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元集

  

  双金钏

  大器由来是晚成,莫因小怨坏良心。诬为盗,逼退婚,他年难得跪辕门。

  湖北孝感县有常浩然者,乃遇春六代玄孙,其祖在汉阳府做官,因在属县落业。浩然为人正直端方,曾中武魁状元,在京为官,与刑部侍郎常惠然同寓。惠然亦遇春之后,二人同宗,极其相好,如同亲生。浩然四旬无子,又见仕途险薄,宦竖弄权,各分党类,正直难容,遂辞官回到家乡。其妻孟氏,常劝他买妾延嗣。浩然曰:“贤妻之言差矣!常言道:‘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金钗十二辈,枉把性命丢。若要麒麟降,须向善中求。’我今无子,或因为官未能忠君爱国、兴利除弊,所以造下罪过,上天加警。夫岂娶妾所能得哉?”于是哀告上天,悔过立誓,凡一切施舍拯救之事,济人利物之举,无不勇力为之。行之数年,孟氏已有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取名怀德,夫妻欢喜,善志益坚。同乡有个方仕贵,家极富饶,田土宽广,每年有万金租息。娶妻金氏,所生一女名叫淑英,聪明美秀,夫妇爱如掌珠;况又与怀德同庚,于是请媒说合,结为朱陈。浩然亦允,遂会亲下聘不题。

  一日,浩然见祠堂朽败,祭祀不修,心想:“为善之道,由近及远;行仁之本,自亲而疏。倘若词堂隳颓,本源有缺,不几坏我祖之赫赫威名乎?”即时知会族众,议修祠宇。公房有一叔,名正泰,说道:“修祠乃是美举,但今年岁节荒,银钱甚紧,状元公既有此善念,何不垫头修好,然后派钱补你?”浩然应允,请工办料,任怨任劳,修了一年,方才完工。请众算帐,费了五百余金,正泰东推西文,说派不起。浩然本房之叔正发说道:“此是公事,岂可累及一人?富者也要派些。”及其派就,正泰又叨其莫出。浩然曰:“此事原是我起的念,我就一人捐修,也是无妨。”又想:“祠堂虽然修起,奈无余资办会,还是冷落了;不如再捐田十亩,以为供俸之费,才得尽善尽美。”遂将此意对众说明。众人曰:“状元行此大善,捐金施田,祖宗定要保佑你子孙富贵,功名永世不替的!”

  告竣之日,合族齐集,浩然站在中堂,将祖宗出世源由,祠中所悬条规,明声朗诵道:

  常浩然立中堂一言禀告,尊一声合族人细听根苗。

  想始祖出世来费力不少,保太祖开基业一品当朝。

  我先祖官此地治家有道,男的男女的女各有规条。

  也有的读诗书在把试考,也有的习弓马在把武操;

  也有的习农桑地中取宝,也有的学工匠度活终朝;

  也有的为商贾江湖常跑,也有的习医卜艺术为高,

  这都是务本业几条正道,为人子守祖训才算英豪。

  全三纲正五伦八德体效,不为非不作歹不犯科条。

  有一等忤逆子全无分晓,贪酒色逞财气满假矜骄。

  或筛桶或唆讼包把状告,或打条或想方白昼持刀;

  或奸淫或估骗或做强盗,无尊卑无老幼只要横豪。

  这几件尽都是祖宗训诰,后辈人若犯了定打不侥。

  倘妇女犯六戒行为不道,罪落在家长身难免板搞。

  做喜事都要来帮忙跑跳,有忧事大齐家努力效劳。

  有是非和口舌总宜和好,切不可挖墙脚自起戈矛。

  近年来家纲隳风气不好,一个个把宗祠当作蓬蒿。

  有门扇和窗格搞去卖了,有桌凳与木料伐作柴烧。

  有渣草与灰尘全不打扫,大殿上起窟洞坑坑包包。

  我不忍才又来修整一到,共费银五百多未化分毫。

  十亩田送祠中出息甚好,每年间春秋祭才够支消。

  余剩的与义学培植文教,济孤寡完嫁娶奖励儿曹。

  我乃是一武夫不善开导,正泰叔你生来见识高超。

  正发叔年虽迈精神还好,你二人当族长把你烦劳。

  你二老人正直又善理料,这规条才能够永远坚牢。

  后生辈你与我快放火炮,常浩然整衣冠亲写报条。

  大齐家站过来忙把喜道,吩咐了管厨司快上酒肴。

  事毕欢饮。

  这常正泰为人奸狡,嘴能舌辩。平日打条想方,唆讼筛桶,武断乡曲,欺压子侄,无恶不作。浩然报他族长,原欲绳以理法,处之尊位,杜其邪谋。他听条规上有几处犯他心病,在席阴谈曰:“怪,我唆讼筛桶都做不得,我一家入拿来饿死不成吗!”不意被怀德听见,时才五岁,顺口答道:“唆讼筛桶,不准入祠!”声音又大,说得正泰满脸通红,还不起价,众人大笑。浩然忙骂曰:“你这孩子,好不晓事!正泰公虽钻衙门,却是与人拨案伸冤,做的好事。你乱开腔,紧防打嘴!”正泰从此含恨,想:“你提我面花,我就要你性命!”心怀鬼胎,候机发泄。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胸藏无情剑,看把谁损伤。

  那常浩然广行善事,应酬浩繁,每年出息不敷,用度看看紧促。那年怀德十岁,杀鸡做生。浩然感寒,大意吃了雄鸡,寒火结胸,烧得胡言乱语,舌黑气吼,日易数医,拨解不开,三日而死。正泰听得大喜,来家烧香,与正发商议,要大办丧事。正发曰:“他家不比往昔,也要将就留些后人。”正泰曰:“放你的屁!浩然是何等人物?大魁天下,宦游多年,赫赫勋名,为方镇之保障;巍巍功德,作国家之重臣。如今死了。岂可草率了事?你不懂事,不要开腔!”正发虽则年高,为人忠厚,无啥胆略,见正泰发怒,便不做声,由他去办。

  正泰主持丧事,亦不问人。于是大会宾客,讣告官绅,做十天道场,开三日祭奠,飘香谒庙,游县走街,发普孝,玩官派,每日百余桌。开奠之日,火戏玩游,狮子龙灯,签子影子,远近风闻,男女混杂。发流水席,昼夜不歇。事毕算帐,正泰浸漏,以少报多,兼之赊欠吃亏,货低价,共费四千余金。正泰回家,闭门不出,四处要帐的闹得天翻地乱。孟氏无奈,只得请正发帮忙,将田地房廊概行卖尽,衣服器皿寻出当完,尚欠二百两金无有出路,孟氏哀求债主各项让些,方才开清。

  从此,母子一贫如洗,无处栖身。幸祖墓有守房两间,搬去居住。孟氏纺织,怀德捡柴,勉强度日。怀德极有孝心,每食都忍口让母。孟氏恐子饿坏。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往往泪湿衣衫。孟氏想起先年何等富贵,至今如此贫困,因此朝愁夕忧,气窜肝脾,遂成隔噎之病。可怜怀德朝夕服侍,无钱医治,虽有粗破家具,又□不起,及寻得人买,又不值钱,拖来拖去,次年即死。怀德孤孤单单,举目无人,又小又怕,无可如何,只得守着母尸伤心痛哭:

  我的妈呀我的娘,为何死得这们忙?

  丢下你儿全不想,孤孤单单怎下场?

  去年儿把十岁上,出林笋子未成行,

  年小要人来抚养,好似鸡儿怎离娘?

  妈也,娘呀!

  爹爹在日有名望,儿似明珠掌上光,

  时抱怀中背背上,买了包子又买糖。

  不幸爹爹把命丧,家族主持做道场,

  一手遮天把事掌,全然不由妈开腔。

  妈也,娘呀!

  酒席办来真妥当,油酥鱼膀糀糀香,

  男女济济如放抢,菜儿包起只哈汤。

  开奠班子一齐唱,锣鼓打的又又长,

  狮子打滚龙灯亮,火炮喧天杀猪羊。

  妈也,娘呀!

  正泰叔公良心丧,明中硚贺暗为殃,

  吃得肉肥膘也长,还要暗地来偷藏。

  待等上山算一帐,才知拉个大筐筐,

  泰公躲避无影响,把妈忧得欲断肠。

  妈也,娘呀!

  帐主逼得无方想,才卖田地与房廊,

  钟表衣服尽典当,弄得母子坐山梁。

  一朝受此苦情况,我妈朝夕泪汪汪,

  日做针黹夜绩纺,顿顿哈的稀汤汤。

  妈也,娘呀!

  忧气伤肝得病恙,拖来拖去入膏肓,

  你儿无钱来调养,一朝撒手往西方。

  丢下你儿无依傍,身是孩儿嫩浆浆,

   独自一人无胆量,夜来骇得战慷慷。

  妈也,娘呀!

  你今一旦归泉壤,谁与你儿洗衣裳?

  补巴袍儿油泡涨,定要虱子咬成疮。

  油盐柴米无一样,举目无亲甚惊慌。

  你儿那去寻識識,就不气死也俄亡。

  妈也,娘呀!

  这阵哭得咽喉涨,我妈怎的不起床?

  儿要与妈一路往,免在阳世受凄凉!

  怀德哭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引颈自缢。幸来一位救星,是他先年的佃户,在他地上发迹,念其旧思前来看望,急忙解下,曰:“大少爷,如何想得太蠢,此事都做得吗?”怀德曰:“我又穷又怕,无食无依,留命何用?”佃户劝曰:“人子事亲,事死如生,只怕无志,不怕家贫。你若吊死,妈未出门,不是狗扯,便是猪吞。切莫性急,与你调停。”即叫儿子去请正发,商量曰:“我们佃户在他地上发迹者有四五家,各家出些米,你族中富者出些钱,岂不把此事做方圆了?”正发大喜,出首募化,共聚钱六七串,米三四斗。于是买料装殓,开路上山。还剩得有些钱米,交与宗祠佃户曰:“你将此子带去,权住几月,我与他在方境中邀个一百串钱的会,佃点田地,请个长年,此子才有依靠。”佃户应允。正发把会邀妥,帖子也发了。正泰闻知大怒,他也邀个会,要打一千串,只邀怀德会内之人,若不应允,便说藐视了他,“怀德你都硑贺,我就不硑贺吗?”众人知他的心病,便说:“我们都不应允,免得见怪。”正发一日告怀德曰:“会已邀成,却被正泰戳烂了,只看二天,到你岳父家中去借贷些可也。”

  怀德听了,次日果去,正逢岳父在门外。且说方仕贵家虽富足,极其悭吝,平日片善不修,半文不舍,只想狠心积钱,多买地方,家中钱物锁了又锁,妻子儿女用不得一丝一毫。见怀德今日忽来,便问曰:“你来做啥?”怀德以母死无依,借钱佃业之故告之。仕贵曰:

  说起钱就无缘,我家紧得莫缝钻。去年买了飞蛾坝,今岁又买鹞子山。余钱都用尽,帐又拉几千。顿顿都在吃稀饭,半年未有沾油盐。快往别处叹,莫把你上耽。心想留你吃顿饭,家中无米也枉然。

  说罢,独自进内去了。

  怀德莫趣回来,告知正发。正发曰:“你如何这样粗卤,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见你这样光景,忧也忧不了,还有钱借跟你吗?”怀德曰:“要如何去?”正发曰:“你岳父是个势利之人,要借些衣冠,办些礼物,请个跟班,借匹牲口,见你是宦门公子,才喜欢。”怀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发曰:“这下不对了,看你岳父出门去了,你去会你岳母,看借得到么?”

  再说仕贵进内,对妻说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儿放与常家;如今贫困已极,将要讨口,不如把亲毁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门公子,家族不依,定要兴词告状,怕(不)怕丢丑。他虽贫穷,你若把他周济,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业,就盘也盘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义之事。”仕贵曰:“放你的屁!养女攀高门才可沾光,我辛苦挣的银钱,岂可拿与穷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开腔!”

  至冬月,汉阳当铺请仕贵算帐,怀德闻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见怀德身虽褴褛,貌还清秀,留进屋内待饭。言及借钱,金氏曰:“你岳父的银钱尽是锁了的,我手中一时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门,你到我家拿些回去。”于是留宿一夜。怀德折铺就睡,见床上有根钏子,拿来一看,光华射目,心想:“此钏何来?若是失落,怎在铺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见我借不到钱,将钏赠我,不好明拿,故放此处。若将此钏当了,也可度活日期。”

  次日,告辞回家,到孝感县当钏。掌柜将钏一看,问曰:“此钏不是你的,说明来路方当。”怀德告是岳父的。问:“岳父是谁?”告曰:“方仕贵。”问:“要当多少银子?”怀德曰:“值得好多,就当好多。”掌柜曰:“谅你不识,此是金钏,面制双龙,上有宝珠,价值千金,当你六百银子。但此钏关系甚大,你叫个保来,才跟你当。”怀德拿钏在手,去请正发,半路逢着正泰,见钏要看,怀德只得呈上。正泰曰:“那里来的?”告曰:“岳父家的。”正泰曰:“放屁!你岳父不准进门,岂有送钏之理?定是偷来的!”即拉怀德进祠,知会族众,说:“怀德人小鬼大,如此年纪,犯规作贼,若不处治,连累家族。”众问怀德,怀德告以得钏之由。正泰曰:“此话哄谁?他岳父恨他入骨,借钱不肯,何曾到他家去?况此钏庶民没得,前日汉阳江盗劫官府,定是他伙同抢劫来的。犯出这样灭族之祸,却还了得,与我拿去活埋!”众畏正泰如虎,见他发怒,那个还敢开腔。正发曰:“就是抢的,孩子家,官也不究,须往他爹自身上一看,从宽免治。”正泰曰:“那不得行!抢劫官府,当族长的都不追究,你耽得起么!”正发想争辩得来,又怕他叫贼攀咬,只得邀众跪地要情。正泰难违众意,叫他子炳然打个戒约稿子,极其利害,捆了又捆,要怀德写“钏存他手”作证,永世不准入祠、族内不准收留。众无奈何,只得依他。从此怀德无处栖身,竟落于乞讨。

  次年三月,怀德在路上见来了母女二人,穿得华丽,认得后面是他岳母,心内羞惭,走入林中躲避。那知前面正是他妻,怀德认不得他,他却认得怀德,因母眼痛,许下香愿,前去酬还,从此路过。———心想:“去年那根金钏至少也要卖五六百银子,怎么就用完了?这样浪费。如何顾得起来?”欲再赠他,又未带钱,想:“我手上还有一根钏子,不如送他。他得我两番周济,该知感激,立志为人了。”遂谓母曰:“妈快先走,儿要歇下方来。”母曰:“要歇大家歇。”女曰:“妈走得慢,还歇啥子?你往前走,儿随后即来。”母遂前行。淑英将金钏丢去。怀德心想:“前日那钏,几乎丢了性命,岂可再捡背时帖子?”淑英见不来捡,捉土打去,又以手指钏。怀德想不捡得来,过路的看见岂不坏他声名?只得捡起。心想:“又放何处?不如藏在祠堂陪祖。”遂暗向祠中跁上龛子,放在神主盒内。那知又逢正泰来祠,见殿上影子一幌,从门缝中一看,见有孩子在龛顶上摸啥,急走进祠,见是怀德,骂曰:“杂种,又来偷啥!”骇得怀德面如土色。正泰用绳绑住,上龛细看,寻出金钏。想要埋他,又怕众人求情;想要送官,又无失主。“闻他岳父久有悔亲之意,不如用言打动,若肯助我,事就成了。”即拉怀德进县交差,知仕贵在至盛和站,遂去会他。

  仕贵正在铺内未回,即与吃茶,问正泰曰:“你那侄孙近态如何?”正泰曰:“此子坏极,偷盗抢劫无所不为,有玷令嫒,亲台见笑。”仕贵曰:“既是为非,你当族长就该处治。我倒不说,只怕你常家祖德扫地了。”正泰曰:“去岁为盗,我欲活埋,他们姑息养奸,致令胆子越大,今又偷根金钏,我欲禀官,又无失主,因此与亲台商议。”仕贵曰:“拿钏我看。”正泰取出。仕贵曰:“钏是我的,原来是他偷,看亲翁如何施为。”正泰告以心事。二人说得投机,商量仕贵上堂,递张报呈,正泰上张禀帖,有一无赖子,姓孟,混名梦虫,请他当母族。

  三张呈词一齐递去,官即唤怀德上堂,问曰,“尔小小年纪就做强盗,偷人钏子,这还了得!快讲!”怀德曰:“钏子是我妻路上送的,叔公与岳父借此害我。”官叫仕贵,曰:“你既被盗,怎不报案?他是孩童,怎能盗钏?说是你女所送,定是实情。”仕贵曰:“民家去年八月被盗,有案可凭;民女从未出门,何得路上送钏?明是搪塞之言,大老爷详情。”官叫正泰,曰:“既是偷盗,你为族长怎不早报?”正泰曰:“老百姓念他父亲为官,虽数次为盗,只在宗祠责打,所以未来禀报。”官又唤梦虫,问曰:“你为母党,该从公讲,不可黑心冤屈好人。”梦虫曰:“此子为盗,先年小人尚且不信,去岁他母请小人究治,方知是真,他母因此忧死。”官见三人之言相同,想不办得来,又是三族同禀;想办得来,年纪太小。心存怜惜,即劝仕贵曰:“此子就算为盗,年幼无知,又是弥的女婿,你家富足,应宜培植,使归于正,何必伤他性命?”仕贵曰:“皇子犯法,庶民同罪。他自作自受,民也培植不起。”官曰:“既然如此,这条命债是你欠的。”说得仕贵无言可答。

  官将怀德丢卡,卡犯知是乞儿,叫与众人一个磕个头,合卡囚犯拜得头昏眼花;去拜狱神,帐上双钩忽落,神帐自关。众犯曰:“此事才怪!先前拜得我们头昏,此刻拜得神帐自下,此子后来前程必大!”个个请酒与他贺喜。

  方仕贵见官不甚追究,又未招供,心中怀疑,回家拿银进水,他妻金氏问知情由,说道:“你作此伤天害理之事,无故送人性命,怕不怕报应!”仕贵曰:“他偷我金钏,何谓无故?”金氏曰:“此钏原是我叫女儿送他的,怎么说是他偷?”仕贵大怒曰:“你养的好女,做的好事!这样败家婆,我定要把你休了!”金氏曰:“慢些,陪你公堂去讲!”二人闹个不得开交,淑英听得慌忙出闺,劝解道:

  奴在闺中正清净,忽听堂前闹昏昏。

  耳贴壁间仔细听,原来为的奴婚姻。

  不顾羞耻升堂问。爹妈为何怒生嗔?

  “就为我儿姻亲,与你妈闹嘴,不怕忧死人哟!”

  闻言双膝来跪定,爹爹听儿说分明。

  “我儿有话只管说来,何必跪倒?”

  从前对亲多喜幸,两家说来都甘心。

  公公在朝为股肱,宦门公子结朱陈,

  个个都说儿好命,状元媳妇甚尊荣。

  不幸公公废了命,可恨族长太无情,

  将他家财都耗尽,常家公子才受贫。

  并非嫖赌行不正,爹爹嫌他为何因?

  “非我安心嫌他,只怕我儿嫁去难过日子。”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培养得好必茂盛,不会栽培少收成。

  公子年轻品端正,一得栽培便翻身。

  爹爹呀!

  既有银钱把水进,何不周济姓常人?

  送他学堂读孔圣,一举成名天下闻!

  “是他么?他能把名成了,我不姓方,跟倒他姓常!”

  爹爹谅他无上进,常言三富有三贫。

  破窑受苦吕蒙正,后来黄榜中头名。

  “那是古人,他都比得?他若有志,不为贼了。”

  回头再将好言论,爹爹养儿费苦心。

  你儿一朝把命尽,爹爹难道不心疼?

  “我摆布穷人,原想退婚,必是为你好,怎么我白说起来了?”

  爹呀,爹爹呀!

  退婚就是逼儿命,你儿纵死不另婚!

  “为啥子不另婚?”

  好爹爹呀!

  好马不配双鞍镫,鸳鸯交颈不离群。

  女儿虽然姿性蠢,难道不如兽与禽?

  爹爹如果有异论,儿必愿死不愿生!

  仕贵见女儿口硬,料劝不转,便诳言道:“既然如此,为父就不追究。”金氏曰:“你把他送进卡去,要保他出来。”仕贵见女儿跪地不起,只得勉强应承,进县与常正泰商议。正泰不依,说道:“你若不追究,我就要告你!”

  仕贵无奈,借银二百,托人进官。官见银子,心想:“你既出银买人命债,我何惜此一个小孩!”遂将怀德提出,苦打成招,用笼囚起去晒太阳。刑房老典罗含辉出外,见怀德笼是阴的,上有乌云遮盖,命将笼放西边,云往西走;仍放原处,云又过来;以为奇异,即去禀官,曰:“怀德似非常人,昨日拜狱神,听得人言有神帐忽下之奇;今日囚于笼中,小吏看见有乌云罩笼之异。大老爷何不行些阴德,把他曲全?”官即微服出视,果然是实,是夜与罗商量曰:“我欲救他,奈三家具状,案无生路,又用何法?”含辉曰:“闻监中有一囚与常怀德容貌相似,年纪相当,况昨日已经死了,不如将尸掉换出来,只说怀德已死,人自不疑。”官大喜,将怀德提进衙内,脱衣与死囚穿起,装在笼内,次早抬出。正泰闻怀德已死,指骂曰:“灾杂种也有今日,提不提我的面花了!”大笑而去。

  怀德在衙一月,养成面白唇红。官想久在衙中不大方便,知他有叔在京已升为礼部尚书,即拿银二百,谓怀德曰:“此银乃是你岳父送我害你的,我今赠你,你可进京,与你叔讨一个出身。惠然与我交厚,我修书去,他自不疑。”又赠马一匹,命衙门一人相送。怀德拜谢进京。到礼部衙门,递了手本,惠然叫进,问明情由,看了书信,大怒曰:“正泰如此横恶,诬良为盗,谋害侄命,待我回书叫县官治罪!”怀德心想:“如今治罪,我不能亲身报仇,此恨怎消?”即跪禀曰:“叔公虽横恶难容,亦由小侄前冤所致,不如存些厚道,由他算了。”惠然点头,即回书道谢。打发衙役回去以后,遂送怀德读书。

  怀德习文兼能习武,半日讲书作文,半日跑马射箭,举镫提刀。十八岁联科及第,中武魁状元,打马游街。一来穿戴光华,二来容貌俊秀,人人称扬,个个夸奖。当朝首相严嵩看见怀德,心中大喜,想:“我幺女今年已十六岁,若招此人为婿,可称佳偶。”即叫媒说亲。怀德闻言,与叔商量。惠然曰:“你意如何?”怀德曰:“严嵩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犹如冰山一样,岂可附以婚姻?况侄爹妈已曾定就,岳虽不仁,妻子淑英两次赠我金钏,其情可悯,岂可弃旧喜新,作此无义之事乎?”惠然曰:“此言有理。”遂对媒说:“家有前妻,不敢从命。”严嵩又命媒说,虽有前妻,只要不进京来,他也不怪。怀德曰:“糟糠之妻不下堂,不敢背义。”严嵩大怒曰:“你好大的前程,敢逆老夫之意,我就要害你!”

  时洞庭告警,宫军屡败,全军覆没。严嵩心想:“洞庭乃积年老寇,地险兵强,不如命他征剿,假手于贼。”即奏皇上,封怀德为统兵副元帅,带兵十万征剿洞庭。惠然曰:“此又老贼害汝之计。”怀德曰:“大丈夫为国忘家,那计利害,怕他怎的!”惠然曰:“侄初为将,须要申明赏罚,讲究义理,谨小慎微,谋定而战。”怀德拜诺辞行。来到洞庭,无计破敌,不敢大战,半年无功。严嵩命人催战,怀德忧闷。忽闻营内有人善造水雷炮船,怀德委他监造雷炮。安顿停妥,命人引阵,假败诱敌;贼见官军大败,遂大队赶来。怀德命将水雷、火箭、火船、大炮即时齐发,贼不及退,烧得几尽;即用炮船杀进贼营,斩将擒王,大宴庆贺。捷报进京,龙心大喜,赏严嵩荐贤之功。

  又有山贼破了徐州,严嵩心想:“你利于水必不利于陆。”即奏加怀德为统兵大元帅,去征山贼,怀德遂往徐州进发。那贼将钱粮屯于下邳,为犄角之势。怀德力攻下邳,贼坚守不出。有人献计曰:“目今太白行于箕尾之分,必有大雨,可用水攻。”怀德使兵筑堤注水,扎营高阜,果然秋雨半月,山水大涨,决堤灌城,遂破下邳。徐州闻下邳失守,引兵退去。怀德料贼必走,先伏一军在前,随后赶去,前后夹攻,贼大败而逃。班师回京,半路接得圣旨,说怀德调两湖之兵二十万,往云南征瑶池山王。

  原来严嵩闻破山贼,大惊失悔,想南夷强悍,用的象阵,天下无敌,云南王已避奔缅甸,因此保奏。怀德来到云南,闻象阵利害,开二千人探阵。那象一涌而来,几乎冲入老营,幸营垒坚固,火攻利害,未曾有失,二千人只剩得四五百而已。怀德心想难以力敌,即仿田单火牛助阵之计,大破象阵,踏平贼寨,迎云南王归藩。班师回朗,皇上大喜,命文武大臣出郊迎接,封为靖疆侯,官山西巡抚。怀德谢恩,告假还乡,扫墓娶亲,赐黄金十两,白金一万。

  怀德荣归,一路之中好不闹热。将至汉阳府,官郊迎四十里,孝感县官先将正泰父子及方仕贵、梦虫拿来锁住,追出金钏,然后迎接怀德进府。怀德拜谢前恩,即请官为媒,择期送与仕贵。仕贵曰:“小人女已嫁了。”官曰:“该死狗奴,这还了得!”回覆怀德,怀德大怒曰:“可将老狗高吊辕门,有女则可,无女定将老狗碎剐!”忽有金氏见官,说:“女尚未嫁。”官曰:“你夫都说嫁了,岂可勉强应承?”金氏曰:“我夫听说婿死,逼女改嫁,小女至死不从,民妇才与爹妈商量,托媒假嫁,安置娘家。大老爷不信,问我爹妈便知真伪。”官即叫金老夫妇上堂细问,果然是实。官大喜,曰:“金氏曲全贞烈,盖夫之愆,可谓女中之杰矣!”于是将正泰父子与仕贵、梦虫丢监,候完婚后发落。即去升坟祭祖,拜祠宴客,念正发之恩送银一千,又送佃户银各百两。回府完婚,大会宾客,厅官汛官千百把总,都去迎亲扶轿,旌旗载道,鼓乐喧天,乡人称羡,宗族增光。

  官将几个囚犯与金钏交于怀德。怀德命将正泰、仕贵罚跪辕门链上,梦虫吊在高竿,指骂曰:“你是何人,敢充母党!”梦虫曰:“小人受人所请,一时之错,侯爷施恩。”怀德曰:“你受人请,本爵也请你一顿!”即出令宾客各人射他一箭,中者赏,不中者罚酒一杯。众客不敢不从,射得梦虫身上箭如雨下,矢似飞蝗,死了,拖出郊外,猪拉狗扯。

  且说正泰、仕贵跪在链上,自午至日落西山,跪得身肿力尽,膝如刀割,始悔从前之事,彼此交怨。万无奈何,哭泣喊道:“夫人救命!大人、女儿快来救命!”守差提链便打,曰:“侯爷气性不好,你喊脱他的酒兴,我们定要挨打,快莫喊哪!”仕贵曰:“我是侯爷的丈人,跪都跪得,叫我喊不得么?”又放声大喊。淑英在内饮酒,听得喊声知是爹爹,大惊失色,起身说道:

  三堂饮酒甚清净,忽听外面有哭声。

  这厢哀声真难听,似乎又在喊夫人。

  倒把奴家猜不定,声声痛彻奴的心。

  悄悄我把使女问,外面叫哭是何人?

  “这是太爷把老太君罚在辕门跪链子。”

  呀汝言来泪滚滚,知县做事太无情。

  丫头快把侯爷请,夫人禀请问缘因。

  丫头出外禀道:“夫人有请侯爷进内说话。”怀德入内。夫人见礼,说道:

  一声苦家苦哀恳,尊声侯爷听分明。

  夫荣妻贵官一品,奴父也称太封君。

  “那是不少你的。”

  既然不少奴封赠,他是国戚分更尊。

  不见升堂把酒饮,拿他罚跪是何情?

  “论他的事,罪过多端,将他跪链都是从轻发落。”

  虽有过失无大损,不该错拿二百银。

  “二百银子几乎把命却脱,还无大损吗?”

  若无此银官不赠,怎得上京中头名?

  “噫,难道我的功名还多承他吗?”

  侯爷念在妻情分,解释冤怨息雷霆。

  “别事可容,此事难丢!”

  侯爷不把妻情准,妻愿将身替父身。

  “又那们替法?”

  奴将链儿来盘定,情愿跪死在埃尘!

  淑英说毕,叫丫头拿链来。怀德曰:“不要拿来,为夫准情罢了。”出对知县曰:“仕贵之事,夫人要情,求父台发落。”知县曰:“正泰父子如何发落?”怀德曰:“正泰罪重,任凭老父台施为。”官即将正泰拉进堂下杖二百,又将他子炳然杖一千,与仕贵一齐释放。正泰又羞又忧,年老气衰,回家即死。炳然杖疮不愈,成了废人。方仕贵回家月余,被疯狗咬伤,发疯将儿子及孙女一齐咬死。子尚无儿,香烟遂绝。金氏把女婿接来开奠安葬,家产尽归女婿受用。金氏后来无疾而终。怀德山西上任,把罗含辉带去办事,后亦为官。怀德连生四子,俱为显官。

  观此案可知:起心用心,反害己身。害人终害己,越害越隆兴。古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不诚然乎?

