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燕姹莺娇芳园济美呕心沥血慧婢耽吟

  介侯等在春影楼上,正在得意,忽听外边一片声嚷,吃了一惊,大家走下楼来,韵兰先行到了楼下,便道:“外边叫什么?”一面说,大家一面已经走到锦香斋,只见龙吉进来说道:“不相干,门房里跌翻了洋灯,一时烧起来,他们还把水来浇。

  我说水浇愈不得了,我就去抢了一条破被絮,就把他闷息了。”

  

  次日,知三动身,仲蔚果然借碧霄地方送行,与碧霄畅谈隔夜借剑术出门的事,佩服的了不得。于是猜拳行令,闹了半日,知三就走了。伯琴知照素雯搬场的事,素雯便去定了房子。

  到了元宵这日,碧霄搬到绮香园。岂知林燕卿也是这日搬进去,不免大家应酬起来。接着十七这日,谢珊宝搬到延秋榭,因韵兰要留这个地方,以便将来请客,珊宝就住在后面的五间房内。

  二十六日,陈秀兰、金素雯一齐搬进,秀兰住寒碧庄,素雯住韵香馆。二月初三,范文玉搬到耕云小筑,把耕云小筑改为棠眠小筑。恰好里边有几株海棠,到还名实相称。初八日,金幼青的娘,带着幼青搬到绿云居,把绿云居改了绿芭蕉馆。西北一间,改为缦斋,当时女咏霓班,里头有两个女戏子,一名曰冷海棠,号柔仙,又一个武旦,兼作武生的姓向名凌霄,号仙云,因赎了身,不愿住在班里。柔仙的假母马氏,也要进园,同韵兰说了几次,要搬进来。韵兰说:“园里各处姑娘都住满了,只有梅雪坞、天香深处、牡丹台三个地方空,梅雪坞是要留着,倘有太太奶奶们进来逛园,要坐的。天香深处要留游园客人住夜的,牡丹台房屋尚未完工,只好把漱药?Q南首柳堤旁边的一处花房出空了。连更屋一并连,倒有二进房子,每进六间,里边还有厢房,尚住得下,景致也好。凌霄海棠二人本来情愿同居,把这房屋去看了一遍,也就欢喜,便议定了每月租价六十元,押租一百八十元,写了租契租折,择定二月初九日迁进。把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叫桐华院。柔仙的假母,最为势利,初进来时,向一个姓仲的客人,借了迁费,所以待柔仙尚好。后来故态复萌,见柔仙不甚应酬生客,遂严严的管起来。柔仙是有气骨的,遂至冰炭难投,往往遭其荼毒,柔仙吞声忍受,无可奈何,只得强颜媚客,此话表过不题。

  岂知这个信,传到杨家铺马利根玉田生耳中,说园中兴旺,游客繁多,二人初尚不信,后亲来游历一遍,不胜羡慕,便也要想搬进。不过中国房屋不配,彩虹楼已有人占去了。其时二月初旬,去招了介侯来与他商量,要请介侯同韵兰、碧霄二人熟计,请把这彩虹楼相让。那碧霄与韵兰最为知己,碧霄所住的彩虹楼,韵兰不取房租的,及听了介侯的话,韵兰便摇着头道:“这节事断断不成,我也不能叫他让,且不愿他让,你自己同碧霄去说。”介侯无可如何,只得去见碧霄,想了一个万全主意,说这里上下二十间,姑娘一个人本来也太冷静,可否把下边的十间让八间与外国姑娘,空着两间,为出入之所,上边十间,请分给四间与他,冯姑娘一个人住了六间,还有小屋可以作厨房,堆物的地方也够用于。那位日本姑娘也爱武艺,他的父亲是戏班中的术士,飞刀的工夫算极好的,就传授了玉田姑娘。现在玉田姑娘能飞十二柄倭刀呢,他来了你教他舞剑,他教你飞刀,倒不寂寞了。就是马姑娘的机器,也算著名的,你也可以学学。”介侯这番言语,又婉转,又切实,把一个直性的冯姑娘说得十分快活,极口应承,说:“我倒不要紧,你须得同大姐姐说,我这里是不给房金的呢。”介侯道:“你但允了,韵兰就容易商量了。这回我就同他去说,回来你见了他,也与他说一声儿。”碧霄点头称是。介侯别了碧霄,便到幽贞馆说去。韵兰笑道:“他允了,我安有不允之理。既这么着,你就去同他说罢,便来交易立契。但是每月房金我要二百元呢,不要押租。”介侯道:“这还容易,我明儿便来回复。”说着就去了,到了次日,与马姑娘二人说妥了,三人便来幽贞馆立契,便又同碧霄商量。下边的小房屋也让两三间,安排厨房,并侍者坐卧地方,碧霄也允了,马姑娘又请韵兰将彩虹楼西首围墙里的隙地开平,做一片草地,以为西人来抛球之所。又将北首一条阔廊房铺平,改为大弹子房。其小弹子房,就在下边。又恐西人出进不便,另于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东北围墙上开一便门,筑条马路,以便西人就近出入,也不致十分混杂,韵兰也答应了,言明修理的费各认一半。马利根、玉田生、介侯去了,便拣定搬进日期。韵兰等他去,便也赶紧收拾起来。不多几日,一律完工。就寄信介侯,同二位姑娘前来验看一遍,便于十九日搬进园中。一言表过。

