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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妙玉和宝玉的关系

编辑:古诗文网发布时间:2022-07-25

红楼梦里,妙玉的出场,是通过林之孝回王夫人的话来介绍的。“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人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又极好。”

这个妙人儿,也以“玉”为名。似乎整部《红楼梦》,“配”以“玉”为名者极少,林之孝之女林红玉因犯了宝黛名讳被更名为“小红”。妙玉,其名就先声夺人,真是作者独具匠心塑造出来的一个妙人。妙玉的曲词说: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除了黛玉,书中没有一个凡间女子被赞过“神仙似的”。妙玉美且“仙”,有如兰的气质,又有仙子般的才华,真真让人心向往之。

尽管她的诗只出现过一次,却是惊艳到了黛玉、湘云。那个中秋之夜,她补足了二位诗人的凹晶馆联句,更以“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等句将湘云、黛玉凄楚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翻转过来,令湘云黛玉赞不绝口。那诗中透露出来的晨光熹微、朝气蓬勃之象,令人忘却了谶语的不祥。

一、无情还似有情

有人说,妙玉暗恋宝玉。也有人说,二人之间有情愫暗生。我说,两个有趣的灵魂总会相遇,或者重逢。宝玉与妙玉有极其相似的“三观”。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到:‘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

而宝玉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更有“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的出格举动。对于庄子,他亦是同样的喜欢,还曾经在苦闷之时读《南华经》,并续写一篇。以至于被黛玉嘲讽:“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宝玉对一切美好的生命有出于本能的爱慕,更况且,是妙玉这样美丽又有才情的女子。这样的两个人心意相通,互相欣赏,是很正常的。这是一种美好而纯真的朴素情感的流露,不一定就牵涉“风月”。那一次,刘姥姥随贾母游大观园。到栊翠庵的时候,妙玉奉茶给贾母——茶是老君眉,水是旧年的雨水。贾母喝了一半,随手递给了刘姥姥,刘姥姥却还嫌淡。

而妙玉请钗黛喝的“体己茶”,用的水却是妙玉“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妙玉所说玄墓山蟠香寺,是著名的赏梅胜地。漫山遍植梅林,梅花开时,一望如雪,香气清绝,又称“香雪海”。“融雪煎香茗”,雪水泡茶本就已臻化境,那水还是在寺前收来的枝头上的梅雪,清冷、馥郁,恰是槛外人不落俗尘的神驰意象。我们不禁感慨,妙玉这是给了宝钗、黛玉多大的面子!

宝玉却也尾随而至。倍受诟病的绿玉斗之梗,常作为妙玉对宝玉有私情的依据。刘姥姥用过的成窑盖钟,妙玉要弃了,而妙玉自己的绿玉斗,却可以给宝玉用。

这里面当然妙玉有对宝玉的偏爱,但是这种偏爱出自纯然,一派天真,并不做作。关于“蹭茶”,两个人的对话,颇值得玩味: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清代王希濂评说,这是“假撇清语,转觉欲盖弥彰。”可是细细品味,妙玉为人之怪癖诡谲,人尽皆知,这番话妙玉说得出,自然也应做得到。“为人孤高,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这是宝玉对她的认知。宝玉也经常在出色的女孩子面前自惭形秽。宝玉深知妙玉的骄傲,宝玉也善解人意,他的回答,巧妙地保全了妙玉的骄傲。

二、出世却也入世

宝玉为人真正乖觉,也善良。且看他如何为刘姥姥讨要杯子: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妙玉竟然就同意了,只是表示不与刘姥姥交接。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更有甚者,提出来叫小厮来抬水洗地——这话也真真只有宝玉想得出,说得来。而“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这样的话,大约也只有妙玉说得出口。

宝玉如此善解人意,妙玉必当对宝玉刮目相待。于是在宝玉“落第”被罚之际,便有了《访妙玉乞红梅》的佳作: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得了红梅归来,宝玉笑着跟众姐妹说:“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我也不知道怡红公子“费了多少精神”,只是想到,访妙人岂不比赏红梅更令人遥思遐想?想象之中,那栊翠庵的傲雪红梅是一片香雪海,艳丽的瓣,明媚的蕊,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踏雪寻梅的公子,独自一人迤逦而至。乍见宝玉,妙玉是否有瞬间的错愕?他必是笑意盈盈,眉眼含情;她是否神色如常,衣染梅香?

他们可曾一起在槛外听雪赏梅,他们是否也吟诗作对、把酒言欢?他是否为她的清冷出尘而怦然心动?她可曾也有凡心一动的沉醉粲然?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宝玉的话永远无比真诚动听,倒也不一定要作为情话去听。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心灵的契合,在冰雪空明的琉璃世界里相遇,更有那红梅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了得?王希濂评,“可见妙玉心中爱宝玉殊甚。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假掩饰。”

我从来不愿意以这样的犀利的目光去剥落一个少女的情思。妙玉诚然是“云空未必空”,但她“假”吗?总觉得,吃茶也好,送梅花也好,恰恰是她小女儿家真性情的体现。这种真情流露很美好,美好到黛玉都不会吃醋,而是选择了理解与欣赏。宝玉去乞梅之时,李纨要派人跟着,被黛玉拦了下来,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于是,妙玉芳心大悦,一时兴起,再分送梅花给众女儿,将自己的喜悦与众人分享。

三、槛外亦是槛内

窃以为,一访妙玉就很美,无须再访。一枝梅花已是遗世独立的难得,妙玉再送众姑娘每人一枝,满足之余,难免让人有一点兴意阑珊之感。所谓的众生平等,永远是不含悲喜的淡漠,唯有情有独钟才让人心旌神动。妙玉之于宝玉,就是情有独钟。

宝玉生日,妙玉给他送来生辰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一觉醒来,见了这个甚是惊喜,“跳了起来”,埋怨丫鬟们没有及时知会。他非常重视此事,甚至要找黛玉替他出主意回帖。恰好路遇妙玉旧交邢岫烟,像得了救星,终于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回帖隔着门缝塞进了栊翠庵。“槛内人”,如此有自知之明,竟是连“槛外人”的门都自觉地不踏入——妙玉该是会心一笑吧?

看邢岫烟在宝玉面前批评妙玉的话:“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妄诞诡僻了”,“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这样的评价让我对好女儿邢岫烟有些许失望:她不懂妙玉,应该也不懂宝玉了。被宝玉称作“闲云野鹤”的她,也有些胶柱鼓瑟的拘泥。

此人,当是宝钗一类人,并非宝黛、妙玉一派。宝玉却为妙玉“辩护”,他说妙玉“原不在这些人中,原是世人意外之人”。这样的懂得,黛玉也有。所以在妙玉毫不客气地批评她是“大俗人”的时候,她并不恼怒。脂批:“盖妙玉虽以清静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对妙玉的“天生成孤癖人皆罕”,脂砚斋给了最大程度的理解与体谅。而王希濂的批评,似乎恰恰是妙玉“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现实写照。

在我看来,宝玉与妙玉之间微妙的情感于这这凡俗的世间,是一种美丽且珍贵的存在。有时候,我竟然庆幸红楼梦的残缺不全,如此就可以不看妙玉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结局。