  

  十年鸡

  淫为万恶之首,填还自不乏人。谋妻谋产惹神嗔,鸡首偏能送命。

  万县贝有才,家贫佣工,人虽忠直,命运乖舛,积有余钱,便生疾病。帮一富家已有十多余年,四旬尚无家室。主家怜其孤苦,把些山土与他耕种,看守山场,不取租佃。娶妻殷氏,生一子,取名成金,方五岁时,有才一病身亡。殷氏守节抚孤,勤扒苦挣,因劳苦太过,得下弱疾,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半年拖死。成金才十四岁,向主人叩头化棺讨地,又托人募化钱米把母安埋,独自与人牧牛。

  不料,成金为人奸险狡猾,心高气拗,要帮二三个主人才得过。年二十余岁,积得十多串钱,遂去卖布营生。此时财运稍通,数年赚钱六十余串,遂佃两间草房,托人讲亲。时有卓大所生一女,小名雨花,因择婿太过,十六七岁尚未字人;今见成金会做生意,请媒书庚,将女许字。这雨花性情贤淑,过门勤俭,见夫家贫,每日喂猪纺棉,发愤女工,以助衣食。

  这成金自娶了妻室,又多一分费用,每年利息,熬汤煮粥尚不足付。一日叹曰:“想我生来就受穷困,不知何日才得出头?”雨花曰:“常言‘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夫妻同心苦挣,就不能买田创业,亦可以足食丰衣。”成金曰:“我想人生在世,当要兴家立业,就不讲雕梁画栋,使婢呼奴,也要南田北土,户大门高,方不虚生人世。”雨花曰:“人不怕穷,只怕无志。夫能立志,自然皇天有眼,苦尽甘来。”成金曰:“我看近处生意淡泊,须到远方贸易,或者可以发迹。”雨花曰:“贸易事大,为妻不敢阻拦,但丢为妻一人在家,如何是好?”成金曰:“我素知贤妻勤俭,穿吃可以自盘。如今须要受些孤凄,老来总得享安乐也。”一日,成金听得湖广干旱,米贵布贱,江南丰稔,米贱布贵,心中大喜,要往湖广做米生意。即办酒菜回家,命妻办好,边饮边说道: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运舛,生来穷苦受熬煎。

  爹妈去世无棺板,左化右借送上山。

  帮人还帐受磨难,才做生意把布担。

  小小生意钱难赚,十年才积六十三。

  自与贤妻结姻眷,穿吃两字甚艰难。

  每顿两碗龙灯饭,煎菜少有放油盐。

  四季衣裳刚一件,补巴打了万万千。

  我想穷人要翻片,苦尽自然要生甜。

  兼之又要有划算,行商坐贾不一般。

  近处不对远处干,方可找钱把稍翻。

  “夫君呀,做生意近处也可以挣钱,何必远走他方,翻山越岭?”

  近处买卖甚浅淡,挣来不够把口盘。

  我买药材湖广贩,即办布匹下江南。

  回船装米甚方便,看来利息有二三。

  

  “须要早去早归。”

  贤妻操家素勤俭,我去穿吃你自盘。

  早晚门户须捡点,切莫抛头露容颜。

  谨防浪子把名玷,羞了丈夫令人谈。

  但愿此去财星现,腰缠十万转家园。

  饮罢就寝。次日即将帐目收好,买些当道药材,又与妻办了两月口粮,择日出门。

  雨花闻夫远出,家有两鸡,一雄一雌,即将雌的杀着与夫饯行。成金见了说道:“你既将母鸡杀了,那雄鸡须要好心喂养,日后为夫归家好敬财神。”雨花请夫上席,手中提壶,眼中掉泪,说道:

  一听夫君出远门,不禁两眼泪长倾。

  夫妻配合三年整,恩爱犹如海样深。

  去做买卖是正分,为妻怎敢来阻停?

  今日临行别无敬,聊备鸡酒饯个行。

  一杯鲁酒开怀饮,在外切莫贪邪淫,

  心猿意马要拴稳,残花败柳害人精;

  二杯鲁酒将夫敬,同行伙伴结好人,

  行船走水须谨慎,犹恐稍公起黑心;

  三杯鲁酒夫畅饮,惟愿此去得万金,

  财似春风将雨运,利如晓月把云腾。

  未去先把归期问,须念奴家一个人。

  赚得银钱早回郡,莫在他乡久留停。

  妻喂雄鸡将夫等,早早归家乐瑟琴。

  饮毕,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成金运货上船,来到汉口,卖药买布,顺水来到苏州发卖,果然有利,即买米来至湖广。船到青滩,忽有一石闯烂船底,把米船沉了。成金手快,抱着舱板,喊了救船,逃出性命。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去,成金落得妙手空空。心想回家,又无路费,只得卖力糊口。混了几年,来到长沙,遇一杂货客请他挑担,成金送他回家。

  这杂货客姓米,名荣兴,家住桂阳乡村。父名如珠,幼摆青果糖食,后开京果杂货铺,勤苦兴家,娶妻汤氏,生子即是荣兴。积得有二千多银,因想:

  生意钱财似虚花,运去犹如水推沙。

  要作儿孙长久计,还须下乡做庄稼。

  即买田三十亩,丢了生意,下乡耕耘。又生一子,名叫二娃,年方八岁。如珠偶得重病,医药罔效,神卜不灵。自知不久人世,叫荣兴吩咐曰:“为父头重眼昏,病越沉重,料不能存。为父辛苦挣下家业,已与尔弟兄分派清楚,书立关约,只等二娃长大拈阄。父死之后,儿须立志为人,发愤兴家,莫把为父的血产失了,使我遗恨九泉。你弟年幼,须要好心看待,不可欺凌,使父痛恨。”说毕而死。荣兴以礼祭葬。汤氏痛夫太过,不久亦亡。

  荣兴尊父之训,送弟读书。三年服满,娶妻库氏,原系小家人女,体态妖娆,心性忌妒;女工家政全不动手,水粉胭脂朝夕搽面;要吃美味,好穿红绿。荣兴迷了心窍,事事顺从。库氏一见二娃,犹如眼中之钉,常刁丈夫曰:“我家固不甚丰,二娃坐吃现成,读书又要用钱,不如喊他回来看牛,一年少请一人,少却许多用费。”荣兴以为妻有划算,果然喊弟牧牛。库氏又说他懒惰性傲,爱偷东西,弄得荣兴也见了就恨。因在枕边唆道:“我家田地不多,又经二娃分了一半,夫妻如何够用?可怜你当家,为人费尽心机,二娃从空过日,又懒又偷,这样不成材的就分与他,也是要卖的。不如将他治死,免分田地。”荣兴曰:“好倒好,但我父临终嘱我厚待,将他治死,怎对得起我爹爹?就要谋产,也要莫伤他性命。”库氏曰:“你莫做声,为妻自有摆布。”于是朝夕搓磨刻苦,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每天捡柴、打猪草、割牛草,限了背数,少即毒打,不准吃饭。冬抢被絮,夏藏帐席,磨得二娃面黄肌瘦,暗地痛哭。明知哥嫂要磨死他,好占绝业,奈年方十三,意欲逃走,又无路费,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一日,在家耽搁,柴不满数,库氏一阵棍子赶出,骂道:“随你在外,沟死沟埋,路死路掩!若再回来,定要将你打死!”回身就把门关了。二娃大哭一阵,见天色黄昏,无处投奔,摸到爹妈坟前,想起这番苦情,不禁放声痛哭:

  哭一声二爹妈肝肠碎断,不由儿这一阵心如箭穿。

  哥与嫂他把儿万般嫌贱,无非想磨死我好占田园。

  做活路搓磨我都不上算,为甚么要把儿赶出外边?

  儿前日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每日里只与儿两碗稀饭,寒冷天刚只有一件单衫。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他喊,好饮食藏倒吃不许儿看。

  上午些捡干柴三背要满,到下午打猪草两背垒尖。

  柴不满要抢碗不准吃饭,柴够了喊挑水又挖菜园。

  炎热天无帐子蚊虫凶险,咬烂了出脓血变成疮疳。

  到冬天抢铺盖又藏草帘,乱谷草睡不热冻做一团。

  还骂我不攒积把草搞烂,败家子想讨口快出门阑。

  可怜我两腿上冻包生满,走不动又骂儿假做迟延。

  今日里喊洗衣上山太晏,柴捡少打得儿血浸衣衫。

  不念儿年轻轻十四未满,把你儿赶出外就把门关。

  呀,哥哥呀!

  你为何全不看爹爹情面?要地方你就该对我明言。

  为甚么害得我这样凄惨?你教我到那里去把身安!

  呀,爹妈呀!

  在阴灵你也要把儿怜念,保佑儿在外面不把病沾。

  儿长大兴家业门庭改换,那时节与爹妈高砌坟圆。

  哭到天明,想走又无去处,不走又无饭食,两眼哭烂,无有主意;也有好善者馈以饭食。

  过了三天,库氏闻得未走,拿根棍子走来,骂道:“你这鬼儿子!要走走他乡,要死死外县,为甚在此丑我!”一阵棍子。二娃只得向前行,随路奔走,日乞乡村,夜宿岩洞。走了三日,身痛足肿,饥饿难当,寸步难行。想起哥嫂残刻,“弄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来到此处,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如何下台?”想到伤心之处,拜了爹妈养育之恩,就在路旁大树下解带自缢。

  忽来一位救星,这人姓常,名青,家屋富足,心慈好善;因收帐回家,见树上吊起一人,手摸胸膛尚有热气,急命从人解下,又向近处讨杯热茶来灌,不时即醒。常翁问曰:“你这小哥,为何事这们性急?”二娃知老翁救他,上前叩头,哭诉道:

  米二娃一言上禀,老伯伯细听原因:

  出世来就受穷困,二爹妈早早归阴。

  我嫂嫂娘家库姓,我哥哥名叫荣兴。

  哥待我原有情分,恨嫂嫂狗胆狼心。

  刁哥哥谋我性命,要把我家业来吞。

  因此上十分残忍,磨得我九死一生。

  每日间稀饭两顿,做活路两脚不停。

  捡干柴三背要紧,打猪草两背常行。

  若少点就挨棍棍,掏了碗饭不敢吞。

  无帐子热天难困,到冷天莫得捕衾。

  因天寒手足僵冷,捡柴少赶出门庭。

  可怜我无处投奔,两三天饭未沾唇。

  到此地饥饿难忍,想苦楚如箭穿心。

  莫奈何才去吊颈,遇老伯救我残生。

  多蒙得老伯动问,这就是我的苦情。

  常翁见他说得可怜,看他身虽瘦弱,面目清秀,不似下贱之像,因说道:“你既无归处,不如且到我家与我牧牛,待长大了,另寻职业。”二娃应允。翁带回家,又赐衣履。二娃不胜感激,尽心做活路不题。

  且说荣兴,自赶了二娃,凡事依从库氏,好尚奢华,朝夕油煎火熬,每日戏耍闲游,贪淫纵欲,什物俱请人做。不上两年,余钱用尽,欠下债帐,不得已才将上湾地方卖了,还清帐项,只剩钱百串,买一金花担去卖杂货,兼办些璃珠假玉,下乡去哄妇女。因到长沙打货,遇着贝成金,请他送货回家,见他谦和,留在家中使唤挑担,帮他圆成生意。成金在家声叫声应,勤快忠心,库氏甚喜。因荣兴淫欲过度,得下痨病,多不如意,遂与成金私通,情好甚密,欲为夫妇。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朝思暮想得了一计,因谓荣兴曰:“想我家田土不多,每年请人耕种,不敷用费。夫君生意利效,不如将地方当了,搬到桂阳城内,把买卖做大些。况且成金亦会生意,帮你经理,自然易于发迹。”荣兴只说是卫护他,一一依从,将地方扫庄当尽,当银四百两,候明年新正月搬去开张。

  时当冬月,荣兴感冒风寒,库氏总说是虚,故意杀个雄鸡他吃,病越沉重。请医开单,库氏暗放补药,一付即死。荣兴又无家族,草草安埋。库氏与成金收齐当项,卖尽家具,共有银四百三十两,假说进城,卷起银子、衣服,从旱路而逃,想回万县。走了两日,库氏见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才是丈夫米荣兴,吓得魂飞魄散,乱跳乱跑。成金牵挽而行,至一高岩,库氏口说:“夫来捉我了!”往下一跳,头破而死。成金吓得直跑二十里方才住足,遂回万县不题。

  再说雨花,自夫去后,自盘穿吃,朝夕纺棉喂猪,领些女工针黹,勤俭不怠,不惟衣食有余,七八年间还积得有八九十串钱了。他叔贝有能见他有钱,心中不服,假说侄儿已死,劝他改嫁,雨花不从。有能责骂,雨花不让,两相斗骂。有能怀恨,总想害他出姓,好得他的银钱。雨花亦防其暗害,请一老媪作伴,与他纺棉花,捡点门户。

  一日,老媪回家去了,夕阳西坠,忽一人来家,细看才是丈夫,忙去接着。烟茶奉毕,各诉别情。成金隐着库氏之事,只说他船破失财,卖力起本,桂阳贸易嫌银四百多两,方回家乡。说毕,将银交与妻子。雨花喜之不尽,随将当年喂的雄鸡杀了,来敬财神。成金曰:“贤妻果然细心,算来已有十年,此鸡尚在,俟夫回家敬神,真来可喜。”雨花将鸡烹好,敬了财神,夫妻欢饮,夜深乃寝。

  次早,雨花喊夫吃饭,数声不应,捞帐一看,才是死了。雨花骇倒在地,半晌起来,想:“夫昨夜方归,今日就死,不知得何急症,连时辰都不晓得。”越想越伤心,守着丈夫哀哀哭道:

  哭声夫好悲伤,珠泪滚滚湿衣裳。口说夫妻长久同罗帐,谁知鸳鸯半路两分张。想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如同胶样,从未口角参商。因家贫才商量,夫君贸易走湖广,一心赚钱买田庄。夫一去好似东流水一样,滔滔不得转还乡。二叔叔毒心肠,估逼为妻要下堂。夫呀夫!妻是真真一烈女,岂把名节来损伤?任随他估逼异样,难改我铁石冰霜。终朝倚门望,不见转还乡。有话无人讲,有事无人商。挨过了多少苦情况,受尽了无限的凄凉。见夫归喜洋洋,忙杀雄鸡设酒浆。提壶把夫劝,慢慢说家常,讲不尽别离情道阻且长。从今后学梁鸿效孟光,永不离故乡,同偕到老乐安康。谁知夫昨夜睡牙床,今朝一命赴黄梁。喊也喊不应,去得这样忙。医生都未请,良药也未尝。教你妻怎么想得过,放得下心肠?知道的说夫数尽命该丧,不知的反说为妻有过场。怕的是黑天冤枉开不起腔。夫呀夫!你前世未必折了并头莲,我今生未必烧了断头香?为甚一去全不想,丢下为妻好惨伤!千辛万苦把你望,谁知一夜就分张。夫呀夫!你慢慢走来缓缓行,等妻一路往,地下又成双。夫呀夫!这事儿未妥当,妻想殉节把命亡,骸骨谁人送山岗?权且偷生在世上,哀恳家族来帮忙,请高僧与夫做道场。重句。

  雨花哭了一场,去请二叔,刚才走出门来,又想:“我夫拿若干银子回家,二叔见了,岂不痴心妄想,又逼改嫁?”转身将银窖在屋角,方去投告。

  有能到家,见侄孔于有血,遂大怒,骂道:“你这贱人!为甚将我侄儿毒死?”雨花曰:“你侄昨日回家,不知得何急症身死,今早去喊方知,二叔不要乱说!”有能曰:“定然是你勾引情人将他毒死,好做长久夫妻,那是不依你的!”雨花曰:“二叔莫说冤枉话!我既勾引情人,先年怎不改嫁?”有能曰:“先年又有银钱,又有奸夫,岂肯改嫁!”说毕,忿气进县叫冤递呈词,说侄媳因奸毒夫。

  此时万县之官姓胡,系军功出身,不熟民情。看了呈词,即命办厂亲验,果是服毒身亡,命备棺安埋。即带雨花回县,坐堂问曰:“你叔告你因奸同谋毒毙亲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头实诉吗?”雨花满腔怨气,哀哀哭诉道:

  跪法堂止不住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从上诉来。”

  小女子出娘胎品行端正,也知道惜廉耻节烈坚贞。

  过贝门两夫妻十分和顺,因家贫夫出外贸易营生。

  临别时夫嘱奴小心谨慎,那一支红鸡公不要看轻。

  “他吩咐你喂那鸡公,又是个甚么意思嘞?”

  奴的夫最爱吃鸡头细嫩,他心想赚钱归好敬财神。

  “你夫去贸易,过年过节回家未曾嘞?”

  夫离家七八载未田原郡,二叔叔苦逼奴另嫁高门。

  奴念在夫妻情誓不改姓,叔因此未得钱怀恨在心。

  “到底你丈夫几时回家的?”

  有十年才归家奴心喜幸,杀鸡公具美酒与夫洗尘。

  两夫妇叹离情三更方寝,到天明喊不应一命归阴。

  投二叔他一见进城具禀,诬告奴因奸情谋毒夫君。

  “你夫回家时有人来看么?还带得有伙伴脚夫么?”

  夫归家那时节并无人影,只有夫一个人独进门庭。

  “外边无人看问,又无伙伴脚夫,看这情形,也不是别人谋死的。”

  不知他那早晨得何急症,活鲜鲜鸳鸯鸟时刻离分。

  “哼!胆大的淫妇,分明是勾引情人谋毒亲夫!不要强辩,好好与爷招来!”

  奴娘家他也是有根有本,岂能够坏名节羞辱先人?

  有奸情夫未归就该改姓,那有个夫既归谋毙他身?

  “先前不嫁,只说丈夫不归,将就与奸夫同住;今见夫归,趁此时无人晓得,故而谋死。你还要强辩吗?”

  无人知就该要将尸藏隐,为甚么小女子还投家门?

  “大老爷呀!”

  你为何全不揣其中情景,苦苦的诬着我不美之名?

  “胆大的淫妇!反说本县诬你,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流,两块脸似火烧牙齿俱疼。

  “到底有招无招?”

  奴本是贞烈女死而无恨!

  “大老爷呀!”

  未谋夫你教我如何招承?

  “哼!胆大的淫妇,这样嘴烈,左右与爷把淫妇十指拿来钉起!”

  呀,大老爷呀!

  今日里无非是要追奴命,任凭你把小女碎骨断筋。

  为甚么将命案捉风捕影?说小女谋丈夫有何为凭?

  “这个淫妇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急急催刑!”

  钉竹签痛得我五心血奔,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程。

  正想要见阎君哀哀告恳,谁知道一霎时偏又还魂。

  不招供这苦刑实难受尽,若招了又要背一世臭名。

  “贝卓氏,本县劝你招了的好,本县与你笔下超生。”

  罢罢罢!

  倒不如一口招认,贝郎夫本是奴毒丧幽冥。

  “奸夫又是何人嘞?”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说奸淫卓氏女死不闭睛!

  “还要犟嘴,快快催刑!”

  呀!

  真果是有蛮官无蛮百姓,难道说法堂上就无鬼神?

  “到底奸夫是谁?讲。”

  那奸夫小女子忘了名姓,奴情愿受剐罪不害好人!

  “淫妇还要隐瞒,左右赶紧催刑!”

  呀,大老爷呀!

  奸夫叫莫须有已经逃遁,大老爷快出票把他捕寻。

  诉罢,官命丢监,详文上省,出票捉拿奸夫。四处访问,并无其人,官恐雨花虚言名姓,提出复讯。雨花总叫冤枉,都说是他并未虚诳。官无奈何,依然监禁。

  且说此官凡事任性,冤屈极多,告上控者亦广;又因此案日久未定,将他撤回。另补一官,姓王,是举人出身,清廉爱民;将此案的口供呈词细看,知有冤屈,提雨花审讯,又口口称冤。官问:“你夫如何死的?”答曰:“不知何症,早晨去喊方知。”官喊声“打!”依然原供。官知他畏刑,想要救他,又无情可察。若说是病,七孔有血;若中饮食之毒,夫妻同食,然何妻又不死?猜疑不定,仍命监禁,留心揣摩。

  时有刘钦差,系翰林出身,在京为刑部员外,往重庆勘案,由水路回京,顺便到万县探亲。王官接到公馆,就在馆中相陪,无事下象棋。那知王官棋局高妙,让了一车一马,刘钦差只下得个平手。忽局上之棋,王官只争一着要输了,钦差暗喜;王官忽调一着,竟把此棋赢去。刘钦差拍案叹曰:“此着棋好比那十年鸡首!”王官听得此言,忽想起雨花之案,因问曰:“卑职之棋,大人以十年鸡首比之,是何寓意?”刘钦差曰:“难道你不知此典籍么?”王曰:“卑职不知,望大人指教。”刘钦差带笑说道:

  提起鸡首有缘故,你今听我说明目。

  你本孝廉把官做,难道未看这样书?

  “卑职孤陋寡闻,求大人指示。”

  依他说,这鸡头肉过了十年不可服。

  “那们又吃不得?”

  鸡食虫蚁原有毒,藏在脑中不得出。

  十年又是盈满数,毒遇满数毒更粗。

  人若不知食此肉,定然一命要呜呼。

  “不错,不错。”

  你棋极有高妙处,与那鸡头毒不殊。

  故将此言称赞汝,看来人生要读书。

  王官听了,方明雨花案情。因说道:“大人之言,真所谓能救狱囚,能解冤屈,其利溥也。”钦差问其故,王官将雨花之案一一禀告,又命刑房将案卷

  送来与钦差看。钦差看了,说道:“此案明明系鸡头毒毙,何得疑是奸谋?冤哉!卓氏不是本差一言,岂不枉送性命!”又问:“雨花形容,可似淫毒之辈么?”王官又命将雨花提来。刘钦差曰:“观此女端壮秀雅,不似淫毒之人,尔等真误矣!”王官曰:“前任为此案罢职;卑职已知其冤,无有救路,所以久未判断。”即命刑房作结状,以误食十年鸡首毒毙详报,当着钦差把雨花释放。

  雨花叩头谢了官与钦差,出外想道:“我为此案受了千万苦楚,所以不死者,冤未明也。今冤已明了,无儿无女,回家又靠何人?不如一死全节,从夫于地下。”即往城南溪内跳水。幸遇差人拿案回来撞着,将他救起,半晌方醒。差去禀官,官尚在公馆,即叫雨花问曰:“本县与你伸明冤屈,就该还家,为甚还要跳水嘞?”雨花曰:“小女久欲殉节,奈负冤在身,所以苟活。今冤明恨消,膝下无子,孤身无依,不如一死从夫。”官曰:“抚子守节亦可。”雨花曰:“小女只有一叔,他尚无后,何处去抚?”官曰:“既无子抚,正宜改嫁。”雨花曰:“女子从一而终,焉有改嫁之理?”官曰:“世间有守以全节者,亦有嫁以全节者,要看其境遇何如耳。如果三从无靠,改嫁也是无妨的。”钦差曰:“你父母官教汝改嫁,汝可遵判,莫负汝大老爷的美意。如果立志为人,后来自有好处。”雨花无言可答,官命押店,传话出去,有愿娶的当堂认娶。时有一人具状认娶,官即唤来,见其青年俊秀,满面红光,不似下贱之品,命他下去婚配。那人备办花烛,与雨花交拜,复上堂谢官。官曰:“夫妻好好为人,后来定然发达。”

  各位,你说此人是谁?原来才是米二娃。因他在常家牧牛,殷勤忠实,常翁大喜,收为义子,命他常常收帐,暇时读书。二娃尽心孝顺,常翁有心看承于他,拿千金与他贸易,赚的平分,因取名再兴;数年分得五六百银的嫌项,顺便回家看望。谁知地是人非,细问情由,才知巅末,好不凄惨。于是仍回常家贸易,常在荥阳、万县等处来往。一日,到万县买货,与雨花同店,见人都夸奖他节烈贤淑。再与问知情由,说道:“如此能干之女,嫁个那样的无情丈夫,丢妻远出,十年才归,又使他受尽冤苦,还要殉节,真正难得。”众人劝他娶。再兴曰:“好到却好,但是二婚,年纪又大。”众客曰:“娶妻只要贤淑,论啥年纪、二婚?若娶得那不贤的幼女,事务一点不知,只怕还要忧气,那有此女这般能为志气!况且当官许嫁,怕比童婚还贵重些吗。”再兴思之有理,遂递认状,娶为妻室。

  谢官之后,雨花要夫回家与前夫追荐,做了三天道场。从新祭葬已毕,雨花曰:“前夫带有四百多银回家,妻恐叔父陷害,窖在屋角。”即去挖出。再兴看是八封零两锭,内又有契书当约,契是他父米如珠名字,当是他兄米荣兴名字。再兴口上称奇:“未必那从前奸嫂谋兄,就是你前夫吗?不然契约何以落在他手?”雨花曰:“他在湖广打破船舟,失去资本,流落长沙,卖力到桂阳贸易。这样看来,不是他是谁呀?以他做出这样的事,才遭这样的报,害得妻子受苦嫁人。不是他,如何合得‘谋人妻女,妻女还人’那句话嘞!”再兴曰:“贤妻之言不错。”因叹天地报施之巧,即收拾转到常家来拜常翁,把帐目交(清)楚。

  再兴此时已有千多银子,即到桂阳买一铺面,夫妻和顺,发愤兴家;又把父兄产业赎取,生意兴隆,后来富甲一郡。雨花生三子,一入文学,一入武学,长中进士。

  各位,人生在世,惟淫孽是造不得的,骨肉是残不得的。古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烂,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你看米荣兴,爱妻忘亲,谋产害弟,卒遭淫妇毒手,破产倾家,性命莫保。库氏害弟谋夫,贪淫败节,终遭恶报,死于崖壑。贝成金抛妻远出,船破失资,犹不思改过,得人提携,不知报恩,反以谋人妻财,服毒身亡。贝卓氏端庄雅静,勤俭敬夫,不遭冤枉,谁知其贤?米二娃被兄残害,受嫂搓磨,若不逐出在外,焉能得遇常翁,后成巨富?看此案可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诚不诬也!

  

  东瓜女

  孝子安贫俟命,佳人垢面求贤。

  但托东瓜结姻缘,护佑穷人翻片。

  道光时,汉州城内何车夫,名天恩,家贫如洗,靠推车奉母,性极孝顺,凡温清视膳、出告反面之礼,自祖辈即已遵行,至天恩更加尽道。父早故,母梁氏孀居,因幼年劳碌,夫死忧气,得一半身不遂之病,行动需人。天恩亦久事不厌,每日必割肉奉母,自食稀粥。母亦慈良,见子天明煮饭,天亮出门,午必回家,一刻不闲,心中怜惜,总想讨个媳妇分子之劳,遂与商量,托人讲亲。那知世间的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你是一个穷人,谁肯与你结亲?半年不就,何母时常忧虑。

  一日,东街李六娘来耍,见何母愁容,问起才是接媳不就之故。六娘曰:“你要讲何等人家,或选才,选貌嘞?”何母曰:“我们穷人还讲甚么才貌,只要脾气好,丑陋也是无妨的。”六娘曰:“你不选才貌,城外陈家有个女子,名叫鸭婆,貌虽不扬,极有孝心,你要不要?”何母曰:“有孝心就是好的,请你作伐。”李六娘去到陈家,说与何车夫做媒之事,陈老知何车夫是个孝子,后必兴发,欢喜应允。

  且说这鸭婆,初生时貌亦不恶,因出烂痘,陈老少钱医治,所以面麻成饼,足灌痘毒,把筋痛缩,一长一短,行路倾侧,年已十七,无人问名。嫁到何家,殷勤尽道,事姑如佛,敬夫如宾,母子亦喜,恩爱异常。过了两年,何母忽得重病,医药罔效。夫妇昼夜服侍,求神许愿,方法用尽,病愈沉重,至冬而死。夫妇哀痛迫切,想母病无钱,家具都当尽了,今日如何安埋?遂提大利钱四串,尽礼祭葬。于是发愤推车,晴雨不避。那知受了湿气,得个面黄皮肿之病,不能力作,多得鸭婆日领针黹,夜纺棉花,以谋日食之度。

  债主见天恩得病,朝夕追讨,一□二吷,骂得何车夫腔都不敢开,头也不能抬。债主又叫人喊何嫁妻办钱。何车夫心想:“我妻贤淑,见我贫贱,并无怨言,反辛苦找钱供我,如何嫁得?况身中怀孕已有四月,我一生困苦,只有这点骨血,为着这笔阎王帐,难道祖宗香烟都不要了?”又想:“我这孽病,定然有死无生。我若死了。家贫无钱,岂不饿死?不如趁我在时叫他改嫁,放他一条生路,又免债逼。”主意已定,但夫妻这般恩爱怎好开腔?于是行坐叹气。鸭婆曰:“夫为债逼,也要宽想些,愁也愁不了的。夫现抱恙,苦苦哑忧,倘有不测,妻靠何人?”何车夫曰:“这恶帐不还,为夫定要逼死,须要打个主意。”鸭婆曰:“打个啥主意?”何车夫曰:“这主意要贤妻身上打。”鸭婆曰:“我身上别无一物可以值钱,有甚主意?”正是:

  合想欲吐心内事,妻子前头不好言。

  于是哭泣说道:

  未曾开言泪不断,说到口边又病还。

  “讲,夫妻家凡事商量做。”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乖蹇,生来贫苦受熬煎。

  幼小推车谋衣饭,长大爹爹丧黄泉。

  我妈忧气把病染,半身不遂要扶搀。

  为夫日奉三餐饭,怎得出外挣银钱?

  因此商量把亲谈,才接贤妻到家关。

  贤妻操家又能干,事奉我妈极耐烦。

  夫妻好合两年半,不幸我妈又丧焉。

  家中贫穷无一件,才提四串印子钱。

  母葬夫又得病患,面目黄肿气力单。

  债主见我钱难赚,朝夕追逼实难堪。

  挨□受吷不上算,还要骂我祖和先。

  不把此帐来销免,定要逼夫到阴间。

  “那又打个甚么主意?”

