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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天王府上书房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洪秀全的内心世界经历着震荡。他没有想到李秀成在委屈的时候仍能这样忠于他,忠于太平天国。

洪仁玕、傅善祥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知道洪秀全会有什么举动。果然,洪秀全拿起了条案笔架上的大提斗。见他要写字,傅善祥亲自从青瓷花瓶中拿出一轴宣纸,铺在条毡上。

洪秀全写了四个潇洒的大字:万古忠义。

“这是给李秀成的吗?”洪仁玕问。

“是呀。”洪秀全说,“草诏吧,朕封他为忠王。”

洪仁玕说:“李秀成一家六十口人,全在浦口,老母也在身边,他想叛,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

傅善祥舒了口气,说:“这是板荡识忠臣啊,没有李昭寿,他封不了忠王。”

洪秀全心绪好,竟开了一句玩笑:“那你该告诉李秀成,让他到李昭寿那里谢恩去。”

洪仁玕和傅善祥都笑了。

洪秀全突然问洪仁玕:“朕听说你写了个皖北作战方略,派一专使去找陈玉成,请他指正,有这事吗?”

洪仁玕说:“有啊。”

洪秀全说:“自谦是美德,然而过谦则反使人看轻了你,你是首辅,你是军师,不能大权旁落。”

洪仁评说:“我尊重英王,他反过来又更加了几分对我的尊重,大事小情他都与我相商,往来信使不断,最多的一天他派来三个信使。”

傅善祥说:“将相和则国安,干王是蔺相如啊。”

这一说洪秀全也高兴起来,说:“蔺相如是尊敬一个耋宿老将,你却笼络一个小将,这更难能可贵呀。”

2.于王府门外三通鼓响后,兵部尚书刘悦及一女仆射才引着李秀成进了内殿。内殿是新辟的第四进院子,平时外臣轻易不会涉足这里,今天干王洪仁玕在这里召见李秀成,足见他是想表示亲近。

李秀成进了内殿,颇觉愉悦,中厅显要位置挂着用玻璃罩起的金边龙匾,内放洪秀全给洪仁玕御笔朱题绢制封王诏旨。刘悦引他进了内殿右面一厅,铺毡结彩,厅内环列几张桌子,上面摆放着金、银、玉器,还有西洋钟表、古玩,壁上挂满黄缎对联,还有一幅七尺高、六尺宽的一个大“福”字,是洪仁玕手书,福字四周天地头上,洪仁托亲笔批天兄基督登山重训“九福”诸条,这大概有托上帝赐福之意。

李秀成被引坐在厅中央会议桌旁,上面吊着十二盏玻璃灯,桌旁书橱里放有洪秀全亲批御书,还有许多洋文书。

陈玉成笑吟吟地过来了,原来他正在旁边茶室里看书。

“英王殿下早来了吗?”李秀成上去打了招呼。

陈玉成说:“我也是刚到。”

二人坐在桌旁,议论品评了一回洪仁玕的字体、流派,又说了些闲话。

陈玉成又说起了韦俊:“韦俊真是个软骨头!听说到了清妖那边,才给了个参将,也并不把他当回事。”

李秀成说:“不管怎么说,他叛降,总是太平军的耻辱,他和捻子过来的李昭寿、薛之元不同,那两个人无足轻重,韦俊可是元老啊。”

陈玉成说:“无伤我天朝毫毛。”

不一会,洪仁玕从左面寝殿出来了,拉住陈玉成、李秀成的手,说:“辛苦,辛苦。”

陈玉成、李秀成也说:“干王辛苦。”

三人落座后,洪仁玕说:“我本想把杨辅清也调回来一起商议的,可他分不开身。目前,英王在潜、太、黄、宿地域,被曾国藩牵制着,不能移动,韦俊余部已无多大战斗力,杨辅清在池州;东流,也被曾国藩缠住手脚,左军主将李世贤此时在海宁、湾址一带,现在天京四门皆为和春、张国梁两部重重围困,深壕重垒,朝内积谷无存,仅有浦口一线粮道可解燃眉之急。必须找出解救天京、打破重围的办法才行。”这是洪仁玕急调英、忠二王进京原因。

陈玉成说:“我们不能丢了安徽,安徽的仗打好了,天京自然解围。”

洪仁玕说:“侍王的意思是取闽浙,我以为应用围魏救赵之法解天京之围。”李世贤和杨辅清此时也封了王。

陈玉成问:“怎么个打法呢?”