  却说知三先到了苏州,上司衙门里去贺了年,再回申江,赶到金陵。直至正月二十二日,方回上海。这日顾夫人在伯琴处得了儿子冶秋的信,说在南洋招募了五百兵丁,练习一月,便到高丽,连胜几阵,上司便保举他免补知州本班,以知府尽先补用。家中住在宝应,大为不便。要托伯琴或介侯,在上海或有相宜房屋,就请伯琴或黾士定夺,将家眷搬来。黾士、介侯,也得他的信息,并托介侯代探碧霄信息,是否尚在天津。

  介侯信中并附致秋鹤一函,详述别后各事,并要移家一节。此时秋鹤尚未到申,伯琴就同黾士、介侯商议,要替冶秋觅一处闲房。介候道:“何不就住顾家?他们房子甚多。”伯琴道:“他们现在丧事喜事,闹个不了,谁好意思再同他去说这个话了。他又不好意思不答应,答应了,又更加忙于。虽然至亲是不要紧的,然而心里头只怪姓吴的不礼人情,这回子再来添一个忙。”黾士道:“这等说起来,要相巧房屋,总是难觅。”介侯道:“且再作计较,我明儿到碧霄那里去给一个信。”次日起来,便到彩虹楼,把这个信,告诉碧霄,并修了一封回信。碧霄心花怒开,便修了一书,交介侯转寄。介侯又说:“冶秋要把家眷搬来,苦无相宜房子。”碧霄道:“我有一处房子,地方极佳,若说是冶秋要住,恐怕房租也不要呢。但是有一节,怕顾夫人同冶秋的奶奶不肯祝倘是要住,我可以一力保举。”介侯笑道:“你又作怪了,认得什么人,肯把好房屋给人住,不要租值。”碧霄笑道:“你猜一猜是那一个?”介侯笑道:“我也猜不到,你说了罢。”碧霄笑道:“就是韵兰姐姐。”介侯笑道:“他两个人有什么交情呢?我也并没听得冶秋说过,认得韵兰呢。”碧霄笑道:“这是几年以前事呢,你也不要管他有交情没交情,但只要他们肯住,包在我身上,替你办妥这件事情。”介侯道:“住在那里呢?”碧霄道:“他后面的天香深处,还闲着,若是别人呢,他也未肯让人,若冶秋住,是必定肯的。这所房子,内外二十余间,两三家也可以住得,又是独宅。要清净,丑,四面可以隔断关绝的。要逛园,就开了门,横竖出进不愿寅,走大门,也可以走北便门,一条马路,就到租界。”介侯卯,道:“你能办得到,这是好极了。吴奶奶是好说话的,只辰,怕太太不肯。你且同韵兰说起来,我去邀着黾士,去劝冶巳,秋的母亲,总可以成就的。”于是叮嘱一回,介侯就走了去,午,找着黾士、伯琴,把碧霄的话告诉一遍。二人心中也喜,未,便同吴太太婉婉转转的说起来,且哄他说冶秋有信给介侯,申,不用住在亲戚家,最好有园里房屋,就可以定了。况且园酉,里多少姑娘,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万不得已做此勾当。现戍,今住在园里,比外边住的声价高过十倍,非但畏避生客,亥,就是熟客进去,也同人家一样,不能冒失,不能粗俗。他,们见了人,彬彬有礼,怡色柔声。人给他一句重话,他就不依。差不多中等人家的闺女,规矩礼貌言谈学问,一辈子跟不上他。回来太太见了就知道了,况且地方可以隔绝,出进可以另门。冶秋要找园屋,真是十分相宜,并且闻得园主人曾受冶秋的恩惠,不取租金,请太太自己斟酌。吴太太初尚游移,后来被二人一篇的大道理讲出来,也就肯了,说:“同住一园呢,似乎总有些忌讳,但他们既是这样规矩,又不是杂乱无章的,还可以做个邻居,况且臭味薰莸,各随其器,但自己留心保自己的名望,就是坐于涂炭,也不能浼的。二则上海地方,择邻也非容易,你二位既这么说,就交给你们办罢,不过房金总是要的,我们这人家,虽不同我娘家的巨富,可以任意挥金,然白住人家的屋,总是笑话。所以这个一节,你同他说,不过让些租价,已感盛情了。还有一事,要请姑爷替我去办,宝应自己的住宅,还有十几处市房,我们搬来了,要托定一个人收租,按月寄申,这事要请姑爷到那边一走,你就雇了船把他们搬来罢,我也懒得回去了。”伯琴道:“这件事容易,我们大房里的纸铺在那里,已经老铺子了,当手先生金少坡,年纪五十余岁,极诚实的,可以托他。”吴夫人道:“那是更好,费心去办罢。我昨儿看历本上,说二月廿七是上好日期,能赶着这日子进屋最好,早些搬来,我急着要看看小孙儿呢。”二人大喜,就去办理去了。一面先寄信到宝应,伯琴过了顾府出殡,便就到宝应。见了舅嫂,将前事告诉一遍。素秋早已得了冶秋同婆婆的信,家中的事,早已命帐房料理清楚。等伯琴前去,不过替代交托办理收租一节,把各租户房欠结了一结。已往的居户,办了押迁,另招新户。不到十日工夫,已办理一清,把租契租折交给金少坡,许他照房金九扣酬谢,其余按月寄申。少坡一一答应,伯琴就星夜把要紧行李家用下船,素秋已先数日由帐房带了行李领着动身,到京口换轮,径抵申江,暂住伯琴家内。