  左思右想无缝眼,是啥生意都打完。

  阎王债帐真难欠,主意还在妻身边。

  “你要明讲,只要妻做得来,就死也要去。”

  开笼放雀各分散,做个嫁妻把帐还。

  “讲了半天,才是这个主意?妻虽丑陋,也知名节,别的可从,此事断难应允!”

  此时虽把名节玷,妻可得生我得钱。

  倘若不从夫命短,那时妻也难保全。

  为人须要通权变,一举两得方算贤。

  “失节而生,不如全节而死,虽死犹生,夫君不必过虑。”

  死节虽然是正眷,但把为夫来累连。

  不嫁还把恶帐欠,被人逼死妻何安?

  “莫说为妻不嫁,就是要嫁,这样丑陋,那个肯出钱来讨?”

  贤妻何必太虑远,臭鱼也有饿鸦衔。

  世间许多单身汉,那里剩着女婵娟?

  “就有人要,妻方有孕四月,难道为此恶帐,后代都不要了?”

  虽然有孕难上算,未知是女或是男。

  此时若把后人念,死后难得变牛还。

  “夫君不必性急,且慢慢商量,另打主意。”

  此帐追得火星灿,岂能再把时日延?

  为夫主意不上算,妻又用何巧机关?

  若将此事来解散,妻呀,夫愿硚你上神龛!

  鸭婆心想:“不允得来,夫现抱病,岂能再受帐逼;若允得来,名节有亏。想我丑陋,定是前生造孽所致,若再失节,定失人身。事在两难,不如权且应允,嫁将过去,告诉苦情,求作奴婢,以全节操。他若相逼,我必一死殉节罢了!”说道:“夫君不必悲泣,为妻应允。”

  何车夫四处放信,谁知都嫌丑陋,并无人问。何车夫无奈,想近处知他丑陋,远方未必得知;想要到远处去问,又下不得力,空身行走又无盘缠,踌躇未决。忽有人请他送信,过姚家渡。何车夫到姚家渡,把信交了。有个陈车夫与何相好,会着携至酒馆,谈及嫁妻之事。陈车夫知何妻贤孝,想:“我妻死,丢下幼子、幼女,此人正当合式。”遂与何说愿娶,只肯出钱六串。何应允,凭媒立婚书,拿到场外水缸边写。何曾读书半年,勉强去写,想着夫妻恩爱,泪落湿纸。媒急换了,又写又湿。媒催快写,何只得硬着心肠,将要落数,忽想妻有孕了,遂对陈说要添两串。陈说:“你才莫详,你那丑妇,别人一串钱也不出嘞!怎么得步进步?,我不要了!”媒人怕打脱谢钱,将何吷骂。忽来一乘三丁拐轿,落平歇气,轿内人闻吵闹,出问何事。何车夫正在气无发泄,见那人面阔须长,身高体胖,绸衫白扇,金镜玉钏,眉生黑痣,上有长毛,遂上前告道:

  尊老伯在上容告禀,听小于从头把话明。

  家住在汉州多贫困,我姓何推车把生营。

  “原来是我家门,为甚在此塞审?”

  都只为母亲废了命,提四串大利钱葬亲。

  那知我又得黄肿病,被债主追逼若雷霆。

  任随你告哀都不肯,估住我嫁妻要还清。

  “那有这样恶人!你又打啥主意?”

  别无有主意来安顿,无奈了只得嫁妇人。

  “你妻嫁了未有?”

  嫁陈姓礼钱六串整,今日里书约立把凭。

  还了帐钱无一文剩,提羊毫两眼泪盈盈。

  况我妻身怀又有孕,求添钱因此闹沉沉。

  “你家中还有几人?”

  我生就贫穷孤苦命,无兄弟原是独丁丁。

  “你现有病,又无兄弟,把妻嫁了,谁人作伴?”

  我的病不久必废命,不嫁妻债逼也难存。

  嫁不嫁左右是死症,倒不如放她一条生。

  “可怜!可怜!你妻好也不好?”

  题此事不觉咽喉哽,我的妻为人甚贤能。

  见我的家贫无怨恨,平日里相敬又如宾。

  见我病常把女工领,谋升合帮补救残生。

  “他又肯不肯嫁咧?”

  听说嫁就要把命尽,我苦劝说本《千字文》。

  莫奈何她才来应允,每日里叹气不息声。

  “你不要嫁了,我有一中锭银子,你拿去卖了还帐,余剩的也可治病。”

  听一言如吃回生药,将双膝跪在地埃尘。

  问恩人居住在何郡?家何处贵姓又何名?

  “我是射洪人你做家门,你说姓啥子?”说罢升轿而去。

  未说明恩人往前奔,田家去慢慢报大恩。

  众人莫趣而散。

  何车夫拿银回家,告知妻子,夫妻感激,常恳神天,愿恩人福寿双高,子孙荣贵。把银一秤,重五两五钱,此时银价还高,卖钱九串三百五十文,用六串二百还了大利,余剩的请医治病。那知时运限人,银钱憎命,不医还好,越医越重,把钱用完,竟卧床不起。可怜鸭婆昼夜服侍,每夜焚香祝灶,愿减寿益夫,求神问卜,方法用尽。谁知:“阎王注定三更死,岂肯留人到五更?”至腊月二十九日,一命归阴。鸭婆哭得几次昏倒,想夫一生贫苦,少年而亡,自己命乖,半路失偶,不禁抚尸大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柔肠寸断,不由你苦命妻心似箭穿!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相伴,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单。

  想夫君待为妻恩情不浅,相敬爱如宾客和气一团。

  并不嫌妻面麻丑得难看,家贫穷就吃水也可生甜。

  想奴夫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出世来当车夫受人使唤,外推车内奉母一刻不闲。

  妻过门未三载婆把命染,那知道奴的夫又惹病缠。

  被一个阎王帐追魂欲断,夫无奈总要妻改嫁填还。

  多感得何老伯慈悲好善,赠银子使夫妻不散凤鸾。

  帐还清将余钱医夫病患,那知道人背时越医越翻。

  妻也曾对神灵减己寿算,求菩萨丢刀卦方法用完。

  谁知道神不灵药也不验,到腊月廿九日一命归天。

  呀,夫呀!

  可怜你硬梆梆闭了双眼,喊千声喊万声不把阳还。

  你为何忍得心把奴抛散,丢为妻一个人独枕孤眠?

  你为甚全不把为妻怜念,此一去如灯息再吹不燃。

  夫呀!

  丢着奴年轻轻独脚打战,无公婆无儿女身靠那边?

  夫呀!

  气不过我只得把天来喊,

  天呀天!

  为甚么总不开慧眼鉴观?又道你赫明明屋漏皆见,

  凡善良与孝子尽把寿添。奴的夫在亲前也无亏欠,

  忍使他年轻轻就丧黄泉?

  夫呀!

  忧不了我且把祖宗埋怨,孙儿死你祖宗都不救援?

  莫奈何我又把婆婆叫喊,忍使你孝顺儿把命摧残?

  呀,夫呀!

  可怜间你身上衣无两件,是这样就做鬼也要受寒。

  呀,夫呀!

  家庭中并无有一块薄板,叫你妻又怎么装殓上山?

  凡香烛与纸帛并莫一点,见此情叫你妻怎想得完?

  倒不如殉贞节自把气断,到地下与奴夫又好团圆。

  细思量使不得奴将生产,且偷生与奴夫接起香烟。

  邻近男妇都来相劝,鸭婆收泪,叩请设法安埋。王老曰:“何车夫好个子弟,忠勤朴孝,和睦乡邻,极肯出力帮人,可惜死了。既无银钱,不如大家帮忙,去施棺会领付火匣,化些衣服钱米装殓,赊点香蜡把路开了,再作商量。”众街(邻)都怜何是好人,个个肯出。不一时衣裤鞋袜都齐,帮着人殓,请僧开路。

  次早,鸭婆去托王老请人抬埋。城内离官山甚远,无钱之事,尽不肯去。王老想明日元旦,若不抬去,大家莫样。正在焦躁,忽一人骑马而来,王老曰:“张贡爷进城有何贵事?”张曰:“前日忘拿安席香。”王老曰:“张贡爷肯做好事,此地有一善缘,何不结了?”张问:“何事?”王老曰:“何车夫死无一钱,无人抬上官山,贡爷何不施一尺地,也是功德。”张曰:“何车夫死了么?好个孝子,我愿送地。”即叫官夫回去,喊雇工拿锄杠来,帮他抬去埋了。又来谓鸭婆曰:“何大嫂,你莫忧气,你夫是个孝子,我家有地任你择埋。”说毕自去。及雇工来抬,鸭婆送去,至张家田边,有丈余空地。雇工曰:“此处好么?”鸭婆曰:“我们穷人也不占贡爷好地,就埋此处算了。”雇工放下,挖坑垒土。

  鸭婆忽然肚痛,知要临盆,叩谢雇工,急忙回家。行至半路,寸步难行,爬人芦林,不久即产。鸭婆咬断脐带,看是一男,说道:“苦呀,苦呀,你就使我生在屋里,也免得污秽天地。”正莫奈何,忽张贡爷过,闻小儿啼声,问故。鸭婆曰:“奴送夫去埋,陡然肚痛,回家不及,在此生产。”张急策马回家,叫妻寻些衣裙与伞,命厨妇送来。厨妇把儿包好,用伞遮天,扶他回家睡下。鸭婆取名曰:“路生”。多得张家常送钱米,方把月过,于是辛苦盘儿。

  埋何之处,先前天人识认,此时都说地好,要出状元、宰相。有人教张家喊何移开,留作自用。张曰:“我送地与他,原望他好,若作此损人利己之事,就是好地也变孬了。”人皆服张之仗义。

  路生长大,性至孝顺,不必教他,事事都能尽道。八九岁即与人拉车,十五六岁即顶父职,人亦喊为何车夫。因母一生劳苦,得个眩昏之症,时常头昏眼花,离不得油荤。路生每日割肉四两,倘钱不便,亦必拨贷而办之。恐母忧愁,常将外面事故新闻回家告母,必装点些奇趣之言,以启母笑。鸭婆见子孝顺,倒也快乐,想:“他父亲接我三年就死,幸有遗胎,以继宗祀;今当早定媳妇,接起后代,不枉我辛苦一辈子。”遂教子讲亲。路生曰:“你儿家贫,怎能盘活?”鸭婆曰:“男有男工,女有女工,能干妇女不要人盘,况又有儿挣钱,怎么盘不到?”路生应允,托人谈了几处,都嫌他贫,不肯放女。鸭婆过了几日又问:“亲讲成么?”路生见母想媳心切,言人不肯,怕母忧气,假说已讲成了。母问:“是那家人女?”答曰:“东家女子。”母问:“几时才接?”答曰:“怕要八九月去了。”鸭婆心喜,朝夕盼望。

  不觉已到九月,其母天天追问,路生东推西诳,想说实言,又怕母亲忧气,朝日烦闷。胡思乱想。一日,推车在一土地庙前歇气,想着亲事,心中焦躁,见四下无人,遂对土地说道:

  尊土地人说你灵验无比,方境中尽都来敬你雄鸡。

  我因为家贫穷讨亲不起,我的母想媳妇想得甚急。

  说几处都嫌我家贫无底,妈知道定然要忧得泪滴。

  我假说讲成了慰妈心意,那知妈天天问把我追逼。

  土地爷你与我打个主意,暗地里找个人与我做妻。

  我不望长与他同床共被,只要他到我家使母安逸。

  土地爷倘能够把媒做起,我定要杀子鸡内炖板栗。

  沽一瓶大曲酒前来敬你,吃一个醉薰薰百事大吉。

  说毕,忽然庙后走出一个乞女。路生心想:“这才丑人咧,又被他听着。”

  过了几日,时天气尚热,路生烧水与母洗澡。他屋檐下有窝东瓜,结瓜极大,母子甚爱惜之,加意培植。路生洗澡出来,见东瓜下立着一人,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遂上前捉住,骂曰:“你为甚偷我东瓜?”其母听得,提灯来看,见女蓬头垢面,一身褴褛,问曰:“你为啥子要偷我瓜?”女曰:“奴非偷瓜,因无歇处,借此以避暴客。”何母见女说话聪明,声音秀雅,心中怜惜,遂叫子去打点:“我留他歇。”路生曰:“妈莫留他,告化子进屋不利。”母曰:“为娘喜欢,你莫管他。”遂把女喊进,问何处人。女曰:“奴是东家人。”又问:“你爹妈何名?”女曰:“父叫东瓜爹,母叫东瓜妈,奴名东瓜女。”何母曰:“难怪,你爱东瓜才到东瓜下歇。”女曰:“奴非来东瓜下歇,来与妈妈做媳妇的。”何母曰:“我儿已定东家女子,岂可另配?”女曰:“你儿定的就是媳妇。”何母曰:“既然是你,为何不候迎接,出外乞讨?”女曰:“爹妈悔亲,逼奴另嫁,因此逃走来寻婆婆。”何母曰:“呀!你才是我贤孝媳妇咧!”忙去烧水。女曰:“媳自来烧,婆婆睡了,媳才好洗。”

  何母次早起来,女已收拾妥当,喊婆婆见礼。何母一见大惊,却是:

  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

  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

  喜得一个大嘎嘎,忙出喊子去买香蜡、火炮。路生正在洗脸、煮饭,问:“买来何用?”母说:“与儿拜堂。”路生曰:“你儿纵贫,也不要那讨口子。”母说:“你莫管他,快些去买。”路生只得去买,想:“未必土地送来的?怎么送个叫化婆?这才忧人!”及把堂拜了,取下盖头,方知是个绝色佳人,好不欢喜。城中妇女都来看望,莫不称赞。女极能干,粗细兼精,孝母顺夫,事事周到。

  过后,何母喊子借锭银子来做些生意,几家都不肯借。路生叹气,女闻之,喊夫随至东瓜下,取出一百银子。路生惊问,女笑不言。路生心疑,想:“他来历不明,莫是那东瓜成妖,变人惑我?”即把东瓜卖了,女亦无恙。想:“我穷人得些美妻,就是妖怪也好。”将银做些屯庄,女写算都能,七八年间,挣得有三千多银子。

  时有大家卖宅,因宅多怪异,久无人买。大家困极,情愿贱售。路生去四百银子,买成搬进去,半夜间果有吵闹争夺之声。听了三夜,大怒,起看,阶下一群小儿在那里打架。路生骂曰:“何处妖魅,在此扰攘!”捉石打去,化成白兔,四散奔逃,有两兔至东、西墙角而没。次日向没处去挖,得银两窖。忆一兔入正房地楼下,把楼择开,又挖得一窖遂将屋里周围四处尽挖一到,共得十六窖银子,每窖约万两。从此并无怪异,鸡犬不惊。此屋原是大家,先辈巨富,见子不才,忿气将银窖藏之;恐子知,故分开埋下。银原是宝,久埋气聚,故生怪异,以俟有福者识之耳。路生从此广行善事,大开生意,多买田园。

  此时何母正满五旬,儿媳要大开寿筵,何母不许,说:“儿有孝心,拿银一万与娘作放生施济之费,娘就欢喜。”路生应允,又恐做不长久,多邀富豪兴一“十全会”,他出银一万,买田收息,以期久远。

  忽闻张贡爷之子丢在监卡,路生访问,原来张贡爷已死,其弟奸狡好讼,见侄无子,欲把侄害死,抱孙以占其业。时抢案甚多,获盗数人,张弟买盗教咬其侄。官不察情,苦打成招,因此丢卡。何母念张贡爷送地施济之恩,命子去救。路生邀人公保,皆不敢出名,路生只得一人去保。官问:“你是他何亲,胆敢来保?”路生曰:“他果是盗,亲戚也不敢保;他是好人,路人皆可以保。大老爷所凭者理也,何必论亲?”官恶其言直,即命赶出。路生无奈,遂进卡求盗,愿出银一千,以济盗家。盗喜反供,问出实情,释放张子,以张弟反坐。

  何母曰:“张贡爷之恩已报,儿何不把何恩人请来报答他恩?为娘做生也快乐些。”路生曰:“天宽地阔,无名无号,那里去请?”何母曰:“闻你父说在射洪县住,身大须长;眉有黑痣可辨。”路生奉命到射洪访问,并无知者,想归,又无颜见母,遂到乡场去问。一日,在杨村坝午饭,店外来了;乘三丁拐轿,看那人与母言相合,又听店主喊何老爷。路生大喜,上前揖曰:“老伯恭喜,侄儿把老伯寻了三月,今日幸遇。”何问:“为甚事寻我?”路生告以他父嫁亲,逢人赠银及自己生平之事。何曰:“果有此事,已隔多年,可喜你已发迹,不枉我一番周济。”路生又言:“我母今年五十做生,侄儿特奉母命来请。”何曰:“施恩不望报,我不得去。”路生曰:“老伯不去,侄也不能回家见母。”何无奈,只得应允,一路来家。

  将近门,正逢东瓜女抱儿在外,见何惊曰:“我的对头到了!”急奔入内。何与路生听着心疑。何母欢喜,拜谢前恩,又命子再三叩谢。喊媳来拜,东瓜女推病不出。何曰:“我能医病,快叫他来看。”何母把媳拉出,女跪何前,低头说道:“望老伯遮盖,小女子有了生路,永不忘恩。”何愈疑,喊起一看,掠讶不已,问何母曰:“你媳何来?”何母把女讨口始末告之。何曰:“不是得,不是得!”谓女曰:“可将你实情说来我听。”女曰:“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遂对何说道:

  尊老伯不必疑怪,听小女细说从来。

  奴娘家原本姓蔡,我小名叫做香孩。

  因爹妈家贫无奈,才将我去卖钱财。

  张府尊曾将奴买,与他女为奴作婢。

  “不错,我看你是张家的婢女。”

  那小姐极有恩爱,待奴家犹如同胎。

  张府尊见奴少艾,要收奴上房同偕。

  奴想他年纪高迈,嫁与他怎得下台?

  每日里常把泪带,怨自己命薄时乖。

  我小姐为人慷慨,见情景把奴心猜。

  怕他父把奴陷害,老配少难免病灾。

  因教奴逃走出外,赠百金远处藏埋。

  奴因此装作乞丐,暗地里寻访贤才。

  土地词曾把神拜,遇一人对神告哀。

  听他言已知大概,为无妻难慰母怀。

  奴彼时心中细揣,怕忧母定非庸才。

  访知他行孝两代,家虽贫品节无亏。

  奴因此到他门外,蒙婆婆喊进屋来。

  假说是东瓜爷崽,讲姻亲自己作媒。

  蒙婆婆不嫌丑态,才与夫鱼水同偕。

  今日里弄儿门外,见老伯心下疑猜。

  奴恐怕行迹露败,府尊知怎得下台?

  知住处必把人派,拉回去定要活埋。

  望老伯与奴遮盖,对府尊莫说裙钗。

  感老伯恩深似海,但愿你寿比南垓。

  何曰:“你才是个女中豪杰,可喜可敬!”何母曰:“老伯如何认得他咧?”何曰:“我时常上省,在大衙内医病。张府尊原任夔府,后调回省,与我交厚。他女得个气隔病,常请我医,见你媳服侍小姐,故尔认得。”又谓女曰:“尔不必怕,如今府尊已死,其子扶丧还乡去了,小姐现嫁与某藩台为妻。”女喜谢而入。

  何耍半月,立意要归。何母送银千两,何不受。何母命子送至射洪,何方受以作济施之用。后至藩衙看小姐病,遂告以蔡香孩之事。小姐自婢去后,心常挂念,闻得好处,使人来接。女告辞母与夫,上省拜见小姐。小姐欢喜,认女为妹。藩台闻路生孝行,亦相敬重,临行打发许多玩好之物,叫女时常来衙,如娘家一样。女遂一年两觐,率以为常。小姐又劝藩台与路生捐个同知衔。路生不愿做官,后母死,与何出门访道,人青城山不返,人皆以为仙去矣。其子孙茂盛,多发科甲,此非苦节尽孝之报欤!

  

  过人疯

  姻缘前世修定,美恶命里生成。一朝退弃结冤深,难免一家失性。

  顺庆府离城二十里,有一李文锦,家屋富足。父名高升,母何氏,生他兄弟三人。文锦行二,人称李二先生,聪明俊秀,十四岁即能完篇,屡列前茅,众咸以大器目之。幼聘胡天祥女兰英为妻,幼时秀美,十岁出痘凶险,竟将颜容改变,面麻身矮,两眼红烂;却又知书识礼,孝顺父母,尊敬哥嫂,一家怜惜。

  时当正月初四,哥哥送嫂归宁,他的大伯命家人请二老陪客。天祥夫妻命兰英守屋,收拾而去。不多时,犬吠甚急,兰英抬头一望,见一书生到家,数犬围住,十分险迫。兰英认得是他丈夫李文锦,斯时家下无人,又恐被狗咬着,只得蒙羞拿根竹竿将狗赶开,接进屋来。把神叩了,就请岳父母拜年。兰英答曰:“未在家中。”安位请坐,奉茶递菸。文锦问兰英曰:“大嫂贵姓,岳父、岳母那里去了?”兰英满面通红,答道:“爹妈到大伯家去了。”文锦才知是他妻子,见其丑陋,气得脸青面黑,勃然大怒,大踏几步,往外便走。兰英曰:“已经命人去喊,爹妈不久即归。”文锦不答,喊轿夫打轿,怒气冲冲而去。

  天祥夫妇午后回家,何氏见女黑脸嘴,问曰:“我儿为着何事面带忧容?”兰英不答。何氏再三问之,乃怒气勃勃说道:

  见了妈不由儿咽喉气哑,想起了今天事实在肉麻。

  你二老走人户也不想下,丢女儿在屋里受尽鮶□!

  “为啥子事受了?你要讲,为娘才晓得。”

  妈出门不多时客来家下,

  “是那一个客,你去接莫得咧?”

  年轻轻一小伙来者是他。

  “噫,莫不是王老表么?”

  不是得王老表他的大驾,

  “我明白了,总是干儿子胡四娃?”

  并非是胡四娃来拜干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是那个?”

  告诵你那个人你讲是啥?“你讲,为娘才晓得咧。”

  听倒在跟你讲是他是他!

  “他是那一个?”

  不晓得懒爱讲尽倒问啥!

  “儿呀,你不说明,为娘如何知道?”

  你女婿来拜年走到寒家。

  “哎呀,这才是咧!家中无人,那个去接他?”

  进门来狗又多围在地坝,儿无奈才出去苙根扒扒。

  “幸喜你去得快咧,倘若狗咬到他,那才莫祥咧!”

  吆开狗进了屋拜神坐下,

  “你又怎么应酬他咧?”

  戳个火拿皮菸倒杯香茶。

  “他讲啥子莫有咧?”

  他开言问大嫂你家姓啥?

  “姣女娃子那们□起大嫂来了?这才失格。”

  岳父母今日里去到那家?问得儿脸通红还不起价,

  低着头老着脸半晌方晌方答。

  “你又那们答应他?”

  大伯伯请爹妈陪客去耍,说罢了羞得儿肉跳身麻。

  他把儿看两眼就把脸誦,起身来往外走话也不答。

  “你怎么又不留他咧?”

  儿忙说已命人到伯家下,二爹妈不多时便要回家。

  “他转来未有咧?”

  那个人气冲冲性子才大,活像那城隍庙泥塑夜叉!

  “这才是咧,把他就简慢狠了点。”

  大踏步出龙门狗都害怕,

  “走,走他娘的二十三咧!”

  儿恐怕起疑心要讲唎哪。

  “儿只管放心,他若说啥子,有为娘作主!”

  但不知这回是阴卦阳卦,倘若是有差错我只怪妈!

  再说文锦忧气回家,话也不讲,走到书房睡着。他母问轿夫为着何事,轿夫都说不知;遂到书房,问文锦曰:“我儿然何回来得这们早?吃了晌午(饭)莫有?”答:“未吃!”母曰:“他们女婿来了,都不留吃晌午(饭),就做得那们啬么?”答:“肚中吃饱了!”母曰:“吃了些啥子?”答:“吃了一肚子的气!”母曰:“为着何事?快告与为娘得知,娘好去办饭。”文锦起身说道:

  尊一声儿的妈休提晌午,肮脏气受饱了胜过酒肉。

  “那个得罪了你?”

  难为你老人家合个媳妇,蒙着头全不访实在马糊。

  “那些孬了?”

  尘世上有许多美貌妇女,偏要说胡兰英那个丑奴!

  “呀,你听他名字如兰草花样,香得钻心,那们又孬咧?”

  论名字他果然取得有趣,我今日一见了才是怪物!

  “那些不好看咧?”

  一脸的大麻子堆了又砌,两只眼萝卜花红线盘珠。

  鼻子歪嘴皮翘门牙外露,那眉毛两边斜又大又粗。

  小金莲前朝天后头钻土,论头发似沉香一尺有余。

  最恨那不明理岳父岳母,一家人去吃酒留他看屋。

  看见了亲丈夫羞耻不顾,散了菸又倒茶跑进跑出。

  “那才爽快得好咧!”

  你看儿貌堂堂诗书满(腹),配妻子理当要美貌姑苏。

  胡兰英似丑鬼心中畏惧,怎与儿美郎君拜完花烛!

  “这是幼年聘定的,如今又怎么做咧?”

  若要儿与丑鬼结成夫妇,儿情愿学和尚看经念佛!

  “这们说来又怎么开交?”

  退红庚任凭他另放人户,如不然进庵堂去学尼姑!

  高升夫妇再三苦劝,文锦执意不从,想勉强娶来,又恐后来不和,只得请媒到胡家退庚。此时兰英在外婆家耍去了,天祥对媒说道:“两家幼年开亲,心甘意愿。我女虽是丑陋,乃出痘把像变坏了的,谁又愿得?今日无故退亲,那就不允!”媒曰:“常言‘捆绑不成夫妻’。他既不愿,勉强嫁去,难免夫妇反目。不如听我相劝,允其退婚,另放高门。只要命好,自然要落好处的。”天祥思之有理,接了红庚,托人另放。

  天祥有个表兄,姓王,接媳数月而死,素知兰英贤淑,请媒说合。天祥应允,即接兰英回家,办物打发。兰英听知,急得五脏火冒,七窍烟生,问爹妈曰:“李家为甚把婚退了?”父曰:“嫌儿丑陋,做不得得秀才娘子。”兰英曰:“岂容他退罢!”答:“不容他退,难道还耐着他要吗?”兰英曰:“爹妈明日请两乘轿子,陪儿去到他家宗祠,请他族中的知事长者与他面理。他族中也有姑娘姊妹,也要许人,他若说得我过,方准他退。”天祥骂曰:“好不要脸!闺阁处女与人面理,莫把先人羞了。为父又把儿许与王家了,还讲啥子!”兰英曰:“女子以名节为重,既已结亲,又嫁他人,这样败名丧节之事,你儿断然不为!”天祥曰:“又未过门,如何是败名丧节咧?”兰英曰:“大丈夫一诺千金,生死不移!远近谁不知儿已许李家?今嫁他人,是二夫也,你儿纵死不敢从命!”天祥曰:“他退了婚,你不另嫁,教为父养你一世罢。”兰英曰:“他虽负儿,儿不负他。”天祥请人劝解,兰英不听,说道:“生是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情愿出家修行,再不另嫁失节。”天祥大怒曰:“女子立家从父,父已许诺,岂由他不嫁吗!”遂约王家下聘。

  兰英朝夕啼哭,到王家送期之日,兰英进房坐定,想起自家命苦,不能从一而终,“若不嫁人,违了父命;若是嫁人,失了贞节。事在两难,不如一死罢休!”只得望着灯光,把苦情哭诉一场:

  未开言肝肠断,珠泪滚滚湿衣衫。

  只说是夫倡妇随长相伴,谁料得含冤负屈不团圆。

  又道是妇女名节不可玷,我岂肯腼颜活世间?

  恨只恨亲思未曾报半点,就落得一命丧黄泉。

  一更里月衔山,想奴薄命好惨然。

  生来容貌本娇艳,十岁犯了痘麻关。

  浑身皮肉稀糟烂,希乎把命送阴间。

  痘好面麻颜色变,齿露唇歪发悁悁。

  呀,天呀天!

  我前生作何罪犯,为甚么改变花颜?

  二更里月斜悬,想起前事泪潸然。

  只因我爹妈出门饮酒宴,忽然李郎来拜年。

  狗儿围住打不散,奴只得含羞接进大门前。

  李郎看怒抽身转,不久日即来退姻缘。

  呀,冤呀冤!

  叹人情如此薄短,竟不能同偕百年。

  三更里月中天,想起爹爹痛心肝。

  纵然他把婚姻来退转,也当念父女恩情万万千。

  每日舍儿两碗闲茶饭,度活残生守贞竖。

  若不然送儿且到尼姑院,削发全贞去参禅。

  为甚的另放高门结姻眷,一匹良马配双鞍?

  呀,爹呀爹!

  何苦要忍心害理,使女儿月缺花残!

  四更里月半山,想起我娘泪不干。

  自幼谆谆把儿来劝勉,教女儿总要争气免人谈。

  生怕儿失了你体面,只望儿行坐俱要在人前。

  为甚今日不把前言念,与爹爹做事合一般?

  儿若从父依妈劝,定要败名羞祖先。

  呀,妈呀妈!

  另改嫁儿实不愿,要相会梦里团圆。

  五更里月色残,想起李郎痛心肝。

  你也曾读书到万卷,难道说这个道理想不穿?

  昔年诸葛孔明扶后汉,黄承彦丑女结良缘。

  孟光力大丑难看,梁鸿配合甚喜欢。

  为妻虽然不体面,也念你爹妈昔日把亲联。

  为甚总要使奸险,活逼妻到鬼门关?

  呀,夫呀夫!