洪仁玕又在桌上摊开了他的地图,他指点着说:“我们可东取苏、杭、上海,一待下路既得,我们可买小火轮二十个,沿长江上取湖北。一旦取得了苏杭,则敌必救苏杭,这叫攻敌之必救。”

李秀成在地图前看了一会,说:“好一个围魏救赵!我赞成打苏杭,这确是攻敌之必救,可分散清妖兵力。一旦占了苏杭,我们再返旌自救,京国可解,这应是第二步。”

陈玉成想了想,说:“那就移兵苏杭吧,我部可虚援安省,牵制上游湘军,不让他们东下。”

“这就周全了,”洪仁玕说,“忠王将浦口防务交哪一个呢?可要找一个稳妥之人,千万别丢了浦口,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李秀成说:“黄子隆、陈赞明二将皆可胜任。我带谭绍光、陈坤书等部前往芜湖,会集诸路将领后,奇袭苏杭,打清妖一个措手不及。”

洪仁玕说:“好,若没有异议,就奏报天王了。”

陈玉成、李秀成都说此计可行。这围魏救赵之计已令李秀成对洪仁玕另眼相看了。

3.杭州城外(一八六零年三月十日)

李秀成、谭绍光、陆顺德、吴定彩等人率轻骑已趋杭州城外。

站在高处,李秀成对部将说:“攻克广德州后,又占泅安镇,克虹星桥,现侍王已占安吉县,清妖浙江巡抚罗遵殿和杭州将军瑞昌慌了,据探子报,杭州有兵不过二千名,他们又截留了江南大营新募的一千壮勇,如此而已。现在江南大营已奉命来援浙了。”

谭绍光说:“清妖总兵张玉良不是从苏、常来援了吗?江南大营也援浙了。”

李秀成说:“江南大营都调来才妙呢,我们的围魏救赵不就成功了吗?”

谭绍光问:“围魏救赵下苏杭的主意是忠王殿下出的吧?实在是妙极。”

“这是干王所定,我不过附议而已。”李秀成说,“原来我以为他也是洪仁发、洪仁达一样的酒囊饭袋,其实错了,他是个才学渊博又为人谦和的人。”

谭绍光说:“连忠王都服气,我们更没说的了。天朝有幸啊,走了石达开,来了个干王!”

太平军正在挖地道攻城。

轰隆一声巨响,杭州清波门轰坍,李秀成立刻指挥大军攻入杭州。

4.和春的江南大营中军帐(一八六O 年四月二十八日)

和春和张国梁等将领正在商讨对策,他说:“现在看起来,他们攻苏浙杭,是虚晃一槍啊。”

张国梁说:“是啊,这次长毛悍将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各股,有十万众,杀回南京,来势迅猛。西路陈玉成与南路杨辅清部首先攻破南京西南我方长壕,总兵贡靖、副将马登富、守备吴天爵俱死难,我带兵前往救援,行至上河毛公渡,冲不进。”

和春说:“孝陵卫不是也丢了吗?”

张国梁说:“现在事急了,我们请曾国藩分兵来救,他根本不理睬。”

和春说:“湘军也是徒有其名。不要怕,我们守住小水关,你和许乃钊、王滩在马巷口截杀,万无一失。”

张国梁信心不足地:“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5.江南大营夜,和春正高卧酣睡。

这时外面陈玉成率兵正在突破江南大营最后一道防线,营中兵败如山倒。

和春的外甥常亮慌忙推开和春卧房,上去推醒他:“舅舅,不好了,长毛冲进来了!”

睡眼惺松的和春坐起来,说:“怎么可能!”

随即又有许乃钊等人冲人,大叫:“快走!再不走,成了长毛阶下囚了!”

和春这才慌了,连衣服也没穿好,在众人簇拥下,张皇失措地逃走了。

6.江南大营几路太平军抢占了江南大营老巢,到处升起了太平天国旗帜。

陈玉成、李秀成在辕门口会师,万众欢腾。

7.安庆曾国藩大营李鸿章走人曾国藩房中时,见曾国藩极为反常,竟然自己一个人在独酌。

李鸿章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师从来滴酒不沾,而今有这样好的兴致,定是喜从天降。”

曾国藩城府森严地说:“有什么喜事?我是闷了……”

李鸿章说:“我倒想喝他三杯,我有喜事。”

“是吗?”曾国藩说,“来,少茎,我与你对饮,只不知你有什么喜事。”

李鸿章喝干了一盅酒说:“庆贺长毛二破江南大营,此不是喜吗?”

曾国藩愣了一下,说:“岂不是胡说,这是长毛之喜,岂是你之喜?”

李鸿章说:“是学生之喜,更是老师之喜。”

曾国藩眨着三角眼:“你且说说看。”

李鸿章道:“朝廷最寄予希望的是和春的江南大营,希望他与江北大营合力剿灭长毛,我们湘军、汉人不过是后娘养的。这回好了,江北、江南大营两次被打得落花流水,学生想,永无再振的可能了,朝廷的梦也该醒了。除了大帅您再无别人可以指望了,为大帅建功立业青云直上扫平了道路,这岂不是大喜事?老师难道不是为此而独饮暗喜?”