  待伯琴廿八到申,素秋早已搬了进去,此皆后话,表过不题。

  那碧霄要冶秋搬来,心中自是得意之笔。等介侯去了,就来与韵兰相商。韵兰在扬州母亲死的时候,受了冶秋博赠,本来日夜感激,急思回报,实因天南地北,不能接头,无可报效,今听了碧霄的话,岂有不肯的道理?非但乐从,且情愿不取租值,又恐吴太太不肯不付租金,只得说当时韵兰在扬州曾借冶秋银子,这回须把前借之款,在房金上抵扣清楚,再行取值。

  就定了每月房金三十元,吴太太不知韵兰作用,反说他不忘前情,心地坦白,也就依了。写了租契租折,亲自交来交谢韵兰。

  相见之下,倒十分佩服起来。韵兰留他吃了点心,吴太太方提轿回去。这是二月初二的事,是秋鹤到申以前的话。这日是范文玉搬东西进园,吴太太去后,韵兰坐在幽贞馆,心中着实的不舒服。自念风尘沦落,平康中的事业,到这个地步,我韵兰初意也料不到这样。现在是算登峰造极了,但不知抛头露面实非本心。转瞬三年满了,倘莫须有回来,非但绮香园归去,就是我这人,也不能不去从他。若要不从,除非一死。这般想起来,我今日的繁华,不过三年以后,仍旧是空的。可恨贾郎青衿败类,去后至今,仅得一信。现在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倘目下他若就来了,我还可以立刻收场,早归正觉。虽人不可恃,然有了这个虚名儿,我便胆壮。姓莫的也无可如何了,我这些心事,不过碧霄、湘君可以告诉,他们也还能体谅,其余姊妹,虽是知心,也不敢轻易告诉。我看湘君这个人,现虽酬应客人,有说有笑,其实冷眼看,他早已心依三宝,大约自知前生罪孽,尘限未满,故作散相思的仙女,游戏青楼,必有一天脱尘而去。

  碧霄是更不必说了,观他来去自如,可以遁形匿迹,就是那日舞剑光景,真是剑仙了。但何以不去飞升,还混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问他也不肯明说,倒也罢了。只是我年纪比他反大,还是一个风尘中俗物,也不能明心见性,也不能刻意修持,屡要从湘君学道,湘君只是不肯,我便自己打打坐,便有许多魔头,弄得你六欲七情,颠颠倒倒。这便如何了结呢?