  你把这坚贞烈女,竟当作野鹤山鸾。

  苦情说了千千万,舌敝唇焦油亦干。

  拜罢爹娘恩,辞别镜台前。

  生是李家人,名分本相安。

  死是李家鬼,窃敢壹香烟。

  手拿着七尺红绫,了却我今生缱绻。

  看明朝,江上峰青万古传。

  兰英哭了一夜,见东方发白,遂自缢而亡。至早饭后,何氏去喊女儿吃饭,方知已死,即命人将尸解下,痛哭一场。诵了三日经,从厚安葬。命媒与王家说信,退了礼物,夫妇悔恨不已,只有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李文锦把庚退了,四处探亲。闻得姜家一女,小名香莲,美名久播,因择婿太过,十八岁犹未字人。文锦请媒去说,姜老夫妇知文锦家富才高,欢喜出庚。

  次年,择期出阁,新人进门,果然美貌。把堂周了,正在拜客,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文锦羞得满面通红,那里肯接?新人将糕解开,分一坨来喂,文锦羞急,拿糕就丢。新人曰:“我好意拿糖你吃,还要冒火使气,你这宗无情无义的人,姑娘不孝敬你几下,还说姑娘是个蠢货!”就与文锦几个耳巴。上宾骂曰:“你这个妹崽,今天癫了么?”急忙去挪,新人把文锦扯住,致死不放。众人挪解不脱,直把文锦一身撕得稀烂,方才放手。从此乱讲乱唱,一个美貌佳人,变成失性癫子。宾客散后,寻着丈夫吵闹,天天陪着,不离左右;喊啥做啥他就喜欢,倘应声稍慢,提拳便打。那知人虽单小,气力极大,提文锦犹如小儿一般。文锦忧得血奔心肝,气满肺腑。若是出外躲避一时,新人寻喊不应,便将器具、锅碗,打得粉碎,弄得文锦昼夜不安。请医调治,医说诊脉好似无病,定是遇着邪魔。文锦遍请巫觋,破钱调治,凡画符封禁,打保福钉钯子,背茅人烧犁火,样样做尽,越做越凶。

  文锦的哥嫂见用钱太多,心中不爱,说道:“人得疯病是痰迷心窍,莫张耳他,自然会好。就请巫医天天守着他也是无益的,何必枉费银钱!”那知他夫妇说着,眼睛一花,也癫起来了。于是寻些衣服首饰,收拾得苏苏气气,两夫妇摇摇摆摆,时而歌唱,时而哭笑。一天酒肉不离,他就欢喜,倘若一顿莫得酒肉,他就寻人吵闹。他兄弟老么说道:“那是假装疯魔的,分明是饿痨病,想穿好衣服、吃好饮食,这样病我都愿得。”正说间,背上好像有人打一下,不觉心慌肉麻,也癫起来了。这一家人才好看,弄出四个癫子来了。一时欢喜,遇着有讲有笑,十分亲热;一时发气,遇着吵闹打架,十分凶恶。

  高升夫妇忧得神昏力倦,方法用尽,全无效验。忽听城东有一萧端公,手段高强,人称“捉鬼匠”,与人治病从未险手。高升用轿抬来,又办白鸡、白犬、白鸭、白鹅等物,把案子摆起。萧端公打个花脸,披头散发,手提师刀,将牛角一吹,令牌几打,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弟子茅山领命下凡尘,奉命世间来捉鬼,捉尽魑魅魍魉鬼怪身!”正说间,不妨香莲上前背上一掌,端公骇得魂飞魄散。姜氏问道:“你在做甚么?”端公忙打令牌。姜氏指着骂道:

  杂种娃娃胆好大,敢在这里打令牌?

  你在那个床底下把卦戒,教你的把戏只好哄婴孩。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还要与你师婆把法赛,杂种儿子今夜要装灾。

  快些回家吃奶奶,免得羞你祖先台。

  端公莫法,放手打令牌。

  何不与师婆当个孙崽崽,师婆教你些儿乖。

  免得二回去戳拐,弄点钱免得拿与姿娘挨。

  端公莫法,口内只是念咒,手中连忙挽诀。

  杂种儿子你还要做丑态,真是狗娘娘把你屙出来!

  不信今天要出怪,那是甚么东西打起来?

  外面几个癫子用石子打进去。

  师刀令牌丢门外,牛角案子用火煨。

  周身与你一顿快,要你杂种一世都背煤。

  说毕,拉着端公一阵拳头,打得端公声声喊道:“救命!”高升忙。命工人把癫子拉开,掀进门去。

  端公忙把器物收拾,未到天明而去。走至半路,忽然癫狂起来,逢坎跳坎,逢沟跳沟,一身泥裹水浸。回家越癫越凶,寻人打架吵闹,家人用链拴住。无钱调治,妻子不顾,饮食欠缺。数月拖死。

  各位,这萧端公因他巧言惑众,沽买虚誉,痴男蠢妇信以为真,请他治病,他就乘灾哄骗,因难索财,看人妇女,谈人闺阃,奸盗邪淫无所不为。今日恶贯满盈,上天谴责,遭了报应,该当在此命尽,才遇着李家这个坑坎,并非是染着癫子死了的。

  再说李家,自端公去后,人人都说癫子过人,巫医不敢上门。文锦磨得面黄肌瘦,从前白面书生,今成焦黄村老。中夜自思,始悔前此不该退婚,若娶得胡女。何能遭此横祸,累及一家?

  不题文锦悔恨,且说当时正值末世,劫运将临。文武夫子、三教圣人在玉帝殿前求情宽缓,愿到各处现身显化,拯救人心,挽回世道。顺庆一带,乃是谢寿门在教化宣讲,建醮设坛,解冤治病,阴阳两利。高升听得,亲自去请,要他设醮解冤。那些帮坛生闻得癫子过人,俱怕去得。寿门曰:“我们代天宣化,办善劝人,逢冤则解,遇难则救。岂有癫子过人之理?”遂一口承认,搬了几个有德的讲生,到李家设坛诵经,门外宣讲善恶果报。这几个痴子喜听圣渝,每日听着不走,都是规规矩矩的,再不发疯。寿门逐日考问,始知是胡兰英全节自缢,死不甘心,在阎君殿前喊冤告状,阎君准他报仇,领了牌票来至李家扰害。端公那些法术,怎么奈得他何?寿门告知文锦,劝他多作善事,将功赎罪。文锦前已悔恨,今听寿门之言,真心痛悔,与父商量立功,资四百串终身宣讲。撤坛之日,在门外利幽,寿门指名劝讲,把一切冤枉剖析详明,层层道理,比譬醒确;又做一道祝文,高声念道:

  今夜晚坐圣台虔诚宣讲,众冤魂在此处细听端详。

  讲圣渝无非是劝把善向,阴与阳是一理为善则昌。

  十六条解仇忿个个宜讲,重身命方不负堂上爹娘。

  忿仇解两下里都无怨帐,有身命事父母才得久长。

  虽然是他前生将你没丧,这是他耍横豪坏了天良。

  去报仇纵然是你的正项,也当念父与母双双在堂。

  你今生就把他害得不像,他来世定害你更加惨伤。

  你报来他报去冤成海样,你今生他来世越结越长。

  李文锦他原是一时错想,他不该悔姻亲拆散鸳鸯。

  他只说叫你去另配俪伉,并非是苦逼你命丧黄梁。

  你自己不思量去挂颈项,就把他一家人尽弄癫狂。

  他心血不得干寻你还帐,你去在吼西国也难躲藏。

  他与你诵经典忏悔孽障,捐资财出功果解释罪殃。

  他能够做善事加鞭勇往,老天爷定保他转祸为祥。

  那时节要报仇上圣阻档。你想要跟他和才莫人张。

  天平称他□起二十四两,我看你那时节有祥莫祥。

  趁此时得放手且把手放,又何必把仇恨紧记心旁?

  倒不如做一个宽宏大量,把仇忿付之在大海汪洋。

  将他们一家人尽行释放,他感你大恩德没世不忘。

  今生等设醮坛诚心祷禳,焚疏文上玉表讽诵经章。

  蒙神圣课示你生死冤枉,你才是当今的节烈女郎。

  讲到此时,姜氏口椅于圣谕台旁坐下,大声曰:“你们在此讲些啥子?要讲就讲清楚点!”

  常言道是大人必有大量,难道说白白的去把仇忘?

  他把你供中堂门外左旁,姜氏女他为妹你做大娘。

  逢年节与朔望鸡酒敬上,生头男抚与你接起烟香。

  “使得,使得,要上家龛,我才依他。”

  你本是闺阁女未把门上,那有个未成亲就上家堂?

  二公婆来敬神怎能受享,在门外早与晚你妹装香。

  你保佑他夫妇麟儿早降,你有子方可以上得家堂。

  既讲和切不可又生妄想,谁翻悔天必降谁的灾殃。

  一事清百事清事事妥当,阴也安阳也安个个沾光。

  念毕,见姜氏坐在椅上,昏迷如酒醉一般。扶归寝室,焚化金银戒牒,又写胡氏牌位,安于门外左边,开光点像,备办三牲,祭奠安位,从此姜氏与哥嫂兄弟尽皆清醒无事。

  且说这鬼在李家极其灵验,凡有灾殃即来托梦,问卦即指,恳免即消,一家敬服如神明焉。这文锦勇力为善,出门宣讲,将身作劝,十分真心。

  再说他妻姜氏,娘家富豪,父母爱惜过分,养成一个泼性,不敬翁姑,不顺丈夫,不和妯娌,一味懒惰好睡。有不是处,翁姑说一句,他要还十句,一家人尽都让他。数年无有生育,是年忽然身孕,李母得病喊她熬药,再三喊之不应。文锦骂了几句,姜氏忿气,用阳沟水渗药。李母吃了十分呕吐,她的病是中隔,一吐竟自好了。那知姜氏背了罪过,上天恼怒,临盆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命归阴。文锦通知姜家超荐安埋,又托人讲亲,东西皆不成就。

  时本县汛官姓梁,名经邦,生女翠娥,都还清秀伶俐。小时爱惜太过,饮食随其所欲,因吃麻雀肉有味,天天都要。后闻麻雀是人用毒药死的,若是见雀落地,即忙剖去其肠,免致伤人。经邦遂叫毒雀人到衙,命他四处毒,以供女口。毒雀人住衙两年,一日睡山野被毒蛇咬死。

  各位,世间伤生之事,惟毒雀罪大。梁经邦是为官的人,就该禁止才是,为甚为女口腹,助桀为虐?造下罪过,所以无儿。其女越长越瘦,十八岁便成干经痨,医药不愈而死。死了两日,尸不僵硬,忽胸膛转热,竟自活了。梁经邦夫妇喜之不尽,问道:“儿呀,你也活了?希乎把娘都气死了!”翠娥叹气一声,转侧四望,开言说道:

  这一阵心中烦闷,睁开眼不识一人。

  “儿呀,我是你的爹妈,怎么就认不得了?”

  今日里冥王有命,他叫我借尸还魂。

  “□,阎王叫你还魂的哦?”

  有小鬼前面带径,行至在一院朱门。

  见女娘堂前睡定,鬼将我魂扑他身。

  昏迷间浑身似捆,想动作手足难伸。

  但不知是何弊病,好教我心中觉惊。

  “翠娥儿呀,你不必怕,想你才活转来,手足是不柔软的。”

  又则见二老盘问,喊娇儿说是双亲。

  问二老高名贵姓,翠娥女是你何人?

  “你是啥子来头,连自己的娘老子都不晓得了?”

  在阴司到处游尽,并未见你这样人。

  “你前天才死,今天又活,阴司如何就走尽了?你好心记着看。”

  是是是奴知情景,难道说我已还魂?

  “儿呀,你活转来了,这是阳世,不是阴司!”

  尊二老听奴告禀,奴名叫胡氏兰英。

  “哦,你叫胡氏兰英,借我儿尸身还魂?你为甚死了又活,是个啥子来头咧?”

  在生前许与李姓,李文锦是我夫君。

  见奴丑心中怨恨,因此上退了红庚。

  奴不允爹妈阻定,忧不过自缢归阴。

  见阎君哀哀告恳,许我去找寻仇人。

  李文锦前生端正,作善事积德累仁。

  到今生福寿注定,二十四泮水香生。

  三十岁联科会进,做知县身管万民。

  他退婚损了德行,削福禄潦倒终身。

  奴到家去报仇恨,播弄他癫了四人。

  遇圣教解仇息忿,权且在他家栖身。

  李文锦从兹猛省,做善事加鞭力行。

  造功德把罪赎尽,老天爷复赐采芹。

  又念奴全节自尽,在阳世敬长孝亲。

  与李生姻缘有分,遂命奴借尸还瑰。

  与李家结为秦晋,作夫妇了却前因。

  “不知我女翠娥为何短命,如今又到那里去了?”

  因你女多伤性命,为口腹毒害飞禽。

  造罪多上天恼恨,折寿算拿入幽冥。

  受惨刑十年孽尽,方发放阳世投生。

  “我夫妇从前不知,误造罪孽,竟把我儿害了,如今追悔已无及矣!”

  上前来双膝跪定,拜过了二世双亲。

  将你儿许与李姓,愿爹妈福寿骈臻。

  此女疾病,从此不药而愈。

  经邦访问李家之事,果然是真。兰英思念前生父母,经邦把天祥夫妇接来,问及往事,半点不差。二老欢喜,与经邦商量,使人去李家,以还魂之事告之,顺便求亲。文锦口口称奇,即到衙中叩拜两家岳父母,当面应允。看期迎娶,夫妻和睦,如影形焉。兰英劝夫读书行善,时刻孝敬翁姑,和睦妯娌,经理家事,井井有条。文锦三十余岁入学,两下乡试不中,遂不思进取,竭力宣讲。后来兰英生四子二女,家亦顺遂,富甲一乡。

  各位,想夫妇乃天伦之首,好丑由命造,美恶是前修,切不可嫌贱。你看世间那些嫌妇者,徒背一身罪孽,何尝占了半点便宜咧?李文锦他不是嫌妇退婚,另娶美妇,何能弄得灾祸齐来?且不但受其磨折,用尽银钱,还把功名削去。幸喜他改悔得早,不致削尽福禄。所以上天最喜改过之人,苟能将功赎罪,自然转祸为福。胡兰英以贞烈而死,死亦馨香;报仇过后,尘缘未断,故能借尸还阳,复为夫妇。姜香莲之泼性忤逆,娘家骄养所致;梁翠娥之贪食毒物,父母溺爱而成。二女皆不免于夭折者,父母不知教训有以害之也。至如萧端公假术欺众,乘急搕财,到恶贯满盈,天亦假癫狂以报之。呜呼!天之报应,岂有爽于毫发哉!人当以此为鉴焉可也。

  

  义虎祠

  凶恶无如猛虎,犹将孝子看成。与人当子把冤伸,焉可人无兽性。

  庆阳府环县刘维良,业儒不遇,家颇丰足,为人恭敬,品行端方。因见明末天心不顺,灾异屡见,知是劫运将临,破钱作善,立志劝人,余钱用尽,人亦旋逝。其子江亭,仍从父志,乐善不倦。幸妻陈氏贤淑聪明,见夫为善,竭力赞襄,多立口德;谨守女箴,年满四十方得一子,取名天生。

  此时家中紧逼,债主登门,东拉西扯,不能支消,只得将地方出卖,又被买主。扫庄尽卖,还清债帐。只剩得一百余串,佃房居住。谁知命运乖舛,不上两年,江亭偶得一疾,十分危急,自思不能久存,儿小家贫,如何是好?不若将妻子唤到床前,吩咐一番:

  叫一声贤德妻咽喉哽哽,这一回怕的是有命难存。

  夫妻们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来鸳鸯鸟各自飞分。

  想先年妻过门家有余剩,夫为善蒙贤妻一力赞成。

  虽是夫为善事将业卖尽,却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说是夫妻们同心抚引,有了人虽无钱不愁翻身。

  那知道为夫的得坏疾病,医不灵药不效气喘头昏。

  夫死后妻当要把心放稳,安贫困受苦楚立志为人。

  天生儿妻当要小心教训,切不可惯习他使性耍横。

  勤绩麻多纺花自把口混,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叫娇儿近前来父言细听,莫轻浮莫放荡至至城诚。

  在家庭将尔母尽心孝顺,出门去莫千翻又莫□人。

  长大时寻执业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劝人。

  是好人老天爷自然怜悯,到异日得好报富贵长春。

  说毕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来,家中无钱,怎样安埋?哭求邻居主人设法。张老教他退业,求主帮借,将押钱退还,“你无人做,不如另佃。”主客应允,请僧超荐。会客祭葬已毕,把帐一算,除前帐、新帐、货帐开消外,只剩钱四十余串。陈氏立志抚孤,天生方才四岁,将十串钱佃座房屋,余钱放利生息。

  且说这刘大嫂为人心慈好善,兼之从前施济惯了,见人贫苦无余,他就连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钱已罄尽。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处栖身咧?”于是勤做女工,日打猪草,夜纺棉花,或与人做工做鞋,毫无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让儿吃了自己才吃。那知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训,他自然听讲听唤;每见饭少便忍口不食,见母劳苦便去捡柴掉米。他天天捡柴,有个伙伴姓雷,名镇远,心性相投,长天生四岁,常送归家;陈氏用好言奖谢,叫与天生一路,免被虎狼惊吓。

  却说雷镇远的父亲名云开,品行端方,家贫,以训蒙为业。教人子弟以品行为先,凡弟子入馆读了《三字经》,即以《三圣经》与他读,讲跟他听。那些弟子出门再不千翻,又不骂人,所以人人尊崇,个个钦敬。况且他在母亲何氏面前,极其孝顺,居馆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来,又不耽误功课。妻夏氏,亦贤淑尽孝。雷镇远八岁时,云开回家看母,遇雨湿衣,得病凶险,医药不效。夏氏每夜求神护佑,愿减算以益夫寿。谁知修短有数,死生由天,“阎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几身亡。何氏见子气绝,丢下孙幼媳寡,不觉伤心喊道:“儿呀!”竟自气死在地。夏氏忙烧姜汤灌醒,身坐,想想复又哭道:

  哭一声痛心儿肝肠寸断,不由娘这一阵心似箭穿。

  娘抚儿受尽了千磨万难,只说是到百年送老归山。

  苦我儿出世来就受贫贱,在方境教蒙童来把家赡。

  得学钱与为娘割肉称面,又买米又打酒又办油盐。

  三五日便回家来把娘看,说前唐与后汉把娘心宽。

  谁知儿得疾病十分凶险,年轻轻未三十就丧黄泉。

  呀,儿呀!

  丢为娘发苍苍六十将满,教为娘从今后身靠那边?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饭,妻年轻子年幼怎样周旋?

  呀,儿呀儿!

  你为甚全不把为娘挂欠?白发人送黑发怎不惨然!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

  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

  陈氏问:“是甚么原故?”刁陈氏曰:“你儿是雷镇远打死的!”陈氏曰:“怎么说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晓得咧?”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世间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说做得干净,那知我那天从同年儿家转来,在松阴歇气,闻得对山有人打骂,是镇远和天生的声音。忽见人影从高跌下,又见镇远背起天生向后山去,忽隐忽现。比时我心甚疑,不好问得。那天就想跟你讲了,亏你还感激他么!”陈氏曰:“我儿与他无仇,数年同路,怎么就将我儿打死?”刁陈氏曰:“你还不晓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镇远对我说他打死一兔,你儿好强抢去,讲得气喷喷的,说‘总有一天认得我!’”陈氏曰:“雷镇远莫良心的呀!就与我儿有气,也不该将他打死。呀,儿呀!你死得这们惨伤,为娘去与他把命拼了!”刁陈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与儿报仇?”陈氏曰:“怎么不想!又晓得要那们做法才好咧?”刁陈氏曰:“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他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陈氏曰:“只要把仇报了,永世不忘的!”刁陈氏曰:“这里离城不远,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陈氏曰:“喊冤又无干证,我又不知衙门,怎么去得?”刁陈氏曰:“我陪你去,与你当证。”于是一早进城喊冤。

  官命做呈,陈氏无钱,刁逗差人说:“雷家好过,拿钱垫了,好得多的。”差听得有弄头,遂垫出钱,将呈递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将镇远拴起。镇远不知何事,吓得胆战心寒。差人索钱,何氏婆媳当衣服与他。带至大堂,官见镇远不似行凶之人,遂问道:“雷镇远,你为甚将刘天生打死?”镇远从未见官,不知置词。官曰:“刘陈氏告你,与刘天生一路打柴,将他打死,你还不实诉吗?”镇远曰:“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并未打他。”官问:“你二人同路,虎已将他吃了,如何你连伤都未带咧?”镇远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刘陈氏上堂,问道:“雷镇远打死你儿,是你亲眼看见的吗?”陈氏曰:“民妇未曾看见,是刁陈氏看见的。”官叫刁陈氏,问曰:“雷镇远打死刘天生,是你亲眼看见的?好好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言,打烂你的狗嘴!”刁陈氏曰:“大老爷容禀: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

  刁陈氏在堂下大声道:“大老爷,‘提棒唤犬犬不至,操手问贼贼不招。’不动非刑,如何肯认?”官怒,拉上骂曰:“胆大贱妇!本县问案不知用刑?还要你说吗?左右掌嘴四十下!”问雷镇远曰:“你打死刘天生,可从实招来!”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认?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还不招认,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青天爷总要我来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无怨恨,只可怜祖与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县与你笔下超生,你祖母本县按月给发官粮。”

  罢罢罢,倒不如一口招定,刘天生本是民一拳丧身。

  “尸丢何处?可去寻来。”

  尸放在后山中虎狼要径,谅此时连骨髅一概无存。

  招毕,画供丢卡。

  他母夏氏听得,对婆婆说明,何氏哭道:“呀,孙儿呀!为婆把你当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丢卡,痛煞我也!烂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刘大娘!媳妇儿快煮起饭,我和你提去看他。”饭熟,婆媳进城,问到卡门与禁子说明进去,见镇远项带铁绳,形容憔悴,喊声“孙儿!”气倒在地。半晌醒来,婆孙抱头大哭,甚是伤惨。镇远曰:“婆婆、母亲不必哭了,这是你孙儿命该如此,谅必前生冤孽,死也无怨;只是丢下婆婆、母亲无人奉养,你孙儿不孝之罪,越发大了,这也奈之无何。念在祖孙、母子之情,清明月半,与儿烧点钱纸,泼碗水饭,儿就感恩不尽了。”婆媳听得心如刀绞。禁子催促,只得含泪出卡。当被、卖床得钱八百文,说尽好话,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讨口,官闻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这也是官的仁爱,怜他守节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说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闻关帝灵验,备办香烛,到城内武庙关帝座前,二人跪诉道:

  到神前双膝跪,咽喉哽哽泪长挥。

  只因刁氏借米挟怨生奸诡,刁刘氏诬告我儿吃尽亏。

  官将孙儿丢卡内,怕的不久命西归。

  呀,菩萨呀!

  婆媳生来家贫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

  抚子盘家受劳瘁,并无有半点事儿把心亏。

  只说老来免得骨髅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

  菩萨呀!

  你本是豪杰登圣位,到处显灵威,为国为民将劫退,救苦救难大慈悲。

  保佑儿明冤雪枉田家内,灾消孽散不把罪名背。

  呀,圣帝爷爷呀!

  刁陈氏他本是口甜心毒阳间戳事鬼,真是个恶中杰来罪中魁。

  圣帝呀!

  何不使他去到官前自表罪,免得专在方境生是非。

  呀,菩萨呀!

  一啼千行泪,一叩泪双垂,使孙儿早沾泽惠,感圣帝万种慈辉!

  婆婆从此天天禀告。

  那知雷镇远解了秋审,转来上司回文,将他办成抵偿。丁封到日,婆媳急忙去看,见镇远已提跪大堂。官吩咐道:“雷镇远,本县都想救你,谁知上司将你办成抵罪。你的祖母自有本县与他发给口粮,你也不必挂念,埋怨本县。”镇远泣道:“这是罪人冤债,怨得谁来?只望大老爷施恩,使祖母、母亲不转于沟壑,罪人死也瞑目。”官曰:“本县亦知你的冤屈,但丁封太快,救尔不得,不必嘱托,堂下酒食可去吃来,愿尔来世去为好人,无灾无难,富贵双全。”

  正说间,忽闻吼声如雷,人众奔跑,见一猛虎咆哮而来。官骇,忙忙退后关门;差役各逃性命,只有一个罪人跪在堂下。那虎上堂,与罪人平踞不动。官不见响动,从门缝一看,见虎与罪人蹲踞,又不吃他,心知有异,出喊排班,无人答应;放胆升堂,大喊站班,差役都从桌下、床下、屋角、帘后出来,见官独坐,慌忙归班。官问虎曰:“本县升堂决囚,你来法堂所为何事?”虎踞不动。官曰:“哦,莫非你见本县判案不煦,审理不清,来吃本县的,是也不是?如要吃本县,点头三下,本县就拿跟你吃。”虎踞如故。官曰:“莫非上堂来讨封赠的?暗算你修有道行,望本县赠几句好语,是也不是?”虎亦如故。官想道:“哦,是了,莫非为着雷镇远这个案子来的,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不错,依雷镇远前供,说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到底是也不是?”虎点头。官曰:“那又是不是你吃了的?”虎亦点头。官曰:“是呀,既是你吃,岂不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依得律来就该抵命。你愿不愿抵咧?”虎不点头。官曰:“你不偿他,想必是俗言说的:‘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前生与刘天生有冤,今生来报仇吃他,是也不是?”虎不动。官又曰:“既无仇怨,想是刘天生天数已定,生来该你吃的,是也不是?”虎亦不动。官又曰:“谅必是你吃了刘天生,见他母亲把雷镇远枉告,今日处决,你心不忍,故来法堂与他伸冤,救他性命,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既是如此,本县判了此案,放你还山。”

  再说刘陈氏回家,刁陈氏寻他讲嘴,说“为你的事使我挨打”,问他要医药钱、跪膝钱。陈氏无奈,拿件衣裳,寻些器具,当钱七百文,拿(跟)他去了。那日无吃,进城去当绵絮,闻镇远处斩,心过去不得,买几个包子与他饯行。走进大堂,正在审虎,听说儿是他吃了的,官又说放它还山,遂上前哭道:“大老爷呀,我儿死得伤惨,望青天将虎填命!”官曰:“刘陈氏!你诬告雷镇远,依律都要重责!本县见你守节,听信人言,宽恕于你。各自下去,本县自有处分。”

  官问虎曰:“你乃兽中之王,不乱放出口伤人,况刘天生的母亲守节,他又打柴奉亲,是个孝子,你为甚都要吃他?岂得无过!本县是要责打你的,你愿不愿受责咧?”虎不动。官曰:“你吃了刘陈氏的儿,你看他白发苍苍,身靠何人?不是饿死,便要冻死。听本县公判:既然你吃了他的儿,你可与他当儿,你愿也不愿?”虎点头。官曰:“你愿当儿,就要与他儿一样,生养死葬,不可半途而废。”虎亦点头。官大笑曰:“本县在此为官,连猛兽都知感化,亲身投审,雪冤救人,吃人之子与人当儿,虽是野兽,还有仁义之心。不像如今的人,忘恩负义,杀人躲藏,捉至公堂受尽刑罚,还不肯招。这样看来,比野兽都不如了!”遂命虎回去,好心尽孝,虎摇头摆尾而去。随将雷镇远释放,又命差人把刁陈氏叫来。官骂道:“胆大的刁陈氏!敢在本县台前乱当包告,诬害好人,有啥说的?掌嘴八十,拿面头枷枷起,放在仪门示众!”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尊一声众人们齐来听话,男和女站过来听我说法。

  我生平做的事却也不马,估得住高堂上二位爹妈。

  出嫁后逞人林又央又假,爱穿红与看绿又爱戴花。

  二公婆脾气好听讲听骂,我丈夫心痛我装个哑吧。

  待妯娌与姊妹恩高德大,并未曾喊他去犁牛背钯。

  夫死后恋家业情愿守寡,暗地里还生了两个娃娃。

  到老来吃穷了又想改嫁,人说我生得好险似王瓜。

  无穿吃借拜香来把名挂,哄妇女弄银钱去朝菩萨。

  想吃货走人户如打大卦,到东家离不得要说西家。

  遇媳妇说婆婆把你咒骂,遇儿子说老汉去把友扒。

  见寡妇与闺女说动猿马,得了病定请我去把索拉。

  人说我嘴巴甜做事通耍,会说笑会请佛会打嘎嘎。

  那一日在雷家去把米借,拿出来抢转去好不气煞。

  想不过到刘家才把云驾,说天生是镇远打死了他。

  使镇远丢了监而且挨打,硬将他办成个抵命斩杀。

  那知道行恶人天才不怕,要害人反害己报应不差。

  使猛虎认了供官知真假,大老爷他要我在此苙枷。

  众男妇你看我好不好耍,神要我先挖舌后把肚撶。

  劝众人莫学我这付法码,存好心行好事富贵荣华。

  说毕,喊舌痒得很,用手去扯,扯得鲜血长流,还扯不脱,遂咬下半节,拿与众看;又说肚胀,用力抓烂,伸手进去将肠理出而死。官见遭了报应,命示众三日,敲枷安埋。

  再说陈氏回家,想:“我听信人言,冤屈雷镇远,不是虎来,几乎连命都掉了。”心里不安,去到雷家请罪。镇远亦不记恨,依然和好。大家喜欢,反怜他孤苦,喊她二年搬到一块去同住,陈氏应允。回家见庭中有一死兔,不知何来,疑儿魂魄送来的,煮熟吃了。次早开门又有一死麝在外,疑带云霄,想:“麝香值钱,镇远为我受了拖累,不如喊他来剥出,卖了平分。”正值镇远路过,喊来剥了,又留一肘送他。镇远饭后拿进城去,湿称二两,卖钱十四串,即与陈氏办了一套衣服,铺笼帐被、油盐柴米去钱六串,余钱挑回交与陈氏。陈氏命取七串去,镇远只取二串;再三强之,乃取四串,与祖母办些衣衾。