曾国藩点了点李鸿章的鼻子,说:“你太精明过人了,果然是内方正而外圆通,日后建树非凡啊。”

李鸿章道:“但学生如将老师的城府学到炉火纯青地步,尚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呢。”

二人抚掌大笑。

8.广西柳州(一八六零年八月十日)

石达开自出走后,转战几省到了广西,距离他的老家不远了。他的部下纷纷离他而去,但这并没能令石达开猛醒。

他的亲信们也都开始动摇了。

这一天,右一旗大军略扩天燕彭大顺、精忠大柱国孝天豫朱衣点,还有吉庆元、总领汪海洋等人来到了石达开的驻地,一进屋,都给石达开跪下了。

石达开有点摸不着头尾,一个个扶起他们来,他知道,他们有要事,不然不会这么心齐,又这么庄严地下跪。

石达开说:“你们都是我最亲信的人了,有什么话尽可以说,别这样。”

彭大顺说:“从广西打出来,我跟了翼王十一年,我从来没有过二心,翼王所指,便是我彭大顺所向。殿下,我们现在该想一想了,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是死胡同啊!”

吉庆元说:“翼王,去年宰制傅忠信、青天豫中旗中制谭体元首先率部回朝,接着李鸿昭、郑乔率部出走,两个月后,后旗宰辅余忠扶也起义出江,接着是武卫军宰辅蔡次贤欲东返天京,仅因谋事不周,被元宰张遂谋诛杀……殿下,你没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朱衣点说:“如回师天京,不但太平天国有了生力军,对我们这些跟随殿下多年的人也值得,有谁愿意走上死路呢?”

“够了!”石达开说,“你们也想叛我而去,是不是?”

见他动了怒,人们又都不响了。停了一下彭大顺说:“如翼王怕回天京获罪,我等愿与百名将领联名具保,我们会证明你翼王几年来东征西讨,给清妖以重创,丝毫未有辱太平天国。”

石达开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石达开既已脱离天京另辟新路,我就一定走到底,至死不会回头。既然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还不知我的脾气吗?”

朱衣点流着泪很动情地说:“翼王,为了我们,为了你,也为了太平天国,你就听我们一次吧。”

众将都哭了。

石达开也是眼含热泪,他沉默了好一阵,问:“这么说,你们是执意要返筛天朝,出江扶主的了?”

彭大顺代答:“除了我们,还有五十多个将领。”这个数字怎能不让石达开心惊和伤感。

朱衣点说:“我们一走,殿下,你手下还有人吗?你不能只听张遂谋、曾锦谦之言啊!”

石达开喃喃地说:“五十多个将领一次背我而去……你们走吧,你们回去吧,只有我不能回去,天王不能原谅的只有我一个人……”他把泪眼掉向江海洋,这个给他当了多年牌刀手,与他生死与共的人,一个他视为周仓一样的人物:“难道他也要弃我而去了吗?”

他知道他面临的众叛亲离的处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可是他宁愿当一个铁骨铮铮的末路英雄,也绝不走回头路。经过内心倒海翻江的权衡、斗争,最后石达开很平和地告诉他的爱将们:“你们走吧,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你们看我石达开已是穷途末路了,就各奔前程吧。这么多年来,你们对我忠心耿耿,我心里都记着呢,此生不报,来生也要报啊……”他终于呜咽出声了。

他一哭,众将领全都大放悲声。

石达开再也坐不下去了,掩面而出。

彭大顺站起来,说:“这事叫张遂谋知道恐有变,立即行动。”

吉庆元说:“由彭将军说一下北上的分兵部署吧。”

彭大顺说:“兵分三路,一路由我和朱衣点率领西人融县,经湖南打回江西;一路由左旗武卫军正统戎张志公、统式鲁子宏、内王旗大军略睹天豫郑忠林和总领汪海洋统领回永宁,之后取道北上;一路由吉庆元率领由永福北上。到了江浙,或投侍王李世贤,或投忠王李秀成均可。今晚连夜行动。”

朱衣点说:“我们对翼王已尽了最后的忠心,于国家大义大于小义,我们没什么不对的。”

9.柳州城北彭大顺和朱衣点站到队前,军旗在风中呼呼作响,黑云低垂,骑兵、步兵列着整齐的方阵。

朱衣点站在将台上,大声说:“太平天国有难,天京危机,我们这些天国热血男儿,今日誓师北上救主。”

军阵中吼声震天:“出江扶主,振兴天国!”喊声经久不息,残响在山谷间久久震荡。

10

石达开住处石达开站在院子里,从远方飘来“出江扶主,振兴天国”的悲壮吼声,他的内心似乎被打动了、震撼了,正经历苦痛的折磨。羞愧、后悔和不屈的种种复杂感情融会而成的感觉,啮咬着他的心。

天京事变后他新娶的妻子岳氏带着三岁的儿子石定忠来到石达开身旁,岳氏问:“他们都走了吗?”

石达开不想让妻儿知道他的悲凉心境,他说:“人各有志,走的是少数。张遂谋、曾锦谦、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这些人都在嘛。”

石定忠问:“汪海洋也在吗?他不会走吧?娘说,你身边剩一个人时,就是汪海洋。”

石达开捧着儿子的脸,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离我而去?”

石定忠说:“他是最忠于你的呀。”

这一句话勾起了石达开心底的悲凉,儿子哪里知道,这个最后的忠臣也要离他而去了。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问了进来,不用回头,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江海洋。石达开不愿妻儿听到他们的诀别,他对岳氏说:“带孩子回屋去吧,天要下雨了。”

他说得真准,果然有稀稀落落的雨点打在了木瓜树顶光秃秃的木瓜上,打在香蕉叶上,打在繁密的菠萝蜜树上,发出叭叭的声响,空气中立刻冲起一阵土腥气。

“翼王!”汪海洋低低地叫了一声。

石达开背对着他,问:“你要走了吗?”