  那碧霄虽也孤身,还有一个知己的吴郎,可以告诉告诉苦处。

  不日冶秋的家眷搬来了,家眷既来,冶秋也便有信息,就是要见,也不难的。只有我这个人落落无依,并无知己可以告诉,爱我的人,父母之外不过一个韩秋鹤。据他们说现已回来,何以今日尚未来见呢?哎,韵兰韵兰,你这个苦,惟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便把手巾擦泪,只见佩镶走来点灯,看见了说道:“阿呀,姑娘为何又哭起来呢?快些不要想心事,我如今也是这个样儿,有一天混一天,姑娘身子本来不好,王先生的膏子药吃完了,方才好些,这回子又要伤心了。”韵兰叹道:“佩镶,你到了这里几个月,我并没算你丫头,好比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我在这里想,我的终身没得一个着落,姓贾的又是这般,现今冯姑娘的相好倒有了信了,他的家眷要搬到这里来,我的韩君不知道他动身不动身,我不好意思当件正经的问他们,你看见了介侯,背地里替我问问,不要说我的意思。”

  佩镶道:“是了,姑娘也不用多虑,我来装一袋烟给姑娘吸吸罢。”

  韵兰道:“你先倒杯茶来,把文具箱里的一本诗稿拿来,前日做的几首稿子夹在诗韵里,也拿了来,我来录上去。”佩镶答应着,先把杯子擦一擦,倒了一杯茶给韵兰喝着,又去取了诗稿本子,连这稿放在门前,把枝洋灯移到前面些,都盛盘的墨盒儿同他揭了盖。韵兰看了一看,说道:“墨也快干了,吃了晚饭,又要磨了。”佩镶道:“都是珠圆这个丫头要学字,把姑娘的墨遭塌,我昨儿磨得呢!”韵兰道:“我叫你管这个,你不要让他胡弄,他学字,叫他自己磨在砚子上写。”佩镶道:“我本来刻刻留心,今早姑娘在春影楼还未起身,我捉空儿把姑娘这件小衫洗洗,到这里抽屉子里取香肥皂,开了文具箱,珠圆看见墨盒,强要了去,我又不好说的。”韵兰道:“罢了,回来我来替他说。”佩镶也就不语,把水烟袋装烟,韵兰就在灯下抄诗。抄了一回,觉手腕有些酸痛,说道:“烟不要了。”佩镶便把烟袋放好,立在旁边看着,问问解释,又道:“我的字可惜不好,否则同姑娘抄抄。”韵兰道:“我教你,每清早起来临我这个小帖儿。你每日写三百个字,用了心,只要三个月就好了。”

  佩镶道:“何尝不是呢?我写字这个时候,姑娘还在那里做梦呢。”

  韵兰笑道:“你这样用功,难道还写不好么?你把你写的字给我看!”佩镶笑着,就回到自己房里去取来。这时候韵兰的几首诗已勉强抄完了,就把佩镶的字一看,笑道:“已经好得多了,你再写上一个月就可以替我抄了。”佩镶笑道:“好姑娘,不哄我么?”韵兰道:“谁来哄你,我且问你,上年我教给你学做诗,出了十几个题目,你到这时候还不交卷么?唐诗也不读。”佩镶笑道:“我这个年纪,又有这些同事姊妹,谁好意思同学生似的高声朗念么?我不过睡的时节看看,我不是常把许多典故字句问姑娘么?我因晚上读诗解释不出,才来问的,就是姑娘出的题目,我先时已经通做完了。就是那碧霄姑娘搬来的隔夜,谢湘君姑娘来到我房里,他翻翻草纸儿,不料他怎么把我做的一张稿子翻着了。我就去抢,他不给我,我就说不好,不要给我们姑娘知道,恐怕做得不好,后来不肯教我的,果然他看了笑得肠根子也断,我恨极自己的笨,就把这个稿子烧去,打谅重新做,湘君姑娘说:‘你心思还好,但做诗不是这样子死做的。’我就请教他教给我,他说做咏物诗要有寄托,意思要推陈出新,绝诗要丰神骀宕,沉着劲健,含蓄自然。律诗要洗练雄浑,精神缜密,写景要淡远,言情要恳挚,短古要精警、高超,长古要精奇、跌当。又说先学练局,然后练意、练句、练字,我也记不清这许多,请湘君姑娘写了一张,就把这唐诗较对起来,倒也有些意思。”韵兰笑道:“你有了这个意思,总学得好的,但是你把我出的题做了诗,应该给我看,不应该扯去。”佩镶笑道:“我因为诗不好,不敢给姑娘看。现在夜里睡在床上,又做了两个题,天明写了出来,不知好不好?”