  过两日,只见一虎拖一物来,陈氏吓忙,急避房内;半晌出看,又有一死鹿在庭,才知前日兔、麝是虎送来的。仍喊镇远来剥,拿肉去卖,将骨煮熟,喊何氏婆媳,四人都吃不完。从此虎常衔野物送来,陈氏与他说话,虎摇头摆尾,若相亲爱之意。久则不去,先睡檐下,后陈氏喊进房睡,呼为虎儿。每得兽,喊镇远剥卖分吃,何氏婆媳亦沾许多的光。陈氏从此丰衣足食,坐享清福,比子在时还好百倍。见镇远忠实,喊他搬来同居,四年之中积钱百余串。

  此时正值李自成作乱,抢州夺县,屠洗城乡。四方百姓上寨搬洞,逃奔远方。居守城池者纷纷不一,各顾性命,抛妻弃子。庆阳府一带有贼将“水底蚊”,在那里掳掠环县,百姓尽躲避进城去了。镇远想,此地不通大路,贼或不来,未即搬去。忽闻贼众搜山砍杀,离此不远,陈氏、何氏婆媳吓得手胶足软,喊镇远上寨。谁知寨不开门,不得进去,一家哭泣,慌乱无主。有一人身背宝剑,飘然而入。陈氏细看,才是天生,大喊“有鬼”,慌忙关门,曰:“儿呀,你快莫来吓娘,而今娘有钱了,待贼去后娘多与你做两天道场!”天生曰:“母亲何出此言?儿又未死,怎么是鬼?”陈氏曰:“儿被虎吃已有五年多了,那们说未有死哦!”天生曰:“这就怪了,儿才去四五天,怎么就有五年了?儿实未被虎吃,只跌了一交。妈若不信,开门来看咧!”何氏曰:“刘大娘呀,鬼是属阴,白日怎敢出现?定是你儿未死。”陈氏开门,天生向前揖曰:“这几天把妈悬望了。”陈氏泣道:“儿呀,你到那里去了?四五年,为娘只说是虎吃,可怜眼泪都哭干了,又冤屈雷大哥受尽拖累,几乎把命都却掉了。”天生遂将前事说与母听。

  且说刘天生那日见虎逃奔,偶跌云窟之中,跌得头昏眼花;半晌起看,黑不见物。坐了一会,见壁缝有光,摸是石门,向内一看,越远越亮,拍门进去,越走越宽。走七八里,其间别有天地,树木青葱,风和气暖,山花满径,翠草长铺,殊觉胸怀宽畅,饥倦顿忘。看了许久,见横溪之上有一老翁,坐观潆洄,童颜鹤发,像貌威严,衣冠朴素,举动大方。天生向前一揖,曰:“请问老翁,此地何名?小子迷失路途,望其指示。”老翁曰:“此名清溪地,与世不通,那有路途指示。”天生曰:“小子被虎赶跌至此,家有老母,望老翁慈悲,示以可生之路。”老翁曰:“既然如此,老夫离此不杳,可到我家消停几日,老夫设法送你。”

  天生无奈,随至洞中。一童献茶,清香可口,又用藤盘二个,内装梨枣与天生吃。天生吃了,精神倍爽,从不饥饿。又说要回,老翁曰:“时还未至,再住几日,老夫奉送。你在此无事,未免思亲。”神书一卷,命天生读。天生曰:“我不识字。”老翁以口授之,一遍即熟,乃是兵书。老翁问何讲解,天生自食了梨枣,灵窍顿开,随问随答,滔滔不绝。老翁又告以微妙之机,出奇之策,如何设伏可取胜;天生领会。老翁又拿一剑,只见霞光万道,即命天生学习,老翁在旁指点。学了三日,略已领会,老翁随拿一蒲团,叫天生至先前跌下之处:“站蒲团上,送尔回去。”天生拜问姓名,曰:“我云中子也,见尔行孝,故来指点。尔日后富贵无量。”天生拜谢,身站蒲团,老翁喝一声“起!”即化为云升腾而上,复入人世。见树木枯黄,不似初来之景。因回家见母,听说去了五年,知是遇仙,母子望空而拜。

  忽见虎来,天生大骇。母说此是家虎,又将审虎之事,一一告知天生,复喊虎曰:“快来见你哥哥。”只见那虎走至天生面前,摇头摆尾扑怀内,甚是亲热。母又曰:“为娘若无虎,不知何时死了。他替儿尽孝,衔物奉亲,今余百多串钱都是他挣来的,儿当拜谢它恩。”天生上前拜谢,虎滚跳不已。母又命天生拜谢雷镇远,镇远曰:“侄儿蒙伯母提携,一家温饱,帮你买卖不过顺便,何足为劳。”于是二人同拜。天生曰:“刁陈氏平空生浪,实在可恶,儿要去问他咧!”母曰:“我儿不必去问,他已遭了报应,抓舌抽肠而死。”

  正说问,忽听人言贼离此只十多里了,陈氏泣道:“母子刚才相会,又遭此贼来,寨上不准去,又向何处逃命?”天生曰:“且到后山寻石洞躲避,我们有虎,不怕猛兽。”于是把银钱、铺衾、器具挑起,将行,虎即以背就陈氏。陈氏曰:“莫非儿要我骑吗?”镇远拿支裹缠头,打一套搭背作镫,拿支拴颈,手提作缰,扶陈氏上背。出门,天生喊走左边,向山后去,虎不听。镇远曰:“莫非那里去不得?不如由它去罢。”遂跟虎走。来到城边,天生喊门,守门军士不开。虎轮睛鼓眼,大吼几声。军土大骇,忙去禀官。官命放进,叫上堂问。陈氏禀说:“儿未曾死,方才回家,虎是大老爷判我作儿的。”又说它衔物奉亲之事。官大喜曰:“此虎可谓仁义之虎矣!救人性命,未吃认供,替人尽孝,不缺奉养,兽面人心,人中少有,可喜可贺!”除房二间与母子居住。

  未几,贼果到城,官见势大,未敢出战。虎至天生面前,以背就骑,喊开又来。天生心想:“莫非要我骑它破贼?”遂骑至官前,禀愿骑虎破贼。官命军士出战,使天生当先,大开城门。天生骑虎带剑领军而出,贼见之心惊手软,枪不敢挺,刀不能举,退后乱窜。天生挥军追赶二十余里,剿杀不计其数,抢得军资器械、衣服马匹极多。官大喜,记功重赏,从此贼不敢来。

  追至顺治元年,上命豫亲王多锋为定国大将军,前部上将恭顺王孔有德破李自成。二年,破临潼关,乘胜定西安,庆阳各府州县尽皆归顺。有德闻天生骑虎破贼,遂致书环县,欲求为将。县官命天生去见,天生带母亲与雷镇远祖母诸人来见有德。有德大喜,授为帐前小校,改为刘继勋,移师下扬州,克江宁。继勋以功授总兵,以后累获奇功,恩授征南将军,官提督,领兵守梧州。雷镇远亦以军功授副将,官协台。继勋守梧州数载,以母老告职回籍,生四子,都为显官。陈氏至康熙时寿九十三岁卒。那虎见陈氏亡故,守墓三月,辞继勋还山。继勋感虎恩义,与它立庙,四时享祭,名曰“义虎祠”。

  各位不知,此虎乃圣帝座下镇山之虎,因何氏之叩恳心诚,故命他上堂背案,替天生养母,成就二子功名的,所以在刘家如此纯善听讲咧。

  再说刘继勋自母去世,入山访道,不知所终,人以为云中子度去矣。雷镇远生五子,祖母死于任所。其母夏氏八十九岁,见儿孙满堂,穿靴戴顶,大笑而逝。

  从此案看来,世间的事,惟孝亲端品、行善守节,才可以得富贵,免灾难,享福寿,感神圣,驱猛兽。奉劝各位,当以刘、雷二家为法可也。

  

  仙人掌

  节孝通天达地,忠义鬼服神钦。孕成仙掌聚宝珍,福寿康宁同度。

  浙江台州府太平县有一龙海村,祖辈富足,数代好善,惟保节、戒淫两件极其认真。凡乡中有守节之妇,命子弟新正登门叩贺,富者奉以糖膀,贫者送以钱米而奖励之。一乡感化,从无再醮之妇。及海村出世,品德尤高,为善益力,将祖宗所行之事楷书帖壁,以便触目警心。远近功果,一一应酬;乡村贫寒,时时周济。因此用费日多,每年入不敷出,家中看看紧促。

  是年读书山馆,馆侧富室有女,见海村英俊,有心私之,选大柑十枚,命使女送来。海村却之。其女将柑皮剥去,用筐装之,两两相对,作合欢之形,复命送来。海村知其意,谓使女曰:“柑子你快拿去,拜上你的姑娘,女重贞节,士守廉隅。我家数代清操,岂可为汝而破?任是月殿嫦娥,吾亦闭门不纳。”其女闻之,愧悔感泣,竟成好人。

  是年海村入学,即赴乡闱,考有神助,遂领乡荐。其妻勒氏悍烈,持家严谨,见财不敷用,将善事停息,一文不舍,用心经理,数年便有余。行年四十,膝下无子,亲友皆劝娶妾。靳氏心虽不欲,难违众议,只得应允。那知娶妾两年,依然无子。靳氏笑夫曰:“先前怪我无子,如今又怪何人?该是你的命孬,害我衣禄中分。”海村曰:“我家祖宗行善七代,积功累仁,被你一朝闭塞,焉望诞子生孙?”靳氏曰:“你命无儿,何得怪我?”海村曰:“岂不闻‘袁了凡有傲命之学,刘元普作回天之功’?只要善心真切,何患无子承宗。”其妻醒悟,对天悔过,力行善事。次年妻妾同孕,临盆各生一子。靳氏先诞一子,取名开榜;妾子取名开甲。

  二子极其友爱,十分和睦。惟开榜纯孝朴实,小时听讲听教,百事无违;稍长即知温凊定省,子职无亏,读书亦极发愤,品德俱高,十八游泮。开甲孝行虽敦,不甚好学。是年同娶,开榜妻郭氏,开甲妻韩氏,名芸娘,俱系大家人女,性皆贤淑,孝亲敬夫,勤俭和睦。惟芸娘美貌如花,且又知书识礼,诗画兼工,一家雍睦快乐。独靳氏起了偏心,爱榜嫌甲,任你夫妇百般孝顺,他总不喜欢,每天寻故咒骂。

  后海村病故,妾亦继亡。开榜操理家政,(开)甲亦丢书。奈(开)甲素来虚弱,兼之夫妇情浓,不知自惜,疾病日多。开榜知他弊病,常劝他寡欲清心,惜身重命。开甲口诺心违,看看病体深沉,芸娘劝他隔房调养,开甲心无把持,反因独宿胡思乱想,以致遗泄丛生,卧床不起。开榜亲制九丹,朝夕问慰,靳氏反骂开榜多事,枉费银钱。开榜时常谏止,靳氏不听,一天叽叽呱呱,弄得开甲又病又忧,更加沉重。芸娘曰:“夫君呀,你是个得病的人,须要宽想些,莫听烦言,慢慢调治,自然要愈。不然膝下尚无儿女,倘有不测,为妻身靠何人?”开甲曰:“为夫的病料难医治,但我夫妻二人会短离长,亦有几句痛心之言,还望贤妻听着:

  贤德妻上前来夫有话论,未开言不由人珠泪长倾。

  该为夫这几年莫得命运,似耗子钻牛角越钻越深。

  自爹妈生弟兄雁行排定,兄则友弟则恭和气如春。

  贤德妻过门来十分和顺,夫那时在书房少鼓瑟琴。

  也只想读诗书鳌头占稳,挣一顶凤头冠把妻光荣。

  又谁知爹爹死妈也废命,才与兄丢书本特回家庭。

  比时间两夫妻情同形影,行相随坐相守作诗论文。

  那知夫命不长得下疾病,一日三三日九越加深沉。

  任良医与妙药全不对症,谅必然鸳鸯鸟定要离分。

  夫死后几百事都不怨恨,只可怜贤德妻孤苦年轻。

  知贤妻有操持幽闲贞静,夫不说妻自能苦守霜冰。

  嫡母前替为夫好把孝尽,惟节孝两个字鬼服神钦。

  受苦楚受磋磨妻须容忍,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无后嗣妻当要抚子教训,与为夫接香烟好见祖人。”

  正说间,他哥嫂进房问病。

  见哥嫂进房中来把弟问,不由弟哭得来肺腑皆疼。

  蒙哥哥把兄弟时刻指引,那知弟性愚鲁负兄苦心。

  倘若是为弟的一朝命尽,望哥嫂把弟媳格外看成。

  你弟媳生得来性情蠢钝,嫡母前不能够得其欢心。

  望哥嫂常保全无使伤损,为小弟在泉下也感深思。

  兄膝下有三子俱皆秀俊,望哥嫂抚一子为弟螟蛉。

  弟兄情夫妇恩从今断损,要相逢看池塘草色青青。

  说毕,泪如雨下。开榜亦泣道:“贤弟须要宽心息病,吉人自有天相,何必过悲怎的?纵有不测,为兄自当抓生替死,保全弟媳,不负贤弟之托。抚子之事,任贤弟择选,为兄即命过房与弟冲喜。”开甲曰:“蒙兄嫂雅爱,抚第三子。”开榜即去禀告母亲。

  那知靳氏不准,说:“他无能生无能养,为何要抚我孙儿?”开榜曰:“儿子都是妈的,孙儿何分彼此?”告尽哀怜,靳氏执意不从。及开榜把客请来,靳氏将三子藏了,急得开榜眼泪双流,与弟商量,就抚次子。开甲曰:“既是嫡母不允,勉强抚来增我罪过。只要哥哥真心,口说亦可为凭,只把三儿抱来陪我几日,为弟死也瞑目。”及开榜去抱,靳氏总不献出,开甲见此情景,大叫一声而逝。

  靳氏叫子草草安埋。开榜无可奈何,与妻商量,把郭氏私蓄银拿二百与芸娘,教他托言娘家私积,与开甲缝衣买棺,追修祭奠,从厚安葬。芸娘自作挽词,对灵哭念:

  凄凄惶惶,夫主长逝兮,我心忧伤。添绵绵之苦恨,断寸寸之柔肠。虽有剑佩琴书,无心经理;辜负鸾衾凤枕,空染余香。忆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诗文唱和,从无口角参商。喜奴夫,才高北斗,学饱东洋,外蓄英威,内蕴珠藏;愧为妻,才非谢女,貌似盂光,性多愚鲁,德少慈良。夫待妻,犹如那明珠探掌上,奇花艳吐香;妻靠夫,又好比砥柱中流样,擎天树一枚。只说是,吉人天相,百年久长;又谁知,分开比翼,拆散鸳鸯!夫一去,好似东流水,滔滔不还乡;抛为妻,犹如秋来叶,飘飘任风扬。到如今,镜破钗分,只雁独凰,孤灯无偶,对影成双。日儿短,夜儿长,枕上泪痕成冰冻,一夜无眠到天光。呀,夫呀夫:去去全无挂念,丢妻恨天慌忙。往前现,香烟渺渺;往后看,子嗣茫茫。使你妻三从无靠,四德徒伤,尘封宝奁,梦断高唐。有话无人讲,有事无处商。怕的是,无妄之灾待空降,身无须眉怎承当?呀,夫呀夫!莫不是你前世折了并头莲,妻今生烧了断头香?上好福泽都不享,一朝撒手往西方。想前日千恩万爱,楷鱼水之悠扬;值今兹对灵一祭,献刍束与羔羊。望夫君来格而来尝。重句。

  从此芸娘苦守冰霜,朝夕祭奠,事死如生。靳氏心想:“我三个孙儿若抚去一个,后来不好分家,有强有弱。”总想嫁了芸娘,己子独占家产。又见芸娘孝心谨慎,做活殷勤,不好开口,便寻故磋磨,生事打骂,又不准孙儿伴他歇宿。这芸娘逆来顺受,并无怨言。

  靳氏见磨他不倒,心中想了一会:“哦,有了,我娘家有个侄儿,名叫宝元,为人轻狂,不如命他来住耍几日,叫他调戏芸娘,我好从中生事。”想罢将欲命人去喊,不意宝元自来,正中其机。于是天天言来语去,逼奸几次,都被芸娘躲脱。开榜窥其动静,知母所使,叫妻郭氏与芸娘作伴。宝元见有郭氏,不敢妄行。开榜暗地问宝元曰:“我妈叫你做些啥事?”宝元曰:“未有叫我做啥。”开榜曰:“妈叫你坏人名节?”宝元面红不答。开榜曰:“这个断然使不得!万恶以淫为首,况他又是个节烈之妇,一朝逼出事来,阳法躲脱,阴律难逃,表弟切勿自误!”宝元曰:“姑母虽有此命,我实未有认真,幸蒙指示,今后不敢胡行了。”即辞姑母回家而去。

  靳氏见计不行,又买活沟内胡癫子诬奸,约明地头,靳氏叫芸娘出外摘菜。那日郭氏腹痛,芸娘只得独往。那知胡癞子躲在菜园,一下钻出,芸娘骇个坐斗;癞子上前逼奸,芸娘大骂。靳氏跑出问癞子何得逼奸,癞子曰:“他约我来的!”靳氏大怒,将二人捆绑,投鸣家族,说要送官。家族先闻开榜之言,已知靳氏之意,都说:“虽来行奸,究未失节,何必送官来人命债?”靳氏曰:“既不送官,我家素来清白,岂容淫妇?叫他另嫁!”家族与开榜都教芸娘应允,方才放了。芸娘放声大哭,便要自尽,开榜教妻劝曰:“我妈之心一时难转,有处别业,离此四十里,不如假嫁,去到别业,请人相伴,待妈回心方才转来,岂不两全?”芸娘允谢。开榜托故到别业,把房屋器用办得停妥,请个女火手;又托佃户帮他买卖,然后叫人纳聘,把芸娘接过去。芸娘自此看经念佛,倒也快活。

  不远有座观音院,有泥丸治病之事,凡有病者,焚香求神,即于岩下挖出泥丸,回家吃了病即全愈,因此香会闹热。靳氏听得,亦来烧香。那知芸娘隔壁有个孙三娘,为人嘴臭,爱翻是非,亦喜烧香,会着靳氏,甜言掐贺说:“你好个媳妇!怎不喊他回家侍奉晨昏,为何各住一处?”靳氏说:“我媳妇是嫁了的。”孙三娘曰:“他嫁啥子!尚在某处念经,一天快乐无忧。你可接他回去,不然他得美誉,你得恶骂,窃为姨娘不取。”靳氏大怒,即至别业,芸娘骇得无主,只得上前请罪。靳氏几个耳巴,骂曰:“你这贱人!做的好事,快与我回去!”

  芸娘无奈,随婆归家,靳氏把他高吊苦打,然后叫媒婆领去发卖。开榜再三劝止,靳氏骂曰:“都是你用的诡计!把娘当作傀儡一般,还敢在此多嘴吗!”开榜跪地,哭泣言道:

  双膝跪地把娘劝,儿有几句痛心言。

  爹爹往日心慈善,膝下无儿作尽难。

  与妈对天立善头,才生弟兄接香烟。

  二人虽是异母产,总之同根共一天。

  妈是嫡母居正院,亲生妾生皆一般。

  弟在妈前尽孝念,接来弟媳亦孝贤。

  不幸兄弟把命短,弟媳孝行更甚前。

  千苦万磨都不怨,一心立志守节坚。

  我妈将他来嫌贱,兄弟阴灵岂心甘?

  况乃节孝天顾眷,何必逼他上别船!

  倘若逼得归阴殿,欠下命债谁去还?

  “为娘岂不知道?我想贱人不嫁就要抚子,分了我儿家产,又如何使得咧?”

  兄弟友爱同肝胆,岂因家时把性迁?

  纵分也是我儿管,何必逼嫁把心偏?

  “他若嫁了,三个孙儿均分均得;若是他已抚子,后来就有强弱,为娘如何放心!”

  孙儿不均妈怜念,你儿无后怎不怜?

  一代莫把二代管,也免造罪结冤愆。

  “你这娃儿,苦苦要将贱人留住,到底是啥心肠?”

  非是你儿心肠变,皆因我妈做事悬。

  家有节妇名声显,九族都要把光沾。

  还望我妈施恩典,要把弟媳来保全。

  祖宗阴灵开笑脸,暗中与妈添寿年。

  你儿也得心无忝,自然获福子孙贤。

  靳氏听得,忽然感化,曰:“我儿既然不忘弟兄之情,百般保护,为娘何苦结此冤情!”从此婆媳相安,一家和睦。

  一日,开榜赶场,半夜方归,一家尽睡,走至中堂喊门,喊了多久,无人答应。开榜大怒,大声吼骂,妻方应声;又过一阵,才来开门。开榜等得气急,一掌推去,打个坐斗。那人说道:“哥哥呀,是我。”开榜曰:“原来是弟媳咧,我只说是你嫂嫂,那个东西那里去了?”芸娘曰:“只因哥哥不归,奴与嫂嫂作伴,闻哥哥归来,奴回己房,顺便开门。”开榜曰:“原来如此,弟媳高见。”芸娘曰:“人孰无错,有啥来头。”说罢,各自去睡。

  且说芸娘自被开榜推掌过后,月不行经,脚软思睡,看看腹大如妊,到八九个月,俨然是孕妇一般。靳氏见了,朝夕咒骂,芸娘无以自明,又不能辩,惟有哭泣而已。一日,靳氏脱衣去模,觉得腹中震手,忽大怒曰:“我先前听你哥哥之言,只说贱人坚贞,留你守节;如今做出丑事,败坏门风,叫我怎好见人?要你贱人何用!”于是前念复萌,即告家族禀官究治。官即批准,把芸娘唤至大堂,见腹大似胎,命稳婆去验,回禀有孕。官问芸娘几时失节,奸夫何人?芸娘总说无奸。官大怒,命把芸娘十指拶起。芸娘无可奈何,哭泣说道:

  这一阵拶得奴十指欲断,痛得奴心儿里好似箭穿。

  这都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平白地染却了一身腥膻。

  自奴夫身死后守节无站,此片心对得过鬼神地天!

  数年来并无有一毫杂念,焉能够坏名节与人通奸?

  “既无奸情,胎孕何来?”

  这都是老天爷把人坑陷,无端的肚腹大胎孕俨然。

  问奴家也不知得何病患,黄泥巴入裤档有口难言。

  “这淫妇好张烈嘴!左右催刑,看他有招无招!”

  这一阵痛得奴魂飞魄散,浑身上汗如潮湿透衣衫。

  这都是奴前生造孽千万,到今世才遭此不白之冤。

  想奴家出世来行为不乱,自幼儿读诗书品正行端。

  并非那无耻妇扬花下贱,又何敢坏声名羞辱祖先?

  “身有孕了还辩啥子?快些招了罢!”

  并未曾坏名节有何胎产?望青天须细察莫把奴冤!

  或鬼胎或神胎也是难算,又何必疑奸淫败奴贞坚!

  “还要强辩,□□□实催刑!”

  这一阵拶得奴心惊胆战,险些儿这性命不能保全。

  受不起这苦刑只把天喊,

  天呀天!甚么事你不把节孝鉴观!

  奴本是贞烈女一尘未染,为甚么要使我受尽熬煎?

  不招供大老爷刑罚凶险,若招了这骂名万古永传。

  口问心心问口无法脱难,为女子矢贞节岂畏艰难。

  大老爷你何不将奴头砍,奴感你天大情恩德如山!

  “有招无招?”

  无奸夫你叫奴从何招案?就将奴来拶死也是枉然!

  哭啼啼望仁天大施恩典,切莫把清白女当作野鸾。

  若能够使小女身无瑕玷,愿仁天子而孙世列朝班。

  官见芸娘不招,以其身孕,不敢过用非刑,只得放下,带进后堂,命太太好言细问。芸娘将几时过门及丧夫守节,从头细诉。太太命脱衣细看,又是胎孕,仔细探摸,觉得震动细微,遂谓官曰:“此妇定是鬼胎,何不押守候产发落?”官点头,将芸娘押店,命稳婆守候。守了三月,临盆生下乃是一只人手,亦有胎衣,蒂生掌心。稳婆剪蒂洗净呈官,官看有四五寸长一只手掌,又无手杆,掌牙一坨,坨穿一眼,能屈能伸如活的一般,口口称奇,不知其故。命产妇用心收存,以挨高明;吩咐芸娘月满自归。满城闻之,俱来观看。靳氏、开榜亦急来看,都不知何故,交相叹异。芸娘过四十天回家,闻孙三娘舌生一疮,溃烂饿死;靳氏得急病身故。

  且说那只手掌,时时要带身上,产妇心才安逸,不然心怅怅如有所失一般。带了三年,长得有一尺长,时握作拳,时伸为掌,更加活动。一日,来一道人化缘,不要钱米,说道:“贵府宝光灿熳,不知是何异宝?借与贫道一观。”开榜告以无有。道人曰:“不论胎生土产,皆能成宝。”开榜曰:“如先生言,我家弟媳生一手掌,不知是否?”道人索观,开榜拿出。道人叹曰:“此乃仙人掌也,必数代行善,满门忠孝而后能得。”开榜曰:“何以由胎而生?”道人曰:“此乃忠孝节义之妇遇着忠孝节义之男,或是摸下,或是推打,感着忠孝节义之气,凝结成胎,真乃千古未有之至宝也!”开榜悟曰:“道长之言不错。”遂以赶场夜归,误推弟媳之由告之。“敢问道长,有何好处?”道人曰:“此宝沾人精气,三年充足,制就丝绳万丈,以油蜡浸透,穿掌眼内,稳紧海船头上,撑入大洋,掌飞入海,凡有希世珠宝、无价珍奇能抓上船。贫道别啥不要,若有延年之物,送一二件与我足矣。”

  开榜喜诺,即留道人至家,如其所言,备办船只,携家人海,果能抓宝,始则日三四件,后至七八件十多件不等。夜晚仍放芸娘身上,以沾精气。一连三年,抓来珠宝盈箱满柜,所卖金银不知几百万许,道人只要千年龟蟾而已。

  再说那只手掌,一日在海被啥物挂脱点皮,流血不止;未及二日,色变肉烂,才知死了,举家痛哭,如丧考妣。遂造金匣装殓,祭奠诵经,择地安葬,从此富甲天下。即取火珠一枚,夜光十粒,明珠百颗,献上天启皇帝。天子大喜,封为进宝壮元、忠义大夫;芸娘封为节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芸娘仍抚开榜三子为嗣,一家皆捐显爵,天下富商多出其门。于是各省开设字号,兑换中外银钱,出卖无价异宝,至今龙氏子孙字号犹多。后开榜、郭氏、芸娘三人俱享期颐之寿,无疾而终。

  这样看来,为善之人天不负他,为恶之人天不饶他,福善淫祸丝毫不爽。所以龙氏一家,忠孝节义尽出其门,况又数代为善,岂有不能感动上天,赐宝以富之哉!

  

  失新郎

  一放生,一伤生,两般功过造来深,恩仇报得清。福也临,祸也临,痴儿转慧富转贫,忧喜两惊人。

  福建离城十里,有一罗云开,家富,其祖好善乐施,至云开时,每岁要收千金之租,遂习于奢侈,好客饮酒,打枪射猎。家中养鹰蓄犬,常请多人持枪步于林岗,不分四季。他妻冯氏,亦大家人女,幼少教训,好款玩苏,不惟不知劝止,反说野味好吃,教夫多打些回来。

  云开有个老庚,姓刘名鹤龄,系湖北人,其祖好善,兼之戒杀放生,四方功果常来募化,远近孤贫无不周济。晚年家中紧促,卖业一半应酬善事。至鹤龄之父,生活无计,才将产业当尽,得银二百,携鹤龄往福建贸易,利息颇好,于是就在福建开铺,做屯庄生意。此时鹤龄年已十二,读书慧敏,过目不忘,又极好学,开讲作文即有理路。其父见子有造,次年送进书院,即与罗云开同窗,问及年纪,就打个老庚。

  这云开懒惰无比,更兼文理不通,每课俱请鹤龄代作,因此情好甚密。老师见鹤龄之文秀丽中有富厚气象,知是大器,常对岳父贺净轩夸奖鹤龄,决其必贵。净轩遂请他为媒,将幺女许与鹤龄。过后两列前茅。其父忽病,数日归阴。鹤龄不胜哀痛,追修祭葬,事事尽礼。从此守制读书,将铺顶与别人。怎奈鹤龄只会作诗文,不会理家政,到服守满时,钱已吃尽了。幸得学中朋友与他图个蒙馆,鹤龄尽心教训学门,到还旺相。

  一日,到罗家去耍,正值猎归,获着禽兽无数,席上尽是獐鸡兔鹿。鹤龄见他伤生太多,就席劝曰:“庚兄若大的家,还少啥吃吗?何必伤生打猎,折寿算、损阴骘?窃为庚兄不取。”云开曰:“古来天子亦有巡狩,圣人不免钓射,这打枪步猎,原是游玩郁闷所应为者,何以要折寿算、损阴骘咧?”鹤龄曰:“天子巡狩,无非借此以观风俗,视民情,并不是有心为之;圣人钓射,原为祭招而设,亦无成心。岂似庚兄鹰犬并放,枪炮齐鸣,山中鸟兽尚有遗类乎?弟有几句俚言,望兄静听:

  今日里与兄把酒饮,听小弟说些《阴骘文》。

  想上年同窗读孔圣,我二人情好如弟兄。

  兄丢书回家习酬应,过此后兄富弟越贫。

  既富矣当要培根本,作善事种福广修因。

  切不可伤生害物命,体上天一片仁爱心。

  物与人性情原相近,凡贪生怕死一般情。

  有牛儿救母含刀急,二一世为官做大人。

  有一人打抢成了瘾,家庭中养犬数十根。

  买鬼脸三孙多喜幸,戴头上犬咬竟归阴。

  看起来凡事有报应,人何苦贪口害牲禽。

  伤生器惟有枪最狠,火一红于即到他身。

  倘未中上有鹰在等,往下看又有犬跟寻。

  诸禽兽无处来逃奔。弄得他死也不甘心。

  又兼之不把时节论,春分候依然山中行。

  鸟孵雏兽已成胎孕,伤一命就把数命倾。

  一年中伤了多少命,未必然全无罪一分。

  只等你时衰运不正,它方才来找对头人。

  想庚兄为人多聪敏,读诗书博古又通今。

  也知道作恶有报应,须当要急早改性情。

  戒打枪放鹰还山岭,除恶念广把善事行。

  老天爷自然多庇荫,保佑你贵子换门庭。”

  云开听得也不做声,另讲他事,以乱其言,鹤龄无兴而归。

  后过北岭,正逢云开带些人放鹰逐犬,一见鹤龄即来叹叙。鹤龄见打得一只黑狐眼泪双流,似有求救之意。鹤龄恻然不忍,向云开说道:“我去岁得病,许了一个放生愿,庚兄何不将狐送我还愿?”云开曰:“庚兄说得那们便宜,我费了一天人工气力,爬山越岭‘所为何事?怎么说就送你还愿哦!”鹤龄曰:“既然如此,小弟出钱与兄相匀。”云开曰:“狐乃难得之物,五百年方黑,又五百年才白;白者价值百金,黑者值五十金。庚兄还愿可另买别物。”鹤龄曰:“我见此狐流泪,故而相买。我出银二十两,求庚兄卖半送半,以作功德。”云开不肯,鹤龄再三恳求,云开无奈,只得将狐与他。鹤龄背回,用金枪药敷伤,三日才愈,背至南山释放,即收束金二十两,命火房送去。云开意欲不收,他妻说道:“这样假斯文爱做酸事!把银收下,使他失悔,免得再做酸事!”云开闻狐放在南山,带人即去寻捕,至暮打得一只九尾苍狐,大喜回家不题。

  且说刘鹤龄年登二十,即请老师送期完婚。贺净轩素知女婿家贫少亲,嫁奁打发纹银二百。贺氏过门,劝夫读书,鹤龄曰:“我家原在湖北,贸易在此,我又不善生意,不如回至原郡,将田产赎取,贤妻理料家务,我才好安心读书。”贺氏应允,遂辞净轩诸友,回湖北而去。

  再说罗云开膝下无子,每每求神许愿,不知反己回心,三十余岁方生一子,取名爱儿,到还聪敏,从小便与汪大立开亲。这大立原是贸易落业,家虽富足,不喜读书,只重财利,不整家规。其女庚英,为人端庄秀丽。是年云开择期与子完配,迎宾治酌。那知其地极爱闹房,至晚,一些少年子弟送新郎进房,即在房中男女混杂,笑谑戏舞,食茶饮酒,三更方出;穴窥暗视,等至新郎新妇上床方散。次日早膳,不见新郎,问新妇说不知何时出房,即命人内外找寻,并无影响。云开夫妇气得捶胸顿足,喊天痛哭道:

  夫:这一阵气得人珠泪长淌,从未见这奇事失了新郎!