“是。”江海洋说。

“走就走吧,还来见我干什么?”石达开忽地转过身来,神情无比激动地说,“你们一人一把刀插在我身上还不够吗?还要你来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吗?”

汪海洋说:“翼王,我十五岁的时候,快饿死在桂平街头了,殿下救了我,看在我跟了你十几年的分上,我求你回心转意,由你自己带大军返回天京吧。”

“我放你们走了,还不够吗?”石达开大声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想想石益陽吧,她用死来谏你,你都没能醒来,你再这样下去,你对不起死了的石益陽啊……”汪海洋又哭了。

一提起这段令石达开伤心裂胆般疼痛的往事,他再度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挥了挥手,说:“你快走吧,将来,你能在太平天国里说上话的时候,你说上我一句公道话,行吗?”

汪海洋流泪点头:“让我说什么?”

石达开说:“你就说,石达开不是个完人,可他的心系天朝,他走到穷途末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尸骨碾成粉末那一天,他也是太平天国的人。”

他说得声泪俱下,江海洋分明听出了他对未来道路和前途的悲观估计,也听出了他隐隐约约的仟悔,可江海洋也知道,他是爱面子爱到不愿更正自己失误程度的人。

汪海洋趴下去给石达开磕了个头。

石达开从腰间解下一块绿莹莹的美玉来,上面刻了一首诗,那是一八六零年春天,石达并三十寿辰时,他率一大群太平军将领游览庆远城郊白龙洞时,见粉墙上刘云青的诗寓意高超,出词英俊,颇有斥佛息邪之慨,石达开高兴就原韵赋诗一首,刊石以记,事后又得了一块好玉,请工匠刻在了上面。

汪海洋至今还能背下这首诗来: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地,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当汪海洋接过石达开的馈赠时,江海洋完全是一种生死诀别的感受,忍不住泪出痛肠,他们走后,石达开是随从寥寥,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11

安庆城外(一八六一年八月六日)

陈玉成、林绍璋、黄文金会同杨辅清部,来援安庆。

在安庆外围,陈玉成在野地里召集众将会议,陈玉成说:“曾国藩的湘军围攻安庆已近一年,张朝爵、叶芸来派人出来送信,城里又断粮了,以前他们还能出高价从外国商人手中买些粮,现曾国藩通过朝廷与外国人交涉,不准洋人卖粮给城内太平军,他们就真正弹尽粮绝了。”

杨辅清说:“我们惟一指望的是忠王在武昌发动攻势了,那样可以吸引曾国藩回援。”

陈玉成说:“别指望了,忠王已东返江浙,路过这里也没有来助我们解安庆之围。”

黄文金发牢騷地说:“现在大家都忙着打自己的地盘了。”

杨浦清说:“从前东王执政时,谁也没有地盘,哪用哪到,连翼王、燕王也是忽而武昌、忽而江西的。”

陈玉成说:“说这些已没有用了。我们为解救安庆,尽最后的努力吧。我和辅王由清河、三桥头一带出击,林绍璋、吴如孝你们从桐城西进挂车河,黄文金部从东路绕至鸡公庙、麻子岭,三路攻安庆。”

众将都说:“胜败在此一举了。”

12

曹国筌大营曾国藩来到曾国筌处后,说:“长毛三股兵力来援安庆,一定要截住,只要攻下安庆,长毛的京城就失去了门口,上游屏蔽就被拆除了。”

曾国筌说:“昨天,陈玉成以大队为掩护,派人用小船向城内运米,被我们水师阻截,一粒米也没运进去。”

“好,”曾国藩说,“饿也要饿死城里的太平军。”

13

安庆外围曾国藩住处曾国藩癣疾又发作了,泡在大木桶中洗浴,老家仆曾贵在为他搓背、止痒。

曾贵说:“我也老了,侍奉不动你了。夫人再三说,让你在军中纳个妾,也替替我。”

曾国藩说:“又提这事。军务在身,已不胜其烦,哪有心思?”

曾贵说:“韩正国为你寻得一个陈姓女子,人品很好,你要的话,我叫人送来。你也可怜可怜我,我实在干不动了。”

曾国藩看了曾贵一眼:“你今年有六十吗?”

“六十有六!”曾贵说,“人活六十六,不死掉块肉,不行了。”

曾国藩说:“不过要对外守口如瓶,别坏了我一世清名。何况现在是国丧时期。”

“皇帝真的殡天了吗?”曾贵问。

“虽是传闻,必是真的。梓宫在承德,估计一半天廷寄就到。”

正说到此,赵烈文捧了一套凶服进来了:“涤帅——”

“廷寄到了?皇上真的……”

赵烈文点点头:“是七月十六在热河行宫崩的,已令端华、肃顺八人为顾命大臣。”

曾国藩长叹一声:“真乃多事之秋啊。通令全军,国丧期间禁婚嫁、禁娱乐。”

赵烈文答应一声出去。

14

曾国藩下榻处灯光幽暗,床帐低垂。

曾国藩穿着孝服徐徐步人房中时,不禁怔住。他面前坐着一个衣着朴素、淡雅的小女子,袅袅婷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曾国藩问:“你是谁?”