  韵兰笑道:“你去取来给我看!我来同你改。”佩镶笑道:“我怕得姑娘紧,姑娘不要骂呢!”韵兰笑道:“可见得你学问不长,我骂你就怕了,不好还要打呢!”佩镶笑道:“姑娘打我,我也愿,只不过怕姊妹们嘴不好,要笑话。”说着就走了,一回果然拿了一张稿儿来,笑嘻嘻的交给韵兰,自己掩着面,到暗地里去站着,好似羞得了不得似的。韵兰展着稿子看,只见上写着:秋海棠:三更怕冷月明中,嫩叶新枝聚一丛。弱蕊脂凝匀面白,野花泪洒断肠红。阶前露湿多情种,墙角霜欺薄命侬。十万聘钱梅肯下,何缘菊婢嫁秋风。

  韵兰摇首笑道:“不好,侬字出韵。”佩镶笑道:“我前日睡了,在枕上做的。看了诗韵,大约记错了。”韵兰道:“这也罢了,怕冷的怕字改了怯字,稍觉雅致。弱蕊一句,真是硬砌。野花两字也不切,可改‘酸态影描无限碧,断肠泪洒可怜红’。酸态同你菊婢的典故,皆见瓶史,这一联比你的略好些。

  第三联可改‘阶前露湿新愁重,墙角霜欺薄怨工’。其余就用你的也还去得,总之这首诗要做得幽情媚态,弱不胜衣的样子。”佩镶道:“收的两句还好么?”韵兰道:“还有意思,但菊婢不如改误却两字的好。”于是又看次旨道:并头莲采采偏教入野塘,柔情绰约羡江乡。菱花镜照红妆雅,荇带丝抽绮思长。处处合欢巢悲翠,年年同梦问鸳鸯。文波素面双双共,却怕难当一味凉。

  韵兰笑道:“句子虽无不通,然终嫌嫩而不稳。第一句偏教两字看些孩子气,可改采采人来倚夕阳,则阳字与下边的乡长鸯凉四个字协韵矣。”佩镶笑道:“塘字并不出韵呢。”韵兰道:“我怕不知道,不过塘字为七阳韵里的阴声,宜与王妆康狂芳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阳声在里头,就不好听。

  长鸯乡凉为七阳韵的阳声,宜与阳杨香昌娘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阴声在里头,亦不好听,这就是选声的规矩。虽古人不讲究这些,然诗律极细的,总不肯苟且用此等杂声之字,你现今且不管,将来学好了,必定要考究的。第二句把羡字改媚字,江字改胪字,觉得灵活些。第三句把照字改比字,红字改明字,雅字改净字。第四句把抽字改牵字,就好了。第三联处处二字改香国,年年二字改秋房,更为雄浑帖切,若把问字改个妒字,则并头莲三字皆到,你可想想。”佩喜得舞蹈起来,说:“好姑娘,真是我的亲先生,你这个妒字实在改得好!”

  韵兰笑道:“我不好不同你改了,你第七句文字要改凌字,素面改一笑,共字改见字,第八句却怕改生恐,当一味改禁水殿,这么一改,就可以见人了。”佩镶快活得了不得,一一的请韵兰改在稿上,笑道:“好姑娘,你以后须日日替我改一首。”