  妻:问新人也不知夫向何往,莫不是胶开奈怕见婆娘?

  夫:未必然洞房中出了魍魉,把我儿拐起去另配鸳鸯?

  妻:未必然看喜期未曾妥当,犯却了孤鸾星吊客空房?

  夫:莫非是在前生未放儿帐,才使我接媳妇失却儿郎?

  妻:莫非是在今生多把德丧,才使我一个进一个出房?

  夫:这事儿真古怪令人难想,想不开我只得口喊上苍。

  妻:真正是稀奇事无影无响,好叫我望穿眼哭断肝肠!

  夫:可怜我费尽心将儿抚养,怀中抱背上背当作明珰。

  妻:可怜我待娇儿如珠在掌,体饥寒问疾痛辛苦备尝。

  夫:舍不得我的儿有志有量,会读书会写字会做文章。

  妻:舍不得我的儿能说会讲,客颜秀气象和聪敏在行。

  夫:这都是黑天冤平空起浪,似鸡母抱鸭儿空苦一场。

  妻:这都是命运乖祸从天降,似蜂儿酿蜜于枉费心肠。

  夫:是这样无形影定有冤枉,怕的是有奸人做了过场。

  妻:还须要到城中申词告状。将此事问大爷自有主张。

  云开夫妻哭得目肿声嘶。亲族劝曰:“你儿不见,徒哭无益,不如禀官,看是如何。”

  云开进城喊冤,官看呈词,即时坐堂,问曰:“你儿正值新婚,岂有出外之理?其中定有缘故。汝可从直说来。”云开曰:“民至中年方得一子,前日完婚之夜,夫妻欢喜上床,次早就不见了,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望大老爷详情!”官曰:“谅尔不知其故,问过新人方知。”即出签将庚英叫来,官问曰:“尔夫半夜三更为何出外,你该知道呀?你可从实说来。”庚英叩头,禀道:

  大老爷在上容禀告,听小女从头说根苗。

  自幼年二家结姻好,到今岁于归渡鹊桥。

  花烛夜宾客无大小,在房中闹得不开交。

  “在房中闹些甚么咧?”

  他要奴提壶把酒倒,装土地送子把头包。

  说的说跃的又在跃,见丑态令人气爆腰。

  直闹到三更才去了,奴的夫关门解衣袍。

  到次日不见夫客貌,也不知为甚把奴抛。

  二公婆命人去寻找,两三日不见泪嚎啕。

  因此上进城把状告,望青天设法续鸾胶。

  “你夫妻同床共被,难道几时走了的你都不知吗?其中是有缘故。”

  大老爷呀!皆因是出阁未睡觉,上床去一梦甚坚牢。

  醒来时门开天已晓,就不见奴夫在那遭。

  大老爷呀!妇人家终身把夫靠,并无有别故犯蹊跷。

  恨无情宝剑从空掉,斩断我琴瑟不和调。

  望青天施恩把德造,放小女回家奉年高。

  官在前疑是妇人谋害,今见庚英相貌端庄,言词温婉,不似谋夫之人,况所言句句是理,无缝可插。官沉闷半晌,问曰:“当夜闹房是那些人?”庚英曰:“小女初来,认识不得。”官点头道:“你可回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本县唤你方可进城。”又问云开曰:“是那些人闹房?”云开说了十几个。官即出唤票将人唤齐,启眼一看,尽是富家子弟,正中心怀,即骂曰:“尔等既是罗云开的亲友,就该要守规矩,为啥去闹房?以致新郎不见,皆尔等之过!”众人曰:“送新郎闹房,原是乡间美事,相沿已久,并非一人所兴。尝闻闹房乃是恭贺,使夫妇多生贵子,何以有过咧?”官曰:“尔等胡说!自古闹房乃是蛮夷之俗,为其地多阴瘴,故新人进房使人喧闹,以阳气压其阴气耳。尔等生居中国,亦行蛮夷之俗乎?况且闹房虽属小事,而谋害混奸,往往以闹房酿成人命,岂得无过吗?今又因闹房而失却新郎,其中弊病定是尔等所为,有啥说的?左右与爷各掌嘴八十!”众人曰:“民等实不知情!大老爷还要原谅!”官大怒,命拿卡牌收卡。众人哭哭啼啼,称冤叫枉。官又叫锁起押店,两差押一个,吩咐曰:“尔等好不知事!本县为这案子费尽心血,就吃两斤人参也补不起!尔等若是不招,休想回家,定要将来收卡咧!”可怜众人在店,又用银钱,又受差人恶气,好不失悔,只得去请讼师,恳求拨解。讼师曰:“听官说的口气是想财喜,你们逗银一千,我包你们无事。”众人不得已,各出银六十余两,共成一千,令讼师前去关说。讼师下二百,打八百两的银票子进衙去。

  官吩咐请保,又查知讼师□了二百,次日将众人唤至二堂。官曰:“你们这张保状是何人做的?”答曰:“代书做的。”官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们若不实说,本县决不轻宥!”众人只得将某讼师所作说出。官即命人传进,问道:“这张词状是你做的?做得好,真不愧讼师!本县在此为官,有了尔等,凡事要多费两分心。若有差迟,就被尔等坏了两分,这还了得!左右拿卡牌来收卡!”又叫把众人带下去。

  过了几日,并无影响,众人无奈,又逗银二百打票进去。官即唤众人上堂,又将讼师提出。官曰:“此事把你苦了,本县赏银二百,你收了嚒?”答曰:“已经收了。谢大老爷的恩!”官曰:“以后好好办事,倘有差错,定要办你!”又吩咐众人曰:“你们须要循规蹈矩,不可再去闹房。”随与讼师一并开释,出张长牌,命差四处查问。云开只得回家,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汪大立有一干儿,姓胡名德修,为人轻浮,言语狂妄,家富亲亡,无人管束,遂习于嫖假;见有美色,必设法穿透,破钱买奸。取妻邓氏,面麻足大,他心不喜,百般嫌贱。自幼拜与汪大立,年节来往,见干妹生得体面,心中十分爱慕,调以眉目打动。这庚英端庄,所以不能遂愿。及至出阁,德修心怀恋恋。他与罗云开亦有瓜葛,也去吃酒,看见新郎新妇好似一对天仙,想起自己妻子好像一个精怪,越加恼恨,一心想要回家另娶。及闻新郎不见,大喜,以为有缘,后闻官差人寻了数月莫得动静,遂托友对大立说,欲娶干妹为妻。大立曰:“这是啥话!他现有妻,娶得我女安置何地?”其友曰:“他妻已得病了,谅必不久人世。”大立曰:“就是死后来讲,也不为迟。”其友回复,德修心生一计,假说鸡跌在井,命妻去窥,随手推下井去;托言妻不见了,命人寻到井中捞出尸来,放信娘家。娘家不依,来些人每日吵闹,德修破钱安顿,又做七天道场,才把事了。于是亲去对汪大立说道:“义儿不幸妻子身亡,家中无人经理,干妹既无丈夫,不如嫁与义儿,岂不是亲上加亲了?”大立曰:“好倒却好,但你干妹嫁到罗家,是罗家的人,嫁与不嫁,要他作主。”德修曰:“干妹嫁去便失丈夫,未得三朝,怎么是他家的人咧?只要干父应允,罗家有啥说的!”

  大立请媒去对罗云开说,要将女儿另嫁。云开曰:“亲家好不知理!我儿生死不知,怎能改嫁?就是死了,等三五年嫁也未迟!”媒人回复,大立尚无话说,怎奈胡德修想干妹的心切,即刁大立曰:“树倒鸟飞,夫死再嫁,理之常也。若等三五年,岂不误了青春?又况义儿家下无人,焉能久待?此事还要干父亲自去说,将妇人靠夫、无夫必嫁之’理对他说明,自然应允。”大立一来看上干儿家业,二来爱惜女儿,遂到罗家亲身去说。云开大怒,曰:“亲家说话全不思想!我中年方得一子,只望老来有靠,谁知不见了!纵是无儿,我也要他抚子守节,侍奉甘旨,岂有使她再嫁之理?万一媳不肯留,也要三五几年。亲家偌大年纪,怎不懂事?若是再说,定要伤脸!”骂得大立低着头无言可答,忿怒而归,埋怨胡德修曰:“我原不去,也是你多嘴,使我伤脸受气!”德修曰:“这样可恶,你就不嫁也罢,怎么还要恶骂?是这样未必干父就算了罢?”大立曰:“依你又怎么样咧?”德修曰:“依我要告他一状,说他留媳不嫁,颠倒伦常,他就不得守。”大立曰:“无有凭据,如何告得?”德修曰:“如今的事,黑心进得衙门。我总说他累次调戏,若不改嫁,性命难保,恳求改嫁全节。”大立曰:“谁人作证?”答曰:“我愿作证!只说某日命干儿看女,正逢云开无礼调媳之事,到上堂时,干儿自有话说。”大立意欲报仇,遂听德修之言,进城便把云开告了。

  此时正逢新官上任,此官乃是初任,不熟民情,又多任性,轻于用刑。看了呈词,又调前卷一看,把案批准,将两造人证唤齐。先问汪大立曰:“汝告罗云开乱伦,有何为凭?此事岂可轻告吗?”大立曰:“他屡次出言不逊,故欲将女另嫁,保全节操。谁知他奸心不允,望大老爷作主,打救小女性命。”官曰:“他出言不逊,你又怎么知道咧?”答曰:“先闻小女所言,后命义子胡德修去看小女,正逢云开调媳。大老爷不信,问胡德修便知。”官命下去,调罗云开问曰:“汝也是世家子弟,为何不知礼义,作此乱伦之事?”云开泣诉曰:“民家不幸,接媳之夜失了儿子,命人访寻无影,方才半年,汪亲家便要将女另嫁,民教他再候两年,他就诬民乱伦。望大老爷详情!”官曰:“既接媳妇,如何又将儿子失了?”云开将失子情由禀明。官又将前案口供细看,说道:“既是新婚,焉有无故失去之理?此事定有冤枉。”即叫大立上堂,问曰:“你婿生死未料,为何就要另嫁?罗云开留媳待子,也是好意,你就告他乱伦,可知诬告之罪么?”大立曰:“他调媳是实,大老爷问胡德修便知虚实。”云开曰:“他义子惟接媳之日来到民家,平日并未来过。”

  官即叫胡德修上堂,见他穿戴华美,行路轻浮,心想:“此案我明白了,还在那里去找新郎!”遂问汪大立曰:“你有儿否?”答曰:“有。”官曰:“有儿何以使义子看女咧?”大立曰:“民民民儿子有事,不得空去。”官曰:“有啥事咧?”大立曰:“是是是感了风寒,要吃药。”官笑曰:“是哦,本县明白。你女如今嫁与谁人咧?”大立半晌不答。官曰:“只管说来,本县与你作主,当堂完配。”大立曰:“嫁与胡德修。”官曰:“既是嫁与义子,就迟两年也是无妨的,何必申词告状?”大立曰:“因他妻死,内助无人,屡次来说,故而相许。”官又问胡德修曰:“你欲娶妻,为何要娶女亲咧?”答曰:“因干妹贤淑能干,故欲娶他,望大老爷成全。”官拍案骂曰:“该死狗奴!妾当干证,诬人乱伦。此案明明是你与干妹通奸,同谋害夫,随至罗家乘夜将尸隐匿,好作长久夫妻!也是冤魂不散,使你告在本县台前,自吐隐情。如今好好从实招来,免得本县动刑!”胡德修听得此言,好似半空中打个霹雷,惊得魂不附体,说道:“大老爷冤枉了!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切不可将大帽拿来搪人。

  民也曾读过了几年孔圣,虽未能登金榜略知重轻。

  古今来犯淫恶多少报应,一丧德二短寿三坏品行。

  民一见犯淫辈十分恼恨,焉能够自作孽去坏良心?

  因干妹花烛夜丈夫命尽,干父母愿将女许我为婚。”

  “狗奴!既知他丈夫命尽,是如何死的?尸在何处?好好招来,讲!”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自揣摩暗地思付,并不是知他的存亡死生。

  “方才说是命尽,就不晓得了?不怕你辩,总是不免的。”

  呀,大老爷呀!

  民想他当新婚喜之不尽,那有个反逃走久不回程?

  谅必然是妖狐摄去藏隐,盗元阳竭精髓焉有命存!

  想此情错言了一个命尽,大老爷又何必认之为真?

  “这是冤枉不曾?命你说出实情还要强辩咧。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糊涂乱审,平白地捕风影诬我奸情?

  “既无奸情,如何妾当干证,告人乱伦咧?”

  这本是干父母怜女心甚,要改嫁罗亲翁不准出门。

  因此上在大堂申词具禀,一概是干父做我不知情。

  “狗奴!明明是你通奸同谋,害夫图娶,还要辩吗?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筋骨碎损,周身上汗如水屎尿齐倾。

  不招供受非刑就要过命,勉强招又恐怕头斩尸分。

  其妻冤魂附耳言曰:“快招,招了就无事了。”胡曰:“怎么招法?”妻曰:“你说将妻谋死,去娶干妹。”胡曰:“招不得吗。”妻曰:“招得招得,免受非刑。”胡曰:“招得?我就招!

  呀,大老爷呀!

  这几年民做事有些相混,把妻命来谋死好娶新人。”

  “狗奴!将妻谋死,又是罪上加罪了,到底如何谋死的咧?”

  干妹夫寻三月都无形影,我去逗干父母愿结朱陈。

  他说我有前妻难以从命,才将我好妻子送入幽冥。

  “你又那们谋法咧?”

  叫我妻去寻鸡掀他下井,过几日来说亲干父应承。

  “胆大狗奴!既无奸情,如何又谋死妻命咧?还要烈嘴,不催刑你是不肯招的,左右与我催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一时措害妻性命,说因奸谋新郎死不闭睛。

  “狗奴!还要犟嘴!左右与爷急施能刑!”

  大老爷呀!

  取此刑民情愿一死填命!

  “有招无招!”

  未谋害你教我从何招承?

  “本县的王法森严,那怕你的嘴烈!左右快快催刑!”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程。

  未必然是前生丧了德行?都是我爱嫖假报应临身。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通奸情谋性命一概是真。

  “尸身放在何处?”

  “放在那,那,那”

  “到底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那一夜背尸首回家安顿,砍烂了煮成汤去喂猪牲。

  “肉喂了猪,总还有些骨头!”

  大老爷呀!

  将骨骸烧成灰拿去对粪,我只想是神仙也不知音。

  望太爷发慈悲施番恻隐,须念民是初犯笔下超生。

  招毕,画供,收进卡内。又骂汪大立曰:“尔养女不教,致坏闺门,做出谋逆之事,又听奸人之言,以乱伦大案诬告亲戚,本县定要照律详办!”大立曰:“大老爷!此是冤枉,并无奸淫谋害之事!”官曰:“尔这老狗!还要犟嘴吗?左右掌嘴,押在店房,候讯明发落!”即出签唤庚英上堂,不准父女相会。

  可怜皮英女儿影响不知,闻说官唤,即刻收拾,穿两件上色衣服,来至公堂。官见他颜容美丽,穿戴妖烧,愈疑谋害是实,即问曰:“尔这贱人!为甚不惜廉耻,贪淫谋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庚英听得,浑身打战,眼泪双流,正是:

  指鹿为马成冤狱,无中生有定罪名。

  坛内栽花多曲死,活人抬在死人坑。

  诉道:

  听一言珠泪双双滚,大老爷听奴表冤情。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也知道廉耻与坚贞。

  “既知廉耻,坚贞不嫁,与胡德修通奸,定计谋夫,这又是何情弊咧?”

  呀,大老爷呀!

  皆因奴前生罪孽甚,致今世出嫁祸临身。

  花烛夜奴夫忽藏隐,苦小女出入在公庭。

  说因奸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到底有何凭?

  “胡德修谋娶,枉告罗云开,本县察实前情,已认谋夫图娶,这就是凭据!本县好言问你是不招的,左右掌嘴四十!”

  这一阵满口鲜血喷,四十掌打落我牙门。

  大老爷全不揣情景,初进门怎能害夫君!

  “你与胡德修通奸同谋,害夫图娶,本县已知清楚,还要强辩?好张烈嘴!左右拿拶子来,将贱妇十指拶起!”

  受拶刑痛得要过命,好一似万箭来穿心。

  “有招无招?”

  小女子行端品又正,要招供除非见阎君!

  “胆大淫妇!真正嘴烈!左右快拿竹签来,把十指钉起!”

  十指上都用竹签钉,痛得我死去又还瑰。

  女子家名节当要紧,招谋夫失节落骂名。

  “胡德修已认,你又何必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恨只恨爹爹多糊混,收义子来往到家庭。

  到而今乱招坏闺阃,奴浑身有口说不清。

  想不招干兄已招认,莫奈何喊天放悲声。

  招人命奴都不怨恨,说奸淫死也不闭睛!

  不得已勉强来招认,

  大老爷呀!通奸事同谍鼎是真。

  “你又那们将他治死的咧?”

  “用用用”

  “用甚么咧?讲!”

  用毒药娘家早安顿,合欢时兑酒与夫吞。

  到半夜药发废了命,引干兄背尸往外行。

  这便是小女实言禀,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招毕,官命松刑,丢在女监。又提汪大立骂曰:“此案皆是老狗姑息养奸,酿成逆伦之案,又诬告罗云开颠倒伦常,可知罪么?”答:“知罪,望大老爷施恩!”官曰:“愿打,愿罚咧?”答:“愿罚。”官曰:“罚银二百两,施在养济院。”答:“遵断。”官传养济院首事,叫大立写帐,限期缴齐,释放回家不题。

  再说官将汪庚英、胡德修二人解上按察衙门,二人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上司又委能员勘问,亦照原供详禀。二人监禁两年,忽有新府官接印,闻失新郎一案,即调卷细看,请于上司,愿亲自勘审。

  各位,你说这新府官是谁?原来就是刘鹤龄。自上年回至原郡,将田地取回耕种,命妻经理,自己发愤读书。这贺氏持家有法,殷勤俭约,渐致丰盈。鹤龄读了三年,功名利达,联科中两榜进士,分发福建南靖县正堂。膝下一子,取名珠儿,生来愚鲁,又极痴呆,长成十七八岁,连吃饭都不知饱,衣裳也不能穿。鹤龄夫妇时常忧闷,想要再生一儿,谁知胎胎是女,夫妻只得求神,立愿作善,挽回天意。于是誓做清官,凡一切兴利除弊、息讼爱民之事,无不勇力为之。

  一日,门上来报,说衙外有一贫婆,带一女子,要见老爷、夫人。鹤龄说:“传他进来。”贫婆进衙,叩头见礼。鹤龄命坐,视贫婆苍颜素服,所带女子十分绝色。鹤龄不觉起敬,命左右献茶,问老姆姓名,求见何事。老姆曰:“老身姓毛,膝下无子,只生此女,小名绿波。原本山西人氏,与丈夫贸易来至贵邑,不幸丈夫身故,丢下母女无所依靠。如今小女年已及笄,闻公子尚未受室,不揣微末,欲以小女许配公子,但恨无媒,羞自荐耳。”鹤龄半晌答曰:“好倒却好,但我们官宦结亲,须要三媒六证,受聘纳采,方才合礼。若此草率,岂不令人耻笑?”老姆曰:“老身到此并无相识,何处寻媒?所居不过一舟,何地受聘?只要老爷应允,即将小女留在衙中,老身自去。”夫人与鹤龄丢个脸色,背地说道:“我观此女容颜雅秀,举止端庄,就是官家巨室也难找寻,不如应允,了我们平生之愿。”鹤龄对老姆曰:“本县应允倒也不妨,但是小儿痴蠢,日后莫要嫌怨。”老姆曰:“我们贫家女得从老爷,有穿有吃足矣,还讲什么聪明子弟。”说罢告辞。鹤龄留他在衙同住,老姆曰:“老身事忙,要回原郡经理家政。”鹤龄又留他待儿婚配后才去,老姆曰:“老爷择期,到那时老身再来。”说罢飘然竟去,临期亦不见来。

  诸亲友闻婚贫家,人人鄙笑,及至花烛,见女美丽,俱说是天仙下界矣。鹤龄夫妇心中岌岌,深恐嫌子痴呆,那知绿波不惟不嫌,反觉十分和睦,但嬉戏无节,每日与公子带小婢作顽戏耍,为孩童之事。鹤龄夫妇以子痴愚,不忍责媳。一日正在踢球,刘公忽从那里过去,绿波用力一踢,那球落在刘公头上;绿波与婢早已藏避,公子犹踊跃争球,将刘公撞个坐斗。刘公大怒,将子罚跪责打。绿波忙出与公公陪罪认错,携公子进房与他将泪拭干,取些乐器在房吹弹,日以为常。

  夫人见媳游嬉太甚,恐失官体,轻言说道:“媳妇儿呀,我们做官的人体面为重,就是戏耍也要雅静,莫作孩子之事,别人见了定要耻笑于你。”绿波曰:“你生那宗儿,我才做那宗事,不然,教他读书不识黑,教他写字一堆墨,拿百铜钱教他数,一五一十不晓得。除了那些事,教他做啥子咧?”夫人曰:“你这妹崽,好张烈嘴,敢嫌我的儿蠢吗?”绿波曰:“若要我不嫌贱,除非另换心肝。一身丑态变鲜妍,痴呆转为俊汉。”夫人大怒,伸手去打,绿波闭门,随夫人怒骂,并不做声。黄昏时,绿波洗澡,公子见了也要洗澡。绿波叫丫环多多烧水,抬个小黄桶倾水半桶,扶公子去洗。公子喊:“热闷得很,我要出来!”绿波不听,随拿被絮盖着桶口。初尚听得水响,过后并无动静,揭絮一看,才是死了。绿波也不惊慌,与丫环抬出,将水拭干,抬睡床上。丫环吓得条条大战,想道:“此事如何了得!夫人知道,岂不归罪于我吗?”又见身已硬了,只得暗告夫人。夫人闻儿死了,放声大哭,急忙去看,眼口紧闭,睡在床上,毫无气息,喊道:“儿呀!你当真死了吗?胆大贱妇!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叫为娘身靠何人?”正是:只说接媳把儿伴,谁知有媳失了儿。于是边哭边骂道:

  娇儿死不由娘痛断肝胆,骂一声狗贱妇心如箭穿。

  我的儿虽是个痴愚蠢汉,也是我刘门中后代香烟。

  就该要怜念他时常照看,为甚么活生生把命摧残?

  不念我年半百无有生产,也当念儿的父在做清官。

  只说你人聪敏容颜体面,我夫妻当作了珠宝相看。

  谁知你才是个灭门祸犯,似马屎皮上光内里凶残!

  嫌我儿要改嫁就该明谈,为甚么起毒心灭理伤天?

  可怜我带娇儿千磨万难,体饥寒问疾病保抱周旋。

  一尺五养到今二十已满,才与儿接媳妇花烛合欢。

  那知道儿为媳反把命短,都是娘过爱惜未曾防奸。

  呀!儿呀!

  你先前尚在把为娘叫喊,为甚么过一刻就不能言?

  硬梆梆睡床上紧闭双眼,儿未必就死得这样心甘。

  狗贱妇做些事理该天谴,就把你凌迟剐难尽罪愆!

  “婆婆不必怒骂,这样痴呆子拿来做啥?不如死了,另换一个好的。”

  狗贱妇敢恶言把娘哄骗,气得我年迈人口吐青烟!

  叫丫鬟快与我拿刀来砍,剖她做千万片把儿命填!

  正在吵闹,公子忽然叹气一声。

  猛然间见我儿还魂又转,不由娘喜欣欣眉毛笑弯。

  问我儿适才间到了那殿,且把你还魂事细对娘言。

  “你儿此时心中爽快,回想前事犹如隔世,不知是啥子缘故?”

  我的儿忽然间言语精干,莫不是遇神灵改换心肝?