“回大帅,”小女子站起来,敛袖垂眉答道,“姜赵曼,湖北人氏,特来服侍大人。”

曾国藩问:“你多大了?”

赵曼回答:“妾今年十七岁。”

“太小了。”曾国藩脸上是不忍之色,“我今年已经五十一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祖父了。”

“大人要歇息吗?”赵曼忙着要为他铺床。

曾国藩坐下,赵曼为他泡了一壶茶,见他拿起一本书,又赶紧为他端来了明烛。曾国藩看了她一眼,觉得脊背痒,就去拿“老头乐”,赵曼知趣地过来,站在他背后,把纤纤玉手伸进他衣领中,轻轻抓挠,由于舒服,曾国藩轻轻闭上了眼睛。他轻声问:“你不嫌我老吗?”

赵曼说:“大人说哪里话,我倒怕大人嫌弃我呢。我不识几个字,是个粗人。”

“这没关系,”曾国藩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心里,说,“我教你读书,你呢,在我心烦意乱、心力交瘁之时,给我一点安慰,我们算是相濡以沫,行吗?”

赵曼顺势靠在他身上,说:“行啊。”

曾国藩终于抵不住诱惑,把她揽在了怀中,向她的脸轻轻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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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城中(一八六一年九月一日)

守城太平军全都集中在城上,个个饿得站不起来,满面菜色。他们把一筐筐树皮运上城墙,每人抓一块树皮嚼着。

守将叶芸来上城来,对士兵们说:“我们要顶住,为了救我们,英王已派三路大军在城外与曾妖头激战。”

他见圣兵们不肯吃树皮,他抓起一块带头吃,牙床都吃出血来,叶芸来说:“吃,不吃能守住城吗?”

忽然,北门轰隆隆一声巨响,硝烟散去,城墙倒了十几丈,湘军蜂拥杀入。

叶芸来大喊:“杀呀,把清妖杀出去!”

圣兵们与湘军在北城展开了白刃格杀,已经毫无气力的太平军纷纷阵亡。

湘军拥入城中,大肆抢掠、放火。

到处是冲天的火光。

16

曾国藩住处曾国藩正得意洋洋地试穿西太后赏的黄马褂,他问赵曼:“好看吗?”

“不好看。”赵曼道,“我们家乡那里,吹鼓手都穿这种衣裳,给人家办红白喜事时,吹吹打打的。”

曾国藩说:“只有极少的有功之臣才能赏穿黄马褂呢!这明黄色,是皇家的专用颜色,皇宫的房瓦是黄的,龙椅是黄的,皇上的龙袍也是黄的,连坐垫都是黄的。”

赵曼说:“皇上也不会挑颜色,黄色有什么好看?我们那里死了人,盖死人的尸布倒是黄的。”

曾国藩哭笑不得,说:“这可不能乱说呀!”

“我跟谁说去呀!”赵曼说,“你谁都不让我见,我成了笼子里的鸟了,太憋闷了。”

曾国藩说:“现在不是国丧吗?过了国丧期,你露面就没关系了。”

赵曼说:“依你说,国丧期间,男女都不能同房了?皇上看得过来吗?”

这句话问得曾国藩也忍不住笑了。他一笑,赵曼更是咯咯地笑个不住。

这时,曾贵来报:“少筌来了。”

曾国藩忙推了赵曼一把,示意她快快躲起来。

赵曼噘着嘴,不十分情愿地走进里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把一件长坎肩忘在了曾国藩的椅子背上。

李鸿章进来了,说:“恭喜老师,朝廷终于公正待你了,让你节制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大员,这是权挽苏皖浙赣,从来没有过的殊荣啊!”

曾国藩有些不好意思地急忙脱下黄马褂,想往桌上放时,发现李鸿章正盯着椅背上的女人坎肩发愣,曾国藩更是窘态毕现了,为掩饰一下,把黄马褂搭到坎肩上,却不想都是绸缎质料,太滑,两件衣服都掉在了地上。

曾国藩愈加尴尬,正要去拾捡,李鸿章抢先哈腰拾在手中,有意无意地抖了抖尘土,搭在了椅背上。

曾国藩说:“安庆大捷,两位刚刚垂帘听政的太后高兴,才一次赏了我和官文、胡林翼三个黄马褂,三个太子少保衔。上谕也说,安庆乃金陵门户,皖北要冲,逆贼久居,正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今日扫除凶焰,为东南军务一大转机呀,我也松了一口气。”

李鸿章说:“是啊,我们占了安庆,就可以以上制下,比当年攻占九江更为重要。”

曾国藩道:“我也该歇一口气了,癣疾又重了,我想体歇几天。”

李鸿章小声说:“年家子有一个好去处,在安庆以北十里外,有个有山有水的村子,到那里去歇歇,我为老师找一个娇美可人的女子,陪陪老师,老师也太清苦了,学生于心不忍……”

曾国藩正色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更何况现在又是国丧之时?”

