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曹公子挥剑斩狂寇 伏秀才改书赚赖婚

  

  方才说话的是黑面贼人,人叫:“众兄弟将这厮围住,千万莫放,等我去干那件要紧的大事!”

  说罢强人催战马,如飞似箭赶高公。安宁听见这句话,心下着忙吃一惊。欲透重围

  去保主,怎奈人多不透风。鞭叉斧钺如雨点,棍棒刀枪四面攻。舍命的英雄朝外闯,急

  的他暴跳如雷冒火星。那贼人瞧见车辆朝东走,紧紧相追不放松。马快车迟一定理,看

  的赶上了高公。大呼:“镇国休想走,吾今送你赴幽冥。”手举钢刀如雪片,直奔前来猛

  又凶。负伤的高公难动转,只因身上带官刑。车夫解子黄了脸,哎呀爹呀妈呀我的祖宗!

  老爷正在危急处,只听得一声叱咤似雷鸣。大骂:“强贼该万死,青天白日敢行凶!你们

  不必惊慌吾来也,我今打个抱不平。”强人勒马回头看,高公解子各睁晴。东北跑来一匹

  马,如飞就地似鸟龙。马上坐定一壮士,将巾褶袖手青锋。身材凛凛多威武,面如美玉

  色微红。两道剑眉含秀气,一双凤目怒圆睁。仿佛征东薛仁贵,不亚常山赵子龙。马至

  近前扬宝剑,照着强贼不用情。强徒拨马来招架,偃月钢刀往上迎。只听当啷一声响,

  贼人的虎口冒鲜红,坐骑一冲撞过去,强贼纷纷失了魂。不敢回手拨开马,心虛害怕想

  逃生。催马拖刀朝下走,英雄岂肯尚容情?赶了个嘴尾相连临切近,小豪杰施展神威力倍

  生。带背连肩朝下砍,但听贼人吼一声。红光乱冒喷鲜血,翻身掉下马难行。小英雄催

  开坐下乌云豹,重围来救郑安宁。贼人本是乌合众,怎敌临凡黑虎星?马快刀急雄又猛,

  消瓜切菜一般同。安宁见有人来助,抖擞威风往外冲。里外夹攻只一阵,贼人多半赴幽

  冥。

  这夥贼人,看官莫当作真强盗,此乃是吕国材差来的刺客,假扮强人,截杀高公。这领头的就是仁义当的财东贺新。他乃吕用的义子,又是吕芹的教师。只为媚哄相府,孝顺乾爹,所以凑着夥亡命四十馀人,先期渡江,扮作响马,在这荒僻之处截路等候,干这件奇功,在相爷面前献好,当作泰山之靠。岂知天理难容,登时现报,横死他乡,直落得身首异处。四十馀人。只跑了十三四个,还带了重伤,虽然得命,却成了废人。细想起来,为人何苦助恶?那几个漏网贼人逃跑回京中,相府得信,把个吕国材气了一场大病,睡梦中只恨骂那多事的壮士。待要生法摆布他,出出恶气,却又无处问他的姓名,也只得罢了。

  这位壮士,你道是谁?说来令人敬慕。此人姓曹,名警,表字文豹。他乃武惠王曹彬之后,太原侯之孙,父亲曹鹏举作过兵马统制,母亲赵氏乃宗室之女,早年去世,家资富厚。这曹公子自幼生来心直口快,重义轻财。读过几年书,弃文就武,文请名师,习学了一身武艺。十三岁应试,十六岁中了武魁。挥金如土,最爱打抱不平,遇人有被屈之事,虽素不相识,也肯出头救援。乡党之中人多敬重。自父母去世之后,把些仆妇使女,善遣出门,留下一个老院公,名唤陈良作伴。曹公子此时年已十九,尚未定室。老院公劝他议婚,他却执意不肯,单等与国家建功立业,挣一个腰玉封侯,那时再娶,因此并未定姻。每日与几个武学朋友携弓带箭,担酒提盒,到那胜迹名园,观花饮酒,演武习射,舒遣性情。年纪虽幼,却作过好几件人所不能作的事,所以远近都知仁和县曹公子是个少年英俊。近因苏州府昭文县有个秀才姓卫名珍,为一个游娼误事,在仁和县打官司。花了若干的银子,刚刚保住衣衿,完了官事。官释出来,又被下役串通六房押司,扣住索钱,把卫秀才弄的衣袍典尽,行李全无,还是不放。卫秀才控诉无门,其苦难言,素闻曹公子之名,找到武惠王府,见了公子,将衷情哭诉,求其救援。曹公子闻之,触动不平之气,走至县衙,将六房人等指脸大骂一顿,直入公堂与知县面讲。知县理短情亏,只得把下役人等责罚一番,立刻放卫秀才出来。卫生感念不尽,跟至府中拜谢曹公子。公子留待酒饭。那卫秀才善於诙谐,甚是有趣,二人话至投机,恨相见之晚,遂拜为兄弟。留他住了数日,临行赠了三十两银子。两情不舍,亲身送他回家。卫秀才也留了几日,曹公子因曾与几个朋友交约下要往南海进香,怕误了行期,只得作别回家。走至松陵驿的路上,看见贼人截路,心中大怒,拔剑杀贼,救了高公。