  韵兰笑道:“我那里有这个心思?湘君姑娘既肯教你,你就闹他去!你可听得寒碧庄的陈姑娘、延秋榭的谢姑娘通是会做诗的,你也好去请教请教。”佩镶笑道:“他们那里我都去请教过了,姗宝姑娘还说你家姑娘是女学士,他的诗比我们好几倍呢!又亲又近,放着好先生不从,来从三家村学究,你便一世不得通了!”韵兰笑道:“他这样子说么?”佩镶道:“倒不是这个话!”韵兰笑道:“他谦呢,他们的诗也算上等的了。不过怕你日日讨厌,所以哄你。明儿我来替你同他们说,请他两人闲了同你讲。我要照应园里这些姑娘,又有客人,不得天天同你累,我心里清静的时候,也同你改,但凡你只要肯苦,不怕不成功的。”说得佩镶十分欢喜,说:“好姑娘,多谢你,今夜没客,请姑娘吃了晚饭就去说,明儿我好去请教他,姑娘说了,他们必然肯允的。我也是等他闲了,去请教他们,有事我也不好去扰他。若姑娘不去说一声儿,未免他们又要推却了。”

  韵兰笑道:“急便急到这个样!”佩镶道:“好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底里,实在要紧做好诗,娘娘老子穷,不曾好好的读书,这回子遇着状元才料似的姑娘,我不请教,我将来还能见天日么?”韵兰笑道:“倒也不是这个说,你看有才学的人尽多,偃蹇蓬门,不能得志的,不要说别人,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韩秋鹤,他的诗也极好,想他文章经济,当也不凡,为什么棘地荆天,所如辄阻呢?他的志气也傲,人也太忠厚。处今日尖刀刻薄场中,本来也不配了。”佩镶道:“男子的才,就不希罕,我们的才是人人欢喜的。就是姑娘的性格才学,若换了男子,便不通行呢!”正说着,只见霁月来请吃饭,笑道:“佩镶姐姐什么长篇累牍同姑娘讲个不了?不怕姑娘烦么?”韵兰就走出来了,口里说道:“倒还好。”佩镶又笑道:“求姑娘吃了夜饭要同我去呢!”韵兰微微的笑了一笑,一回子吃完了,漱了口,擦了脸,佩镶倒了一杯茶来给韵兰喝,自己且不吃饭,但装水烟给韵兰吸,装了几口,韵兰道:“你去吃饭罢,叫伴馨陪我去,提一个小洋灯。”佩镶答应着,就催伴馨吃完夜饭提了灯,同着韵兰去了。一回又来了两个客人,佩镶同明珠陪着应酬一回,也就去了。

  却说韵兰随了伴馨出了华?N仙舍,走到寒碧庄,只见秀兰上身穿着一伴蜜黄?d字宁绸灰鼠袄,袄上元缎月华带月蓝缎子满花银线回文边,下穿着白灰宁绸青莲缎满绣阔滚散管棉裤,元缎锦边满绣小弓鞋,梳着一个懒云髻,插着两枝同心兰,两枝翠玉金黄簪,带着十六嵌元绒女勒。两边只钉着黄豆大的翠玉小寿字,旁边一匡赤金边,耳上两个钻石金堕子。手上并不带钏,小指上一个小手记,圆方脸儿,修短合度。湘君穿着元色素宁绸元缎阔镶品篮缎月华带的银鼠袄,古铜色大?d字宁绸元缎阔边散管棉裤,元缎月华带,鸡皮元绉百褶裙,湖缎满绣锦口小弓鞋。头上带着几枝素心兰,间着些水仙花,一枝古玉簪。耳上一对玳帽嵌珠环,臂上两个碧玉如意连环钏,并不带个约指。两个脂粉不搓,都在里面东首一间绿冰壶里下棋呢。桌上放着许多法帖字画,韵兰笑道:“倒雅静得狠呢,”湘君也不起立,回头看了一看,笑道:“这盘棋不能终局了。”