李鸿章没再说什么,目光却又一次落到那件女人坎肩上。

17

天王府上书房为安庆失守一事,洪秀全大为光火,他把洪仁玕叫来,问:“安庆丢了,怎么办?安庆是天京的锁钥,是安徽的屏障啊!”

洪仁玕沉痛地说:“安庆一落人妖手,天京危急,安庆一日无恙,天京一日无险,臣知罪,只能令英王他们再想法夺回。”

“陈玉成现在哪里?”洪秀全问。

洪仁玕说:“陈玉成已与杨辅清、林绍璋、黄文金回师桐城。”

洪秀全冷着脸说:“连清妖皇上也知道安庆为金陵门户,皖北要冲。”他把一件截获的咸丰上谕扔在洪仁玕面前,说:“这是截来的清廷廷寄。咸丰也说,安庆不克,则皖北何由平?皖北未平,则金陵何由复?克复名城,扫除凶焰,为东南军务一大转机,曾国藩今夺安庆,居首功,思赏加太子少保衔……”

洪秀全停了一下又说:“朕该怎样封赏你呀?”

洪仁玕汗颜地说:“臣有罪,愿受处罚。”

洪秀全说:“军师你先别当了,降你为精忠又副军师,不这样,朕无以公平治天下。”

“理应如此。”洪仁玕说,“不知陛下用谁来主持军政大事?”

洪秀全问:“你看呢?”

“陈玉成吧,”洪仁玕说,“非他莫属。”

洪秀全哼了一声,说:“他有能力,为何丢了安庆?让林绍湾进京来提理军务吧。”

洪仁玕大为意外。

洪秀全又说:“要拟旨,对陈玉成严责,他失安庆、失太湖、退安省,应革其职,立功自赎。”

洪仁玕谏道:“对他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

洪秀全不予理睬,说:“再拟一道旨,对陈玉成的部下多封几个王,叫他们分头去招兵买马。”

洪仁玕说:“封王太滥,恐有后患。”

洪秀全道:“不封王,招兵买马没有旗号,谁肯用命?”

洪仁玕问:“都封谁呢?”

洪秀全说:“赖文光、陈得才、梁成富、蓝成春、陈佳荣、林大居、秦日南都封,封号你去拟,遵王、扶王、启王、枯王……查字典封吧。”

洪仁玕有点发懵了,他说:“有些人是不够封王的……英王部下一下子封了这么多那忠王手下封不封?不是要引起新的动荡吗?”

洪秀全说:“该封的时候再封。安庆一战,陈玉成所部精锐死伤殆尽,部下尔言我语,各又一心,不广施爵赏,无法安众人之心,也许这些后起之秀中有能替代陈玉成的人。”

“恐无人可替代陈玉成。”洪仁玕说,“这次安庆失利,不能把板子全打在陈玉成一个人的屁股上。像林大居、秦日南这些人,连我都不知其人,骤然封王,我以为弊大于利,还请天王三思。”

天王洪秀全之意已决,尽避洪仁玕再三劝谏而无用,他此时对洪仁玕的热度也比两年前大大降温了。

18

苏州忠王府李秀成比起陈玉成来说,是很走运的,一八六一年九月他回师浙江,再克杭州,他的名声远播海内。不久他回到了一年多前占领的苏州。

他对石益陽说:“江南这么多秀美的地方,我独看上了苏州。”

石益陽说:“怪不得你下这么大气力在苏州盖忠王府呢。你在天京有了王府,在外面又建,天王不会有想法吗?”

李秀成笑而不答,他饶有兴致地领着石益陽浏览已经部分建完的王府馆舍。

他指着拙政园的园林左面说:“拙政园原来面积有限,我把附近的潘宅、汪宅并人了,这东西两个音乐厅和东西辕门就是后划进来的。”

石益陽看着门外的石狮说:“狮子大张口不好吧?不是防己便是防人。”

李秀成带她走在仪门内石板前道上,观看着两厢分别绘着的清新秀丽的山水和祥文瑞兽的壁画,石益陽说:“太俗气了些。”

他们来到拙政园新建的四方形五层明望楼,李秀成说:“这里是眷属休息的地方。这花园、人工湖都比天王府的要好。人工雕琢的痕迹少些。”

石益陽笑道:“忠王的眷属何在?都要从天京接来吗?”

李秀成笑了起来:“不,这里是虚位以待呀。我已有了七八个王娘,却从来没想到过把她们当中的哪个扶正。”

石益陽说:“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李秀成仰头看着几个画工正往梁上彩绘,有包袱锦、博古、百结,也有飞禽走兽、花卉虫鱼各种图案。

“这个也俗吗?”李秀成问。

石益陽说:“俗不可耐。”

李秀成问:“那你喜欢什么?”