  “儿也未有遇神,适才见一老姆,授儿红丸一粒,吃下吐痰不止,吐出一身冷汗,但(觉)着精神爽快。妈呀,你儿到如今心内开窍,不像从前了。”

  儿果然不痴呆心中明显,来来来随为娘去把父参。

  夫人带去见刘公,告以还魂不呆之故。刘公百问百答,喜之不尽;心中一想,谓夫人曰:“我想媳妇有此奇异,来历又不明白,他母久又不来,莫非是仙姬下凡?你看他治死回生,转痴为慧,借游戏而掩迹,假抵触以藏形,是岂人之所能乎?”夫人问绿波曰:“媳妇儿,你到底是个啥人?何不对我实言,免得为娘疑惑。”绿波曰:“儿是山西人,贫家之女,前已说过,何必再说。”夫人曰:“我看你生死痴慧如在掌握,若非仙女,人岂能乎?”绿波笑曰:“妈啥,既为仙女,焉能下配凡人?这是爹妈祖德深厚,心性慈良,况又为官清廉,所以遇着神仙,将你儿点化的。媳妇有何能处?爹妈切勿错疑。”夫人狐疑不定,从此更加爱惜绿波;夫妇亦更和睦,戏耍诸事,自此不复作矣。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慈爱百姓,戴若父母。上司闻之,将他提升福建福州府正堂。来至福州尚未上任,先问贺净轩夫妇,闻已死了,夫人不胜痛哭,暗往祭奠。又闻罗云开接媳失子,心想:“云开与我同庚,我如今为官,痴儿转慧,他如今家紧,失子陷媳,我二人庚同福不同,是啥缘故?”因之感叹不已。即命县官把案卷口供送来,看罢心想:“此案全无实据,谋杀无凭,尸首无影,定有冤枉。”遂请于上司提案复讯,上司批准。

  刘公将人犯提至,审问一番,概是原供。刘公曰:“尔等有冤只管诉来,本府与你分解。”汪庚英、胡德修同称前官苦打成招,上司不能辨冤,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九死一生,不敢反供;今遇大人,实剖心肝,望其昭雪。二人各诉情由。刘公猜详不透,姑将二犯寄监,心想:“若是谋害,又无是理;不是谋害,又有是情。若是失去,如何久无影响?若是死了,怎么又无人知?这样无头无绪,教我如何审法?况又是我请来复讯的,若不问明,如何回复?”想了三日,无计可施,十分忧闷。

  那日绿波与公子前去问安,见公公愁容不展,绿波曰:“公公为着何事如此忧愁?”刘公告以失新郎之故,审问不明。绿波笑曰:“若是媳妇,一问就明白了。”刘公怒曰:“只有你女儿家不知事务!说得容易哟,况此案一无情形,二无实据,三无下落,四无影响,如何不难?”绿波曰:“媳若做官,定将此案问明。”刘公忽想起痴儿转慧之情,因回嗅作喜曰:“你既有才,我即把人犯叫进内衙,你去审讯。”绿波曰:“此案何须审讯,总要新郎出来方能了结。”刘公曰:“这新郎不知存亡去向,如何得出来?”绿波曰:“媳曾学得文王课,极其灵验,一占便知。”

  刘公即命人到卖卜摊借一龟,先摆起香案,卜了一卦,乃是离卦变为遁封。绿波假意揣了一会,写下四句断词,献与刘公。刘公一看,上写道:

  花烛辉煌夜不眠,一夜风驰玉门关。

  伤生已极冤冤报,奈有祖德把命延。

  刘公看罢,说道:“依此说来,新郎尚在,未必走到玉门关去了?”绿波曰:“此卦乃是冤冤相报,妖狐摄隐之象。命差带一能识新郎之人,往玉门关去找,自然可得。”刘公曰:“不错,想我庚兄先年打得一狐,我已买来放了,后又打得一只。以此看来,定是那狐作怪。”即叫罗云开上堂,告以情由。云开此时才知府官即是庚兄,复又见礼谢恩。命老仆与差人王兴、李能往玉门关去找。

  找了三月,并无动静,三人欲归。忽从玉门关过,关外睡着一人,面黑身瘦如病丐一般。老仆细看,才是少主爱儿,口不能言,只有一线之气。老仆曰:“可怜,我们找了三月,粮尽欲归,幸遇此处,今少主又病,如何是好?”差人曰:“此地无食,定是饿了。”老仆取水,进以干粮,半日方能行走。老仆脱衣与他穿起,带回福建,来见刘公消差。

  刘公即叫罗云开上堂认子。爱儿一见父亲,大哭不已。云开曰:“呀,儿呀!你向那里去了?可怜你爹妈眼泪哭干,心肠痛断,又累及媳妇受刑坐监!若不遇着你同年伯,连命都不在了!你何不将外面情景对父说明,免得为父疑虑。”爱儿见问,双膝跪地,说道:

  一见爹爹泪长淌,细听你儿说端详。

  自从那夜睡床上,口渴难眠心内慌。

  开门吃茶抬头望,忽见新妇在东廊。

  招手叫儿跟他往,你儿从他跳过墙。

  说他要回汪府上,从行数里到一店。

  引儿来在高楼上,谁知就不是新娘。

  现出凶恶鬼怪像,说父把它子孙伤。

  将儿抛出把命丧,幸遇曾祖在路旁。

  说父平生伤生广,不该去打狐一双。

  黑狐庚伯买去放,官居二品福无疆。

  报恩送女把亲讲,痴儿转慧换门墙。

  苍狐本是太山长,奉命南山作畜王。

  儿父把他性命丧,苍狐哭诉到黄梁。

  阎君准他报冤枉,因此将儿送冥乡。

  幸喜祖宗阴德广,哀告阎君送还阳。

  醒来卧岩高又大,不知何处与那方。

  乞食无人命难养,才取草根日作粮。

  几月有人问方向,玉门关外甚荒凉。

  饥寒交迫睡路上,手足无力实难行。

  只说从此归泉壤,再莫田头望家乡。

  幸蒙庚伯识见广,命人寻找到公堂。

  劝父从今把善向,切莫山林去打枪。

  多行方便把生放,老来无事乐安康。

  说毕,大哭不已。云开曰:“此案幸遇庚伯慈悲,尔夫妻才有活命,快上前谢恩!”爱儿拜谢。鹤龄曰:“我先年劝你,丝毫不听,致累子媳受报。你若早悔,焉有此案!”即将庚英提来。庚英见夫,恨曰:“冤家呀!你也回来了,可怜你妻受尽千万苦刑,才有今日。”刘公曰:“此事也怪不得他,皆尔父之过,快快回去,各叙苦衷。”夫妻上前拜谢。刘公打发许多礼物,又劝云开真心改过,勇力行善;云开唯唯,率子媳而去不题。

  再说刘公把胡德修提出,谓曰:“此案已明,尔虽未谋害人夫,却已谋害己妻,理该偿命;念尔身受刑杖,从轻究办,坐徒二年。”仍令监禁。不上几月,身染牢瘟,竟死监中,无人领尸,抛上官山,猪拉狗扯。刘公详文把案消结。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从府升道,盛德声名,一时称赞不已。这绿波与公子配合八年,常劝公子另娶,公子不听。一日,竟辞翁姑欲去,曰:“媳本非人,乃是千年狐狸化身,因母受翁救命之恩,故来报答;如今缘分已满,特来辞别,还望翁姑赏示。、刘公夫妇与公子再三挽留。绿波曰:“媳不能生育,留之无益。翁姑年寿极高,到那时媳来迎接。”刘公不肯,公子亦苦苦相留,且曰:“爱妻若去,我必不欲生矣!”绿波不得已,又住年余,发苍面皱,若六七十岁人一般,日日劝公子另娶,刘公方与子另聘胡总督之女为妻。及新人过门,而绿波已无踪迹。幸喜新人像貌与绿波不差,所以不甚思念。刘公又由道升司,做到山西巡抚,看破宦情,蒙思致仕,时年七十。后至九十余岁,见子孙蕃盛,簪缨满门,夫妻大笑而逝,人以为绿波迎去。

  罗云开回家乐善不倦,奈因失子过于伤痛,后得气涨病而死。爱儿遵祖之训,盖父之愆,戒杀放生,勤俭治家,具心向善,后亦巨富。汪大立自官司过后,家中紧促,忧气太甚,亦得气病而死,后人流于佣工度日。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伤生罪大,放生功高。你看罗云开失子陷媳,家业凋零,无非伤生之报。刘鹤龄为善,所以功名利达,身为显官,又得狐仙为媳,痴儿转慧。汪大立大利盘剥,卒为财死。胡德修贪淫图娶,自惹灾殃。观此数人可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古人之言,信不诬矣!

  

  节寿坊

  才女遭逢不偶,却能旋乾转坤。接个少姑配老亲,天神皆钦敬,富贵荫满门。

  乾隆时,吴江县有一唐玉山,号海翁先生。家颇富足,品德兼优,曾举拔贡,家规颇好,不论子、女,都要读书。妻傅氏,乃孝廉之女,为人贤淑,生四子一女。女名寿姑,容貌秀美,性情温和,自幼读书即能诗文,一家爱惜。海翁常谓妻曰:“女儿才貌俱佳,须要好心教训。自古红颜多薄命,倘教训不好,反出家门之丑,丧祖宗之德,虽有才貌,不若愚庸。”傅氏亦尽心教育,内即爱怜,外严督责。

  这傅氏之父名芝田,廿四中举,平日好讼,善于刀笔,极会开条想方,所以年老无子。娶妾又生一女,因花朝日生,取名花朝。芝田偶染重疾,自知必死,即抚族子承宗。谁知此子不肖,芝田死后,遂将家业荡败。母亦忧气而死。妾复改嫁,丢下花朝,年方三岁。兄嫂嫌贱,衣食不给,饿冷交加,惟有待毙而已。傅氏归宁,见而不忍,携回唐家抚养。

  花朝只小寿姑五岁,长得一貌如花,性灵心敏,十岁便能吟咏;与寿姑同窗同桌同读同绣,你怜我爱,十分相得。一日,寿姑笑谓曰:“我二人情同骨肉,心性相投,可惜上下悬殊,若是姊妹,二人同归一室,岂不好耍?”花朝亦笑曰:“既然如此,二辈子一路投胎就是姊妹了;不然我变男子,你做女人,结为夫妻,更加快活。”说毕,二人大笑,从此愈敦和睦。

  这寿姑幼许马青云为媳。且说马青云家极富足,好善乐施,品学俱优,自入学后,便不思进取,每日讲习玄功。娶妻何氏,性情泼烈,为人勤俭,持家严密,不准青云妄用银钱。青云惮之,把家与他主管,他却一文不舍,片善不修,凡一切小钱零用都是心痛的,总想多积银钱,广买地方,家中已有万亩多田,还要想买。怎奈五旬无子,娶一妾三年不孕,逼住丈夫嫁了。又娶一妾,两年始生一子,取名年芳。何氏大喜,亲身抚养,便欲把妾卖了,青云再三苦求乃止,以后不准丈夫与妾同宿。听得唐海翁讲究家规,遂与结亲。

  及寿姑过门,见婆婆如此刻薄,心想:“偌大的家都不为善,怎得长久?”想要谏诤,又无机会。一日,有邻妇来说隔壁有一孤老,得病无钱,饥饿将死。寿姑听得,忙拿钱四百、米三升,叫邻妇带去与他。何氏曰:“你这姝崽,好不巴家哟!为啥无故就拿些钱米与人?”寿姑曰:“婆婆呀:

  人在难中好救人,况是孤苦病缠身。

  钱米虽去阴功在,暗中还要把利钱。”

  何氏曰:“这个女子,总爱讲那些空话!又道是:

  人生只要有银钱,钱多势大胜做官。

  若拿钱米施贫图,犹如挖了我祖先!”

  寿姑乘机劝道:

  婆婆在上容告禀,听你媳妇把话明。

  天生富者原是为贫困,望你周济替天把道行。

  天生贫者帮富把钱挣,任力任劳与人效走奔。

  世间名利如浮影,惟有行善是本根。

  前生所作今生幸,今日行为后世因。

  今生富豪家遂顺,皆由前世把善行。

  今生更加把善信,来世福禄寿骈臻。

  富贵贫贱虽有定,转移祸福自在人。

  积善之家有余庆,子孙越发越隆兴。

  不善之家有余剩,儿孙嫖赌转眼倾。

  婆婆家业盖通宁,应宜积德留后昆。

  只徒多把银钱挣,几年要买进北京。

  须知报应如形影,大福大祸自己成。

  婆婆急早行善径,保守福基莫因循。

  何氏听得此言,骂道:“你这妹崽,怕要癫了!那里听些妖言在此乱讲?须知你婆以银钱为命,若是为善枉费银钱,是要为婆的命了!如再乱讲,定要赶出!”

  寿姑见劝不转,只得暗教丈夫修身立德,排难解纷,行无钱之善,惜有用之身。那知年芳幼时惯习,骄傲满假尽行学会,五伦八德一概不知。听寿姑之言,如对牛弹琴,全不张耳。寿姑朝夕忧虑,无挽回之计,幸次年即生一子,倒还宽心,一家欢喜。方满周岁,忽然天降瘟疫,喉风流行,极其利害,死亡甚多。青云之妾忽染瘟症,起病就喉肿项大,饮食不进,三日即死。方才上山,又把幼儿染着,一家惊恐无措,连请数医调治,谁知药也不效;许愿禳灾,神也不灵,依然死了。一家哭得眼肿声嘶。那知祸不单行,幼儿方才人山,年芳与何氏同日又病,寿姑骇得无主,亲到灶前焚香秉烛愿替夫死。青云急得神魂不定,日请数医,全不对药。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岂肯留人到五更?

  任你费尽千般力,除了死字总不行。

  娘母同日而死。寿姑心想:“遭此瘟症,一家六口只剩翁媳二人,如今怎样下台?”不觉抚尸痛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珠泪长淌,不由妻这一阵痛断肝肠!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长享,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张。

  自为妻过门来同偕俪伉,数年间并无有口角参商。

  相敬爱如宾客恩情难讲,谁不比夫梁鸿妻似孟光!

  家业大夫妇和好把福享,谁知道乐太极便生悲伤。

  架一个喉风病从天下降,害庶母染着了一旦云亡。

  又害得小姣儿也把命丧,死两人只说是殃尽则昌。

  那知道奴的夫皇天不相,与婆婆同得病竟死一双。

  呀,夫呀!

  一家人靠着你擎天一样,马门中又靠你接起烟香。

  丢得奴年轻轻无所依傍,妇人家无丈夫怎得下场?

  呀,夫呀!

  守贞节原本是妻的正项,想抚子家族中又无儿郎。

  你为何忍心去全不思想?丢为妻似浮萍水上飘扬。

  呀,夫呀!

  丢公公七十余孤阳不长,龛堂上又何人事奉蒸尝?

  盖通邑好家财忍把手放,享不尽好福泽要到望乡。

  呀,夫呀!

  你何不等为妻一路同往。到幽冥两夫妻再效鸾凰。

  寿姑正在好哭,忽然丫鬟来报,老主人气死在地。寿姑听说心如刀绞,急忙收泪来至上房,见公公翻起白眼,在几上住,即命人用姜汤水取来喂了两杯,方才苏醒转来。寿姑曰:“公公须要宽想,你儿既死不能复生,何必气他怎的?”青云曰:“媳妇儿呀,你看我偌大家业,遭此魔劫,到老来连香烟都断绝了,好不气煞人也!”寿姑曰:“公公当要自气自解,不然倘有不测。媳天生路,马姓从此断矣。”青云只得收泪起来,经理入殓,抬出安埋。

  翁媳二人孤孤单单,受尽凄凉苦况。幸得寿姑在公公面前问安视膳,奉养无间。青云见媳贤孝,心略宽些。寿姑心想:“女子之道,上事翁姑,下育儿女;今逢此变,只剩翁媳二人,如何结果?须要打个主意挽回造化才好。”想抚族子,又无贤哲之儿;想要接姑,又是老迈之父;若勉强接来,又怕不好,反转啕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忽见公公步履强健,饮食均匀,似有延嗣气象。于是暗中去看便桶,见小便清而不臭,想道:“人无疾则便清,精神充则不臭,这样看来,不但可以延嗣,而且寿年极高。”遂请高僧把婆婆、丈夫一并超荐。祭奠已毕,即请老姑娘把接姑延嗣之意告知青云。那知青云素习玄功,不贪色欲,听得此言再三不允。老姑娘回复寿姑。寿姑想了一会,禀告公公,要把三党六亲请来。青云问是何意,寿姑曰:“到那日客来,媳有话说。”青云以为媳欲改嫁,心中忧闷,不好明言,看他请客如何。

  是日,诸客齐到,寿姑把公公请出,上席坐定,开言说道:

  公公在上容禀告,细听媳妇说根苗。

  今日诸客齐来到,奴有话言切莫嘈。

  妇女一生要有靠,三条不可缺一条。

  在家当听爹妈教,学习针黹把工操。

  出嫁愿与夫偕老,主持中馈任烹调。

  倘若丈夫去世早,当随儿子过终朝。

  为媳前生罪多造,今生年少受煎熬。

  两个婆婆都死了,丈夫去世儿又夭。

  致令为媳无依靠,身似浮萍水上飘。

  诸客说:“既无后嗣,何不抚子?”

  心想抚子承宗祧,奈无好的枉徒劳。

  “你的意思,又要那们?”

  人生犹如雪落草,百岁都要入阴曹。

  既然命苦须趁早,早死早把身来超。

  青云曰:“他们虽死,尚有公在,你先前劝我自气自解,今出此言,将我放于何地?”

  虽有公公难依靠,又无从公那一条。

  因此请客把罪告,死免不孝被人□。

  说明进房须自了,且将红绫把命交。

  诸客慌忙留住,曰:“唐大姐,不要性急,转来大家从中商量。”

  媳有三事对公表,能从媳命才坚牢。

  青云曰:“你说那三件事咧?”

  第一家事媳理料,反婆旧规立新条。

  “好得很,能从能从。”

  第二为善把功造,周济施舍最为高。

  “更加好得很,我焉有不从之理?”

  第三续弦把婆讨,琴瑟调和子星招。

  “此事不大好从,就是讨亲,我偌大的年纪,那里还有子咧!此事我决不从。”

  三件惟此是正道,不从媳命总难逃。

  公公恕媳多不孝,未曾始终奉年高。

  盖世家财都不要,愿将性命当鸿毛。

  说毕,退入房去。

  诸客劝青云曰:“你媳要你续弦也是正理,你该曲从,莫拂他的美意。况你翁媳二人,一老一幼,无子无夫,教你媳如何过日?不如一死全节。你若固执不通,媳一死了,你独自一人怎样结局咧?”青云曰:“好好好,叫他出来。”众客把寿姑喊出,青云曰:“你以三事相要,我以三事相约,倘三件不全,我还是不讨。”众客问:“那三件咧?”青云曰:“一要才貌双全,二要少年闺秀,三要官家子女。”众客曰:“你出此题目,未免把人难,要当新郎公也要从(宽)些说。”青云曰:“我家原来巨富,讨亲何患无人?不把三全难他,那就讨之不赢。”寿姑曰:“既蒙公公允诺,待媳去访,若有些微欠缺,望公公原谅。”

  于是托媒访问,那有这们合式的事?访了半月,莫得一个。有一厨妇说道:“我那边黎秀才有一女,十八未字,都还体面,只未读书。说成了,未必你公公当真不要吗?”寿姑曰:“既有此女,望你费心,幸成之后,谢你十金。”厨妇走到黎家,问是做媒,夫妇喜之不尽,即忙杀鸡烫酒。说出马家,夫妇变色,喊:“快莫讲了!”厨妇又描写几句。黎老怒曰:“我就贫穷,也无以少嫁老之理,那有这样不知趣的!”叫孩子拿打狗棍来送客,厨妇抱头鼠窜而归,告知寿姑。

  寿姑忧思无计,想了三日三夜,想到姨娘身上,“此人莫说三全,就是十全都有!但我妈极爱,怎说得成咧?”又想几日,还是无计,“不如归宁,用言实讲,成与不成,听之于天,不过了我痴心。”遂穿吉服回家。将要进屋,忽见海翁在外,见女惊曰:“我儿是知礼之人,为何家有三重大孝还穿吉服,不怕旁人说吗?”寿姑曰:“儿与公公做媒,故穿吉服。”父曰:“说的那家人女?”寿姑告是姨娘。父大骇曰:“你全不想,你妈当作珍宝,富家子弟求亲,他还择肥择瘦,何况老人?快莫乱说,免得伤脸!”寿姑曰:“只要爹爹应允,妈的话儿自去说。”父曰:“只要你妈允了,我有啥说的!”寿姑拜谢进屋,一家大喜,都来问候。说及死亡,大家吊慰。

  是夜,寿姑将公公求姨娘为妻之言,禀告其母。傅氏唾面骂曰:“你看姨娘那个样儿,才同谢女,貌比西施。前日杨孝廉之子求婚,他脸上有点麻子,我都不允咧,怎说嫁与老人?那们便易哦!”寿姑不敢再说。

  又耍两日,夜间办些酒莱,携至旧闺,与姨娘对饮。寿姑曰:“相别几年,未同桌案,今夜交杯,聊叙故衷。姨娘昔日同归之言,尚还记得么?”姨娘说:“此是一时笑言,怎么记不得咧?”寿姑曰:“我看姨娘这个样儿,又替你喜又替你忧。”花朝曰:“此话怎讲?”寿姑曰:“我看姨娘面似桃花,目若秋水,玉指尖尖,金莲小小,而且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词赋诗歌,般般可好,世间那有这样才貌双全的郎君来配咧?岂不可喜?又道红颜薄命,才女多忧,遭逢不偶,几误一生。不但此也,倘偶有疏失,则是明珠堕于泥涂,奇花插于牛屎,欲上不上,欲下不下,岂不可忧?又想姨娘生来,少无父母,见弃哥嫂,家业凋零,孤苦无靠,我妈怜念,带回家来抚养成人。这样看来,姨娘的命不问可知。”说得花朝哭泣不已。寿姑劝慰斟酒,慢慢说道:“姨娘不必流泪,侄女有番鄙言,望其聪听:

  姨娘不必双流泪,细听侄女说隐微。

  人生在世何为贵?有贫有富有尊卑。

  外公外姿把命废,丢下姨娘甚狐危。

  我妈与你是姊妹,接到我家来栽培。

  如今身长十七岁,未曾与人效于飞。

  富豪自有乘龙配,孤女那得才郎陪?

  说了几处都不对,讲到姨娘当面推。

  后来若把穷人配,缺衣少食要吃亏。

  那时才教好失悔,未必又学燕儿飞?”

  “嫁鸡由鸡,嫁犬由犬,贫富是命,岂有再嫁他人之理?”

  今夜特来把你会,有心与你做个媒。

  女羞,转身低头不语。

  你我同是斯文类,岂学俗女把头垂?

  对酒谈心将文会,才算贤豪女中魁。

  “既然如此,你讲,是那一家?”

  马家婆婆把命废,要娶继母傍庭帏。

  “烂嘴烂舌的婆娘!快莫乱讲了!”

  虽然年纪不当对,老夫少妻有古规。

  “叫你莫讲!那有睁眼跳岩,这们背时的古人?”

  周翁年高九十岁,娶得陈氏二八闺。

  后生周篁多聪粹,一十六岁中高魁。

  果考八十才婚配,韦氏十八把他随。

  一朝得道归仙位,他的姓名万古垂。

  “那是寿老神仙,你马家怎么比得上?”

  说起马家真富贵,吴江县内算他肥。

  “有几块毛田毛土?”

  良田万亩自来水,大厦千间甚宏辉。

  仓内钱财无处费,库里金银几大堆。

  “有贝之财,不如无贝之才,我看不上。”

  公公才高文章美,学入黉案夺府魁。

  如今居家习酬对,诗词歌赋考个批。

  “知他的寿元如何?”

  公公寿元极高贵,精神充足步如飞。

  童颜鹤发容貌美,从无疾病把身危。

  “有须子的,我总不爱。”

  男子有须才尊贵,姨娘呀!少去亲嘴自无亏。

  “不怕你会讲,我不嫁跟他!”

  如今有钱才为贵,有财有势人尊推。

  姨娘若到我家内,犹如平地一声雷。

  老阳少阴何匹配,好似老枝发嫩梅。

  又比长兄待妹嫁,得个叔叔福自归。

  那时才叫美中美,此人不嫁又嫁谁?

  “好倒却好,倘一下死了又便怎的?”

  即或不幸公命废,侄愿一世把姨陪。

  朝夕唱和作诗对,此中快乐也不亏。

  “你倒要记得,不要忘怀了。”

  多感姨娘发慈惠,切莫今是而后非。

  明早去把爹妈会,当面应本不要推。

  二人谈叙一夜,寿姑欢喜。

  次日,请爹妈上堂,告以公公姻事姨娘应允了。傅氏曰:“你这妹崽,又来讲怪话!慢点,他还看上你家那个老骨头了?”寿姑又把姨娘请出。傅氏问曰:“寿姑说你应得嫁他公公,有此话么?”花朝不答。傅氏曰:“今竟何如?我说你扯诳!”寿姑对花朝喊了几声“婆婆”,花朝脸说曰:“怎倒喊啥?”寿姑笑谓母曰:“我言如何?”傅氏曰:“慢点,应了一声就是真的?她尚未曾说话咧,我才不信!”寿姑曰:“婆婆你说一句。”花朝曰:“得,都应得了,有啥说的!”傅氏驾曰:“好莫志气!就这样懞懂,连一个老汉都看上了?后来不要怪我!”寿姑曰:“儿说了的,他不怪你。”傅氏曰:“这才忧人!”海翁曰:“一愿二愿,本人心甘意愿。别人欢欢喜喜,你要叽叽呱呱,不是替人展瘦劲?”傅氏笑曰:“我才多心,当真失格。”大家都笑起来。

  寿姑请爹妈写了庚书,回到马家交与公公。青云素来晓得的,惊曰:“怎么被你说成了?”正是:

  不怕难题目,只要有心人。

  少女嫁老汉,这才是新闻。

  于是择期迎娶,当着众客把契约交与寿姑,一切银钱什物,出进买卖,归他执掌。寿姑于是大开善门,兴宣讲,设义学,建育婴、孤老二院,厚待佃户,烧毁贫券,入轻出重,凡一切济人利物之事,无不次第行之。

  次年花朝身孕,一举双男。寿姑尽心抚育,不准出门读书,自己教训,取名如龙、如虎。十八岁一同入学,联科中举;二十五岁一点探花,一点传胪。此时正逢青云百岁,二子将父期颐、乃嫂节孝,奏闻天子。天子大喜,发库银四千两,原郡建坊。二子告假还乡,拜祖宴客。这一台酒,又是百岁,又是节孝,又是功名,又贺牌坊,好不闹热!牌坊一边是节,一边是寿,遂名“节寿坊”。惟有赞词功名,人大多争论不定。一官善于扶觇,众人都说请神来做。请得桓侯大帝,赞曰:

  这老婆如何了得!把天地正气炼成一块生铁。咱老张兴汉扶刘,也是这腔热血。这老婆如何了得!

  青云直活到一百五十岁,此时花朝八十三岁,寿姑八十八岁;见孙七代,顶戴满堂。做台大酒,将要上席,忽然天下大雨,门外来一官轿躲雨,知客见他品貌非凡,请到客堂,延之上坐。那人也不推却,问他姓名,他又不说。后见困额有百五寿算,七代元孙,便问主人姓名,知客将前事一一告知。席罢登堂拜寿,拜毕,索纸笔写一单条,上写着:

  花甲二周半,眼观七代孙。

  遇雨来阻隔,文星拜寿星。

  后写:“李调元拜题”。方知是雨村先生,再三款留。调元见牌坊赞词,问知寿姑事迹,十分仰慕,升堂请见。花朝、寿姑出堂见礼,调元拜毕而去。

  次日,青云忽感不快,忙把衣冠穿戴,无病而逝。寿姑、花朝亦相继而卒。至今子孙茂盛,功名尚多。

  所以人生在世,总要为善守节,贵乎孝亲,处事莫畏难苦,缺陷当思补救,自然谋事有成。若寿姑者,人当以为法焉可也。

  

  卖泥丸

  孝亲贵于端品,持家总要安贫。皇天不昧苦心人,泥丸亦能治病。

  杭州菩提寺乃名胜之地,常有仙人游览。离寺五里,有一王成,家贫,佣工度日。母赵氏居孀,弟二娃年幼。王成性极孝友,其母幼时劳碌过甚,兼之夫死忧气,得个半身不遂之病,凡饮食行动要人搀扶。王成服侍不怠,问安送睡,煎汤熬药,端茶递水,事事尽道;又领些善书,讲些报应,与母分忧解闷。凡佣工赶场,必要出告返面,勿使母亲悬望。三两天要割些肉与母吃,每天母亲吃饭,自吃菜根。待弟极其友爱,时常教以良言,并未打骂一下。二娃亦听教育,敬兄顺母,再不懒惰。帮人又殷勤老实,所以人人喜欢,个个皆请。

  一日,到冯老爷家耘草,这冯老爷庄稼做得宽,请五六个长年。有一王老幺,为人奸诈,脾气乖张,你看他:背主懒惰当主勤,一天歇肩把气匀。不是坡上睡觉了,就在吃烟看妇人。手足不好,爱偷东西走邪路;嘴巴不好,爱谈闺阃说空话。一日无事,就讲那家女子好看,那个妇人偷汉,某人烧火,某人有奸;唱歌尽是淫词,出口便是野话。几个伙伴你唱我和,把一湾都吼沉了。王成见太不像事,即劝道:“王幺哥呀,谈闺道阃,歌唱淫词,是伤风败俗,其罪极大。你我今生贫贱帮人,皆因前生有罪,若不做些好事,连人皮都要脱。你若不信,听我道来:

  劝贤弟切不可糊言乱道,如今的天爷矮报应彰昭。

  有几个谈闺阃能把钱找?有几个淫妇女能有下稍?

  当富的玉楼中把籍削了,当贵的金榜上难把名标。

  一则来伤天理终身潦倒,二则来败风化恼怒神曹,

  三则来欠命债冤鬼寻找,四则来结仇恨项上吃刀。

  祸与福从口出关系非小,凡灾难与凶危尽从口招。

  有席佳止谈闺曾添寿老,祝期生逞利口舌上生疱。

  李无竞积口德遇仙得道,有齐岩诬叔卿雷打火烧。

  这就是古今来口孽果报,望贤弟细体贴不可荒抛。

  将好的来效法孬的戒了,莫谈闺莫道阃莫唱歌谣。

  多积些口中德上天知道,保佑你今年子翻个大稍。

  东也成西也就犹如柁窖,子而孙享富贵万福来朝。”

  王老幺听得此言大不耐烦,说道:“你这人精精伶口,说话才是书呆子!我们下力的人,不摆龙门阵,不扯白谈经,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又道是:不讲不笑,阎王不要。若是说话都有罪过,那吃人害人偷人抢人,又拿甚么去罪他?我们不过大家说来解闷烦,并未作科去犯奸,谈闺道阃都有罪,阎王那有许多链子拴?”众人也有说王成讲得好的,也有说王成迂酸的,纷纷不一,这也不表。

  且说菩提寺中来一癫僧,已有数月,每天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或终日游行,全不饮食。众僧见他衣服褴褛,都厌恶他,不与交言。一日,王成手提粪篼捡粪,来至寺外,见癫僧盘坐在上大笑,笑得连气都难回。王成上前,问道:“老禅师,你在笑啥?”癫僧曰:“我在笑你咧!”王成曰:“你笑我怎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癫,侍奉母亲太费钱。

  人生倘若必翻片,须将孝字丢一边。

  王成曰:“禅师说到那里去了,又道是:

  亲恩深似海,人子罪如山。

  头发数得尽,亲恩报不完。

  若不孝顺父母,就翻片兴家也发不长久。”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怪,太把兄弟来友爱。

  你今还在受饥寒,何必把他来携带?

  王成曰:“禅师说错了,又道是:

  兄弟如手足,十指连心肝。

  银钱只顾己,何以对祖先?

  不顾兄弟即为不孝,就是挣得钱来,问心却有愧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蠢,佣工忠实又发狠。

  一日才得五十文,何须太把骨头损!

  王成曰:“禅师说差了,又道是:

  为人不忠良,死终为下鬼。

  一文要命消,多得必受累。

  受些辛苦挣来的钱,虽然少些也是坚牢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迂,待人以信言不虚。

  只要金银广堆积,就是奸诈不为污。

  王成曰:“禅师之言太不近理了,常言道:

  穷人若无信,寸步不能行。

  口说莲花现,还是风谈经。

  虚诬诈伪,只是自欺,要积银钱,恐怕不能。”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愚,骄傲满假一概无。

  为富不仁是古语,何妨把礼来看疏?

  王成曰:“禅师此话更差,常言道:

  为人若无礼,好似鼠无皮。

  有财不知礼,不死又何为?

  想鼠尚有皮,人不讲礼,比兽都不如,有钱何用?”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呆,为何不取非义财?

  人非横财难致富,何妨使心用些乖!