  秀兰连忙立起来,笑道:“妹妹没客么?文玉妹妹的房可铺好了,这回子跑了来?”连忙让坐,韵兰道:“没客,棠眠小筑都好了,只等进去。”一面就去止住,笑道:“你们只管下棋,湘丫头已经怪我了,我来看桌上的书画。”秀兰笑道:“得罪,恕陪,妹妹随意请坐,这局快完了。”又叫丫头子倒茶来,湘君笑道:“快来着罢,你看你这一块只得一个眼呢!第二个半眼还未成,不找出一个劫来,通要死了。他又不是上门的孤老,要你这般应酬。”秀兰、韵兰大家笑了,于是秀兰且同湘君着棋,韵兰先把这碑帖看了一遍,下边通有秀兰自己的题跋、邗江女史陈敏字样。最古是秦碑一册,乃黄门令史的急就篇。下有海宁玉烟堂的藏古题跋,又有王右军的黄庭经,其后有武进唐蓟门庄云襄金坛王虚舟等题跋,又有褚河南的唐本兰亭四种,欧阳率更的武定本兰亭五种,褚派兰亭,一为张界奴本;一为米氏袖珍本,一为米元章临本,一为洛阳宫本,欧派兰亭,一为玉枕本,一为东阳本,一为赵吴同临本,一为贾秋壑玉枕本,其外更有南字游景仁丞相侣所茂兰亭二种,均有题跋。韵兰道:“这是有三种呢,可惜缺了一种了。”那湘君、秀兰弄管着棋,并不理会,只见小碧倒了茶来,韵兰坐在那里喝茶,招呼伴馨装烟,自己又把这书画一条一幅的细细赏识。一幅是周栎园亮工的秦淮泛桨图,乃青绿工细山水。一册是十四页孙退翁承泽的,墨笔山水册页。一册是华阳山人蒋虎臣超的十八幅罗汉册页,一册四页是马湘兰的墨兰,一册是惠山韵香道人的空山听雨图。

  题咏的只有二十余家,其余都已散失,又有八张桐城方邵村亨咸的手书题画册页,上海乔将军的多心经。最珍贵的是大小米墨迹六幅,四王山水十二页,仇十洲的工细出猎图手卷,倪云林的山水手卷,其近时的名人杨柳桥、杨伯润的山水,胡公寿、汤壎伯、沈酒?z、邵小杏的字,亦有十余种。又有秀兰自己画的飞花堕溷图,下面题咏的已有十余家。秀兰自题一绝云:吹老东风化血痕,春明无复再承恩。行人莫作飞花看,都是情天怨女魂。

  下有一小跋云:“壬辰春暮,移寓朱方。朱秀才献之过访,煮茗谈心,殊多身世之感,因绘是图,即次献之见赠元韵。邗江陈敏并识。”韵兰正在看,忽听湘君笑道:“姊姊负了两子了,终局罢。”大家推枰而起,侍儿纫芳来敛了子,韵兰笑道:“姐姐的好诗!”秀兰看了一看,笑道:“什么算得诗?还要请妹妹题呢!湘君妹妹已经题去了,尚未交卷。”于是湘君大家喝茶,随意谈心。秀兰又命纫芳把桌上的东西收好在书橱里,湘君笑道:“你要我交卷,我已有了一首,次你的韵,你把这个册页交来,我来写上罢,明儿再来盖上图章。”秀兰笑道:“好极。”

  就把册页再取过来,湘君到书案上一挥而就,韵兰同秀兰念道:东风吹梦了无痕,不受人间雨露恩。但借散花天女力,一坏香豕赋招魂。

  秀兰赞道:“机神活泼,大有深心,湘妹妹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兰笑道,“珠玉在前,叫我怎样下笔?”湘君笑道:“不要谦了,你肯做,限你七步成章;不肯做,就改日交卷也好的。”韵兰笑着,便想了一想,也去写了出来。湘君秀兰念道:一片花飞一泪痕,销磨精力也天恩,来生但愿东皇惜,莫向人间赋断魂。

  秀兰笑道:“怨而不怒,大是国风之旨。”湘君笑道:“幽贞馆主人本来是苏学士呢!”秀兰笑道:“你何尝不是谢夫人?”

  一面说,一面把册页仍去放好,韵兰笑道:“刚才我看见兰亭帖,我也有几种在那里,一种是慈溪姜氏本,一种是神龙本,一种南宋重刻定武本。”秀兰道:“你到有那三种么?是真本不是?”韵兰道:“多少赏鉴家都说是难得的,神龙本前有神龙小爵,后有褚氏印章。拓法精良,纸墨皆古。南宋重刻定武本都是秃笔,会字,兰亭字,群字不全,我也不知真假。”湘君道:“右军书写兰亭,用已退的笔,大约就是此本。”韵兰道:“姜西溟本都集圣教序,字而笔画柔嫩,不及圣教序字,或言是兰亭别派。我也不知道,现还搁在书房里,你们闲了,都来见见。