石益陽笑道:“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

李秀成说:“假设你是忠王府的主人,你喜欢什么图案呢?”

石益陽说:“别太实了。画什么都行,要似是而非,譬如,鱼头可以是三角形的,树叶子可是一堆堆的小绿点儿……”

李秀成眨了半天眼也始终没能明白石益陽在说什么,他从画工手里要来纸笔,说:“你画个样子给他们看。”

石益陽也不客气,拿起笔就画,许多画工、油漆匠全围过来新奇地看热闹。

石益陽画的全是图案式几何形和写意的抽象绘画,这令众人大开眼界,几个画工都夸好。李秀成问他们:“画这样的,会吗?”

一个领头的画工说:“行。不过,请这位大人画些样子给我们。”

石益陽兴趣盎然地说:“好,晚上我给你们画。你们也可以参考一下汉代画像砖,那就很有韵味。”

离开这里走向刚刚上梁的“天父堂”时,李秀成说:“你可是这座王府的主人了!画样是你选的,画稿是你定的。”

石益陽飞红着脸,不敢看他。

李秀成说:“我早就想说了,可一直不敢说,你要不嫌弃,就给我当王娘吧,我请干王为媒,请天王主婚,一定让你尝尽人间风光。”

石益陽说:“我怎敢嫌弃你呢。我答应你,不过,我不想急于结婚,要等一等。”

“等到忠王府全部落成,行吗?”李秀成问。

“那要多久?”石益陽问。

“还要两年多。”李秀成说。

石益陽说:“行吧,但愿我能活到忠王府落成的年月,我说不定哪天战死呢。”

李秀成说:“从今天起,我让你留在苏州,你就监管忠王府修建,你也放心了,怎么修,全由你做主。”

“我可不干这差使。”石益陽说,“我天生不是笼中鸟,你若想金屋藏娇,你找错了人,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反正你也没下聘礼呢。”

李秀成笑了起来:“好,都依你。”

石益陽冷不丁想起了陈玉成,就问:“天王不是要为陈玉成、曾晚妹主持婚礼的吗?怎么没动静了?”

李秀成说:“陈玉成连吃败仗,虽说现在又赏还了封爵,天王也不像从前那么器重他了,哪还有心思为他们主婚?”

“所以呀,我可不敢期望天王主婚,”石益陽说,“说不定你哪天打了败仗,天王一翻脸,我不是自找没趣吗?”

李秀成说:“现在英王不好办了。他手下封了一大堆王,大家一封了王,都忙着盖王府、选王娘,谁还像从前一样听英王号令啊!”

“真怪,”石益陽说,“天王不知做了个什么梦,一觉醒来心血来潮,封了那么多王。那你手下却一个不封,他们能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谁不想戴王冠呢!”李秀成说,“不过,我倒害怕在我部下滥封一气,那我就没法统帅了。”

石益陽说:“说点正事。你看没看出来,太平天国正在走下坡路?”

李秀成苦笑:“这还用说吗?打下苏浙杭,二破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一时的繁荣,毕竟掩盖不了日落西山啊。”

石盖陽有些诧异:“咦,你比我还要悲观!我看,过失都在天王身上,他不反躬自省,天朝危机越来越重了。”

李秀成说:“你别乱说。”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石益陽说,“天京之变,先是指使韦昌辉杀了东王,再杀了北王,逼走了石达开,现在连洪仁玕也不信任了。如果按照干王的《资政新篇》治国,太平天国才有望,可现在希望在哪里?人人在抢王帽子,一下子封了两千多。”

李秀成长叹一声:“我只能尽我的绵薄之力,为天国之业死而后已,我管不了力所难及的事了。”

两个都心事重重,默然相对。

忽然,谭绍光骑马冲进大门,在天父堂前下马。

李秀成问:“有紧急军情吗?”

谭绍光说:“没有,天王下诏,让忠王马上进京。”

“不知什么事?”李秀成不禁有几分狐疑。

石益陽对谭绍光说:“他若知道,他不成天王了吗?”谭绍光笑起来。

李秀成说:“我马上去,谭绍光你守城,要小心。”

石益陽说:“城,我守,让谭绍光回天京去。”

“不行,”李秀成说,“又想借机逛天京城啊?”

“你这叫什么话?”石益陽说,“你不去让他见见傅善祥,小心她在天正面前说你坏话!”

李秀成哈哈笑了起来,说:“我倒忘了。那就和我一起去吧,我不为别的,为封上傅善祥的嘴,让她上天言好事。”

傅善祥说:“主上不是说过他的最可放心处是平庸无能吗?”

洪秀全没有说什么,他问:“李秀成到了没有?”

傅善祥说:“还没有。此事是不是再请天王斟酌一下,一下子封李秀成部下这么多王,好不好?”

洪秀全说:“有先例的嘛,陈玉成部下不都封过了吗?”

傅善祥说:“可那时陛下说,是为了便于部下招兵买马呀。”

洪秀全说:“你知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道理吗?”

