鸯两地分。从今拆散同心结,未知何日再相亲。”站在雪[洞]跟前,泪眼盈盈。欲要喊叫几声,又恐六头知道。望了一会,心中暗想:不知跌在虚处,跌在实处?又不知可得脱身?不得脱身?又无一个男子到洞外探个信儿。正在猜疑之际,又被妈儿催逼甚急,只得硬着心肠,转身到房中,将细软衣衫、头面首饰打上了包裹,令人携至楼下,姑娘随后也就下楼。

  一会工夫,只见红日西沉,天色渐晚。先将大门里面上了大闩,意欲准备晚饭。忽听后门响亮,六头心下惊慌,只说是侯府中人到了,连连开门,原来是城外来的两顶小轿。分付打在里边,掩上了门,将包裹放在轿儿底下。六头等柳姑娘与妈儿上了轿,开了后门出来,将门锁上。院中还有许多东西,带不去的桌椅条台,自然次日侯韬差人前来捉拿六头,见这院中前后紧闭,回去报知侯韬;侯韬亲来打开院门,见人已逃走,定然查点家伙,命人发回,将门封锁,不必细言。

  只讲六头跟着轿子出城,并不敢掌灯火,悄悄的上了船,连夜开船,逃往京中,下回自有交代。

  再言吕昆藏在雪洞里边,听得侯韬到此搜捡,唬得往下一滚,跌将下去,刚刚跌在隔壁人家天沟里边。你道这隔壁人家是谁?乃是兵部侍郎安府住宅。吕昆从天沟里站起身一看,只见高梁屋舍,心下惊慌。回头望着雪洞喊了几声,并不见有人答应,仰天长叹了几声,道:“罢了,罢了!想我母亲家下,见我此刻不回,自然着人四处寻找,谁知落此地!”想到其间,泪如涌泉。前后左右一望,并无去路。不知吕昆怎生逃走,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吕昆逾墙遇佳人临妆唤猫逢秀士

  词曰:

  从来硬弩弦先断,每见刚刀刃易伤。惹祸尽因闲口舌,招灾多为热心肠。是非不必争你我,好语何须论短长。吃些亏,应无害,让他一步有何妨?

  这一首闲词按下。

  话言吕相公在天沟里边,等待天色已晚,方才站起身来,望着雪洞里喊了几声,并无人答应。此刻玉免东升,金乌西坠,心下十分着急。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带高耸墙垣,并无去路。心下暗想:“此处不知是谁家的住宅?只等到黄昏时候,倘被人家拿住,当贼而论,那时送到官府衙门,不分皂白,革去头巾,也还是小;只怕这个名色难当。”连连爬到屋脊上边坐将下来一看:只见昏昏残月,几点疏星,对面隐隐的一带楼房,却也看得不明不白。

  停了一会,风清月朗,玉宇无尘。只见这人家楼房,却是明三暗五,里面点着灯,纸糊窗格,却闭在此,并不听见有人说话。只得过了屋脊(眷),探至檐口跟前,坐下一看:上空下陡(斗),并无出路;左首墙垣连着花园,右边是一座月台相接。吕相公没奈何,探近月台,意欲要跨将过去。无[奈]旁厢又有半截(戳)花墙挡住。原来这人家月台上面,摆了四个磁绣墩。靠着大楼旁边,又是一带厢房,却也点得有灯,有里面的格扇拦住。此刻吕相公并不知是什么人家的住宅,只得爬近花墙跟前,站起一望,却不叫十分甚高。心下暗想道:明知不是路,事急且相随。连连撩着墙头,将脚跨在墙洞里边,好比做:

  西厢月下传书信,勾引张郎跳粉墙。

  轻轻的爬上墙头,先将右脚站在绣墩上面,转身爬过墙来,心下欢喜道:且喜被我爬墙来了!不知可能下这楼去?

  说话之间,忽闻得异香扑鼻,兰麝氤氲,一派琴声响亮。吕相公坐在此间,侧耳细听,并不甚远。原来这人家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温柔美貌,体态端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描龙绣风、书画琴棋,无一不晓。只是美中不足,目下年已及笄,未曾出阁。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因未曾得一个才貌双全的郎君,未免伤怀感叹。迩日用过晚膳,辞了太天,上楼命丫环高烧红烛,沉香频添,将琴摆在跟前,抚操一曲,无非弹的是自己心事。本来指法活动,抚得又好,真真令人可爱。吕相公只听得清音宛转,哀怨可人,已越听越佳,愈抚愈妙。吕昆暗道:听得他高山流水,声韵悠扬,可称得个名手;但不知这人家姓甚名谁,如何有这等高雅的女眷?只是可恨这一带窗门关闭,不见他一面。正是:

  空教清音帘下转,谁想窗外有知人。

  不—会,只听得琴声歇了,一条清脆(翠)喉音低低叫道:“临妆,你可晓得那金狮挑在何处?快些代我唤他上楼来。”你道这金狮挑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个猫儿名字。只因小姐适间操琴,忽然有个耗子在小书架上咬书,故尔吩咐临妆唤他上楼来捕鼠。临妆乃是小姐跟前一位书记丫环,听得小姐吩咐,取着一碗灯儿,从小姐房里出来。

  吕相公见有人来了,躲在窗前脚下。临妆到了楼厅,放下灯儿碗箸,将格扇推开,并不知窗脚下躲了个人。吕昆只见他秋波滴沥,绿发轻挑,年纪只在十七、八岁;本来又是春和天气,身上穿了一件秋葵色黄袄,外面套一件玉色绫背心,却委实打扮得干净;生来天姿,并不涂一些脂粉。吕昆躲在此间,看得明白,心下想道:“适才里面呼唤临妆,想必就是此位姐姐。看他这副品貌,不知底下踢士如何?若是一双大脚,成为半截观音,那时便好也不值钱了。”

  不讲吕昆偷看,再言临妆望着对面屋上,目不转睛,并不知金狮挑往那里去了。取着牙筷,将碗当唧唧一敲,口中唤着猫儿。吕昆听他声音可爱,从底下站将起来。临妆本来胆小,况且并未防备,被他一唬,将碗打得粉碎,连身趺在楼上,忙忙站起身来。此刻吕相公躲避不及。临妆只见月台上一人,片玉方巾,身穿直摆,好像一个秀才模样,连连问道:“你还是个人?还是个鬼?”吕昆道:“姐姐休得害怕!小生有影有形,并不是鬼。”慌整衣冠,走近前说道:“姐姐在上,小生拜揖。”临妆在月台之上,细细一看:有影有形,并非是鬼;再见他出言婉转,文质彬彬,适才被他一唬,本当有许多话要骂他,却被吕昆这一恭,临妆遍身都软了半边下去,乃忙忙问道:“你这相公姓甚名谁?因何到此?快些说来!”吕昆道:“姐姐,小生乃是本都人,是姓吕名昆,表字美篇。适在隔壁凤乐院中避难到此。望姐姐开一点恻隐之心,放我出去。不知姐姐意下如何?”临妆听得是吕昆二字,忙忙问道:“可是阊门五花街礼部尚书静书老爷的公子么?”

  你道临妆为何晓得?只因当初看过他进学文章,再者又有风月才子之名。自古道:名重好题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什么:

  吟风弄月张君瑞,折柳攀花沈玉春。

  再见他这等品貌,真正是才如子建,貌若潘安,心下十分爱惜。忙向吕相公道:“你可知我们这里姓甚名谁?”吕昆道:“小生不知。”临妆道:“你相公好大胆!我家老爷姓安名国治,现任兵部左侍郎;此地就是我家瑞云小姐的卧室。还不快快回去!”吕昆听得这番言语,只唬得:

  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临妆道:“我家老爷冰心铁面,赤胆丹心,处家治国,那个不知?况且此地乃我千金小姐的住楼,闺阁重地,快些出去,迟恐未便。”吕昆连连打恭道:“望姐姐开门,快放我出去,感恩不浅。”临枚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太夫人最是小心的,未晚先将门户到处下锁。况且房子甚多,此刻也有更余时分,钥匙收在太夫人跟前。相公既会飞墙走壁,何不早早回去?”吕昆心下着急,道:“小生此来,好似乍入芦苇,不知深浅。若教我屋上回去,由如登天之难,岂不要活活的跌死了!”临妆见他哀怜,并非有意留他。无奈钥匙实实不敢去领,恐防老夫人多疑。

  他二人在此答话,小姐上房并不曾知道。只听碗声打碎响亮之声,连连呼唤。临妆无奈,只得关了窗儿,取着灯儿,回小姐那边上房里去了。

  再言吕相公见他关门而去,无计可施。只见厢房里面点得有灯,近前一看:转过湾,旁厢有扇小门在此,半开半掩,吕相公推门而进。原来此处就是临妆的卧房,上面一张小小的八铺凉床,罗帏绣褥;房首摆着两张书案,四张厨柜;对面挂的挑山画,摆设香几、梳桌、文具;两旁贴的是名人书画,翰墨淋漓。说什么:

  

  未知吕昆如何出楼,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