  秀姊,闻你赏鉴是极精明的。”秀兰笑道:“你又来骂人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帘栊响处,弓鞋阁阁的,一个人进来,笑道:“谁在这里放肆骂人?”原来是谢珊宝,只见他挽了二套盘鸦髻,戴着一枝珠凤翘,顶心戴着一排水仙兰花两枝翠玉簪,耳上两个钻石錾金圈,圈上几个坠子。头上一只云绒钉宝时式兜,上身穿着石青缂锦风穿牡丹绿缎满花回文金线半新旧的银鼠袄,并不系裙,下身穿着一条云龙妃红织金闪缎品月满绣阔边,三道月华带的散管裤,穿了一双五彩五色缎满金弓鞋。长方脸儿,削眉秀项,柳腰楚楚,莲步姗姗。薄薄的扑了粉,浓浓的画了眉,真是玉立亭亭,皓质呈露。众人又起身让坐,丫头送了茶。秀兰笑道:“刚才我叫纫芳来借书,回来说你在那里替客人画什么,工细的狠,到底是画的什么?”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是一个新客人,巴巴的要画起曲江赴宴来。昨晚就画起,这回子才好,脖项酸得了不得。我到韵妹那里去,佩镶说到寒碧庄去了,我所以就来,恰正你们在这里骂人。”说得大家笑了,因向韵兰笑道:“你家这位佩姑娘说,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我问他,他又不说,到底是官话呢,是私话?

  若是私话我们好咬一个耳朵;是官话就说罢。”湘君笑道:“惟有他的话会说。”韵兰笑道:“嗄,原来他已经这样说过了,因为他要学做诗,把我累得一个发昏。先前姐姐妹妹们没进园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同他讲讲,现在你们来了,我玩惯了,也要常到你们那里看看,顺便招呼招呼,又有客来,闲了须静养睡一回,那里再有心思同他累?我就想了以邻为壑念头,说珊宝姑娘、秀兰姑娘、湘君姑娘通是诗翁,你诚诚心心去求他,他必定肯教的。况且到底比我闲些,你去求罢。他因为你们那日说过,教他来求我,所以他不好意思再来说,就逼着我到你们那里求情,送个门生帖。他又说湘君姑娘说肯教他的,想必你们也肯的了。”湘君笑道:“罢哟,你家这个佩丫头的诗,我也看见过的了,失粘出韵都有的,我教他重做,到底做好没有?”

  韵兰笑道:“今晚我看见他两首,出了一个韵,句子还通,不过不好就是了。”秀兰、珊宝笑道:“那一天他来求我们,教他做诗,我们说放着自己的学士不求,倒舍近图远,问起三家村学究来!被我这么一说,他以后竟不来了。”韵兰笑道:“我替他恳求你们三位,无论如何每日替他改一首诗。”珊宝笑道:“罢哟,真是做了孔夫子,要收七十二大弟子了。”湘君笑道:“你不知道现在燕卿、玉田也请他二人改诗呢。”韵兰笑道:“这更好,明儿我命他亲到宣文君帐下!”说着,丫头小碧来说,朱老爷来,秀兰便迎了出去。只见献之领着二人进来,韵兰一看,原来是知三、仲蔚,便笑道:“你们又在那里胡闹,吃得面上红红的?”三人一面坐,一面笑道:“就在文玉处喝了几杯,因为他明日进园,我们也照贺碧霄的样儿贺贺他。”韵兰笑道:“极好,我来包办好不好?”献之笑道:“仲蔚另给文玉五十元贺仪,你若包了,这五十元到白得的。”湘君向知三笑道:“才刚儿燕卿说起,你许他什么没送去,你可子细!”说着,舜华打发丫头子来说:“客到,请姑娘回。”湘君就立起来,知三笑道:“你许客人什么?你不依,你也可仔细!”湘君笑着不答,也就走了。韵兰看见湘君走,也随后就走,又回来向知三道:“燕卿那里务必去看看他,仲蔚可到我那里来一趟。”说着,也去子。这三人用了脸巾,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秀兰笑向献之道:“你前日送我的对,只好挂在房里,这地方须再替我拟一副长联。”献之道:“这一间几时打通的?”秀兰笑道:“你那日来就已有了的,不过未收拾好,所以就请你在那一间坐的。”献之道:“怪道我没到过。”知三、仲蔚道:“这个地方收拾有趣,真是洗净俗尘,不愧绿冰壶三字。”众人正说着,只见一人进来。未知何人,下回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