傅善祥说:“我明白,是多封王,分李秀成之权势。”

洪秀全说:“权力集中,便是祸患肇兴之始。今李秀成、李世贤兄弟拥兵百万,占据苏、浙膏腴之地,听说李秀成在苏州盖的忠王府比朕的天王府还阔气,诸侯大而王小,那是要出事的。”

傅善祥这才明白了洪秀全已经对李秀成不放心了。

傅善祥问:“封三名单有了吗?”

洪秀全说:“你记。陈坤书、谭绍光、童容海、部永宽、陆顺得、黄文金、胡鼎文、古隆贤、刘官芳。”

傅善祥—一记下后问:“侍王、辅王手下的将佐不封吗?”

“过几天也要封。”洪秀全说。

20

杭州城下(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

炮声隆隆,浓烟滚滚,杭州城外清兵死尸狼藉。

李秀成正在指挥各路大军进攻杭州。

李秀成站在清波门外,看着潮水般的太平军攻人杭州。

李秀成对谭绍光、陈炳文等人说:“听说杭州城里百姓十之八九饿死了。”

谭绍光说:“不。昨天我们劫了几十艘粮船,是巡抚王有龄用重金从宁波买的,逃出来的杭州百姓都交口称赞这个王有龄是个清官。”

李秀成说:“是吗?这倒很难得。我们失去了安庆,皖北一败涂地,可我们拿下了苏州、杭州,我们还要打上海,我们的希望在东南。”

这时江海洋骑马来报:“忠王,城门全破,可以进城了。”

李秀成说:“你们去带兵吧,我也进城去看看。”

21

杭州城内到处是死尸,到处是浓烟烈火,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已面目全非了。

李秀成单骑入城,只有几个牌刀手远远跟着。

在巡抚衙门里,李秀成下马步入,见台阶上、签押房里,到处是自杀的清朝官员和家属尸体。

李秀成不胜嗟叹地走人内书房,在图书有如汗牛充栋的书房里,李秀成看见了巡抚工有龄吊在房梁上。

李秀成向后面摆摆手,几个牌刀手上来,剪断绳子,把王有龄的尸体放下。

他拾起案上王有龄的一份遗疏,看了看。谭绍光跟了进来:“这王有龄写了什么?”

“他倒是个方正的人。”李秀成说,“可惜,他只能在给皇上的遗疏里发发牢騷了,他这里说,他曾请求派僧格林沁‘统带京东劲旅经略东南’,但清妖皇上没有办,王有龄又向安庆曾剃头求援,曾国藩也不愿东援杭州。倒是英国人给了王有龄四十尊洋炮、二百五十六支洋槍。”

“提督张玉良不是统兵万人来救杭州了吗?”谭绍光说,“他自称是‘杭州救命人’,可张玉良没救别人命,自己的命却断送在了杭州城下。”

这时陈炳文、邓光明、部永宽等人也纷纷来到了巡抚衙门。

有一个簿书来报:“禀忠王,杭州城破,有如下清妖官员自杀毙命:杭州将军瑞昌,副都统杰纯、关福,布政使麟趾,按察使宁曾给,学政张锡庚,提督饶廷选,总兵文瑞,副将继兴,盐运使方焕文,粮道退福,修补道胡元博、朱倚、彭斯举,仁和县知县吴保中。另有总兵米朝兴、织造恒旗、杭嘉湖道刘奇昂、知县袁忠清等被我们活捉。”

这时被活捉的官吏已推到了阶下。

李秀成点点头,看了看这些阶下囚。

谭绍光下令:“把这个倒霉巡抚的尸首搬出去吧,给他弄一副薄板棺材。”

“不。”李秀成说,“作为人来说,王有龄还不错。我们一下杭州时,他为了给全城饥民弄吃的,派商人胡雪岩千里运米,他自己陪着百姓一起挨饿。这样吧,把王有龄厚殓,拨十五条船,派五百亲兵护送棺材回原籍,给三千两银子发送。”

部将多少感到意外,面面相觑。

李秀成的做法也令清朝被俘官员很是惊诧。

谭绍光说:“这样,是不是太宽纵了?我们自己人战死,也没这等殊荣啊!”

李秀成道:“王有龄不同于别人,是英才志士,各扶其主,各有一忠,念其忠志之故吧。况且,传出去,也看出我太平天国的襟怀,会感化很多人来降。”

说罢又下令:“把这些抓到的清妖官统统放了,发给川资,可以回家,不要再为清妖效力。”

林福祥、米朝兴那几个人一闻此语,忙跪下叩头。

谭绍光不以为然道:“将来,我等若落入清妖之手,怕没这样的宽大了,林凤祥、李开芳,哪个不是一刀刀凌迟处死的!”

其他几个将领也有不平之色。

李秀成仍旧面色平和,不去与他们计较。他吩咐说:“立即赈富救贫,从嘉兴运一万担米来,发放给杭州难民,愿做生意的,可供给本钱,不计利息,六个月还本。”

陈炳文说:“忠王真菩萨心肠啊,啊,不对了,是上帝的心怀。”

几个人都笑了。

李秀成对陈炳文说:“你留下守杭州,我带主力去打上海,洋人助清妖攻我,我们绝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