  王成曰:“禅师之言更不是了,岂不闻:

  非义之财不养家,未曾到手祸先发。

  阎王赐你三合米,任你走到遍天涯。

  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就是送我,我也不要。”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憨,为何不乱要人钱?

  于今廉洁多贫困,就是王侯也在贪!

  王成曰:“禅师之言越发隔远了,常言道:

  廉者不受嗟来食,洁士不饮盗跖泉。

  安分守已无妄念,箪瓢陋巷也心宽。

  只怕这们积钱,连人皮都要积脱,那我是不干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闷,欺瞒拐骗全不信。

  如今廉耻尽消亡,何必公平守本分!

  王成曰:“禅师诳我了,又道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漏屋无亏欠,皇天有眼睛。

  与其无耻而得钱,不若安贫守本分,才不枉自为人。”

  癫僧曰:“依你说来,难道不想发财吗?也要设个法儿才好。”王成曰:“银钱谁不爱,总要取之无愧,方能兴家。”癫僧曰:“我有三个生财之法,是佛祖传下的,你愿不愿学?”王成曰:“既有如此妙法,怎么不学?”癫僧曰:“上法,把我咒语一念,想要多少金银,他自己会来;中法,把我法术一使,别人金银任你去拿;下法,依我方儿去做,挣钱便易,再不费力。”王成曰:“禅师之法这般玄妙,好到极了,但不知坏不坏心咧?”癫僧曰:“上法虽伤天理,却能堆金积玉,富与天齐;中法虽丧良心,也能金银满柜,富敌一国;下法稍为营谋,亦能多挣银钱,兴家立业;虽有些儿欺心,却能立功救人。”王成曰:“上法伤天理而得财,实如鬼引;中法丧良心而得财,犹如抢夺;惟下法营谋得财,立功救人,弟子愿学。”癫僧曰:“王成真好见识,好缘法,待我将下法授你:你回家去将陈墙土二斗、大黄二十斤,细磨,以水和丸,如弹子大,百草霜穿衣;待干,挑至湖州武康县去,此时正当发瘟,医药不效,传染极多。汝以泥丸用姜汤化开与服自愈。一人一丸,百发百中,不可贱卖了。”王成曰:“此法虽好,但我家贫,武康路远,无有盘费。况我去了,无人找钱,我妈又怎么过活咧?”癫僧曰:“这也无妨,我有四串钱放在山脚土地庙内,我出家人拿来无用,就送跟你,以作安家路费。”王成曰:“弟子无功,怎么敢受?”癫僧曰:“日后还我就是,快去取来。”

  王成来到庙内,果有四串钱在土地当面放起,背上山去,而癫僧已回寺矣。心中疑惑,不知对与不对,两次到寺访问,并不见人,忽然想道:“此钱放在庙中,来往多人都未拿去吗?非神仙而何?”即回家告母。母喜曰:“此是神仙念你忠孝朴实,故尔变化来指示于你,我儿勿疑,快照法做来,好到湖州去卖。”王成允诺,买些香烛,母子拜过神灵,把丸如法做好;又与母办些油盐柴米,留钱一千六百文作路费,余钱放在屋内使用。看期起程,把兄弟唤到堂前曰:“为兄此去,不久即归,母亲甘旨,贤弟代兄事奉几天。为兄还有几句言语,贤弟好心听着:

  出远门难丢心,为兄言话听分明。

  弟兄出世家贫困,帮人佣工过光阴。

  爹爹去世妈得病,兄弟年轻未成人。

  今年天干少人请,缺少甘旨奉娘亲。

  那日上坡去捡粪,菩提寺外遇癫僧。

  教我一法把钱挣,做些泥丸去卖人。

  武康县内多瘟症,包我此去赚万金。

  可怜母亲染疾病,贤弟服侍要殷勤。

  油盐柴米都安顿,菜蔬咸淡要调匀。

  晚来陪摆龙门阵,白日背出散淡心。

  换洗衣服要洁净,小便大便慢扶行。

  贤弟代兄把孝尽,苦人自有天看成。

  为兄此去不多住,不过一月就回程。”

  王成说罢,辞别母弟,挑起泥丸,来到武康,住在三合店内。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四处未闻瘟症。耍至月底钱也用完,店上又欠了一些口案。王成心内着急,朝夕叹气。忽听邻壁钱铺一子突然腹痛,呕吐不已,请了数医全无效应,两日即死。那夜店主媳妇忽病,与前症一般,数次请医总不对药,将已要死。王成曰:“我带得有丸药,能治诸般瘟症,何不拿一粒去用姜汤水化服?”店主曰:“病已脱形,有啥医头?”王成曰:“这个无妨,拿去试下又不要你的钱咧。”店主拿去,如法化水,谁知病人口已闭了,用剪刀撬开灌下。不多时腹如雷鸣,喊要下解,解后能起,次日平腹如故。从此一一传染,城内四乡家家不免,别药丝毫不效,惟王成之丸一吃便好,四处俱来求买。起初卖四十文,后涨至一百文,丸已卖了三分之二。店主曰:“你俱不看贫富取钱,贫者相送,富者加倍,钱也得了,功也做了。”王成喜允。于是店主当引人,量其家资取银多少。这事也怪,先前穷人居多,此时俱是富者。王成之丸或八两、十两、二十两,月底丸已卖完,算来得银一万九千九百两。忽然隔壁钱铺父子俱病,听说丸已卖完,情愿多出银子。王成在床上寻着一粒,店主曰:“此人大利起家,已有十万家赀,犹是贪心不已,从前死了一子,今又父子俱病,切莫相因卖了。”钱铺无奈,只得出银五千买去,父子分吃而愈。

  王成以银一千谢店主,二千济贫民,拿一千回家去,余二万多银寄在字号内。买油笼十挑,一挑放银一百,请人搬运回家。负银一百去谢癫僧,众说久已去了。从此更加尽孝,买两个小女服侍母亲,衣服饮食,任其所欲,无不去办。后做生意,到武康贩卖来往,将银盘回来买田土,富盖一乡。王成弟兄俱婚于巨族,子孙蕃盛,其母亦享高寿,无疾而终。

  再说王老幺,见王成卖泥丸发富,他也照样做些,挑到武康卖钱。武康今年之瘟与上年不同,上年是伏心瘟,因热极乘凉,暑伏于心,逼而不下,所以呕吐腹痛。陈土清热利水固皮,大黄下火,故一服即愈。今年是寒症,水泻之药不对了。你看王老么,把店寻到歇下,装起斯文样子,南腔北调,说:“我这丸能医诸般病症,有起死回生之功,每丸取钱四百文。”此时县中死人无数,因上年丸药极效,闻得此言,买者亦多,吃下俱死。买丸者忧气不过,俱来要他退钱,拿丸打烂一看,尽是泥巴。即打客约,拿链拴去送官,禀他假药相方,医死十多人。官当堂打了二千小板,丢卡,候申文发落。王老幺在卡,一无银钱,二无亲人,受尽惨刑,衣服剥尽,好不悔恨。只得坐地痛哭一场:

  坐卡中好悔恨,于今想起悔不赢。

  我不该父母面前耍脾性,说一还十毛撑撑。

  又不该挣得银钱糊乱混,夜夜拿去嫖妇人。

  父母在家常断顿,收钱不肯拿一文。

  还要骂他不发狠,懒死懒做懒翻身。

  帮人有个大毛病,背主懒惰当主勤。

  活路出来山坡困,庄稼偷去送人情。

  牧童面前我充狠,天天把他头子登。

  吃饭就把火手恨,晌午晏了吷先人。

  紧工月分喊另请,松工退我不得行。

  说话爱展嘴巴动,谈闺道阃不歇声。

  浮艳山歌实好听,一天唱得闹沉沉。

  王成劝我总不信,反说他是假斯文。

  他做泥丸能治痛,武康县内赚万金。

  我也照样来做定,谁知吃了医死人。

  客约将我来锁定,送到公堂受苦刑。

  丢在卡内无人问,私刑件件都受清。

  腰中无钱难买合,乞食囚徒好伤情。

  这是我忤逆不孝遭报应,自作自受怪谁人!

  劝世人,仔细听,亲是活佛,要把孝行。

  帮人不忠老天恨,谈闺道阃罪不轻。

  不信看我坐监禁,死堕地狱难翻身。

  哭了数日,忽染牢瘟而死。无人领尸,抛在官山,猪拉狗扯。

  各位,人生在世总要忠孝才有安身之日。你看王成能孝能悌,必忠必信,以泥丸而发富;王老幺不孝不忠,爱嫖爱懒,以泥丸而丧身。同是卖泥丸,何以一个治得倒病,一个就医死人咧?一来所遇之症寒热不同;二来各人的心好孬不等。总之,天之报应,随人而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爽丝毫的。观此二人,盖可知矣。

  

  哑女配

  孝子思亲无间,哑女见夫能言。哭退蛇虎在山前,一经神指点,富贵两双全。

  汉中城固县有一朱泰,幼时丧父,家贫,极孝。母邬氏,双目不见。泰朝夕服侍,不离左右,常以甘旨奉母,自食惟菜蔬稀粥而已。

  一日出门,路遇三人,皆是泰之表兄,邬大兴、龙国治、张永顺。三人忽见朱泰,欢喜问道:“表弟到那里去?”朱泰曰:“我到山上去打柴。”邬曰:“一天打柴,卖得多少钱?”泰曰:“不过八九十文。”邬曰:“你盘亲养口,八九十文如何够用咧?不如做个生意。”泰曰:“做生意莫得本钱。”邬曰:“有宗生意好做,你来跟我打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来平分,又有吃的,你干不干?”泰曰:“好,但不知是那样生意?”邬曰:“去当牛屠户。老牛不过五六串钱一只,肉卖四十文一斤,肥点的有二百斤,可卖钱八串;皮子卖得一串;牛头、四足、肚腑卖得两串,其利对本过深。你看把牛宰倒,先把腿割煎来吃了,然后去剥(皮),有吃有利,快不快活?”朱泰曰:“原来是这个生意哦。殊不知牛是养生之具,有功于人,五谷非牛不耕,人非五谷不活,若是莫得牛与人任力任劳,纵有田土,种而无收。可怜他背犁拉钯,何等艰辛!他出气力,你得现成;他吃谷草,你吃谷心,一家饱暖都沾他恩。依得理来,死了都要拿去埋倒,却怎么还忍心去杀他吃他咧?这个背时生意我决不做!”

  龙国治曰:“你不宰牛,何不跟我打伙?我这生意吃也有了,本钱又少,你做不做咧?”朱泰曰:“啥子生意?”龙曰:“去卖狗肉汤。买个肥狗,不过五六百钱,煮熟要卖八个钱一碗,吃的又多,吃了又补,也有对本之利。”朱泰曰:“这个生意更做不得。你想,狗之功德与牛一体,跟人守家,忠心为你,夜来不眠,内外经理,一闻响声,即忙咬起。人若无狗,不但盗贼难防,而且睡也睡不得一觉好的。此功极大,应宜戒食莫杀。这个伤天害理的生意,我更不能做!”

  张永顺曰:“朱老表呀,他们那些生意当真做不得的。你跟我打伙,我这生意跟他们的不同,不要本钱,又能得利,你做不做?”泰曰:“世间那有无本之利咧?看你说来我听。”张曰:“是安子。砍些竹子,空时划些蔑片,编成□子,挖些虫线冲烂,涂在门上,放在田边流水之处,到次日一早去收。安二百□子,多则二十斤,少亦有十斤,吃半卖半,又不劳神,又能盘家养口。你讲好不好咧?”泰曰:“我道是啥生意,原来是伤生害命之事。这鳅鳝虽然无功于世,他却无损于人,理宜戒口勿食,何必把他命倾?若去安挖蚓,伤了多少生灵!一朝遭了报应,那才悔之不赢。我就饿死,也不去做那损阴丧德的生意!三位表兄,你我都是亲戚,痛痒相关,如今听我相劝,以后戒了,切忌莫做,老天自然照看你们,有吃有穿。”三人不听而去。

  朱泰走至南山打柴,见半山岩上有个大格篼,可值二百多文。次日拿斧去砍,忽然人往上升,站在空中,离地丈许,心想:“今日才怪,未必要腾云了?”用力下窜,许久方落。才砍两斧,又升上去,想道:“我今日未必要上天了吗?先前也是这样,果能上天,我把妈背到神仙府去,将一双眼睛拿来医好,也不枉盘儿一番苦楚。”及至窜下,又砍又升,抬头一看,“嗨呀!”一个筋斗如滚石而下,滚至石坪,幸被小树绊住,底下黑气只往上冒。朱泰惊定,往下一看,“嗨呀!”又是一个坐斗,说道:“我我我,今今今天定死无疑了!”

  各位,你说朱泰看着两个啥子?原来山上有根蟒蛇在晒太阳,闻得斧声,伸头向下,想吃人肉,哈气人往上升,歇气人又下落。岩下睡的是只猛虎,被泥沙惊醒,也想吃人,因岩高石滑,脚抓不稳,跳上又落下去,故而在此吐气。朱泰看见骇急,左右四望,尽是高岩,想:“我今逢绝地,必无生还矣!然而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在家怎得下台?”想得无法,只有跪地磕头,一声蛇一声虎,边喊边哭道:

  这阵骇得魂飘渺,上下左右无路逃。

  只得跪地来哀告,还望蛇虎把命饶。

  可怜爹爹死得早,丢下我妈守节操。

  家屋贫穷钱难找,呕尽心血托儿曹。

  千辛万苦盘大了,靠我打柴过终朝。

  我妈得病又不好,双目不能把物瞧。

  饮食不得把口到,行动无人站不牢。

  你若把我来吃了,丢下我妈怎开交?

  就不气得把颈吊,也要饿死到阴曹。

  呀,蛇呀,虎呀!

  都念朱泰念妈老,一命就把两命抛。

  命债欠多吃得少,何苦丧我命一条?

  虎呀虎!

  你在兽中称王号,并非无知蠢山妖。

  蛇呀蛇!

  你在山中修大道,无非未变龙与蛟。

  吃人也要分孬好,未必见物称就捞?

  你看朱泰年幼小,一身枯瘦莫得膘。

  乳腥尚臭无味道,吃了肚子要发糟。

  浑身漫膈多和少,油甲堆来把皮包。

  替你心呕要打曝,吃了定然把稀淘。

  何不施恩来放了,使我回去奉年高。

  呀,蛇呀!

  你为甚还在岩上把须绞?

  呀,虎呀!

  你为甚还在坎下把头摇?

  我若在此把命掉,不孝之罪是你招!

  如今好话说完了,磕头头上磕起疱。

  蛇在昂头虎在跳,不肯放我为那条?

  无法再把情来要,快通商量莫放刁。

  不如权且来寄倒,候母临终葬荒郊。

  那时肉肥膘硬了,任你拿去犒大劳。

  朱泰正在哭诉,忽听风声响亮,抬头一看,蛇不见了;又看虎,亦不见;说道:“呀,我的妈呀!幸喜得好,他不吃我了,今日这条性命都是捡到的,好好好,寻路回去罢了。”

  朱泰回家,对母大哭曰:“你儿今日打柴,遇着蟒蛇、猛虎,上下齐来,希乎把性命送了。亏我磕头哀告,方才感化而去。谁知性命救得,把一身就滚痛了,柴也莫得,好不骇人!”邬氏曰:“我儿今后须仔细防着,幸喜你有孝心,菩萨保佑你,不然身遭毒口,你娘又靠何人咧?”遂把朱泰身上一模,骇曰:“可怜我儿滚成这个样儿去了,快到陈二老爷烧房里去赊四两酒和三七,搽些吃些,免得触气。”朱泰应诺,提壶而去。

  且说陈二老爷名文进,家颇富豪,乐善好施,每年要收佃钱二千多串,庄稼极宽,请人甚众。妻樊氏,生四子一女。长媳魏氏,虽是大家人女,小时惯习,性极泼烈,而且懒惰好睡,不知孝顺,专好艳妆;公婆讲他一句,要还十句,丈夫说他,他就乱乱吷,弟兄妯娌个个成仇。是年身怀有孕,临盆之时极其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家惊慌无主,方法用尽,全无效验。魏氏无可如何,口喊:“婆婆救命!”樊氏曰:“我平日教你莫在灶房发气,不要咒人骂人,你不信!如今恼了神圣,降此灾难,我也莫法,你快悔罪!”魏氏曰:“媳妇千悔万悔,肚肠都悔烂了,总要婆婆打个主意,媳妇才有性命。”

  樊氏焚香秉烛,替媳悔罪。文进曰:“他平时那们凶横,认得那个?深怕忧你不死,如今悔也迟了!”樊氏曰:“你这老汉啥,他已遭报,正在作难,还见究他做啥!”悔毕起来,闻魏氏已死,慌忙去看,还有一线之气。半晌苏醒转来,叹气一口,说道:“好悔呀!

  适才阴司走一转,不觉来到鬼门关。

  遇看牛头和马西,将奴锁起进城垣。

  上坐城隍怒满面,大骂魏氏太不贤。

  娘家不服爹妈管,说一还十嘴巴尖。

  泼性一发如牛犬,不畏神鬼不怕天。

  出阁起心越不善,好吃懒做只贪眠。

  尊卑礼法无一点,公婆当做路人看。

  丈夫沾倒就开□,一时还要吷祖先。

  每日灶房无忌惮,打鸡骂狗胡乱言。

  叔嫂之间射冷箭,谗言状告枕头边。

  一见弟媳就签眼,专分彼此爱耍奸。

  妹妹温和人能干,拿来使口当丫鬟。

  多喂鸡鸭想吃蛋,谷米抛撒吃不完。

  字纸拿来搽桌案,爱绣龙凤和八仙。

  行动妖娆爱打扮,穿红看绿逞容颜。

  水粉胭脂涂一脸,蛊惑丈夫把淫贪。

  说我罪多难尽谈,黑册载满有万千。

  所以今日遭产难,看你改不改心田。

  不念你祖多行善,定拿恶妇抛刀山。

  赶紧改悔莫迟慢,吉星一到自安然。

  说罢把奴又出殿,因此才得还阳间。

  呀,婆婆呀!

  你媳从前太奸险,直到如今悔烂肝。

  还望公婆把媳念,赦媳不孝罪如山。

  一家大小莫报怨,念我无知错在前。

  大家替我悔一遍,吉星自然到凡间。

  倘若再把故态现,死堕地狱身难翻。”

  樊氏听得此言,甚是惊恐,想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报应何其速也!”又见魏氏十分过不得意,叫儿女与媳大家替他改悔。魏氏更加作难,汗流如水,急得樊氏跑来跑去,跑得闷倦,不得已前去静睡一时。忽然梦见一位道长在房,纶巾皂袍,樊氏惊曰:“你这道长,然何不知礼法,到闺中来了?”道长说道:

  魏氏而今逢产难,贵人一到自安然。

  桂英声哑年十九,一见亲夫便能言。

  说毕竟到厨中去了。樊氏急到灶房一看,并无人影,一惊而醒,想梦历历在心,便去告知丈夫。文进曰:“此灶神指示之言。首二句说魏氏生儿,要等贵人到了才生得下;后二句说我女儿桂英声哑,要见了亲夫才得说话。但我们山僻之地,那有贵人到来?桂英的丈夫又是那个咧?”樊氏曰:“使人看着,若有人来,小儿下地,就是贵人;桂英说话,就是亲夫,留他进屋,将女许他。”文进点头道是,吩咐牧童看着。

  忽听外面大喊:“打酒!”掌桌曰:“钱要上箱,慢点来打。”樊氏曰:“是那个打酒?”牧童曰:“沟上那个朱泰。”樊氏曰:“朱泰家贫,打些奉母,是个好人,快接壶来,我跟他打。”牧童提壶进来,曰:“他莫得钱,跟你赊四两。”樊氏曰:“他是作难人,多打些跟他。”樊氏想到梦中之言,忘乎所以,打了一提,又打一提,壶满流出,倾得满地是酒。他女桂英走来,曰:“妈为何搞得满地是酒?恭喜你老人家,生个好孙儿,胖嘟嘟的。”樊氏转眼一看,问曰:“那个讲话?”桂英曰:“儿在讲。”樊氏曰:“你讲得出话了吗?”桂英曰:“儿见嫂嫂生儿,心中一喜,气往上冒,一个干呕咳出一坨黑痰,就讲得出了。”樊氏大喜,忙去看孙,果然肥胖;出谓文进曰:“魏氏儿也生了,女儿话也讲了,我梦已准,快看何人在外,留进来许亲。”牧童曰:“外面并无别人,只有朱泰。”文进曰:“老婆子,我说你梦不准,朱泰那个样儿,怎是贵人?如何做得我的女婿?”樊氏曰:“这老汉啥!朱泰是个孝子,目今虽穷,焉知后来不为贵人?”文进思之有理,喊掌桌:“去把朱泰留进,我有话说,不要走了。”

  掌桌去留,朱泰那里肯进?掌桌把他一拉,他穿的短汗衣拉烂,裤扯破一块。朱泰曰:“看,这下叫我何以见人?”掌桌拉起就走。朱泰只得一手提裤,勉强与文进施礼,曰:“小子今遇蛇虎,把身滚痛,特来与二老爷赊点酒吃,明日就送钱来。”文进曰:“你且坐下,我正要用你,慢点才与你讲。”即问牧童曰:“你水烧开么?”牧童曰:“方才架火。”文进曰:“你到陶上喊他们回来,把刀磨快点。”朱泰心想:“他烧水磨刀,拿来做啥?又说用我,未必要杀我吗?我与他无仇元冤,杀我做啥?不必多疑。”又听文进说:“他们还不回来杀咧,慢点晏了。”朱泰大惊,想:“他当真要杀我吗?他又杀人做啥?哦,是了,他在烧陶,今日架火,定是杀我祭陶。我朱泰自思好苦的命呀!方脱虎口,又入牢笼,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又靠何人?”自言自语,掉头一望,见无人无犬,出外便跑。雇工正在磨刀,拦住喊曰:“老板,你的客走了!”文进曰:“你快跟我拉倒!”朱泰曰:“长年哥,我和你相好,留点情!”雇工曰:“主人家要你,我有啥子情留!”掌桌走来曰:“你来得去不得了!快些进去,免我动手拉拉扯扯!”朱泰骇得魂不附体,走到椅上坐阵,忽听猪叫,心想:“祭陶杀人,还要杀猪吗?”想其白进红出那样痛苦,更加着急。忽然文进出来,陪问家常,朱泰大胆问曰:“二老爷杀猪做啥?”文进曰:“明日端阳,我家人多,难得割肉,杀猪过节。”朱泰曰:“原来如此!”心想:“你若早说,免得受这半日惊恐!”及坐席上,文进举杯曰:“今日留你非为别事,因我女儿桂英生来聪敏,但是声哑无言,老妻梦神指示,说见了亲夫自能言语;今日你来,女就说话,看来都是有缘,故留你到家,将女许配于你。”朱泰曰:“多承二老爷雅爱,我家贫寒,母亲尚不能盘,怎能盘妻?小子不敢从命。”文进曰:“你这娃儿才是咧,盘得倒盘不倒我不怪你,你若配我女儿,总不能把你饿死!”朱泰曰:“有母在堂,小子不敢自专。”文进曰:“是话咧。”

  饭后割腿猪肉,打酒十斤,喊掌桌送他回家,对他母说明,朱泰亦将许亲之言告母。母曰:“既是陈老爷不弃,那还不好!”朱泰曰:“母亲不可,他们富家女子多半是好吃懒做,我们怎盘得他起?”邬氏出来谓掌桌曰:“我是贫寒之家,怎讨得起富豪之女?日后缺衣少食,定要作难受苦。当面推辞,免劳你二回动步。”掌桌曰:“这样姻亲都说不成,叫我转去,莫笑坏人。朱大娘呀,你莫忧虑,日后他女过门,嫁奁要值千金,你家若得此媳,好似平地腾云,别人求之不得,亏你还不应承!”邬氏曰:“就是你主不嫌,我心何以自安?结亲门当人对,那才算是良缘。你主偌大家业,穷人何敢高攀?”掌桌曰:“你莫错过了。”邬氏曰:“我儿允诺算了。”朱泰曰:“妈呀,富家子女娇养性成,接到我屋,俨若先人,稍不合适,骂得难听,不如莫要,免后淘神。”

  掌桌忿气回去,对主告明,又加减几句。文进大怒,骂曰:“你这穷鬼!还要好高,胡言乱语,把我藐视,我女今已能言,何患无佳婿!”越骂越怒,吵闹不已。见女路过,便曰:“为你这个妹崽,几乎把父气坏,快拿火来与父吃烟。”只见桂英“哦,哦,哦”,总不答话。樊氏曰:“你在做啥?”那知桂英依然哑了。樊氏曰:“这老汉可恶!我女已经讲话,被你吵哑。好好使他讲话罢了,不然我要跟你拼命!”文进曰:“这就怪了!一下就讲不出话了?”即喊桂英快讲,那里讲得出来。樊氏曰:“我梦神灵指点,说是见夫能言,明明就是朱泰,怎不许配良缘?”文进曰:“人家不要,何得怪我不许他咧?”樊氏曰:“他不要,你耐着他要,怎么要吵哦?”文进曰:“算我错了,虚空神灵,共鉴此心,若我桂英果是朱泰的姻缘,使他再能言话,我明日去到他家,亲自许他罢了!”樊氏燃香点烛,亦对神许愿。许毕,忽见桂英一个干呕,吐出一坨黑痰,说道:“妈呀,儿又讲得出了。”文进曰:“这个灾杂种会做,老子的肚皮痛。”

  到次日,夫妇备办礼物来到朱家,对朱母说明梦神指点、女儿说话及复哑复言之故,再三恳求,朱母只得应允。文进把庚交了,回家将下手佃户退去,将二十亩田命朱泰搬来耕种,以便年底迎亲。凡家具器物,牛工资本,皆是文进所出,泰享现成。及桂英过门,夫妇和睦,知孝知敬。朱泰发愤耕种,数年便有余钱。

  时当北番达里黑造反,朝廷命李元吉为帅,不能取胜,屡战皆败,上表告急。此时朝廷多故,兵不够用,下令到民间抽丁,每十户一名。朱泰在当里正,该出一丁,千方百计请人代替,俱不肯去,朝日忧闷。桂英想:“母梦中之言,说夫是个贵人,今逢抽丁,正立功之日也。”遂与婆婆、丈夫商量,叫夫自去建功立业。朱泰曰:“母亲年老,人子岂可远离?”桂英曰:“婆婆身体尚健,量无他故,万一有病,自有为妻侍奉,夫君切勿错过。”朱母亦想起樊氏许亲之言,说道:“我儿只管去,为娘在家静候喜报。”朱泰只得收拾行李,上府应点。朱母杀鸡烫酒与儿饯行,两眼流泪,说道:“只因功名心重,遂使母子离分,娘有几句言语,我儿紧记在心:

  为娘饯儿出远门,不觉两眼泪长倾。

  只因北番难平静,朝廷下旨要抽丁。

  我儿今年当里正,理该要出一个人。

  千方百计将人请,破钱无人来应声。

  媳妇因此将言论,教儿自已去从军。

  为国出力是本等,又可得功把身荣。

  为娘养儿苦受尽,焉能舍儿到边庭?

  只因先年神指引,梦中说儿是贵人。

  为娘听得心喜幸,才与我儿来饯行。

  一杯鲁酒把儿敬,聊表母子一番情,

  路上交朋要谨慎,不是君子莫同群;

  二杯鲁酒把儿敬,吃皇粮俸要忠心,

  上阵努力把功挣,切莫骚扰把民惊;

  三杯鲁酒把儿敬,愿儿此去把功成,

  北番授首疆场静,准备封侯受皇恩。

  军行万里多苦境,母子分离泪纷纷。

  你妻素来多孝顺,莫把为娘挂在心。

  但愿神天加庇荫,早早归家换门庭。”

  邬氏饯行已毕,桂英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朱泰去到汉中,报名上册,操习三月,来至边庭。李元吉见兵未精习,不敢出战。朱泰为人忠厚,不知夤缘,一去三年还是步卒,间或有功,被人顶冒,不能上升。旦夕思亲,两眼哭肿。一夜梦至一庙,金碧辉煌,匾书“忠义庙”。上坐王者,将朱泰唤至案前,谓曰:“吾知尔思亲甚切,今助尔成功,以成尔孝。”即说四句话云:

  贼番丁卯当授首,五里塘内可伏兵。

  赶急军门去献策,凯歌声里是归程。

  朱泰方欲问话,忽然惊醒。次日去辕门,欲见元帅。守军见了就骂,不肯通报。朱泰急得大哭。正逢元吉出来,便问何事,朱泰告说来献策的。元吉带进帐中,问有何策。朱泰将梦关帝之言告诉一番。元吉即问乡导:“此处有五里塘么?”乡导对曰:“离此十里,有谷名五里塘。”元吉同乡导、朱泰去到谷中一看,两边天生石壁,只有进路,并无出路,谷口两山尽是树木。

  元吉大喜,即升泰为帐前小校,命泰带兵二千在谷中埋伏,安设地雷、火炮。先命人带兵搦战,不上两合,诈败而走,引至谷中。朱泰放了火炮、地雷,烧得贼兵不能出谷,逃出之人尽被拿获。于是将贼人衣甲穿在官兵身上,命朱泰当先,诈言得胜而归。此时正是下旬,黑夜无光,贼不能辨,赚开城门,一涌而进,斩将擒帅,大获全胜,即升朱泰为前部先锋。泰又献策曰:“番贼巢穴后面靠山,有小路可上,元帅攻前,小将攻后,出其不意,必能成功。”元吉从之,果获胜焉。从此番王被擒,北方宁静,班师回朝。李元吉备奏朱泰之功,天子大喜,封泰为靖北侯。泰又与母请旌,皇上诰封节义一品夫人。告假还乡,祭墓宴客,从此富贵双全。桂英连生五子,日后俱为显官。

  观此可知,天之报答孝子,决不轻微的。你看朱泰尽孝,既感蛇虎,免其死亡;又动神天,赐之富贵。人又何苦而不尽孝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