  当下贼已散去,还有几个带气儿的在地下躺着挣命。这位小爷看见,下马抛刀,拔出剑来,找着乱砍,口中不住骂:“泼皮狗男女,早死早净世界!”郑安宁向前叩拜道:“多蒙老爷搭救家主,恩同再造,刻骨难忘。且请收剑过去与家主相见拜谢。”曹公子插剑,伸手搀起安宁道:“不消,请起。”

  说话间,高公早已下车,与解子、车夫一同走来拜谢。高公举手道:“罪人不幸,遇此强横,危在目前,非荷虎威救庇,死已久矣。请壮士转上,受某一拜。”说毕,深深连作四揖。曹公子见高公虽打罪服,言谈清朗,品貌不俗,光景是位被罪大臣,亦不敢轻慢,连忙还礼称不敢:“中途相遇,想有前缘,且进林中石上少坐一叙如何?”高公道:“最好,正要领教。”遂一同步进林中。安宁从车上取下两个坐褥,铺在石上,二人叙礼坐下,彼此道姓叙名谈起来。原来曹统制在日与高公也是忘形之交。说至其间,曹公子起身复与高公见礼,说道:“原来是叔父大人,小侄不知,取罪不小!”高公连忙还礼让坐。曹公子道:“小侄久闻叔父大人为朝廷所重,路人提起,莫不盛称威德。究为何事至此?”高公把前事说了一遍。曹公子嗟呀不已,道:“如此说来,那宋四明系有人唆使,只可惜已死难究,叔父之冤何日得雪?”高公道:“只可听天而已。”又问道:“贤侄住在仁和县,那城中东街望石桥北有一家乡宦,翰林公,姓寇名侣白,字俦仙,贤侄可知道么?”曹公子道:“翰林公亦是先君的契友,几世通家,怎么不知?”高公道:“他膝下有位公子怎生面貌,其为人若何?”曹公子道:“寇公子乃是窗友,幼有神童之誉,长有祖父遗风。聪明正直,才貌兼美。十三岁入泮,如今守制在家,苦读不辍。”高公点头喜道:“寇贤弟可谓有子矣!”曹公子道:“叔父问及于此,想是相识么?”高公道:“小女曾受寇府之聘,寇公子乃是小婿。”曹生惊喜道:“原来如此,叔父何不随小侄同到仁和,至敝友家中盘桓几日再走,岂不是好?”高公道:“多承美意,不能如命。一则钦限难违,二则枷锁在身,令人观之不雅,不去倒也罢了。贤侄见了寇公子,替我致意,过年早早到京就是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呻吟之声,原是去赶高公那个黑面贼人被曹公子一剑砍在肩上不曾丧命,醒过来哀声呼痛。曹公子一见,心中大怒,起身拔剑向前,没头没脸,一阵乱砍,登时砍为数段。这人就是吕用的假子贺新。可惜人无先见之明,那时若知是他,趁有活口,问个明白,高老爷也不用南去了,只须写纸冤状,一封书信,叫郑安宁急急回京,投至锦衣卫禀告苏公,那苏御史一定本奏当今天子,必召高公与吕国材当面质对,高公之冤立时便雪。只是高公料不及此,又遇个性急手快的曹文豹,把个活口登时弄死,所以把机缘当面错过。这一来是高公灾难未满,二来是合该那些奇女奇男垂芳百世。留下这《十粒金丹》的传奇与诸公醒目解闷,岂不是好?若无错误,这书便止于此矣。

  且说当下日将西沉,只得赶路。高公与曹公子只得作别,再三致谢两下分手。

  书中不言曹文豹,听表临凡天寿星。大难一场逢化解,登时上路又南行。及至黄昏

  投旅店,天明五鼓又登程。陆地乘车或骑马,遇水登舟快似风。饥餐渴饮非一日,夜宿

  晓行不少停。那日过了南龙府,大岭荒山把路横。但则见怪石奇峰高万丈,崖深涧险令

  人惊。密杂杂古树参天阴满地,乱蓬蓬荆藤交绕路不清;嗐剌剌虎啸狼鸣声振耳,闹嚷

  嚷狐跑兔走乱哄哄;叫喳喳野鸟奇禽难问种,一条条长蛟怪蟒并蛇虫。好容易渡过岭南

  入蛮地,但则见人物风俗大不同。举止粗俗无礼貌,言语啁啁辨不清。男子是尖帽油靴

  悬利刃,黄发高鼻大眼睛;妇女是窄袖花裙蓬头髻,负担挑筐两腿精。见几处笙响铃摇

  人跳月,女随男走乱烘烘;见几夥成群少女将茶采,细调蛮歌怪好听。老爷观罢心暗想:

  果然外省不同风。这日正走来的快,到了那大定州西诸葛城。

  且说这镇守蛮边的主将乃当今万岁的宗兄,威远王九千岁,名唤赵敏。少年时英勇无敌,南蛮作反,屡征屡胜,先帝敕封亲王,携家镇守三贤诸葛城已四十馀年。将近七旬,须鬓皆白,英风如旧。南蛮王畏之如神,不敢复侵中土。这日张千、李万将高公解到,领了回文,各自去了。九千岁升坐宝帐,把高公提来细问了一遍,知他有些被屈,又念他有功於国,免了那一百杀威棒,将他编入工伍,着令监造三贤庙,每日赐工食银一两三钱。

  镇国王蛮地埋头熬岁月,顺时听命且由天。书中不言岭南事,单表苍头返故园。李

  清赵泰与伏准,一行人晓行夜住奔燕山。这一日离家只剩了一天路,黄昏下店把身安。

  伏士仁妄想一场成画饼,不由的紧皱双眉不耐烦。坐在店房胡打算,自言自语暗详参:

  “我只说到京慢把姑爷哄,见我殷勤定喜欢。从权俯就将婚许,只得一言似泰山。梦鸾

  必然遵父命,我这好事成全不费难。谁知老儿多古怪,偏要拘泥前圣贤。不肯失信将婚

  毁,倒只怕这个相思害死咱。嘱咐表妹书中话,定有些全始全终近礼言。怎得把书更改

  了,移花接木弄虚玄。除非郑昆随了我,暗中助我定机关。”狂生自忖时多会,又想道:

  “世上之人总爱钱,我何不这般如此将他买,不怕苍头不入圈!”伏生主意安排定,他把

  那义仆连忙唤至前。

  狂生定了主意,支开了李清、赵泰,唤进苍头来,笑嘻嘻说:“你坐下,有句体己话儿合你商量。”苍头说:“大相公在此,老奴怎敢坐下?有话只管吩咐便了。”伏生说:“偌大年纪了,讲什么规矩?只当你是我个老哥哥,坐下何妨?”义仆只得坐下。伏生回身取出两个元宝来,递与苍头:“这点东西你拿去买杯酒吃,起来我有话说。”苍头料必有故,也不推辞,接来揣在怀内。伏生悄悄向苍头说道:“我前日向老爷提小姐之事,乃是夫人的主意。只因舍不的远聘他出门,又有偌大家产,老爷无子,他是分得着的;我又未娶,又与他年貌相当,亲上结亲,两全其美,你说好不好?”苍头说:“好果然好,怎奈老爷不愿,如何是好?”伏生说:“老爷如今已经远去,你若肯从中玉成,把那封书信取出换了,这事便有九分成就。”郑昆说:“换书倒也容易,只不是老爷的亲笔,小姐见了一定生疑。”伏生说:“这全仗你帮上几句话儿,只说老爷手带刑伤,不能提笔,他老口念,命我书写。如此说去,小姐必然信了。你若肯助我成此美事,从今便是我的老兄,我日后还要大大的看顾你。”苍头欢欢喜喜,点着头。遂把老爷的原书取出。拆开观看,一口气写了一封书启。苍头说:“待我把这原书拿到外边焚化了罢!”伏生甚喜道:“很好,很好!”

  苍头拿书出房,转身回来,取伏生写的书字,仔细观看上边是些什么言语。

  写的是:为父口念亲付字,书谕吾儿高梦鸾。父遭不幸发南地,未知何日转回还。

  你今已有十七岁,女大当婚自古言。悔我当初一朝错,不该把你许江南。我若有日回家

  

  语投机甚有缘。可喜他谈吐风生才调美,可爱他品格清奇面貌妍。黄门秀士宦门子,潇

  洒风流美少年。面带精神多福寿,一定将来中状元。堪与吾儿为配偶,逼真是郎才女貌

  并头莲。我已当面将亲许,千万不可背吾言。家书到日须从顺,良辰挑选把婚完。你乃

  贤孝聪明女,一定是依命而行我喜欢。打听得寇府如今已落破,翰林亡后甚贫寒。过年

  书生若来到,赠他纹银整一千。从前姻事休提起,叫他另去续姻缘。为父异日回家转,

  你也得终身侍奉在膝前。叮咛嘱咐无别话,以顺为孝理当然。郑昆看毕心暗笑,他这里

  连连称赞五七番。

  “大相公这封书字写的好极,小姐见了,必然从命。可喜可贺!”伏生开言,喜之不尽,这一夜何曾睡的安稳,恨不的将到家中。

  且喜只剩了六十里程途,次日午牌时公就到了麒麟村内,镇国府门外下了马。张和、王平眼巴巴正然盼望,看见来了,抢步向前,忙问千岁的事故如何,又与伏生请安,与李清、赵泰一齐收拾行李。伏生、郑昆同至上房,不见夫人。蜂儿向前问好,伏生道:“太太那里去了?”蜂儿说:“小姐病重,昨夜一宿不曾熄灯,今日不中用了,夫人往后边守着去了。”伏准、苍头吃一大惊,二人忙忙往后跑来。刚至角门,只听得一片哭声振耳。伏准叫声亲爹,“可不好了!”抢将进房,举目一看,见小姐已穿上了蟒衣,面如金纸,紧闭双睛,躺在床上。夫人与青梅、梁氏等围着恸哭。伏生一见,呱的一声,叫唤起来。未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